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原本说的就是关于柯里斯继承家业的事——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考虑什么?”
克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迪克喝光了他的酒,又和那英国姑娘跳起舞来,他放开胆子扭臀旋转,大力跺着地板,战胜了不听使唤的身体。突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和姑娘跳着舞呢,音乐突然停了——她消失了。
“好好考虑考虑。”迪克恳切地说。
“你看到她没有?”
事到如今,迪克把两人的胃口都给败了,好在他们已经喝得糊里糊涂,转眼也就忘了。柯里斯准备走了,他们一团和气地握手道别。
“看到谁?”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如果这么喜欢工作的话,为什么不去当个真正的医生?”
“和我一起跳舞的姑娘。突然不见了。一定还在屋子里。”
“是的,你就是。”
“不!不!那是女更衣室。”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站在酒吧的吧台旁。边上还有两个人,可他想不出要怎样去搭话。或许可以和他们聊聊罗马,聊聊科隆纳和盖塔尼家族[4]的血腥发家史,可他觉得拿这个当开场也太突兀了。香烟柜台上的一排娃娃突然掉到地上,引起一阵混乱,他总觉得这事儿跟他有关系,于是转身走回卡巴莱,喝了一杯黑咖啡。柯里斯不见了,英国姑娘不见了,看来,除了回酒店,带着他沉郁的心倒在床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他付掉账单,拿起帽子和外套。
“大材小用?”迪克提供词语。
排水沟和鹅卵石的缝隙里全都积满了污水,那是坎帕尼亚[5]蒸腾的湿气,是污染清晨空气的文明的汗珠,耗尽了气力的文明。四个一伙的出租车司机拥上来围住他,小眼睛在黑眼袋里滴溜乱转。其中一个一直拼命往他面前凑,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声音传递着对于来自物质世界压力的抗拒。
“Quanto a Hotel Quirinal(到奎里纳尔酒店多少钱)?”
“我倒是对电影有兴趣。”柯里斯思忖着说,“家里人希望我接手父亲的生意,可那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守在伯明翰[3]的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二十年,实在是——”
“Cento lire(一百里拉)。”
“她有点像电影里的什么人。”他说,“我想不起来是谁。”他迫不及待地回头看去。“知道是什么绊住她了吗?”
那就是六美金。他摇头,出价三十里拉,这已经比白天的价格翻倍了,可他们全都约好了似的,耸耸肩,转身走开。
回到自己桌边,迪克又叫了一瓶意大利起泡酒。
“Trente-cinque lire e mancie(加上小费三十五里拉)。”他坚持道。
迪克跳着舞,兴奋之下倒是清醒了几分。他在这姑娘身上发现了一切英国美好事物的痕迹。她清亮的声音里藏着在那四面环海的安乐花园里发生的故事,他微微后仰,拉开距离注视着她,表示自己在多么认真地对她说话,认真到声音都颤抖了。她答应了,等她眼下的护花使者离开以后,就过来和他们坐在一块儿。那英国人满面笑容地迎接她的归来,嘴里不住道歉。
“Cento lire(一百里拉)。”
坐在她身边的中年英国男人几乎是满怀歉意地说:“我马上就走了。”
他冲口说起了英文。
“可以跳支舞吗?”
“就那么半英里地?四十里拉,总可以了吧。”
迪克起身穿过房间走向姑娘。
“噢,不。”
“总是会有快速赢墩的,否则就算我不懂桥牌。”柯里斯说。
他累坏了,拉开一扇车门就坐了进去。
黑人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了,留下迪克一个,心情愈发糟糕。可当他看见房间对面有一个女孩正对他露出微笑时,身边那些苍白的罗马人形立刻摇身一变,个个都体面、谦逊起来。那是个年轻的英国姑娘,有着金色的头发和健康、漂亮的英国脸蛋,她又在向他微笑了,他能分辨出其中的邀请意味,这种邀请绝不会让人心生邪念,大可以放心应邀。
“奎里纳尔酒店!”他对站在车窗外不肯动弹的司机说,“收起你的冷笑,送我去奎里纳尔酒店。”
“好啊。好啊。”
“啊,不。”
“我让你坐下来,可我给了你五十里拉,不是吗?”
迪克下了车。有人在邦博尼瑞大门边在跟出租车司机理论,某个帮忙向迪克解释司机要求的人,他已经不耐烦了。又一个司机凑上前来,比划着手势坚持要价,迪克把他推开了。
“你让我坐下来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我要去奎里纳尔酒店。”
“那好,我给了你五十里拉,不是吗?然后你跑过来,要求我再往喇叭里多放点儿钱!”
