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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尼科尔静静等待他脑海中的张狂自负自行消退——她明白,他或许从来没有这般袒露过自己。她转头打量这群陌生人,和平常一样,全都是躁狂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假装冷静,假装喜爱乡间,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害怕城市,害怕他们自己那一成不变的腔调和声音罢了……她问: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个英雄。”汤米语调沉静,半开玩笑似的,“我有惊人的胆量,总是如此,有几分像狮子,有几分像醉汉。”

“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是谁?”

聊到半截,尼科尔才留意到汤米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娇小苍白的漂亮女孩,她有着闪亮迷人的秀发,在甲板灯光之下几乎是绿色的。她或许本该要参与他们的聊天,也或许是在和旁边的另一群人聊天。显然,她之前独占了汤米,他的关注曾一度唤出她造作的优雅,而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希望,恼怒地穿过甲板上的新月弯,远远走开了。

“刚才坐在我旁边的?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女士。”——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她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那可太好了,只要看看电影,我就随时都能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了。”

“那人是个恶棍,但也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我们坐在那儿玩了一整晚双人九点[3],现在他还欠着我一千瑞士法郎呢。”

“电影演的还不坏——现在那个罗纳德·考尔曼[2]——你看过他那些有关北非军团的电影吗?演得相当不坏。”

汤米哈哈大笑,说:“她现在是伦敦最刻薄的女人了。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回到欧洲,就总有一个从伦敦来的刻薄女人新冠王。她是最新的一个——不过我敢肯定,现在又有一个名头足以与她媲美的女人出现了。”

“真的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吗?”

尼科尔又看了一眼甲板对面的女人:她纤弱,苍白,以至于病态。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瘦小的肩膀,这样孱弱的胳膊,居然能擎起衰朽的燕尾旗,能撑住颓败帝国的旗帜。就她的模样,与其说是那种战前在画家和小说家面前懒洋洋搔首弄姿的高个儿雪肤金发美人,倒更像约翰·赫尔德笔下胸脯扁平的飞女郎[4]

“我只知道我在电影院里看到的。”他说。

戈尔金走了过来,极力减弱他庞大身躯产生的音箱共鸣,这共鸣会让他的好意变成可怕的大喇叭。尼科尔不情不愿地听完他一再重复的要点:什么晚餐结束后马尔金号就会立刻起航开往戛纳了;什么就算已经吃过了晚餐,他们也可以再品尝些香槟和鱼子酱;什么总之迪克这会儿正在打电话,让等在尼斯的司机把车开回戛纳,停放在阿里耶咖啡馆门口,回头迪克可以自己去取车。

她假装吃惊得快晕过去了,可他才不窘呢。

他们转移到餐厅,迪克的座位被安排在西布利-比尔斯女士旁边。尼科尔看到他平日里红润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声音武断,话语断断续续飘到尼科尔耳边:

“不管怎么说——”他突然轻声笑起来,“就算是用英语,我也照样勇敢无畏,照样有英雄气概,什么都不差。”

“……你们英国人倒好,你们跳的是死亡的舞蹈……破烂要塞里那些英国军队的印度兵,我的意思是,守在门口的印度兵和要塞内的狂欢取乐,诸如此类。绿色的帽子,被踩扁了的帽子,没有未来。”

“但意思不一样——说法语,你的英勇伟大可以是全然高贵的,你明白这一点。可在英语里,这些英勇与伟大就不可能不掺上一点儿滑稽了,你也是知道的。可是这能让我稍稍占点儿优势。”

卡罗琳女士只用短句回答他,大多点缀着表示终结的“这样啊?”、含糊其辞的“的确!”和令人沮丧的“好呀!”这些通常都是危险迫近的信号,可是迪克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警示。突然之间,他发表了一通言辞激烈的演说,尼科尔没有听到内容,却看到那年轻女人脸色黑沉,牙关紧咬,听到她尖锐地回答:

“跟我说法语吧,尼科尔。”

“毕竟,同伴是同伴,朋友是朋友。”

“跟我说英语,汤米。”

他又冒犯别人了——就不能稍稍管住一会儿他的嘴吗?管多久?到死才好。

“可是,对于我们这种英雄人物来说,”他说,“我们需要时间,尼科尔。不能满足于仅仅做些英雄气概的小事,我们得做大事。”

钢琴旁,乐团(以鼓乐部命名为“埃丁伯勒拉格泰姆学院爵士乐团”)里一个金发苏格兰年轻人开始用一种丹尼·迪弗[5]式的单音唱歌,同时在钢琴上弹奏出低沉的和音。他咬字极其精准,仿佛这些字眼久已压在他的心头,令他不堪重负。

魂牵梦萦的她如今就在眼前,汤米迅速找回了自己的欧洲风度。

有位年轻女士从地狱来,

“五年了。”她接着说,喉音低沉而独特,“实在是太久了。你难道不能在屠杀过一定数量的生命之后就回来,呼吸呼吸我们自己的空气吗?”

