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着她走向大门,只是一转眼,紫罗兰色的晨曦就落在他粉红色的面具和包裹着胡子的亚麻布袋上,光亮耀眼。再一转眼过后,贝比就独自一人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了。她在大使馆里总共停留了十分钟。
“现在,我要请求您的原谅了。”
使馆门前的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人拿着钎子在捡香烟嘴。贝比找到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领事馆。可除了三个正在擦洗楼梯的穷妇人外,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没办法让她们明白她是想要领事的家庭地址。一阵不安突然袭来,她冲回去,让司机送她回监狱。司机不认识路,不过靠着“一直往前”“右”“左”这么几个词,她还是指挥着他把车开到了大概的地点。下车以后,她开始在似曾相识的迷宫巷弄中寻路。可那些房屋和小巷看起来全都一个模样。穿过一条小路,她来到了西班牙广场,一眼就看到了美国运通的办事处,招牌上的“美国”两个字让她精神为之一振。窗户里亮着灯,她匆匆穿过广场,试着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门里,时钟指到了七点。紧接着,她想起了柯里斯·克雷。
极其细微的停顿之后,这男人摇了摇头。他从门房手里接过便笺纸,递给贝比。
她记得他酒店的名字,就在埃克塞西尔对面,是一栋闷热的别墅,被红色长毛绒捂得严严实实。酒店办公室里值班守夜的女人不太情愿帮助她——她没得到授权可以去打搅克雷先生,也不肯让沃伦小姐一个人自己上楼去他的房间。直到最后,终于确定这不是什么激情的风流韵事之后,才陪她一起上去。
“你能把他的家庭住址告诉我吗?”
柯里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他昨晚回来的时候醉了,此刻醒来,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赤裸。他忙不迭地拼命道歉,拿起衣服冲进浴室,急匆匆地穿好,心里不住暗自嘀咕,“糟糕。她肯定什么都看到了。”他打了几个电话,找到了监狱地址,和贝比一起赶了过去。
“我们不能干预领事馆的工作。等领事九点钟到办公室以后——”
监室门开着,迪克歪在看守室的椅子上。宪兵为他洗了把脸,洗掉了一些血迹,还梳了梳头,把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打断他。
贝比站在门口,浑身发抖。
“把领事馆的地址写给这位女士。”他对门房说,“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起写下来。”他转向贝比,带着一副恼火的救世主般的神情,说:“我亲爱的女士,外交部门负责的是美国政府与意大利政府之间的工作。和保护公民没有任何关系,除非有国务院签发的特别指令。您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投进了监狱,这就如同意大利人也可能在纽约入狱一样。唯一能开释他的只有意大利法庭。如果您妹夫的案件要上庭,您可以从领事馆得到帮助和建议,他们负责保护美国公民的权益。领事馆九点以前不会办公。就算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无能为力——”
“克雷先生会陪着你。”她说,“我去找领事和医生。”
可他是那种从东海岸来的人,对她来说,太难攻克。眼看贝比无法理解他的立场,他无奈地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波斯睡袍,往下走了几步。
“好的。”
“我等不到九点。我妹夫说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他伤得很重!我必须把他救出来。我必须找个医生。”她不再克制,愤怒得大喊起来,她知道,如果说话没有用,那么激动的情绪或许还有希望触动他。“你必须做些什么。保护身陷困境的美国公民是你的责任。”
“一定要冷静。”
护须带绷住了他的脸,让他显得格外冷漠。这激怒了贝比。
“好的。”
“我们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事。领事馆负责这些事。领事馆九点办公。”
“我很快回来。”
“要到九点,”她吓呆了,重复道,“但你总能做些什么吧,一定可以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到监狱去,确保他们不会再伤害他。”
她坐车到领事馆。这时已经八点多了,她获准坐在候见室里等。快到九点时,领事进来了。贝比已经心力交瘁,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重复了一遍她的故事。领事有些恼火,警告她,在陌生城市里应当小心,不要卷入打架争吵之类的事情中。但他最在意的,还是她本来是应该等在外面的。她绝望地在领事那双世故的眼睛里看到,对于这场灾难,他只想尽可能地推诿回避。等待答复时,她抽出几分钟时间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让他先去看看迪克。候见室里还坐着其他人,已经有好几个被叫进了领事的办公室。半小时过去了,她觑准有人出来的当口,硬是挤过秘书身边冲进了办公室。
“意图殴打警察。”他的声音里含了一丝轻蔑,“恐怕在九点以前什么都做不了。”
“这简直令人发指!一个美国人被打得半死,还身陷监狱,你竟然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行动。”
“是的。”她顺口附和,“是吗?”
