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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噢,不。我只是——只是听说你变了。我真高兴能亲眼看到这不是真的。”

“你是听说我已经开始堕落了吧?”

“这是真的。”迪克回到,在她们身边坐下,“变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只是一开始看不出来。就算精神垮了,行为的惯性也总还是能维持一段时间的。”

“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和你们在一起。”萝丝玛丽说,一阵冲动涌起,她补了一句,“噢,我真高兴再见到你们,看到你们都很好。我还担心——”她顿住,咽回了后半句—— “你们或许过得不太好”。

“你是在里维埃拉行医吗?”萝丝玛丽慌忙提问。

她和萝丝玛丽一起坐在遮阳伞下,迪克到自助餐厅买喝的去了——很快他就回来了,帮她们带了些雪利酒。

“这倒是个能找到合适病例的好地方。”他冲着金色沙滩上四处晃来晃去的人群扬一扬下巴,“绝佳的病例库。看到咱们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了吗?她正在扮演玛丽·诺斯皇后身边的女公爵呢。不必嫉妒,想想看吧,这么久以来,艾布拉姆斯夫人都得手脚并用地爬丽兹酒店的后楼梯,再想想所有那些被她吸进肺里的地毯灰吧。”

一阵轻笑响起,缓解了他的失败带来的紧张空气。下船时,人人都对迪克殷勤备至。可尼科尔很恼火——如今他做什么都会令她恼火。

萝丝玛丽打断了他。“可那真的是玛丽·诺斯吗?”她说的是一个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缓步行来的女人,身后跟着一小群人,一派习惯了被关注的架势。走到他们跟前十英尺远时,玛丽的眼光扫过戴弗夫妇,微微一闪。在所有令人不快的眼光中,这一种是为了提醒被扫视者,你们被看到了,但没被看在眼里。无论戴弗夫妇还是萝丝玛丽·霍伊特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向任何人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看到萝丝玛丽时,玛丽改变了主意,走上前来。迪克被逗乐了。玛丽向萝丝玛丽致意问好,顺便敷衍地同尼科尔寒暄了几句,又板着脸冲迪克点点头,就像他是个什么传染源一样——作为回应,迪克戏谑地行了个一本正经的鞠躬礼。

一分钟后,迪克缓过气来,仍然喘息着,说:“这次就算是纸片娃娃我也举不动了。”

“我听说了你在这里。会待多久?”

“真是愚蠢。”尼科尔一口咬定。萝丝玛丽乖觉地不发一语。

“明天就走了。”萝丝玛丽回答。

“他前两次把力气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说。

她看到玛丽是怎样径直绕过戴弗夫妇来同自己攀谈的,出于道义,她的态度也很冷淡。不,今晚不能共进晚餐。

“我就知道你不该尝试这个。”尼科尔忍不住说。

玛丽转身面向尼科尔,举手投足间处处掺杂着同情的味道。

迪克坐起来,拼命喘气,眼里空空的。

“孩子们怎么样?”她问。

“我们帮你上来,医生……抓住他的脚……好的……现在一起用力……”

孩子们刚好跑过来,尼科尔分心倾听他们的要求,他们想让她推翻家庭教师在游泳问题上的决定。

“快回去!”尼科尔冲着舵手大叫。甚至就在说话的同时,她还看见他向水下沉去,不由发出一声短促的哭腔。可他又浮起来了,仰面躺着,墨西哥“铁塔”游过去想要帮忙。船似乎永远也开不到他们身边,等到终于靠近时,尼科尔看到迪克筋疲力尽地漂在水面上,脸上一片呆滞,刹那间,满腹的紧张便化为了轻蔑。

“不行。”迪克代她回答了,“必须照小姐的话做。”

他没能站起来。尼科尔看见他调整了一下站位,又奋力往上撑了撑,可一旦搭档的重量完全落在他肩上,他就再也动弹不得。他又试了试,起来了,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禁不住和他一起用力,感觉前额上的汗腺孔都张开了——他僵住了,紧接着,双膝啪地一撞,颓然向后跌去,翻下水时,迪克的头几乎撞到滑板上。

既然放权,就得提供支持,尼科尔也赞同这一观点,于是拒绝了孩子们的请求。到头来,反倒是玛丽看着迪克,一副活像是他犯下了恃强凌弱的不可饶恕之大罪过的模样——这个女人模仿着安妮塔·卢斯[2]笔下女英雄的样子,却只能看到眼前发生的皮毛琐事,真要论起能力来,只怕是连一只法国小狮子狗都驯不好。迪克被这无聊的装腔作势惹恼了,假装关心地问起:

他比头一个人还要重一些。船开始提速后,迪克趴在滑板上休息了会儿。很快,他钻到那人身下,抓住绳子。当他努力向上站起时,全身肌肉都绷得虬结了起来。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他们的姑姑们呢?”

