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不能以我们为代价来学习西方文明。”他冷峻地说。
这女人窒息般地倒吸了长长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冲出门去。
当晚晚餐时,他决定了,这次拜访必须缩短:说起他自己的国家,侯赛因似乎只知道那里有绵绵群山,有山羊和放羊人。他是个冷漠的年轻人,要想让他敞开心扉,需要付出真挚诚恳的努力。然而,时至今日,这些都是迪克要留给家人的。晚餐后不久侯赛因便离开了,留下玛丽一个人陪着戴弗夫妇,可昔日的团体已经分崩离析——他们之间横亘着动荡不安的社交场,那是玛丽将要征服的地界。九点半时,玛丽接到一张便条,她读过后就站了起来,迪克如释重负。
“我?”
“请务必原谅我。我丈夫要出门一趟,时间不长——我也得和他一起去。”
“可既然有病人用过,你就必须把洗澡水全部放掉,再把浴缸擦洗干净。”
第二天清早,几乎是送咖啡的仆人前脚离开,玛丽就后脚进了他们的房间。她衣衫严整,而他们还没梳洗。看上去,她起床已经好一阵子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怒气冲冲的。
“我?”她看上去如逢雷殛,“可是,我只是看你们的女仆不太会用热水器——我只是告诉她怎么用,把水打开了。”
“说拉尼尔洗了个脏水澡是怎么回事?”
“那太糟糕了——我很遗憾。不过你知道,我们的孩子一定不能在他用过的水里洗澡。这绝对不行——我相信你的女主人要是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也会生气的。”
迪克刚要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好些了,是的,可还是时常会出出疹子。”
“你命令我丈夫的姐姐去清洗拉尼尔的浴缸是怎么回事?”
“那位生病的小男孩好些了吗?”他和善地问。
她站在那里,瞪着他们,与此同时,戴弗夫妇呆坐在床上,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差一点托不住托盘。两人一起惊呼起来:“她的姐姐!”
迪克示意她进来,然后关上房门。
“你命令他姐妹中的一个去清洗浴缸!”
“伯爵夫人她——”
“我们没有——”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我是对一个他们国家的仆人说——”
“告诉吕西安娜,她必须学会使用那个热水器——”他指出。就在这时,那名亚洲女子自己来到了门口。
“你是对侯赛因的姐姐说的。”
迪克走进里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着浴室里的哗哗水声凶狠地嚼一片饼干。
迪克能说的只有一句话:“我以为她们俩是女仆。”
她也同意。他接着又说:“人们总觉得自家孩子天生就比别人家的干净,觉得他们身上的疾病不会传染。”
“你该知道了的,她们是喜马多。”
“我们要么和玛丽谈谈,要么还是离开的好。”
“什么?”迪克下床披上袍子。
迪克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撒了些硫黄。关上门后,他对尼科尔说:
“前天晚上演奏钢琴时我跟你解释过的。别告诉我你玩得太开心没听懂。”
“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拉尼尔走到门口,说。
“你就是在说这个?我一开始没留意听。我没联系起来——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玛丽。好吧,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当面向她道歉。”
“你现在马上进浴室去,再洗一个澡。”
“当面向她道歉!我跟你说过,当他们最年长的成员——当长子结婚时,那么,他最大的两个姐妹就要献身成为喜马多,成为他妻子的侍从女官。”
“吕西安娜不会用。他们的热水器很古怪,会自己喷水,昨天晚上她的胳膊被烫了,她害怕用它,所以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
“这就是昨晚侯赛因要离开的原因?”
他问:“为什么吕西安娜没带你洗澡?”
玛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天啊!”她望向迪克,惊呼着。
“他必须这么做——他们全都走了。他的荣誉要求他不得不这么做。”
“是的,妈妈。”
现在,戴弗夫妻俩都起床开始穿衣服。玛丽继续说:
“可是——那你洗了吗?”
“这一切都是因为洗澡水。就好像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在这样的房子里似的!我们得问问拉尼尔。”
“我看见他们把托尼带出来,然后他们就叫我进去,水是脏的。”
迪克坐在床边,递了一个暗示给尼科尔,该她出面了。这时玛丽已经走到门口,正用意大利语向一名侍从说话。
“什么?怎么回事?”