“他说要衣拜(一百)里拉。”翻译解释。
“是啊。是啊。是啊。”
“我知道。我出五十里拉。开车吧。”最后一句是对那个不死心的司机说的,他又凑上来了。那人看看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
“是的。我还给你了五十里拉,不是吗?”
一整个星期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焦躁与不耐勃然喷发,化作一道暴烈的闪电,更披上了故土尊严、传统行事之道的外衣——迪克跨步上前,甩手一个耳光扇在那人脸上。
“你让我坐下的。”
司机们一拥而上,气势汹汹地逼近他,挥舞着胳膊,试图包围他,却没能成功。迪克背抵着墙,笨拙地出拳还手,低低笑着,就这么不成模样地打了好几分钟,在大门前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胡乱挥着拳头,摇摇晃晃。后来迪克摔倒了,似乎有什么地方伤着了,可他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眼前纠缠的胳膊突然分开了。一个新的声音冒了出来,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吵嚷。可他只是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气,为他所遭受的侮辱而狂怒不已。他知道没有人同情他,可他绝不相信是自己做错了。
他们喝掉了一整瓶意大利起泡酒,迪克脸色发白,开始折腾起来。他把乐队指挥叫到跟前,那是个巴哈马黑人,傲慢无礼,让人讨厌。不出几分钟,他们便吵了起来。
他们要去警察局解决这件事。他的帽子被捡回来,递给了他。他和出租车司机们一起,踉踉跄跄地转过路口,胳膊被人轻轻拽着,走进一间简陋的办公室。房间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有宪兵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懒洋洋地休息。
对于迪克来说,这一切都无聊透了。他四下张望着,指望有什么能吸引住他的目光,好让想象力歇息一个小时,换灵魂顶上。可什么都没有。过了会儿,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柯里斯身上。他对柯里斯聊起些自己最新的见解,可很快便厌倦了这位听众的没记性和迟钝。对上柯里斯不过半个小时,却让他觉得连自己的生命力都大大受损了。
桌前坐着一名警察,方才劝架的过路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说了一长串,不时指一指迪克,又不时被出租车司机的谩骂和争辩打断。警察点点头,不耐烦了。他抬手止住他们纠结不清的长篇大论,后者只好最后再抛出几声简短的喊叫。然后,他转向迪克。
邦博尼瑞到了。他们百无聊赖地走进这冰冷的石头建筑,来到一个拼花墙面的卡巴莱舞厅里[2]。一支有气无力的乐队正在演奏探戈,宽敞的舞池只有十来对舞伴,他们那雕琢繁复的舞步在美国人看来实在是可厌。侍者也太多了,不可能出现只有三两人时那种忙忙碌碌的喧嚣热闹。在这努力营造热烈气氛的表面下氤氲着一种气息,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消失,跳舞、夜晚,或是维持安宁的某种平衡力。它在告诉敏感的客人,无论想要寻找什么,在这里注定一无所获。
“Spick Italiano(会说意大利语吗)?”他问。
“我就知道,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喜欢。我喜欢法国,在那里,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拿破仑——这儿呢,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救世主。”
“不。”
“可所有女人都会去。”
“会说法语吗?”
“我不喜欢赛马。”
“是的。”迪克说,怒目相向。
“我喜欢罗马。”柯里斯坚称,“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赛马?”
“那么好。听着。回奎里纳尔去。蠢货。听着,你喝醉了。司机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明白吗?”
“我在想下午那个男人。‘这张桌子是为奥西尼公主预留的’。你知道这些古老的罗马家族是怎么回事吗?他们全都是强盗,就是那些在罗马帝国分崩离析之后掳掠寺庙与宫殿的财宝、肆意压榨百姓的家伙。”
迪克摇着他的脑袋。
“怎么了?”
“不,我不。”
“我的上帝啊!”迪克叹息道。
“什么?”