他没有回答。头一个搭档已经玩够了,从船侧被拽了上来,开船的墨西哥人贴心地接替了他的位子。

玛丽没有搭理他,直接转身走开。走之前,还伸出一只同情的手摸了摸拉尼尔不情不愿的脑袋。等到她离开后,迪克说:“只要一想起我为了改造她花去的那些时间啊……”

“你不觉得到这里就够了吗?”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可在尼科尔看来,他已经面无血色了,于是劝他道:

迪克的刻薄让萝丝玛丽大吃一惊,她本来以为他是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能体谅的呢。突然间,她想起了之前听到的那些有关他的传言。在船上时,她和一些美国国务院的外交人员聊过天,那都是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已经站在了一种很难说属于某个国家的位置上,至少,不是任何一个固有的大国,倒有可能是个类似巴尔干的地方,国民全都是差不多的人。谈话中,他们提到了无处不在的著名的贝比·沃伦,他们说,可惜贝比的妹妹在一个浪荡医生身上荒废了这么些年。“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再受到欢迎了。”那女人说。

“当然。尽管试。”

这句话搅扰得萝丝玛丽心神不宁,尽管她无法将戴弗夫妇与这样的社交圈子联系起来,在这样的圈子里,这样的一个事实——如果它是事实的话——可能意味着任何东西。可这句不怀好意的、代表着有组织的公众态度的暗示始终在她耳边回响。“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再受到欢迎了。”她想象着迪克爬上一栋大宅的台阶,递出名片,却被管家告知,“我们不再欢迎你了”;然后,他沿着大街一路走去,无数大使、公使、事务负责人的无数管家都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不介意我再试一次吧?”他喊道,脚下踩着水,“我们差一点就做到了。”

尼科尔琢磨着该怎样离开。她猜想迪克很快就会警觉,然后变回风度翩翩的模样,萝丝玛丽也不会无动于衷。果然,一转眼间,他声音里的不愉快就统统收了起来,他在说:

这一次,当这条小型加·伍德快艇[1]绕回来时,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生气了。

“玛丽挺好的——她做得相当不错。只是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总是不太容易的。”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一开始只站起一点,试探过负重的平衡便又跪了回去。然后,低吼一声“起哈!”,开始立起——可还不等真正站直,膝盖便猛地一软,他用脚将滑板远远蹬开,免得两人跌下去时被打到。

萝丝玛丽欣然接受,倾身靠向迪克,低叹道:

可当他们转回到两位游泳者面前时,尼科尔留意看了一眼迪克的脸色。如她所料,上面满是恼怒,因为仅仅两年之前他还能轻松完成这样的动作。

“噢,你真是太好了。我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什么而不谅解你,无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她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感情流露冒犯了尼科尔的权利,赶紧垂下眼睑,盯着两人之间的沙滩,说:“我想知道你们俩对我的新片有什么看法——如果你们看过的话。”

船上,萝丝玛丽兴奋地大叫:“太棒了!他们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尼科尔没有说话。她看过其中一部,没什么感觉。

滑板很窄,那年轻人虽说体重不到一百五十磅,却不大会控制自己的身体,手忙脚乱之下不由得伸手就去抓迪克的脑袋。当迪克最后一挺腰站直身体时,滑板一歪,两人双双跌入海里。

“要说这个的话,得花上一点时间。”迪克说,“咱们不妨假设一下,尼科尔告诉你,拉尼尔病了。你在生活里会怎么做?一般人会怎么做?他们会表演——用脸、声音和话语——脸上表现遗憾悲伤,声音表现吃惊,话语里表现同情。”

船上的人个个目不转睛,都看出他有些吃力。迪克支起一条腿,玩这把戏得一鼓作气,从跪姿状态到完全站起,整个过程里都要保持脊背挺直。他歇了会儿,然后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向上用力。

“是的——我明白。”

两个男人在板上稳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平衡,接着,迪克跪了起来,把脖子伸进另一个男人胯下,摸索到两腿间的绳子,开始慢慢直起身体。

“但在剧场里,不。在表演中,所有最优秀的喜剧女演员的声望都建筑在她们对于正确情绪的模仿上——害怕、爱恋、同情,无一例外。”

