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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噢,走进南方的棉花田

“吵闹声是从她们下面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听。”

酒店破烂生意难

“聊聊天就吵成这样?”

放眼望去——[1]

“我只能看到两个女人坐在下一层的阳台上。她们在聊天气。都坐在美式摇椅里,一晃一晃的。”

“是美国人。”

汤米走上阳台细细观察了一阵子,实时发表报道。

尼科尔躺在床上,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她两眼直视着天花板,身上黏着一层潮乎乎的香粉,仿佛套上了一层乳色的壳。她喜欢这房间的空荡,喜欢头顶上那只孤零零的飞虫嗡嗡的声响。汤米把椅子搬到床前,扫掉上面的衣服,坐下。她喜欢那件轻若无物的长裙和地板上被他的棉衫盖住的帆布凉鞋,喜欢它们是那样价廉物美。

……汤米起来去打开百叶窗,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在他们的窗户下越来越吵闹,此时此刻,他的身影比迪克的更加黝黑,更加强壮,那微微隆起的修长肌肉更是漂亮。有一瞬,他也忘记了她——几乎就在他的身体离开她的一瞬间,她生出一种预感,事情的走向和她预期的不一样了。在快乐或悲伤或一切情感袭来之前,她先感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像是风暴之前的隆隆雷声。

那修长圆润的雪白躯干连接着棕色的四肢和头颅,显得有些突兀,他细细端详,笑叹道:

酒还没喝完,他们便霍然起立,相互迎上前去。他们在床边坐下,他亲吻着她坚实有力的膝盖。又小小挣扎了一下之后,她就像被斩去头颅的动物,忘记了迪克和自己新拥有的白眼睛,忘记了汤米,沉入眼前的分分秒秒,越陷越深。

“你简直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事到临头,尼科尔害怕了,但只是暂时的。服务台前,一个美国人正在没完没了地和前台人员纠缠汇率问题。她来来回回地溜达着,表面平静,心中泛苦。汤米在填写登记信息——他的真,她的假。他们的房间是地中海式的,近乎禁欲风格,还算干净,只是在海面耀眼的阳光下显得黑黝黝的。最单纯的享乐,最简单的地方。汤米叫了两杯干邑白兰地,随着门在服务生身后合上,他坐进了唯一的椅子里,黝黑、沧桑、英俊,眉如卧蚕而上挑。一个善战的恶魔,最最热切的撒旦。

“还有一双白眼睛。”

他们已经沿着蔚蓝的海岸穿过了尼斯,开始爬上半高处的滨海路。现在,汤米突然转下海岸,开过一个不甚突兀的半岛,停在了一家小小的海岸旅馆背后。

“我会小心照看的。”

“不!”他回答,“哦,上帝啊,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快乐过。”

“要照看白眼睛可是非常非常难的——特别是在芝加哥练就的白眼睛。”

他一个急刹,汽车轮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我知道所有朗格多克[2]的古老民间秘方。”

“我们非得一直开到你在蒙特卡洛的酒店不可吗?”

“吻我,吻我的嘴,汤米。”

汤米的断言似乎将她从一切责任和义务中解脱了出来,一想到自己踏上了新的道路,她便快活得浑身发抖。新的图景在眼前展开,里面有许多人的面孔,谁她也不必服从,甚至谁也不必爱。她深吸一口气,悄悄耸了耸肩,转向汤米。

“这可真是美国。”他说着,还是吻了她,“我最近一次在美国的时候,许多姑娘都恨不得用嘴把你撕碎,也把她们自己撕碎,直到她们的脸变得通红,唇边布满斑斑的血渍——可再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片刻后,坐在开往尼斯的车里,她想着:所以,我有一双骗子的白眼睛了,不是吗?那也很好,正常的骗子总比疯了的清教徒强。

尼科尔支起一只胳膊,半倚在床上。

“再吻我一次。”

“我喜欢这个房间。”她说。

“他们有钢琴课。再说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我觉得它多少有点儿太简陋了。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愿意等我们到达蒙特卡洛。”

“今天下午你就不能把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打发出去吗?”