钟声一响她惊得跳起来,

汤米·巴尔班看着她,有些迷惑,有些察觉,双瞳中闪过亮光。

因为她坏——坏——坏,

“你看上去真像电影里那些探险家——可你为什么在外面待了那么久?”

钟声一响她就跳起来,

不等他规规矩矩地行上一个吻手礼,尼科尔便主动与他贴面问候。他们并肩在古罗马式的长椅上坐下,或者,更确切地说,躺下。他英俊的面庞如今更黑了,不再是迷人的小麦色,却也不到黑人那闪出暗蓝幽光的漂亮程度——只是犹如饱经风霜的皮革。不知何处的阳光改换了他的肤色,赋予他异国的气息;陌生的土壤给予他滋养;庞杂的方言交织混杂,扰乱了他的口音;常人难以理解的种种忧惧紧张训练了他的反应……这一切都让尼科尔心醉神迷,让她安心——从相会的那一瞬起,她便倾倒在了他的胸膛中,彻头彻尾,倾心相许……自我保护的本能登场,她退隐到自己的世界里,连说话也轻了。

从地狱来(嘭嘭)

“汤米!”

从地狱来(嗵嗵)

经过主舱大厅时,他们看见前方半明半晦的圆形船尾上似乎有人正翩然起舞。这是幻觉,来自于音乐的魅惑、陌生的灯影和周遭茫茫的水面。事实上,除了忙碌的服务生,客人们全都懒洋洋地待在一间宽大的休息室里,休息室曲曲弯弯,依着甲板的线条成型。屋里有几位女士,一个白衣,一个是红裙,一个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还有几个衣衫笔挺的男人。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让尼科尔也禁不住发出一声难得的欣喜惊呼:

有位年轻女士从地狱来——

连一个欢迎的拥抱也欠奉,戈尔丁便急急忙忙地挥动胳膊将他们引向船尾。尼科尔更后悔到这里来了,对迪克也愈发不满。众所周知,他们是不合群的人。他们从前一直以高傲的姿态远离本地寻欢作乐的人群,那时候是受限于迪克的工作和她的健康状况。后来才来到里维埃拉的人却以为这是因为他们不受欢迎。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姿态,尼科尔觉得就不该因为一时放纵而随便破坏。

“这都是什么?”汤米悄悄问尼科尔。

可在那以前,别急着要求——

坐在他另一边的女孩提供了答案:

我属于你,只等你开口

“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写的词。他谱的曲。”

船尾的甲板上,一支小型管弦乐队正在演奏。

“写得真不错!”第二段开始时,汤米低声道,这一段是说那位跳来跳去的女士还有些别的嗜好,“听上去像在吟诵拉辛[6]!”

“刚好赶得上晚餐。”

卡罗琳女士对于台上正演出她的大作这件事毫不在意,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视线再次扫过她,尼科尔发现自己被感动了,不是因为性情或品格,而是因为一种源自于态度的纯粹力量。尼科尔觉得她足以令人畏惧,当大家陆续离开餐桌时,这一点得到了证实。当时迪克仍旧坐在他的座位上,神情古怪。跟着,从他嘴里冒出了一句话,拙劣到让人觉得刺耳。

小艇开到舷梯旁。他们登上梯子,戈尔丁弯下他魁梧的身躯,将一只手递给尼科尔。

“我不喜欢这些英国人的嘀嘀咕咕,含沙射影的,吵个没完。”

“马尔金号,你好啊!”

已经往外走到一半的卡罗琳女士立刻转身,走回到他身边。她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清晰可辨,摆明要让所有人都听到。

“我看到的是戴弗先生和太太吗?”

“是你咎由自取。你自己跑过来,诋毁我的同胞,诋毁我的朋友,玛丽·明盖蒂。我不过是说有人看到你在洛桑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这就是吵个没完的嘀咕了?还是说,只是吵到你一个人了?”

