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房间的大沙发上,萝丝玛丽横卧在他的膝头,他用手指梳理着她秀美的刘海。
“去我的房间吧。”他提议,她同意了。
“能允许我再对你好奇一下吗?”他问。
尼科特拉正在萝丝玛丽的客厅里,高谈着专业上的事。一直耗到萝丝玛丽给出请他离开的暗示,他才一边发出可笑的抗议,一边走出门去,无比傲慢地假装没有看见迪克。和上一次一样,电话铃声大作,占去了萝丝玛丽十分钟的时间,迪克的耐心越来越少。
“你想知道什么?”
第二天,萝丝玛丽坚持要请迪克吃午饭。他们去了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老板是个曾经在美国工作过的意大利人,两人吃了火腿煎蛋和华夫饼。然后回到酒店。迪克发现他并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但这发现并未削弱他对她的激情,反倒更有助益。现在,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在未来参与她的生活,对他来说,萝丝玛丽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疑心许多男人所谈到的爱情其实也不过如此——不是不顾一切地全心投入,不是所有色彩的交相融汇,不像他对尼科尔曾经的爱那样。想到尼科尔,想到她可能会死去,会沉入心灵的黑暗,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他便禁不住浑身都难受起来。
“有关男人们的事。我只是好奇,倒不是说窥探。”
她看懂了他眼神中的几许戏谑意味,改变了话题。看起来,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共同语言了。但他依旧钦佩她所具备的某些东西,送她回埃克塞西尔的路上,他妙语连珠,恭维不断,让她整个人都闪亮了起来。
“你是说,在我遇到你之后隔了多长时间?”
“——只犯极大的错,贝比。”
“或是之前。”
“当然,我知道人们会说,贝比·沃伦在欧洲跑来跑去,没完没了地追逐那些新鲜玩意儿,结果却错过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可我觉得恰恰相反,我才是真正追求美好东西的人,这样的人并不多。我认识我们这个时代里最有趣的人物。”又一阵吉他声铮铮响起,模糊了她的声音,不过她提高嗓门盖了过去,“我几乎从不犯大错——”
“噢,不。”她大吃一惊,“之前什么也没有。你是我在意的第一个男人。到现在你还是我唯一真正在意的人。”她想了想。“之后大概一年,我想是的。”
迪克甚至懒得开口反驳。
“是谁?”
“当然,我喜欢有礼有节,我认为就该这样,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应该这样。我知道你大概不这么想,可你必须承认,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印记。”
“噢,一个男人。”
“小把戏罢了。”他平静地说。只是短短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里,她就抛出了三条他无法认同的观点。
他紧盯不放,不肯让她含糊敷衍过去。
“这就是你特别优秀的地方,迪克。你只要这里那里地打打招呼,聊上几句,就能让聚会活跃起来。我认为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
“我可以打赌,这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第一次不尽如人意,之后隔了好长时间。第二次好点儿,可并没有对那人一见钟情。第三个还行——”
“什么,不——只要故事好,我就喜欢。”
他自虐地追问下去。“后来你有了一次真正酣畅淋漓的沉醉体验,而从那之后,你开始害怕,害怕有朝一日遇上真爱时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维多利亚式的教条老古板,“再之后,有过半打情事,全都是偶尔的调剂,直到现在。是这样吧?”
“可不是!”柯里斯说。
她乐得笑出了眼泪。
“他们俩都是英国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第一流的英国人更高贵的人了,你觉得呢?如果有,那我也从来没能遇到过——噢,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讨厌长故事,你不讨厌吗?”
“没有比这错得更离谱的了。”她说。这话让迪克松了口气。“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某个人,爱上他,一直爱他,永远不让他离开。”
“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你的个人生活,贝比,还有你的想法。你从来没提过——我们总是在谈尼科尔。”
这次是他的电话响了,迪克听出了尼科特拉的声音,他要找萝丝玛丽。他捂住话筒。
“我不知道。我爱过的人之中,有一个死在战场上了,还有一个背弃了我。”
“你要跟他说话吗?”
“可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迪克固执地追问。
她过来接起电话,飞快地说起了意大利语。迪克听不大明白。
“噢,不。”她扭捏起来,含含糊糊地说,“那是去年的事了。”
“这电话真是浪费时间。”他说,“现在已经四点过了,我五点还有约。你还是和西格诺尔·尼科特拉玩儿去吧。”
听到这里,柯里斯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迪克很快转换了换题:“我们聊点儿别的吧。比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们听说你和佩利勋爵订婚了,那个谁的表兄——”
“别傻了。”
“可你真的还爱尼科尔吗?”她警觉地问。
“那我就会觉得,当我在这里时,你根本就不该搭理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打断她,“如果我不曾爱过尼科尔,那的确会很艰难。”
“这很难。”她突然哭了起来,“迪克,我是真的爱你,永远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可你又为我做了什么呢?”
“噢,你明白的,”她向他保证,“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不知感激。我们都知道,你很不容易——”
“尼科特拉为别人做了什么呢?”