迪克和最后一个年轻人跳进水里,向滑板游去。迪克要尝试他的举重把戏了,尼科尔噙着冷笑轻蔑地看着。这一番体力上的炫示是为萝丝玛丽而做的,这才是最让她恼怒的地方。

“我明白。”其实她不太明白。

“到你了,医生。”掌舵的墨西哥人说。

尼科尔对此茫无头绪,因此,当迪克还在继续往下说时,便渐渐不耐烦起来。

轮到尼科尔时,她推辞了。随后,萝丝玛丽娴熟地滑了一段,中规中矩,伴随着她的爱慕者们滑稽的欢呼。其中三个自以为是地冲上前去争夺拉她上船的荣耀,七手八脚之下,反倒在船边磕伤了她的膝盖和髋部。

“女演员的危机在于本能反应。再打个比方,我们假设有人告诉你,‘你的爱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就伤心欲绝了。可是在舞台上,你要做的是提供娱乐——观众自己会做出‘反应’。首先,女演员得遵守一些规则,然后,她必须把观众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远离那个被谋杀的中国人或是诸如此类的随便什么。所以,她要做的一定是出乎观众意料之外的事。如果观众觉得角色是坚强的,她就要软弱给他们看——如果他们认为她是软弱的,她就要坚强。你要完全跳出角色——明白吗?”

马达在离岸两百码的地方开始减速,一名年轻人直接翻过船舷跃入水中,游到滴溜乱转的滑板旁,稳住它,慢慢爬上去,跪在板上,然后,在快艇加速的同时猛然站起。他身体后仰,吃力地控制着脚下轻巧的踏板,缓缓地左右来回滑动,每一次侧摆时艰难划出的曲线都压过了船尾拖出的波浪线。滑进迎面而来的尾流中时,他放开绳子,稳了稳身子,随即一个后翻跃进水里,如同一尊光辉的塑像般消失了,待到船绕了个圈去接他时才再次出现,却原来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脑袋。

“不是太明白,”萝丝玛丽承认,“你说的‘跳出角色’是什么意思?”

尽管她知道,他其实已经有些累了,只是和萝丝玛丽激扬的青春贴得太近,才诱发了接下来的尝试——她见过他从孩子们新鲜的躯体上汲取同样的动力。她事不关己地想着,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当众出丑呢。戴弗夫妇比船上其他人都年长一些。年轻人们全都恭敬有礼,可尼科尔感到了暗流涌动:“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她怀念起迪克轻松掌控局面的天分来,那总能让大家都感觉自在。可他正全神贯注在他即将尝试的活动上。

“你要做的是出人意料,直到把观众的注意力从客观事件转回到你自己身上。在那之后,你再顺势回到角色中。”

想到他曾经在跳水板末端的椅子上徒手倒立,她任由他去了,就像纵容拉尼尔一样。去年夏天在楚格湖时,他们还玩过这样的水上游戏,迪克在滑板上把一个两百磅重的大男人扛在肩头站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丈夫的天赋才能而与之结婚的女人到头来总会忽视这些东西,即便男人依然以此为傲。尼科尔甚至懒得假装有兴趣,不过还是对他说了“好的”,以及“是的,我也这么想”。

尼科尔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萝丝玛丽几分钟前就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她的不快,为了缓和气氛,她转过头对托普茜说话。

“萝丝玛丽的朋友有艘快艇,就是那边那艘。你想滑水吗?我想那一定很好玩。”

“你长大以后想当演员吗?我想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很棒的演员。”

过了会儿,当她远远在筏子间游来游去时,迪克赶上了她。

尼科尔瞪着她,用像祖父一样清晰而缓慢的语调说:

尼科尔游开了。她看得出来,迪克同萝丝玛丽说笑时,心病的阴云似乎也随之散开了一些,他过去的交际手腕又回来了,那样的本领堪称艺术,只是早已锈迹斑斑。她怀疑,要是再喝上一两杯酒,他就该为萝丝玛丽表演他的吊环绝技了,那些于他而言曾经是轻而易举的绝技,如今要再做的话,已经太勉强了。她留意到这一点也就是今年夏天的事,因为他头一次开始回避高台跳水了。

“把这样的念头塞进别人家孩子的脑子里,这绝对是出格了。记住,我们对他们也许有完全不同的安排。”说完便立刻转向迪克,“我要开车回家了。回头让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们。”

“我要假装还在五年前,我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你总能让我感受到,你知道的,某种,你知道的,某种快乐——你和尼科尔。我感觉就好像你们还在沙滩那儿,在某一把遮阳伞下面——你们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也许永远都是。”

“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过车了。”他反对。

眼看那老一套相互奉承的把戏又开始了,尼科尔一头扎到了水下,浮上来时,听到萝丝玛丽在说话。

“我还没忘记怎么开车。”

“你怎么什么都记得!你总是这样——总能记得美好的事。”

没再多看萝丝玛丽一眼——她的脸上如今正在上演激烈的“本能反应”——尼科尔离开了遮阳伞。

“五年前你来到这里,”迪克说,“当时是个多可爱的小东西啊,披着那种酒店的浴衣!”