“稍等片刻,夫人——”
“这很糟糕。”他说。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你,马上去监狱,把他弄出来!”
贝比急忙将事情告诉他,情急之下,往楼梯凑近了几步。这时她才反应过来,那个口钳似的东西是绑胡子的护须带,至于脸上,那是敷着一层粉红色的冷霜。只是两者搭配在一起,那简直就是噩梦。当务之急是,她激动地大声说道,他应该立刻和她一起去监狱,把迪克救出来。
“夫人——”
“是什么人?”他重复道。
“我们在美国也是有身份的人——”她越说越是强硬,“除非连这都算不上丑闻,我们——我倒要看看报纸上会如何公正地报道你在这桩事件中的冷漠态度。如果我妹夫是英国公民,那他几个小时以前就已经自由了,可是你呢,你不顾自己在这里的职责是什么,倒只关心警察的态度。”
“一位女士,先生。她刚才在推我。”说话间,他退后了几步,贝比立刻冲进大厅。一个年轻人站在楼梯转角上,他刚刚被吵醒,只裹了一件白色的波斯绣花睡袍。他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粉红色,鲜艳却了无生气,嘴上还系着个口钳模样的东西。看到贝比时,他的头往后一缩,躲进了阴影里。
“夫人——”
门房如释重负,回答道:
“戴上你的帽子,现在就跟我走。”
“是什么人?”
提到帽子,领事乱了方寸,开始慌乱地擦拭他的眼镜,胡乱地翻他的文件。事实证明,这些举动全都没有用。那个觉醒的美国女人,高高站立着,凌驾于他之上;那足以横扫一切的蛮横脾性曾折断过一个民族的道德脊梁,将整片大陆变成了托儿所。这远不是他所能应对得了的。他打电话叫来副领事。贝比赢了。
一把困倦的格罗顿腔[2]从门房身后的楼上飘下来。
阳光恣意穿透看守室的窗户,洒在迪克身上。迪克坐着,柯里斯和两名宪兵都在。人人都在等待着某些事情发生。靠着一只还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的眼睛,迪克看得见宪兵的模样:两个都是托斯卡纳农民,上唇短短的。他发现很难将他们和夜里的暴行联系起来。他让其中一个去给他拿一杯啤酒。
“请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夫人。”
啤酒下肚,他有些头晕,一丝丝讽刺感爬上心头,勾起了昨晚的回忆。柯里斯认为这场祸事跟那个英国姑娘有关,可迪克很确定,早在出事之前许久,那姑娘就已经不见踪影了。不过,让柯里斯始终不能释怀的,还是被沃伦小姐看见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事。
“你去叫个人起来!”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要是不去叫人的话,你会有报应的——”
迪克的愤怒稍稍褪去,感到无辜极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如此可怕,以至于除非他能将它扼杀,否则一切都将无济于事。可他做不到,所以,他没有希望了。从今往后,他将变成另一个人。在这新的自我将成未成之际,他感觉很奇异,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模样呢。最重要的是,这其中的淡然冷静恰似上帝所为。没有任何一个成年的雅利安人能够在羞辱中获益,当他选择原谅,这便化作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从遭受羞辱的事件里,他认清了自己。在这种时候,寻求公道是徒劳无益的。
“我无能为力,夫人。”
当柯里斯谈到索偿时,迪克摇摇头,沉默不语。一名宪兵副队长走进房间,制服笔挺,皮靴锃亮,十分神气,一个人走出了三个人的气势。卫兵跳起来立正行礼。看到空啤酒瓶,他立刻将他的人一顿斥骂。迪克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灵魂,要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把啤酒瓶拿出看守室去。看着柯里斯,他大笑起来。
“我不能等。他们打瞎了一个人的眼睛——我的妹夫,他们把他关在监狱里,不放他走。我必须和某个人对话——你不明白吗?你疯了吗?带着这么副表情站在那里,你是傻子吗?”