直到迪克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时,她才反应过来这话有多荒唐。
“那不一样。”
“你觉得她和别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贝比自言自语出了声,“当然,这也是可以安排的。”
——因为青春总会召唤青春。
“也许,对尼科尔来说我不是那个对的人。”迪克说,“她仍然可以重新找个像我这样的人结婚,某个她认为可以依赖的人——类似这样的。”
“他是个混蛋西班牙佬!”他说。他妒忌得快发疯了。不想再一次被伤害。
他们转移到乌尔皮亚继续谈话。在那酒吧里,柯里斯·克雷走到他们桌旁,径自坐了下来。一个颇有才华的吉他手正在葡萄酒桶堆里拨弦低唱《演奏吧,我的军乐团》。
“他只是个孩子,”她抽泣着说,“你知道我是你的,你是第一位的。”
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就算她曾经怀疑过那肮脏久远的真相,尼科尔生病的真正原因,也一定早就做出了抉择,那就是,拒绝接受它,将它压在积尘的柜子角落里,就像对付那些不小心错买回家的画一样。
听到这话,他伸出手去拥抱她,可她筋疲力尽,软软地向后倒去。他接住了她,刹那间,仿佛慢板乐章奏出了最后的袅袅尾音,她双眼紧闭,长发垂落,像个溺水的女孩。
“怎么没有?我觉得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工作得一样出色。”
“迪克,放过我吧。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看不出我自己能到伦敦去做什么。”
蛮不讲理的妒忌铺天盖地而来,遮盖了他那原本让她安心自在的体贴与善解人意,如今他成了红脖子的粗野乡下汉,而她则本能地想要逃开。
“我明白,我对你说过我很遗憾了。”她拨弄着项链上的玻璃葡萄串,“可现在钱完全不是问题。想做什么都可以,应该让尼科尔过得好一些才对。”
“我想知道真相。”他说。
“我去美国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那好吧。我们经常待在一起,他想和我结婚,可我不想。那又怎样?你指望我怎么办?你从来没向我求婚。你是想让我一辈子和柯里斯·克雷那样的笨蛋厮混吗?”
“当然,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事。”贝比重申,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但把她一个人扔在那样的环境里——”
“你昨晚是和尼科特拉在一起?”
当她这样粗糙地将她的朋友归类时,迪克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一张又一张呆滞的外国面孔,全都挤在欧洲的小旅馆里。
“那不关你的事。”她呜咽着,“原谅我,迪克,这和你有关。你和妈妈是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两个人。”
“他写的都是堕落的家伙。我指的是值得尊敬的英国人。”
“尼科特拉呢?”
她的沙拉勺一摇,挥退了麦克·阿伦。
“我怎么知道?”
“我在读一本麦克·阿伦[1]的书,如果里面说的——”
她已深谙语言的艺术,能在最简单的字眼里埋下深意。
她大概还打算接着向他兜售那些老掉牙的一九一四年的布道故事,可他笑了起来,说:
“和巴黎时你对我的感觉一样吗?”
“他们是的。你瞧,我了解他们。在伦敦找个房子,春天时过去住上一阵子,我想会对你们有好处的——我认识一位性情温柔的女士,她在塔伯特有套房子,家具齐全,你们可以租下来。我的意思是,和心智健全、温文尔雅的英国人生活在一起。”
“和你一起时,我觉得舒服、快乐。在巴黎的时候不一样。只是,对于过去的感觉你永远也说不清楚。不是吗?”
“他们可算不上。”他不认同。
他站起来,开始准备晚上的礼服——如果不得不饮尽这世间的苦酒,将苦痛与怨恨藏在心底,那他也不会再爱她。
“那是因为当时你们缩在里维埃拉,住在山上,与世隔绝,都快要变成隐士了。我不是说要你们回到那样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比如说,搬到伦敦。英国人是世界上心智最健全的种族。”
“我不喜欢尼科特拉!”她大声宣告,“可是我明天就要跟随摄制组到里窝那[2]去了。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泪水再次涌了出来。“真是可恶。为什么你要来这里?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只是拥有那一段回忆?这感觉真糟,像和妈妈吵架时一样。”
“可你之前很支持诊所的事。”他提醒她,“你告诉我的,对她,你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
当他开始换衣服时,她站起来向门边走去。
“迪克,我并不想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或是追根究底,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改变一下或许会对她有好处吗——摆脱生病的阴影,像其他人一样融入世界?”
“我今晚不会去参加宴会。”这是她最后的努力,“我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如何,我不想去。”
“在治疗手段上并没有多少选择的空间——当然,针对个案,你可以尽可能找到最合适的人来处理。”
潮水再次袭来,可他抽身离开了。
“你认为多姆勒医生最早采取的治疗方法是对的吗?”
“我会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再见,迪克。”
迪克给了她一套关于事实的说法,贝比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觉得有必要找个人出来为她妹妹所遭受的苦难负责。
“再见。”
“把事情都说给我听听吧。”她提出要求。
“噢,真是可恶,真是可恶。噢,真是可恶。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自然,他们坐下来一起吃了顿晚餐。
“我想了很久,也想知道答案。”
看到他胳膊上的黑色袖标,她想起来了,说:“关于你的事情,我非常遗憾。”
“可为什么要把它带给我?”
“我刚回来,从那不勒斯走的。”
“我猜我就是黑死病毒。”他慢慢说道,“我大概再也无法为别人带来幸福了。”
在埃克塞西尔的餐厅门口里,他遇到了贝比·沃伦。她漂亮的大眼睛就像是大理石雕成的,惊诧极了,探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在美国,迪克!尼科尔和你在一起吗?”
[1]麦克·阿伦(Michael Arlen, 1895—1956),英国作家,最成功的作品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系列以英国上流社会为背景的讽刺爱情小说。菲兹杰拉德本人曾评论他是“二流的”作家。
萝丝玛丽晚餐另外有约,要去参加剧组一名同事的生日宴。迪克在大堂遇见了柯里斯·克雷,可他只想一个人吃晚餐,便假装在埃克塞西尔酒店有约会。他和柯里斯一起喝了杯鸡尾酒,原本模糊的不满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焦躁——他再也没有借口继续逃离诊所了。这一切,与其说是沉醉,倒不如说是一份浪漫的回忆。尼科尔是他的女孩——曾经无数次,他打从心底里觉得再也受不了她了,可她是他的女孩。和萝丝玛丽在一起的时候是放纵,和柯里斯在一起,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2]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位于托斯卡纳西部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