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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当他凝望她的时候,她的面庞开始透出光芒,那是永恒的月光。

“亲爱的——不要紧。”

“和你的话,是会有报应的吧。”她说。她扭动身体,离开他,走到镜子跟前,用手拢了拢弄乱的头发。然后拖过一把椅子,紧贴着床边坐下,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他强自将激情压在心底,双手扶着她柔弱的身躯,推起半英尺高,注视着她,轻声说:

“告诉我,真正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他恳求道。

他们和衣相拥,四肢交缠,他绷紧了胳膊与背脊,她娇喘吁吁,胸膛起伏不已。可是她低声说:“不,现在不行——这些事要慢慢来。”

“我一直都在告诉你。”

她吻住了他,他将她拉倒在床上,他们并排躺下,继续拥吻,直吻到两人都喘不上气来。她的呼吸热切激动,充满了青春的味道。她的双唇微微有些干裂,嘴角却很柔软。

“某种意义上——可从来都连贯不起来。”

“我们现在回到了中学舞会现场。在座的萝丝玛丽·霍伊特小姐,是眼睫毛爱好者——”

他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可他还没放弃。

“你有这世上最长的睫毛。”她评论道。

“你真的还是处女吗?”

在这个屋子里,仅仅这样的欢愉是无法持续的。要么前进,要么退后。当电话铃再次响起时,他漫不经心地踱进卧室,在她的床上躺下,翻开阿尔伯特·麦基思科的小说。萝丝玛丽很快就跟了进来,靠着他坐下。

“不——不——不!”她歌咏般地说,“我和六百四十个男人睡过——如果这就是你想听到的。”

“真是难啊,坐在这里,离你这么近,却不去亲吻你。”立刻,他们热烈地亲吻在一起,就站在地板中央。然后,她将他推开,退回到她的椅子上。

“这和我没关系。”

现在,她调暗了灯光,更适合谈情。为什么要阻碍他欣赏她呢?他对着她说话,就像在书写情书,仿佛从出之他口,到入诸她耳,这些字眼还得穿越一段时空。

“你是想把我也当成一个心理学案例吗?”

“我也是。”萝丝玛丽赞同,“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人只是碰巧见过我一次的远房表亲。想想吧,竟会有人用这样的理由打电话!”

“看看你吧,一个完全正常的二十二岁女孩,生活在一九二八年,我猜你已经品尝过几次爱情的滋味了。”

这一次通话结束后,他试着把这个下午拉回轨道,说:“我现在就指望着能有人给我一些补养。”

“它们全都——夭折了。”她说。

“不是。”

迪克没法相信她。他无法确定,究竟她是有意要在两人之间筑起高墙,还是为了让最终的降服显得更加意味深长。

可是电话又响了。迪克站起来,拿起先前扔在床上的帽子,准备放到行李台上去。萝丝玛丽紧张地伸手捂住话筒:“你不是要走吧!”

“我们去平丘山[2]走走吧。”他提议。

“好了。”她说,“你发现了吗?为了见你,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来收拾准备。”

他抖动身体,拉平衣服上的褶皱,捋顺头发。机会来了,又莫名地溜走了。三年来,迪克一直是萝丝玛丽的理想,她用他来衡量其他男人,于是,无可避免的,他的形象被拔高了许多。尽管有着同样迫不及待的渴望,她也不愿让他变得和其他男人一样,总觉得若是那样,他就会取走她自己的某个部分,装进口袋里带走。

没了餐桌,她似乎也更加自在起来,冲着迪克露出了微笑——笑得像是他们俩在一起历经了各种艰难险阻,如今终于来到属于自己的天堂,平静、安宁……

他们漫步草地,行走在小天使、哲学家、法翁精灵[3]和垂坠的水帘之间。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不时微微调整,直到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仿佛要这样挽手到天荒地老,因此一定要确保任何细枝末节都恰到好处。她拉下一根嫩枝,折断后却发现它没什么弹性。忽然,她在迪克脸上看到了一直期盼的东西,便不由执起他戴着手套的手轻轻亲吻。后来,她像个孩子似的向他撒起欢来,逗得他也露出了笑容。她大笑着,两人的美好时光开始了。

“……我有客人……不,不太合适。我得去裁缝那儿试衣服,要花很长时间……不,现在不行……”

“今晚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亲爱的,因为我很久以前就答应别人了。不过如果你起得来的话,明天一早我可以带你去片场。”

电话响了。她接电话的时候,迪克翻了翻两本小说,一本艾德娜·费勃[1]的,一本阿尔伯特·麦基思科的。服务生来收走了桌子。没了桌子,黑睡衣下的萝丝玛丽在这屋子里愈发引人注目。