副领事到了。他是个工作过度的年轻人,名叫斯旺森。所有人一起动身前往法庭。柯里斯和斯旺森一边一个,把迪克夹在中间,两名宪兵紧随其后。这是个昏黄朦胧的早晨,广场和游廊上都挤满了人,迪克拉低帽檐,加快了脚步往前赶,短腿的宪兵不得不跑起来,一边追赶,一边抱怨。斯旺森出面安抚住了局面。
“现在所有人都在睡觉。等到九点——”
“我让你丢脸了,是吗?”迪克乐了,说。
“这很重要。有人——一个美国人被打成了重伤。他被意大利人关起来了。”
“和意大利人打架,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的。”斯旺森温和地回答,“他们这次可能会放了你,可如果你是意大利人的话,就得蹲上几个月的监狱了。事情就是这样!”
她不耐烦地挥手扫开时间问题。
“你坐过牢吗?”
“大家都在睡觉,夫人。我们九点才办公。”
斯旺森笑了起来。
“我需要见个人,”她说,“随便什么人——现在就要。”
“我喜欢他。”迪克向克雷宣布,“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会给人们提供一流的建议。不过我敢打赌,他以前肯定坐过牢。也许还在牢里待过好几个星期。”
贝比坐车赶到美国大使馆,在出租车司机的坚持下结清了费用。当她跑上台阶,按响门铃时,天还黑着。她按了三遍门铃,一个迷迷糊糊的英国门房才过来打开门。
斯旺森笑着。
贝比的怒火再次喷发,向他们卷去,直到他们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深深的愧疚,浑身大汗淋漓。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升起一种感觉:之前有些事是大错特错了。贝比走到监牢门前,紧贴在门上,几乎是爱抚着它,仿佛这样就能让迪克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力量。她带着哭腔喊:“我这就去大使馆,很快回来。”最后再扔给宪兵们警告的一瞥,她转身跑了出去。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谨慎一些的。你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子。”
“好啊。好——啊!好啊!”
“噢,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迪克冲口而出,带着几分暴躁,“他们是该死的肮脏玩意儿。”他转头去问宪兵:“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没有命令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斯旺森飞快地说,“我跟你妻子的姐姐说过了,我们的律师会在楼上的审判室里跟你见面。记得谨慎行事。”
她换了法语痛斥他们,她肆意的、自信的怒火填满了整个房间,将他们重重围困,直到他们被她劈头盖脸的责骂退缩颤抖。“做点事!做点事!”
“再见。”迪克彬彬有礼地握手道别,“非常感谢你。我想你一定会前程——”
“Non capisco inglese(我们听不懂英语)。”
斯旺森微微一笑,匆匆离开,刚转过身去,便又挂上了没有表情的公务脸。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面对她愈来愈盛的怒气,两名宪兵也禁不住瑟缩了。
现在,他们来到了一个四面都是外楼梯的庭院里,楼梯通往楼上的一个个房间。走过石板路时,聚集在院子里的人群中突然嘘声四起,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冷嗤。迪克瞪大了眼睛看向四周。
贝比怒火冲天,一步逼近两名宪兵。
“怎么回事?”他问到,被吓坏了。
“他们打瞎了我的眼睛,”他哭叫道,“他们铐住我,然后打我,这些该死的——这——”
一名宪兵对人群说了几句话,声音便停了。
“迪克!”她大喊,“你怎么样?”
他们来到审判室。当领事馆派来的寒酸律师和法官讨论时,迪克和柯里斯就等在一旁。一个懂英语的人站在面对庭院的窗口,转过身来向他们解释刚才经过时那阵嘘声的缘由。一个弗拉斯卡蒂[3]本地的家伙强奸并且杀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恰好也是要在这天上午被押来受审——外面的人群以为迪克就是那人。
她循着声音跑过走道,来到一个庭院。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方向,只能团团乱转,不过,当叫骂声再次响起时,她很快就找到了那间小小的看守室。两名宪兵正准备站起来,可贝比已经飞快冲过他们身边,扑到牢房门前。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他被释放了——法庭认为他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这里有没有美国人?有没有英国人?”
“足够的惩罚!”迪克大叫,“凭什么要受惩罚?”