“怎么会只有简陋呢?嘿,这个房间棒极了,汤米——就像塞尚和毕加索的许多画里的空桌子。”

午餐时,他们喝光了一整瓶葡萄酒。微风摇动着松针,午后初阳灼热的光在格子桌布上投下晃眼的光斑。汤米从身后靠上来,胳膊贴着她的胳膊,手攥住她的手。他们面颊相贴,然后是嘴唇。尼科尔喘息着,半是因为由他而生的激情,半是因为这激情的力量所带来的意外惊诧……

“我不知道。”他没打算尝试理解她,“又闹起来了。上帝啊,是发生谋杀事件了吗?”

十年来,她头一次被丈夫以外的人左右。汤米对她说的一切都将在未来永远地成为她的一部分。

他走到窗边,再次发布现场报道: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看上去像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是从岸边那艘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拿起一条浴巾裹在身上,走上阳台。“两个人身边还有妓女。我听说过这种事,那些女人跟着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管船是要开到哪里去。可那是什么女人啊!想想他们的收入吧,他们完全可以找好一些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些跟过科尔尼诺夫[3]的女人!为什么除了芭蕾舞女我们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趁着甜瓜被拿走的空当,她想了想。

尼科尔很高兴他认识那么多女人,因为如此一来,这个词语本身对他就毫无意义了,她也就能够超越人所共有的躯体,用内在的自我将他牢牢抓住。

“你得到了太多的钱。”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迪克没能扛住这个。”

“照着要害打!”

“我猜我得到了——”

“对——!”

她的心跳急促起来,陷入了一种轻微的愧疚感里,似乎亏欠了迪克。

“嘿,我说什么来着,打右边!”

“我曾经毫不留情地塑造过许多男人,可绝不会冒险去塑造哪怕一半数量的女人。特别是以这种‘仁慈’的恃强凌弱的方式——这能对谁有好处?你还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人?”

“来呀,杜尔舒米特,你个兔崽子!”

“在任何社会里,当然都会有——”她感觉迪克的幽灵在耳边低语,却还是落入了汤米的弦外之音里:

“对——对!”

“看看那些驯顺的女人吧!”他嘲笑道。

“对——耶——耶!”

她没有回答。

汤米转身回来。

“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就这么自自然然的呢?”汤米很快就有了问题,“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耀眼的人了。”

“看来这地方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你觉得呢?”

马吕斯送来甜瓜和冰桶。尼科尔忍不住一直想着她“骗子的眼睛”,顾不上搭理他。这个家伙,他便直接将甜瓜整个儿的端了上来,而不是切好了让人能拿起就吃。

她同意。不过,穿上衣服之前两人还是又紧紧拥抱了一阵子,于是,在接下来的好一会儿时间里,这个房间又堪比任何宫殿了……

“噢不,”她急急向他保证,“不,我其实只是——我只是一个——我只是好多个不同的人,每个都很简单。”

最后,他们终于穿好了衣服。汤米惊呼道:

“你知道吗,你终究还是变得有些复杂了。”

“我的天啊,楼下阳台上坐着摇椅的那两个女人到现在都没挪过窝。架都打完了,她们还在聊这事儿。她们到这里度假是省钱来了,所有的美国海军和欧洲妓女加起来都不能让她们动一动。”

“迪克出门了。”她说,“萝丝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不就是他们俩在一起,要不就是她让他心神不宁了,要躲得远远的去想入非非。”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拥着她,轻轻咬住她的内衣肩带,送到它该在的位置。就在这时,一阵巨响敲碎了窗外的天空:嘭啪——嘭——隆——隆!是军舰拉响了集结号。

看出他的话里别无深意,她便也就一笑置之。

这下子,他们窗户底下才真是乱作一团了——因为炮声还没响时接驳小船就已经开始靠向岸边了。服务生们急急忙忙地高声招呼结账,有人赌咒发誓,有人不肯认账;钱算多了,找零少了;醉倒的人被送上船去,海军宪兵斩钉截铁的命令穿透了重重声幕。当第一艘船离岸时,哭喊、泪水、尖叫、许诺,统统混在一起,码头上的女人们朝前挤去,尖叫着拼命挥手。