“等一下,”尼科尔说,“我不同意这样做。”
“——是这样的,妈妈,”拉尼尔转身面对她,继续说,“那个男孩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今天刚好在我前面,我只好用他洗过的水洗澡,水很脏。”
“你们指控了我们。”玛丽回答,用的是一种从未在尼科尔面前使用过的口气,“那么我就有权利弄清楚。”
尼科尔飞快转身,立刻警惕起来。
“我不会让孩子卷进来。”尼科尔匆匆套上她的衣服,仿佛它们是锁子甲一般。
“爸爸,你说过,如果我们接触了那个生病的男孩就要立刻告诉你。”
“没关系。”迪克说,“带拉尼尔进来。我们来解决浴缸的事,看看到底是事实还是空穴来风。”
回来时,拉尼尔就等在他们的套间里。
拉尼尔的衣服还没完全穿好,人也迷迷糊糊的。他望着大人们生气的脸。
第二天,他们爬到草木稀落的山坡上,打了几只骨瘦如柴的鸟儿,那是一种与松鸡相去甚远的同科远亲。一切都是对英国式打猎的拙劣模仿,赶鸟的随从倒是有一大群,可统统都是外行,要想避免打中他们,除了朝天放枪,迪克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听着,拉尼尔,”玛丽提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洗澡水是别人用过的?”
那天夜里,迪克打开了一扇浴室窗户。窗户对着一个狭窄的、管子似的城堡庭院,庭院里黑黝黝的,像是老鼠的皮毛。可就在那个时候,窗外却回荡着哀伤而奇特的音乐,有如长笛流淌出的悲哀。两个男人正用某种东方的语言或方言吟唱,里面充满了“k”音和“l”音。他探身出去,却看不到他们。那音调里有着清晰的宗教意味。他既已心力交瘁,便也请他们帮他祈祷。可是祈祷什么呢,除了别让自己陷入日益滋长的忧郁中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大胆说。”迪克加上一句。
“我很抱歉。我是不那么像我自己了,再也不像了。”
“水是脏的,就是这样。”
“迪克,这有点儿不像你了。”
“你难道听不到放水的声音,从你的房间里,就只隔了一扇门?”
“抱歉,我本来是想说‘吸烟’[5]。顺口说错了。”
拉尼尔承认有可能,但依然坚持他的意见——水是脏的。他有点害怕,努力直视前方:
回到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尼科尔责备他:“干吗喝那么多威士忌?你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用‘西班牙佬’这种词。”
“水不可能换过,因为——”
“酒店的每一个客人,哪怕是旅行推销员。嗨,他们还打算送一打来给我选呢,不过尼科尔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着急敦促他说清楚。
“就算不是演员和导演?”
“为什么不可能?”
“噢,也许是几百万。”迪克改口道,“每一个酒店住客都会分到一个后宫——或者说,就相当于一个后宫。”
他穿着他的小和服站在那里,让父母心疼不已,却也让玛丽愈发焦躁起来——他说:
“我真没想到过——”
“水是脏的,里面全是肥皂泡。”
“上万亿。”迪克肯定地告诉他。
“如果你不能确定你说的话——”玛丽开口道,可尼科尔打断了她。
“几十亿?”侯赛因问。
“够了,玛丽。如果水里有脏的肥皂泡,自然就会想到那是脏水。他父亲告诉他要——”
晚餐时,迪克和侯赛因聊了会儿,后者在英国的公学念过书。侯赛因对股票和好莱坞有兴趣,而迪克喝了点儿香槟,尽情发散想象,给他讲了些离奇的故事。
“水里不可能有脏的泡沫。”
“她会明白的。”迪克打消了她的顾虑,“孩子们大概已经睡觉了。”
拉尼尔责备地看着父亲,他出卖了他。尼科尔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转过身,离开房间。迪克轻笑一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她没说太多——她喜欢上流社会的生活——她问了我很多有关我的血统、家族和差不多类似的东西,就像我会知道似的。不过好像新郎有两个孩子,都是棕黄色的皮肤,是另一段婚姻留下的。其中一个得了亚洲的一种什么病,他们没办法确诊。我得去提醒孩子们一下。听上去挺古怪的。玛丽会理解我们的感受的。”她担忧地站了一分钟。
这一笑仿佛召回了往日的时光与曾经的友情。玛丽心下暗自估量,她离开他们究竟是有多远了啊,一边拿出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孩子们的事总是这样。”
“关于他们的生活,玛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问。
回忆起过往,她也生出了几许不安。“你们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就太傻了——侯赛因总归是要走这一趟的。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我的客人,况且你们也不是有心犯错的。”可迪克被这毫无诚意的腔调和“犯错”两个字给激怒了。他转身走开,开始收拾东西,说:
“她会安排的。”尼科尔的声音现在是隔着浴室门传过来了,“是车站上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她现在把面纱摘掉了。”
“真是对不起那两位年轻女士。我希望能向昨天来这里的那位女士道歉。”
“是的。”他同意。听到尼科尔在门口跟人说要一些别针,他喊道:“不知他们能不能给我拿点儿威士忌来。我觉得山里有些寒气!”