他的声音消失了,她听到一声钝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接着,声音又响了起来。
“来吧。”柯里斯说,“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里有没有英国人?有没有美国人?有没有英国人在?有没有——噢,上帝啊!你这肮脏的意大利佬!”
“可我干什么了,不就是和几个出租车司机打了一架吗?”
穿衣服时,她的心慌得怦怦乱跳。十分钟后,她走出电梯,来到黑洞洞的大厅。送信来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另外叫了一辆车,报上监狱的地址。一路上,窗外的黑暗渐渐消退、淡去。在这日与夜交替的摇荡时刻,贝比那几乎从未苏醒的胆量更是微微退缩起来。她开始同白天赛跑,有时,在宽阔的大道上,她占了先机,可每当稍有阻滞,风便开始不耐烦地四下飞卷,光亮也随之又一次缓缓蔓延。出租车经过一个哗啦作响的喷泉,水珠在大片的阴影里飞溅。接着是一条小巷,巷弄如此曲折,以至于两旁的房屋也不得不尽可能随之扭曲。汽车颠簸着咔嗒咔嗒驶过鹅卵石路面,猛地一个急刹,停在两个岗亭前。岗亭里亮着灯,背后是一面幽绿潮湿的墙。突然,一条拱形走道那透紫的黑暗中传来了迪克尖利的叫嚷。
“他们指控你假装和一名便衣握手,结果却是走过去动手打了他——”
“我马上下来。”
“那不是真的!我说过了我要揍他——我不知道他是便衣。”
“您的朋友,叫戴弗的,遇到麻烦了。他跟警察发生了冲突,他们把他抓到牢里去了。他让一辆出租车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两百里拉报酬。”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停顿了一下,等待她认可这个条件,“司机说,戴弗先生遇到了大麻烦。他和警察打了一架,伤得很重。”
“你还是走吧。”律师催促道。
她披上罩袍,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要发表一个演讲,”迪克大声说,“我要告诉那些人,我是怎样强暴一个五岁的女孩的。也许我还——”
“看门人,夫人。”
“快走吧。”
“噢——是谁?”
贝比和一位医生坐在出租车里等他。迪克不愿正视贝比,也不喜欢那个医生。看那副严厉古板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最难打交道的那类欧洲人,一个拉丁道学家。三言两语将这场祸事的来龙去脉一带而过后,大家便都没什么话可说了。回到奎里纳尔的酒店房间,医生为他清理了残留的血迹和油腻汗渍,将鼻梁、断裂的肋骨和手指一一接好、复位,为小伤口消毒,最后在眼睛上敷上强效药剂,包扎好。迪克问他要了四分之一粒吗啡,因为他还很亢奋,清醒得厉害。服下吗啡后,迪克沉沉入睡。医生和柯里斯离开了。贝比守在他身旁,等一个从英国人的疗养院里请来的女护士。这是艰难的一夜,可她只觉得心满意足:无论迪克从前如何,从这一天开始,她们便在他面前拥有了道德上的优越,直到他再也无法提供任何用处。
将近四点时,一阵唐突的敲门声把她惊醒了。
[1]马里恩·克劳福德(Marion Crawford, 1854—1909),美国作家,著述甚丰,其中最著名的是以意大利为背景的小说。
她的思绪渐渐从军官身上收回,转回到两名宪兵,再到迪克——她回到床上,关了灯。
[2]格罗顿(Groton)是美国最著名的私立寄宿制预科学校之一,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格罗顿市,该校学生的口音谈吐大都带有贵族腔。
贝比·沃伦靠在床上读马里恩·克劳福德[1]的一本出奇乏味的罗马故事,直到凌晨一点才放下。她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街上的情形。酒店对面的马路上站着两名奇形怪状的宪兵,身上的斗篷裹得紧紧的,头上戴着滑稽的帽子,不断地晃过来晃过去,活像飘来荡去的船帆。看到他们,她想起了午餐时盯着她看的那个卫队军官,他的眼神是那么赤裸裸。身为矮个儿人种里的大高个,他相当自负,可除此以外,也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若是他走上前来对她说:“我们一起走走吧,就你和我。”她会回答:“为什么不呢?”至少,她似乎直到现在也没能融进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
[3]属于罗马大区,位于罗马东南二十公里处。出产同名白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