他们受到了欢迎。一名身穿白色西装的高大白发男人低头看见了他们,招呼道:

“这声音还不够大。”迪克的反应稍稍有点迟钝,“这么说来,我其实是个声名狼藉——”

“只是收音机罢了。”他猜测道。

戈尔丁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在举办聚会——”

“嘿!嘿!”他充满压迫感的身躯驱使着他的客人们往门外走。走出门外,转弯的一瞬间里,尼科尔看见迪克仍旧坐在桌边没有动弹。她非常恼火那个女人荒谬的言辞,也恼火迪克,恼火他让他们来到这里,恼火他喝成这个样子,挖苦起人来口无遮拦,给自己招来羞辱。更叫她烦恼的是,她明白激怒那英国女人的其实是她自己,是她一到这里就抢走了汤米·巴尔班。

等到他们雇到一艘小艇驶出港口时,已是黄昏时分,夏日的夕照在“马尔金号”的缆索间跳跃闪烁。他们靠近游艇,尼科尔的疑虑再次升起。

过了会儿,她看到迪克站在过道上和戈尔丁说话,显然已经完全恢复了自控力。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她在甲板上没有看到他。停下手中用细绳和咖啡豆玩的复杂的马来游戏,她抽身出来,对汤米说:

“是他极力邀请我们的。再说了,贝比认识他——她差一点就嫁给他了,不是吗——那个时候,不是吗?”

“我得去找找迪克。”

“我们跟他几乎还不认识。”尼科尔反对。

晚餐结束后,游艇便一直在往西开。夜色朗朗,如水般从两旁流淌而过,柴油发动机轻柔地突突作响。尼科尔走上船头,春风袭来,拂过她的秀发。她一眼看见迪克斜倚在旗杆旁,心头不由得一阵发慌。他认出了她,声音十分平静。

那是T. F. 戈尔丁的机动游艇,静静躺在微波荡漾的尼斯海湾里,随时准备开启一段无需起航的浪漫旅程。“我们现在去那边,问问甲板上的人有什么样的烦恼。这样就能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快乐了。”

“夜色真好。”

“看见那边那条船了?”

“我很担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在说某种疏离的、纯学术的东西。她吓坏了,不禁惊叫一声“迪克!”猛地伸长了胳膊,越过桌面去抓他的手。迪克条件反射地抽回手,加了一句:“我们得全盘考虑,不是吗?并不只是你的问题。”他覆上她的手,改换了一种老派的悦耳腔调,像个寻欢逐利、任意胡闹的阴谋家一般,说:

“哦,你很担心?”

“能知道你一天比一天健康。知道你的病如今遵循的是收益递减法则[1]。”

“噢,别这么说话。就算只是想到能为你做一点小事,我都会非常快乐,迪克。”

“说到底,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她问。

他转过身,看向自遥远非洲而来的迷蒙星光。

这样直言批评他让尼科尔紧张得浑身颤抖,可他不断散发弥漫的沉默气息更是让她害怕。她猜想沉默背后有什么正在滋长,就在那双冷酷的蓝眼睛背后,在那对孩子们近乎异常的兴趣背后。如今,他会毫无征兆地大发脾气,让她吃惊不已;也会突然毫不掩饰地发表长篇大论,表达对某个人、某个种族、某个阶层、某种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的鄙视。就像是有一个不可预知的故事正在他的身体里自行上演,而尼科尔只能通过它偶尔冒出头来的瞬间去猜测它的模样。

“我相信这是真的,尼科尔。有时候我相信,事情越小,能为你带来的快乐就越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你过去总想着创造什么——现在却似乎只想把一切都打碎。”

“别这么说话——别说这些事。”

“所以我已经毁了,是吗?”他愉快地问。

白色的水花捕获了夜光,再将它们抛向璀璨的夜空。在这光亮的映照下,他面容苍白沉静,出乎尼科尔意料的是,上面并没有丝毫烦恼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是超然物外的。他的眼睛一点点聚焦到她身上,仿佛被挪动的棋子一般。他握住她的手腕,同样缓慢的,将她拉近了些。