“迪克呢——他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吗?”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上楼下的阳台,挥舞着餐巾。还不等他看看摇椅上的英国女人是不是终于挪了窝,对她的举动给予了许可,就听到自己的房门也被敲响了。门外激动的女声让他们决定打开房门。走廊上站着两个女孩,年轻、消瘦,模样粗鄙,与其说是堕落,倒不如说从未开化过。其中一个哭得抽抽噎噎的。

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们能在你们的阳台上挥别一下吗?”另一个用急切的美式英语恳求道,“拜托了,行吗?跟男朋友告别?行吗,求你们了。别的房间都锁上了。”

“我现在没有镜子。”她说,又换回了法语,语气却变得决然,“可如果我的眼睛变了,那也是因为我恢复了健康。或许恢复健康让我变回了真正的我——我想我祖父就是个骗子,我遗传了他,他也是个骗子,我们都是骗子。这能让你那善于推理的脑子满意了吗?”

“非常乐意。”汤米说。

她狠狠地一屁股坐在银色外罩的椅垫上。

女孩们冲上阳台,这下她们的声音比那一整片喧哗都要响上三倍了。

“这就是你要说法语的原因?”恰好管家端着雪利酒走过来,于是她压低了声音,“这样你就能更方便地攻击我?”

“再见,查理!查理,看上面,上面!”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怒,用英语叫道:

“发电报到尼斯!”

“只要是你,看到什么我都喜欢。”他顿了顿,“我以为我熟知你的面容,可看起来还有些我不曾知道的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双骗子的白眼睛?”

“查理!他没看到我。”

他将她搂得更紧。

一个女孩突然掀起裙子,拽下她粉红色的连体内衣,将它们撕开,变成了一面相当大的旗帜,然后尖叫着“本!本!”用力挥舞起来。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时,那旗帜依然在蓝天下招展。哦,说吧,你能看见那难忘肉体的柔嫩颜色吗?——很快,星条旗在船尾升起。

“那好吧。”于是她用法语又问了一遍,“喜欢你看到的吗?”

他们在蒙特卡洛新落成的海滩赌场吃了晚餐……夜色深浓时,又到博略[4]一个露天的洞穴里游泳,暗淡的巨石映得月光如银,环绕着一汪磷光荧荧的水面,对面就是摩纳哥和影影绰绰的蒙通[5]。尼科尔喜欢他带她来到这里遥望东方,喜欢这些清风与海水的小说把戏。这一切都是新的,就像他和她之间一样。若要更艺术地说,她如今正横卧在汤米的马鞍上,他刚从大马士革将她夺了出来,他们突出重围,来到了莽莽蒙古大草原上。时间点点滴滴流逝,迪克教给她的一切渐渐消失,她越来越接近最初的自己,那个在刀光剑影的世界中不知不觉间被缴了械的自己,最初的模样。爱意在月光下缠绕,她欢迎爱人肆意的纠缠。

“说法语?”

他们一起醒来,发现月亮已经沉下,空气清冷。她挣扎着撑起,询问时间,汤米说差不多三点了。

“喜欢你看到的吗?”她喃喃道。

“那我得回去了。”

他的头发上有某种气味,白色衣衫上飘出淡淡的肥皂味。她双唇紧抿,面无笑容,一时间,两人只是相互看着。

“我以为我们要一起在蒙特卡洛过夜的。”

“别动。”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把你看个够。”

“不。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我得在天亮前回到家里。”

荫凉的伞下,汤米伸出套在白色棉衫下的胳膊将她困住,拉她入怀,眼睛一直看进她的双眸里。

“如你所愿。”