她在更衣室里换上宽松长裤,脸依旧绷得如同一块石板。不过,当开着车转上松柏蔽日的道路时,气氛改变了:一只松鼠从枝头飞快地跑过,风挤过树叶间隙,雄鸡的啼叫划破长空远远传来,阳光不动声色地爬过凝滞的时空,然后,海滩上的声音也消退了。尼科尔放松下来,只觉得焕然一新,快乐起来。她的思绪如悠扬钟声般清晰——被治愈的感觉油然而生,以全新的方式。独自驾车在多年来一直没能弄明白的错杂道路中来回穿行时,她的自我开始绽放,就像盛放的娇艳玫瑰。她恨那片沙滩,恨那些她只能扮演行星围绕着迪克太阳打转的地方。

“我真想妈妈,不过她就快和我在巴黎碰面了,星期一。”

“嘿,我差不多已经可以独立了。”她想着,“事实上,我现在就是一个人,没有他在。”她像个快乐的孩子,一心盼望快些长大,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迪克为此有所安排。一回到家,她便倒在床上,给正在尼斯的汤米·巴尔班写了封简短却火热的信。

当迪克从萝丝玛丽身边攀上筏子时,尼科尔留在了水里。这两人坐在那里聊天,水珠从身上滑落,真像是他们从来不曾相爱、不曾肌肤相亲一般。萝丝玛丽很漂亮——她的青春让尼科尔震惊,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比起那年轻姑娘来,她还要稍稍苗条一点。尼科尔游了几个小圈,听着萝丝玛丽的声音,她一副兴致勃勃、开心而且满怀期待的模样,但比五年前更加自信了。

可这终究只是白日之思,当黄昏临近,兴奋无疑不能持久,她的情绪低落下去。暮色中,白日之箭稀稀落落飞过。她害怕迪克脑子里的东西,同样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如今所有的举动背后,都正酝酿着一个计划。她害怕他的计划——它们总能奏效,总蕴含着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逻辑,那是尼科尔所无法掌控的。不知怎么的,她已经习惯将思考的工作尽数交托给了迪克,就算他不在场,她的一举一动也都自动遵循他的意愿,所以,此刻她也找不到多少理由来让自己的意愿背离他。尽管理智说她必须如此:至少,她已经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门上的门牌号码,知道通往出口的门廊尽头并没有出口;她知道哄骗自己于她而言是最大的罪恶,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这是一堂漫长的课,可是她已经学会了。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别人不得不代替你思考,在你身上建立权威,扭曲、调教你的天性,教化你,将你变成废物。

“我们一起去。”她对他的决定抗议了一番,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跟着一群尾随萝丝玛丽的小鱼游向她,她就好似一枚熠熠生辉的匙状鳟鱼钩,将鱼儿也染得闪亮起来。

他们吃了一顿宁静的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和孩子们待在昏暗的房间里,情绪高涨。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的小调和一些新的美国爵士乐曲,尼科尔趴在他的肩头,用她那沙哑、甜美的女低音轻轻哼唱。

“你去吧。”

感谢你,父亲

“我们游过去和萝丝玛丽打个招呼吧。”他提议。

感谢你,母亲

她注视着,迪克的视线追着萝丝玛丽的身影,从一个筏子转移到另一个筏子。而她胸中翻涌的叹息却仿佛是从五年前一直留到今天的。

感谢你们彼此相遇——

“她在那儿。”尼科尔看到了。

“我不喜欢这一首。”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差不多各处都寻遍了,他才往海面上去找萝丝玛丽,毕竟这片蔚蓝天堂里几乎没有人在游泳,除了孩子们和一个好出风头的服务生。后者总在上午爬上五十英尺高的岩石,炫耀般地跳进水中。大多数戈赛酒店的客人都要到下午一点左右才懒洋洋地脱掉浴衣,带着宿醉的微醺走进水里泡上那么一会儿。

“噢,就弹它!”她叫道,“难道我这辈子都要避开‘父亲’这个词吗?”

当迪克跪在草席上开始寻找萝丝玛丽时,尼科尔的心重新变硬了。她的目光跟着他,在新搭建的设施之间搜寻,那儿有水上的秋千架,有摇摆的吊环、简易的更衣室、漂浮的塔标、前一晚狂欢的探照灯,还有一家时新的自助餐厅,白晃晃的,采用了俗滥的连环车把主题风格。

——感谢那一夜驾车的马!