他们打量了一下酒吧里那个妓女,给予了她这份职业应得的基本关注,她明目张胆地回望过来。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悬挂着累赘的帷帘,褶皱里积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灰尘。他们穿过大厅,向夜班看门人点点头,看门人的回礼带着夜间服务者特有的卑躬屈膝。出租车沿着黯淡的街道穿行在十一月阴冷潮湿的夜里。街上看不到一个女人,只有裹着黑外套的苍白男人,纽扣一直扣到脖根,三三两两地站在冰冷的石头路肩旁。
“我只付四十里拉。这已经够多了。”
“告诉霍伊特小姐,就说你没找到我。”他回过头,对柯里斯提议去邦博尼瑞。
警察站起身来。
迪克将纸条还给侍应生,给了他一些小费。
“听着!”他盛气凌人地大声呵斥,“你喝醉了。你打了司机。事情就是这样。”他右手对着空气猛揍一拳,然后左手再来一下,“肯放你走,我已经对你够宽容的了。照他说的付钱,一百里拉。回奎里纳尔去。”
“我没去宴会,”纸条上写着,“我在房间里。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去里窝那。”
迪克瞪着他,感觉备受羞辱,怒不可遏。
一个侍应生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
“好啊。”他转过身,眼皮也不抬地朝大门走去——在他前方,一边斜眼睨他一边点头的男人,正是把他带到警察局的人。“我要回家了。”他大叫,“不过首先,我得修理修理这个不懂事的小子。”
迪克翻出这几天来印在脑海中的画面,专心细看。走路去美国运通[1]的话,会经过纳兹奥那勒大街上甜香四溢的糖果铺,穿过肮脏的地下通道上到西班牙阶梯广场,广场上的鲜花店和济慈身故的旧居总能让他神思飞扬。他只关注人,除了天气,很少在意地点,除非它们因为某些切身的事件而染上了独特的色彩。罗马,便是他的萝丝玛丽之梦的终点。
他从瞪大了眼睛的宪兵面前走过,迎上那张咧着嘴的脸,抬手挥出一记漂亮的左钩拳,砸在他的下巴上。那人应声倒地。
“我不知道。”他继续说着,“我不介意待在这里。”
这一刻,他高高挺立在他面前,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然而,突如其来的剧痛随之而来,天地瞬间倒旋。他被警棍砸倒在地,拳头和靴子疯狂地落在他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他感觉到鼻梁像木片一样折断了,眼睛抽搐着,像是刚被套上了橡皮筋从脑子里拔出来。一条肋骨也被鞋跟踢裂了。有一阵子,他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坐着的,双腕被手铐铐着。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先前被他打倒的便衣正站在一边,用手帕轻轻按了按下巴,检查是否出血了。他走过来,站定,扬起胳膊,奋力挥出一拳,将迪克打倒在地。
他一向自得其乐,将一切有可能妨碍他享乐的事都拒之门外。
迪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桶水兜头泼在他的身上。有人拽着他的手腕拖动他,他努力撑开一只眼睛,透过血红的迷雾,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这一个还算有些人性,吓得脸色惨白。
“我不知道。”片刻过后柯里斯才开口,“比起待在巴黎,和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你口袋的人在一起,我倒是宁愿待在这里。”
“去埃克塞西尔酒店。”他喊到,声音微弱无力,“找沃伦小姐。两百里拉!沃伦小姐。Due centi lire(两百里拉)!噢,你这肮脏的——噢,上帝啊——”
“他走了。”迪克坐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些人。还有一次,我让萝丝玛丽在一家商店门口等两分钟,结果一个警察就跑到她面前晃来晃去,手里还转着他的帽子。”
他被拖着继续向前,穿过血色的迷雾,声气哽塞,呜咽着,拖过隐约坑洼的地面,拖进一个狭窄的地方,被扔在了石头地上。那人走出去,一扇门哐啷关上,剩下他一个。
“然后他怎么办呢?”
[1]一家美国金融服务公司,创建于1850年,总部今位于纽约曼哈顿。
“今天下午,我在埃克塞西尔和我妻子的姐姐喝下午茶。我们到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张桌子。谁知刚坐下来就来了两个男人,他们东张西望了一圈,可是已经没有位子了。结果,其中一个家伙就走到我们旁边,说:‘这张桌子不是留给奥西尼公主的吗?’我说:‘桌上没有标记。’然后他说:‘可是,照我看这张桌子就是为奥西尼公主预留的。’我简直都懒得理他。”
[2]卡巴莱(cabaret)是一种融歌舞、戏剧和朗诵等形式为一体的娱乐表演形式,这里指提供歌舞表演和餐饮服务的夜总会或舞厅。
下午的事败透了迪克的心情,让他很想找个意大利人来泄愤。他环顾酒吧,似乎希望看到某个意大利人听到了他说的话,被他激怒。
[3]英国城市。
迪克对周遭的环境总是很敏感,而柯里斯·克雷却活得浑浑噩噩,哪怕最鲜明的图画,印在提早老化的磁带上也会很快消解殆尽。所以前者说,后者听,无异于一人独坐听风。
[4]均为意大利的显赫贵族世家。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是科隆纳家族(Colonna)的全盛时期。而盖塔尼家族(Gaetani)在比萨和罗马的历史中均占有重要地位。
晚餐过后,奎里纳尔的酒吧里只剩下五个人:一个高级妓女模样的意大利女子坐在高脚凳上,不顾酒保 “是啊……是啊……是” 的敷衍,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一个轻佻、势利的埃及人独自一人,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女子;外加两个美国人。
[5]位于意大利南部,毗邻亚平宁山脉南麓和蒂勒尼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