“在琴凳上的时候你要是仔细听就好了!”
尼科尔坐在她的化妆盒跟前,四下张望了一圈。“迪克,说话小心一点,好吗?”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实在是不一般。那些军舰都向他们鸣炮、致礼什么的。玛丽在伦敦时乘的是皇家专车。”
“可是你说得太无聊了,玛丽。我已经尽可能专心了。”
“小玛丽·诺斯知道她想要什么。”迪克满脸刮胡膏,嘟哝着,“亚伯培养了她,而现在她嫁给了一尊佛。如果欧洲什么时候走向布尔什维克,她多半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斯大林的新娘。”
“别说了!”尼科尔劝他。
在房间里为晚宴换装时,迪克和尼科尔相互做了个惊叹的鬼脸:这些有钱人,一面想博得平易近人的口碑,一面却私下里为了奢华的炫耀而神魂颠倒。
“我多谢他的称赞。”玛丽尖利地说,“再见,尼科尔。”说罢掉头走出门去。
和戴弗一家一样,对玛丽来说,这样的见面礼多少有点滑稽。玛丽带着些歉意地轻笑起来,有点儿不以为然。不过,当介绍到她丈夫的亚洲头衔时,她的声音立刻骄傲地响亮起来。
经过这一连串事情,她自然是不会再来为他们送行的了。总管出面安排了离开的一应事宜。迪克给侯赛因和他的姐姐们各留了一封正式的书信。除了离开别无他法,可他们所有人感觉都非常不好,特别是拉尼尔。
当两个高贵的家庭,一个来自东方,一个源出西方,在车站站台上相会时,戴弗一家的光彩顿时相形见绌,简直就像拓荒者一般简朴。他们的主人家带了一队浩荡人马,由一名意大利管家领头,外加四个骑摩托车、戴头巾的随从,玛丽身后半步远处还站着两名女子,脸上蒙着半长的面纱。她们向尼科尔行额手礼,那架势倒把尼科尔给吓了一跳。
“我坚持,”直到上了火车,拉尼尔还坚持辩解,“洗澡水是脏的。”
“明盖蒂伯爵”只是个天主教会授予的头衔——玛丽丈夫的滚滚财富来自于他在亚洲西南部拥有的一些锰矿。他的肤色不算深,但在曼森-迪克逊线[3]以南仍然没有资格乘坐高级卧铺。他有卡拜尔、柏柏尔、塞巴和印度血统[4],横贯从北非到亚洲的广袤地带,但比起口岸边那些混血面孔,他倒是更愿意与欧洲人来往。
“事情结束了。”他的父亲说,“你最好把它忘了——除非你想要我跟你脱离关系。你知道法国颁布了一条新的法令,允许人们和孩子脱离关系吗?”