“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尼科尔提出,“可以吗?——你是怎么想的?”迪克没有立刻提出异议,这把尼科尔吓着了。她接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你毁了我,不是吗?”他温柔地问,“那么,我们俩都毁了。所以——”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几乎不敢谈话。偶尔能找到一两个碰巧对路的字眼,可它们也总是姗姗来迟,一个跟另一个永远接不上趟。今晚,奥古斯丁的爆发将他们从各自的幻梦中摇醒了。就着调入了浓郁香料的鱼汤和抽去了全部糖分的葡萄酒,一者滚烫,一者冰凉,他们开始谈话。

她吓得浑身发冷,将另一只手腕也塞进他的手心。好吧,她会和他一起——她再次感受到了这夜色之美,在这全然相应相合的、忘我的时刻——好吧,那么——

“我觉得抱歉——可我又希望能亲手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意外地被放开了,迪克转身背对着她,长长地吁气。“吁!吁!”

“我可一点不觉得抱歉。”尼科尔说。

泪水滑下尼科尔的脸颊——这时候,她听到有人走了过来。是汤米。

戴弗夫妇到尼斯去吃马赛鱼汤,这是一种用岩鱼和小个儿龙虾炖的汤,加了藏红花,别具风味。还喝了一瓶冰镇夏布利白葡萄酒。谈起奥古斯丁时,他显得很可怜她。

“你找到他了!尼科尔担心你会跳海呢,迪克,”他说,“就因为那个英国小娼妓辱骂了你。”

“要是我能去打个电话!”看来这是不可能的,迪克只好认输。为了赶紧把她赶出去,五十法郎的账涨到了一百,奥古斯丁放弃了她的要塞,扔出铺天盖地的“猪猡!”榴弹掩护她的撤退。可她还走不了,还要等侄子来帮忙搬行李。迪克谨慎地守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等着,一声瓶塞开启的声音传来,他也只好听之任之。之后都没再出什么乱子——侄子来了,满口赔礼道歉,奥古斯丁却扔给迪克一声兴高采烈的“再见”,还冲着楼上尼科尔的窗户大喊“好了,夫人!祝你好运!”

“这倒是个跳海的好地方。”迪克温和地说。

她回到窗户边,朝下对着迪克大喊:“多给她些钱算了!”

“可不是?”尼科尔急忙附和,“我们去借几套救生衣,然后跳下去吧。我想我们应该做些特别的事。我觉得我们全都活得太拘谨了。”

“哈——哈!”她魔鬼似的大笑着,却没再继续靠近。尼科尔给警察局打电话,可对面传来的声音几乎就是在呼应奥古斯丁的大笑。她听到一些含糊的嘟哝和转接的动静,接着,电话突然断了。

汤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嗅出在这夜色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去问问那位啤酒-麦芽酒女士[7]该做些什么吧,最热门的东西她应该都会了解。而且我们还应该记住她的歌,‘有位年轻女士从地狱来’。我该把它翻译出来,等它在赌场里走红的时候好大大地发一笔财。”

然后又转向奥古斯丁,指着她的武器,“这会让你遭到逮捕的。”

“你很有钱吗,汤米?”当他们沿着船侧往回走时,迪克问他。

“给警察局打电话。”

“照如今的情形看,不。我厌倦了经纪工作,离开了。可我还有些很好的股票,放在朋友那里帮我打理着。一切都还不错。”

情形失控了——奥古斯丁是个健壮妇人,要解除她的武装,势必冒着对她本身造成严重后果的风险——如果伤了法国公民,很可能不得不应付非常麻烦的法律问题。迪克想试着吓退她,对尼科尔喊道:

“迪克现在有钱了。”尼科尔说。她的声音因此而颤抖起来。

“你当然要结清我的钱!我还要告诉你——”她逼上前来,刀子挥舞得如此疯狂,以至于迪克不得不举起他的手杖,于是她冲进厨房,再回来时,一手拿着斩肉刀,一手举着把短柄小斧头,以壮声势。

后甲板上,戈尔丁挥舞着他巨大的手掌催促三对舞者赶紧跳起来。尼科尔和汤米加入了他们,汤米点评道:“迪克似乎好上酒了。”

“你必须马上离开!我会结清你的工钱。”

“只是适量地喝一点儿。”她维护他。

迪克的声音严厉坚决。

“有的人能喝酒,有的人不能。显然迪克是不能喝的。你该告诉他不要沾酒。”

“——恶心的美国佬,跑来这里,喝光了我们最好的葡萄酒。”奥古斯丁扯起她的乡下嗓门尖叫。

“我!”她惊讶地叫道,“我告诉迪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带孩子们离开屋子,等我解决了再回来。”