尼科尔不在乎任何朦胧的心灵浪漫,她要的是“风流韵事”。她要一个转变。当以迪克的方式思考时,她明白,表面看来,没有感情的放纵对所有人都是伤害。可只要换个角度,她就能将眼下的情势归咎于迪克,打从心底里相信,这样一次经历或许会有疗愈的价值。整个夏天里,她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随心所欲却从未受到惩罚,这令她蠢蠢欲动——更有甚者,尽管她不愿再欺骗自己,却依旧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在为自己探一探路,随时可以抽身返回……

他们下水泡了一会儿。看到她开始发抖,他拿过浴巾飞快地为她擦拭。回到车里时,他们的头发都还湿着,肌肤清新,容光焕发,都不愿回去。周遭一片光亮,当汤米亲吻她时,她感觉得到,他忘却了自我,沉溺在她洁白的双颊、洁白的牙齿和轻抚他面庞的冰冷的眉与手之间。她习惯了迪克,还在等待解释或是要求。可什么都没有。迷蒙睡意间,她高兴地再次确认了它们都不会到来,于是浅浅地窝进座位里小寐起来,直到发动机的声响改变。她感觉到他们正在上山,狄安娜别墅就快到了。车停在门口,她心不在焉地给了他一个告别吻。她的脚步声在小道上显得很不一样,夜晚花园里的响动突然间成为了过去,可她依然很高兴能够回来。这一天就在起起伏伏间过去了,虽说心满意足,可她还没有习惯这样的紧张。

如果说十九岁的女孩是从目光的饕餮中获得信心,那么二十九岁的女人便是由精细的食物里汲取养分。蠢动时,她会聪明地为自己挑选开胃酒;满足时,她会享受劲力内蕴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会提前为未来的岁月担忧,不管到那时候她的洞察力会不会常常被惊慌和害怕所蒙蔽,会不会害怕止步,抑或害怕前行。只是在十九或二十九岁的时候,她很确定,厅堂里没有野兽出没。

[1]出自十九世纪美国流行歌曲《南方故园》(Dixie),与原词有所出入。原词表达的出生在棉花田里的人想要回归故园,相信在那里能找到自身位置的心愿。歌曲流传很广,虽为流行歌曲,却被视为民谣,“Dixie”也由此成为美国南部的代名词。

多好啊!就像这样,又一次享受崇拜,假装拥有一个秘密情人。在一个漂亮女孩一生最该骄傲的年岁里,她曾经失去了两年时光,现在,她想要得到补偿。她迎向汤米,仿佛他是诸多裙下之臣中的一个;穿过花园朝着遮阳伞走去时,她在他的前面,而不是旁边。十九岁的迷人女子与二十九岁的迷人女子在愉快、自信的时候并无多大分别,相反,二十多岁的挑剔子宫不会将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拽到身边来。前者是轻狂傲慢的年纪,就像年轻的军校学员,而后者,是大战过后昂首阔步的斗士。

[2]过去的法国南部省份,首府为今图卢兹。有评论认为,原文中朗格多克(Languedoc)谐音雄壮的男性性征(long dick),暗指汤米已经准备好取代迪克,而迪克自滑板事件以后便已彻底雄风不存。

她穿上多年前买下的第一件及踝日间长裙,虔诚地在身上抹上香奈儿十六号香水。当汤米在一点钟到达时,她已经将自己拾掇成了最迷人的花园。

[3]科尔尼诺夫(Kornilov, 1870—1918),俄军情报军官、将军,曾在一战中担任指挥官。

她并没有夸张。如今的尼科尔和五年前的尼科尔在身体上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她不再是小姑娘了。可她受够了时下的年轻崇拜,那些电影里充斥着未成年女孩的面孔,千篇一律地将她们描绘为世界运转及人类智慧的继承者。这让她对年轻产生了一种嫉妒之情。

[4]全称滨海博略(Beaulieu-sur-Mer),位于尼斯和摩纳哥之间。

她洗了个澡,抹上润肤油,全身都扑上了香粉,脚趾也在浴巾上的一堆香粉里蠕动。她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自己身体的线条,好奇这美好、苗条的躯体会在多久以后开始变得臃肿下垂。大概六年吧,可是现在我还很好——事实上,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好。

[5]蒙通是法国西南部城市,紧邻意大利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