现在,游泳的地方是个“俱乐部”,虽说看起来也是国际化会所的模样,但似乎很难说有谁会被拒之门外。

感谢你们都醉意醺——

有片刻时间,尼科尔为眼前的一切感到遗憾:她记起了迪克从旧物堆里耙出的那个玻璃瓶子;记起了他们在尼斯一条小巷里买的海魂衫和短裤——同款的丝绸衣服后来在巴黎女装店里很是流行了一阵子;记起了天真的法国小姑娘们鸟儿般爬上防波堤大喊“唷嗬!唷嗬!”还有清晨的例行仪式,面对大海和太阳放飞心神,安享静谧——他的那么多创想,全都被深深埋葬在了就连沙子也触碰不到的地底深处,这才不过短短几年时光……

再后来,他们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摩尔式的屋顶上看两家赌场的烟火,距离很远,远在低低的海岸旁边。两人彼此相对却无言至此,真是孤寂又悲哀。

戴弗夫妇出门来到海滩,她的白色泳衣和他的白色泳裤被两人的肤色衬得格外白亮。尼科尔看见迪克东张西望地在乱哄哄的人群和若干阳伞的阴影下寻找孩子们。当他的心神偶尔离开,不再紧紧压迫着她时,她总算能抽离出来观察他了。此刻,她得出结论,他寻找孩子们不是为了提供保护,而是要寻求保护。或许是这片沙滩让他害怕,就像遭到罢黜的国王偷偷溜回故土一样。她开始憎恨他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精致的玩笑、温文尔雅的礼貌,却忘记了,在许多年里,那是唯一向她开放的世界。让他看看吧,他的沙滩,如今变得如此庸俗不堪;他仍旧可以在这里寻觅上整整一天,可是曾经守护它的长城已然不存,找不到一块砖,看不见一个老友的足印。

第二天一早,从戛纳购物回来的尼科尔发现一张字条,上面说,迪克开走了那辆小汽车,要独自去普罗旺斯待几天。就在她读着字条时,电话响了,是汤米·巴尔班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收到信了,现在正开车赶过来。当“欢迎”的字眼从嘴里吐出时,她自己也能在听筒里感觉到双唇的热情。

她并不担忧往后可能发生的事——或许是重负得卸,翳霾得开呢。尼科尔本就是为改变而生,为飞翔而生的,金钱便是她的鳍与翼。如果有一架多年来被压在家庭豪华轿车车身下的赛车底盘能够重归本躯,大抵也就是这样吧。尼科尔已经闻到了清新的微风气息。她害怕的只是骤变本身的痛苦,以及伴随它而来的阴郁哀苦。

[1]小型加·伍德快艇(Baby Gar)是美国快艇运动员、船舶制造商加菲尔德·伍德(Garfield ‘Gar’ Arthur Wood, 1880—1971)旗下出品的产品系列,源于1921年至1922年间美国汽艇协会有关开发家用汽艇的提议,至今仍在售。加菲尔德在比赛中曾创下多项纪录,是首位将快艇速度推进到时速百英里以上的运动员。

可是,第二天上午和迪克一起去沙滩时,她的恐惧重新回来了,迪克似乎在谋划一个孤注一掷的解决方案。从戈尔丁游艇上的那一夜开始,她对事态的进展就有所察觉。她身处在如此微妙的平衡之中,一边是向来保她安宁的立足点,一边是步步迫近的起跳点,一旦踏上,她必将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以至于她甚至不敢将它拎出来好好想一想。迪克和她自己都在改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就像是两个误入了一场荒诞舞会的幽灵。这几个月里,从他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别有意味,只待迪克选定了场合,就会立刻揭晓。虽说这样的心理状态或许更有希望——多年来纯粹为了存在而存在,这激活了她天性中曾被早年疾病扼杀的部分,那是迪克未曾触及的部分,这不是他的错,只是事实如此,毕竟,从来没有一个天性是能够完全深入到另一个之中的——但事情仍然叫人不安。在他们的关系中,最令人难过的是迪克与日俱增的冷漠,如今他喝得太多,根本无心掩饰。尼科尔不知道自己最终是会被压垮还是会得到解脱,迪克的声音里听不到真心实意,更是让一切无从捉摸。她猜不到,随着地图缓缓展开,他会有怎样的举动,也猜不出在最后起跳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2]安妮塔·卢斯(Anita Loos, 1889—1981)美国电影编剧、剧作家和小说作者,代表作是曾轰动一时的喜剧小说《绅士钟爱金发女郎》(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