他独自在酒店吃过晚餐,早早上床,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在大堂与萝丝玛丽会合。汽车上,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在晨光中焕发出清新的光彩,宛若新生。他们穿过圣塞巴斯蒂安城门,沿着亚壁古道前行,直到抵达市民广场上规模巨大的片场,比广场本身还要大。萝丝玛丽交代人带他参观这些了不起的布景,看看层层叠叠的看台和拱门,还有铺沙的竞技场。她要准备一场基督教囚徒看守室里的戏。很快他们就到了那里,看到尼科特拉,一名据说有望成为下一个瓦伦蒂诺[4]的演员,正在十几个女“俘虏”面前趾高气扬、装腔作势地走来走去,“女俘虏”们都上了睫毛膏,看起来既忧愁又惊恐。

“他们都很好。他们常常说起你——”

萝丝玛丽穿着一件及膝束腰外套出现了。

“尼科尔怎么样——还有拉尼尔和托普茜,都好吗?”

“看看这个。”她悄声对迪克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看过毛片的人都说——”

“所有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毛片是什么?”

“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迪克。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

“就是刚冲洗出来的胶片,前一天拍摄的。他们说,这是头一件被我穿出性感味道的东西。”

她从他的身后走过,经过时碰到了他的肩膀。打了个让人来撤走餐桌的电话之后,她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意这个。”

“如果不被剪的话,我在这次的片子里有很不错的戏份。”

“你当然不在意!可是我在意。”

“我在很多地方看到过你的海报。”迪克说,“有一次还一个人重温了一遍《爸爸的小姑娘》!”

当灯光师和导演讨论着什么,整个人都靠在了导演身上时,尼科特拉披着他的豹皮,专心致志地跟萝丝玛丽说话。最后,导演粗暴地把灯光师推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迪克的向导发表评论道:“他又在跳脚了,没错儿!”

“哦,她记挂着呢。”萝丝玛丽再次向他担保,“非常记挂。”

“谁?”迪克问。可还不等那人回答,导演就飞快走到了他们跟前。

“啊,很高兴她还记挂着我。”

“谁跳脚了——你自己在跳脚吧。”他转头对着迪克,语气激烈地说,就像在向陪审团辩解一样,“他跳脚的时候就总是觉得其他人也都一样,没错儿!”他瞪了向导一会儿,然后一拍双手:“好了——各就各位。”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错,早上可是把我吓了一跳。如果剧组还在这里的话,妈妈下个月要过来。她总是问我有没有在这里见到你,好像我们俩就住隔壁似的。妈妈一直很喜欢你——她一直觉得你才是我应该结交的人。”

这就像是在一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里做客。一个女演员走上前来,和迪克聊了五分钟,以为他是刚从伦敦来的演员,发现弄错后就慌忙逃走了。迪克有一个明显的感觉:这整个团队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比外面世界里的人更加高傲,也更内向,可前一种感觉更强烈。他们全都是些勇敢、勤勉的人,生活在一个近十年来只在乎享乐的国家里,登上了显眼的高位。

“不了,谢谢。”

光线迷蒙起来的时候,拍摄停了——在画家眼里,这样的光很美,可是对摄像机来说,就比不上加利福尼亚澄澈的空气了。尼科特拉跟着萝丝玛丽走到车旁,对她悄声说了些什么。她看着他,脸上没有笑容,像是在说再见。

“你那会儿脸色不大好——现在好了吗?想喝咖啡吗?”

迪克和萝丝玛丽的午餐是在凯撒餐厅吃的。那是家很棒的餐厅,在一栋有大露台的别墅里,可以俯瞰那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倾颓的广场遗址。萝丝玛丽喝了一杯鸡尾酒和少许红酒,迪克喝了很多,多到他的不满统统消失了。饭后,他们驱车回到酒店,心情都很舒畅,兴致勃勃的,沉浸在一种微醺的平静中。她想要被占有,她得到了。那自沙滩上孩子气的迷恋开始萌发的,终于完满了。

“我今天早晨实在是不太像样,真是抱歉。”

[1]艾德娜·费勃(Edna Ferber, 1885—1968),美国作家、编剧,其作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非常畅销,多部被改编搬上大银幕,其中,《演出船》(Show Boat, 1926)影响很大,先后被改编成百老汇歌剧和三部电影,而《很大》(So Big, 1924)获得了1925年普利策文学奖。

“想来点儿咖啡吗,年轻人?”

[2]平丘山(Pincio Hill)位于罗马古城区的东北侧,可俯瞰战神广场,也是欣赏日落的传统去处。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说,“比从前更漂亮了。”

[3]西方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精灵,生活在森林中。

迪克迈出电梯,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一直到底,转个弯,听到远远有说话声从一扇门里飘出来,门里透出灯光。萝丝玛丽身穿一套黑色睡衣,正在喝咖啡,午餐桌还在屋里没有收走。

[4]鲁道尔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 1895—1926),出生于意大利的美国著名默片演员,在当时是性感的代名词,人称“拉丁情人”,或直呼其为“瓦伦蒂诺”(本意指代在浪漫爱情中英勇、忠诚且本身充满魅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