戴弗一家前呼后拥地下了车,迈进早早降临的山间暮色中。村民们敬畏地注视着他们,就像一个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注视着拜伦勋爵[2]的朝圣队伍到来时一样。戴弗一家即将前去拜访明盖蒂伯爵夫人,也就是不久前的那位玛丽·诺斯。她的故事是一段旅行,从纽瓦克一个裱糊店楼上的房间开始,以一场非凡的婚姻结束。
拉尼尔大叫起来,兴奋极了。戴弗一家重归亲密无间——迪克不知道这样的亲密还能重来多少次。
举个例子,他们接下来要花上两周时间在博延游玩,当火车开始减速时,请睁大眼睛看着吧。卧铺车厢里的忙乱从穿越意大利边境时就开始了。女家庭教师的女仆和戴弗夫人的女仆从二等车厢赶过来收拾行李,照看狗儿。贝鲁瓦小姐负责照看手提行李,西里汉姆猎犬全归一名女仆照料,一对狮子狗归另一名女仆。并非只有空虚的心灵才会让一个女人把生活填得太满——也可能是因为兴趣太过广泛。况且,除了偶尔生病的时候,尼科尔平时完全有能力把这一切都照管得妥妥帖帖。就拿那一大堆行李来说吧,很快,行李车厢里就将卸下四个旅行挂衣箱[1]、一个大鞋箱、三个帽箱、两个帽盒、一套仆人的箱子、一个手提文件柜、一个药箱、一套酒精灯、一套野餐用具、四个加上护板后装进盒子里的网球拍,一台留声机,一台打字机。全家人以及随从的身边还有足足两打小手提行李、背包、袋子、盒子什么的,每个都编了号,写在藤条箱的标签上。这样,无论在哪个车站,所有行李都能在两分钟之内清点完毕,然后,根据“轻便旅行清单”和“重装旅行清单”,有的寄存,有的随身带走。清单随时修订,夹在金属边的夹板上,就放在尼科尔的手提包里。这是她小时候和病弱的妈妈一起旅行时设计出来的,完全比得上团级军需官的统筹系统,要知道,军需官要考虑的很可能是三千人的补给和装备。
[1]一种大衣箱,立起来可以当衣柜使用。
这个夏天和秋天的另一大不同之处在于,戴弗一家手里有大笔的钱。他们卖掉了诊所的股份,加上美国的投资收益,如今他们手里的钱多到就连花钱和照顾财物本身都成了一件劳神的事。他们旅行的气派简直不可思议。
[2]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英国诗人、世袭贵族,代表作包括《唐璜》《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等。他曾周游欧洲,在意大利停留过七年,期间与同时期另一位著名英国诗人雪莱过从甚密。
拉尼尔是个古怪精灵的男孩,拥有非比寻常的好奇心。“嗯,多少头博美犬才能打败一头狮子呢,爸爸?”他总会有这一类的问题来弄得迪克焦头烂额。托普茜好一些。她九岁,生得格外白皙秀气,简直和尼科尔一模一样,这让迪克总是有些担心。近来她开始有了些美国孩子的壮实劲儿。他对两个孩子都很满意,但只通过暗示来让他们心领神会。若是在言行举止方面犯了错,他们绝不可能轻易逃脱惩罚——“一个人,要么在家就学会懂礼貌,”迪克说,“要么就被世界举着鞭子教导礼貌,而你很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伤害。我干吗要管托普茜是不是‘崇拜’我?我养育她又不是为了让她做我的妻子。”
[3]又称南北分界线,因两名英国天文学家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son)和杰里迈亚·迪克逊(Jeremiah Dixon)测绘界定而得名。分界线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划定,目的是为了解决英国殖民者在美国的领地争端。简单来说,最初只是宾夕法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分界线,在宾夕法尼亚州废奴后,则被用以指代美国南北文化的分界线。
孩子们长大了,如今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迪克对他们的关注也随之增长。他设法甩开家庭教师或保姆与他们相处,始终相信,在教育孩子方面,无论严苛还是放纵都无法取代长期、细致的观察以及对于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考察、权衡与总结,唯有这样,才不至于有失为人父母的基本职责。他对孩子们的了解渐渐超过了尼科尔,饮上几杯各国美酒之后,他便会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天、玩耍。他们都有一种沉静忧郁的迷人气质,近乎哀伤——早早懂得不该随意大哭大笑的孩子通常都这样。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对单调的纪律和简单的享受所给予他们的情绪空间很是满足。两个孩子生活在一成不变的平稳调子里,这是西方世界那些古老家族总结出来的明智生活,教养比表现更重要。比方说,迪克认为,若是想要培养观察能力,没有什么比强制保持沉默更有益的了。
[4]卡拜尔(Kabyle)是阿尔及利亚北部卡巴利亚的一个柏柏尔人部族。柏柏尔为北非本土民族,伊斯兰教为其主要信仰。塞巴王国(公元前1200—前800年创立,公元275年结束)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部,今也门共和国一带。
戴弗一家准备回里维埃拉去,那是他们的家。狄安娜别墅这个夏天也已经租出去了,于是,回家之前的时间便被分配给了德国的温泉小镇和法国的教堂小镇。每到一处,他们总能快活地过上好几天。迪克有时写点东西,并没有特别的系统性。等待似乎变成了这种生活里的一个部分:无关尼科尔的健康,她的健康状况在旅行时似乎总会变得很不错,也无关工作,只是等待本身。在这段日子里,唯一能为生活赋予意义的,便是孩子们了。
[5]原文中“西班牙佬”为spic,“吸烟”为smoke,两者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