船到戛纳码头时,迪克仍然迷迷糊糊的不大清醒,但却很安静。戈尔丁扶他下到马尔金号的小艇上,卡罗琳女士毫不掩饰地挪了个位置。登上码头后,他躬身行了个夸张的告别大礼,有那么会儿,似乎就要向她投出带刺的祝福,不过汤米有力的胳膊插进来,撑住了他的软弱,他们一同朝着静静等候的汽车走去。

迪克用英语对尼科尔高声说:

“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吧。”汤米提议。

“你们,要叫警察!我兄弟就在部队里!就你,一个恶心的美国佬?”

“不麻烦了,我们可以叫出租车。”

“住口,出去!”尼科尔打断她,“我们要叫警察了。”

“我乐意效劳,只要你们能收留我住下。”

“我得说,夫人,如果你知道你丈夫在他的乡下小屋里喝酒喝得像个打散工的懒汉——”

迪克躺在汽车后座上,依旧一言不发。汽车开过了儒昂海湾的黄色巨石,又经过了朱安雷宾永无休止的狂欢宴乐,那里夜夜笙歌,各种语言汇聚成扰攘的喧嚣。当车轮爬上通往塔玛的山坡,车身开始倾斜时,他猛地坐起来,发表了一通宣言:

奥古斯丁冲着尼科尔晃一晃刀。她苍老的嘴就像两粒交错的小樱桃。

“一位迷人的代表——”他磕巴了一下,“——代表公司——给我带来了英国风味的混乱脑袋。”随即又沉入了和缓的睡梦中,时不时地,向着温软的黑暗喷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嗝。

“上帝啊!好吧,别让她那把刀碰着你。”

[1]收益递减法则又称边际收益(报酬)递减规律,大意为,其他投入固定不变时,连续地增加某一种投入,相应的新增产出量最终会逐步减少。

他用英语回答:“这老太婆把上等葡萄酒都糟蹋光了。我正要解雇她——至少是正在努力。”

[2]罗纳德·考尔曼(Ronald Colman, 1891—1958),英国演员,走红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曾获1947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尼科尔冲着遮阳篷外喊:“迪克,怎么了?”

[3]一种源自法国的纸牌游戏。

“你还好意思说喝酒!”奥古斯丁大叫,把她的刀舞得虎虎生风,“你自己都喝——整天都在喝!”

[4]约翰·赫尔德(John Held, 1889—1958),美国漫画家,以形象地描绘乃至定义了“滑稽、时髦的飞女郎”而著称,曾为菲兹杰拉德的《爵士时代的故事》(1922年版)设计封面。“飞女郎”(Flappers)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美的一类年轻女性,她们标新立异、鄙视传统行为规范,通常喜穿短裙、剪波波头、妆容夸张、听爵士乐、抽烟、喝酒、性态度开放等等。菲兹杰拉德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即名为《飞女郎与哲学家》(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 1920)。

“——管你喝了多少做菜的酒,可现在让我发现你竟然打起了夏布利白葡萄酒的主意——”

[5]丹尼·迪弗(Danny Deever)出自英国作家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的同名诗作,诗歌背景通常被认为是印度,士兵丹尼·迪弗被诉杀死了熟睡的战友而被判绞刑。

因为遮阳篷的阻挡,尼科尔只能看到迪克的头和他擎着手杖的手,那是一支沉重的手杖,镶着青铜把手。刀与手杖,相互对峙,一如角斗场里三叉戟与短剑相对。迪克的声音先传到她耳边:

[6]让·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与莫里哀、高乃依并称为十七世纪法国三大剧作家。代表作包括《安德洛玛刻》《阿达莉》等。

尼科尔走到窗边,探身去看露台越来越大的争吵声是怎么回事。四月的阳光把奥古斯丁圣人般的脸庞映得粉红,又在她醉酒的手挥舞着的菜刀上投下幽蓝的光芒。他们二月份回到狄安娜别墅,从那之后,她就一直跟着他们。

[7]即西布利-比尔斯女士,这是汤米对于这个名字的戏称:比尔斯(Biers)与啤酒(Beer)谐音,西布利(Sibly)与同胞手足(Sibling)谐音,而麦芽啤酒(Ale)是啤酒的一个品种,即两者可视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