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没听到电话响,但还是在两点醒了过来,整个人都精神了。先打开行李,把西装和脏衣服送去清洗,然后刮脸,又花去半个小时泡个热水澡,之后,迪克才开始吃他这一天的第一顿饭。阳光洒进了纳兹奥那勒大街,他打开门放它们进来,门上挂着一个叮咚作响的老式黄铜门环。等待外套熨好的时间里,他看到《晚邮报》上说,“在辛克莱·刘易斯创作的长篇小说《华尔街》中,作者选择从一个小镇入手,剖析美国的世态民情[3]”。他开始试着去想萝丝玛丽。
迪克走进房间,稳住心神。他订了个中午的叫醒电话,剥掉衣服便沉入了深深的熟睡之中。
一开始,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萝丝玛丽年轻、有魅力,托普茜也一样。他猜测她在过去四年里已经交往了一些情人,对他们动了感情。噢,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他人的生活中占有多重的分量。然而,就在这样的迷惑中,他的爱意萌发了——明知前路险阻,却仍然希望保持一种关系,这正是最理想的状态。往日的情感回来了,他想要抓住她娇艳躯壳下自我奉献的动人本性,封存起来,直到将它一滴不漏地完全占有。他努力调动一切可能吸引她的东西——终究还是没有四年前那么多了。十八岁看三十四岁,或许还会带着青春期的盲目崇拜;到了二十二岁再看三十八岁,必然就老道明晰得多了。更何况,上一次相遇时,迪克正处在感情最充沛的时候,自那以后,他的激情就衰退了。
“我们得尽早开工,因为十一点就起雾了——两点钟给我打电话。”
服务生送来衣服。他穿上白衬衣,戴上领圈,佩上黑领结,领结上钉着一粒珍珠,阅读用的眼镜带子上也穿着一颗同样大小的珍珠,自由地垂坠着晃来晃去。休息过后,他的脸色恢复了棕黑的红润,和在里维埃拉过夏天时一模一样。作为热身,他双手撑在一把椅子上做了会儿倒立,直到钢笔和硬币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三点钟时,他给萝丝玛丽打了个电话,受邀前往。不过,迪克被自己的杂耍热身弄得有些头晕,打算拐进酒吧间先喝一杯金汤力[4]。
他直直盯着她,想让她感到一点扭捏羞涩,这样的话,或许她就不会太注意到他没刮过的脸和睡得皱巴巴的衣领了。幸运的是,她很匆忙。
“嗨,戴弗医生!”
她戴着手套,双手覆盖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迪克——我们正在拍《伟大即是罗马》——至少我们是这么打算的。我们随时可能要走。”
纯粹因为萝丝玛丽在这里,迪克才能立刻认出这个男人,是柯里斯·克雷。他仍然和过去一样,突兀的宽下巴显得他格外自信,神气活现的。
几乎同时,萝丝玛丽也看到了他,甚至还没看清便将他认了出来。她吃惊地转头望了望,立刻扔下同行的姑娘快步走上前来。迪克强忍着激动,屏住呼吸,转身注视着她。她穿过大厅的模样就像一匹年轻的小马,刚服下黑种草籽油,四蹄锃亮,光彩夺目,让他惊觉自己的模样。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只来得及尽量将疲惫掩藏起来。她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满溢着信赖,他振作起精神,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意思是:“原来你也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的茫茫人海中。”
“你知道萝丝玛丽住在这里吗?”柯里斯问。
站在酒店前台边时,他突然感觉眼角有什么闪过,于是霍然抬起头来。宛如一杯烈酒下肚,热气从胃里直冲脑门——他看见了一个希望看见的人,一个他愿意为之穿越地中海的人。
“我遇到她了。”
麦基思科夫妇在直布罗陀下了船。次日傍晚,迪克从那不勒斯的酒店出发去火车站,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因为迷路而形容凄惨的一家三口。那是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他在船上见到过她们。一股强烈的欲望袭来,他想帮助她们,也许是想期望被赞美吧,他领着她们找了些乐子,尝试为她们买了些酒,高兴地看到她们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洋洋自得。他沉迷在自己编织的剧情中,假装她们是这个那个人物,为了维持这份幻觉还不小心喝得过了头。而从头到尾,这母女三人都觉得是遇上了从天而降的好运气。当夜色渐渐退去,火车喘着粗气在卡西诺和弗洛西诺内[2]之间摇晃着前行时,他准备离开了。到了罗马,经过了一场怪异的美国式车站告别仪式之后,迪克前往奎里纳尔酒店,多少有点筋疲力尽了。
“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听说她在这里,所以上周就过来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妈妈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样。”他修改了一下说法,“我是说,她小时候被照顾得太周全,结果呢,现在成了个精于世故的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相信我,她已经让这些罗马男孩都拜倒在她的裙子下了!绝对的!”
有最好的女裁缝为之裁剪盛装,维奥莱如今相当气派,正沉迷在家教良好的女孩们十几岁时就了解的小发现里。说实话,她原本可以跟着住在博伊西[1]的母亲学到这些,不想心思却陷落在爱达荷的小放映厅里,没时间分给她的母亲。现在,她找到了“归宿”——同数以百万计的人一样——她很快乐,只是每当表现得太过天真的时候,她的丈夫还是会出面阻止。
“你在佛罗伦萨上学?”
上船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迪克·戴弗。打量几眼之后,他走上前来,友好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泰然坐下。迪克放下手中的书,很快就看出了麦基思科的变化,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恼人的自卑感消失了,和他聊天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在歌德以外的一些领域里,麦基思科堪称“见多识广”——听他将各种各样的观点胡乱拼凑捏合来当作自己的见解,也颇有趣味。大家成了熟人,迪克和他们一起吃过好几顿晚餐。麦基思科夫妇曾经受邀与船长共进晚餐,不过,他们端着尚显生疏的骄谄架势告诉迪克,他们“可受不了那些人”。
“我?是啊,我在那里学建筑。星期天回去——我在等着看比赛。”
一同奔来的还有阿尔伯特·麦基思科,报纸上将他称作“船上最珍贵的货物”。麦基思科红了。他的小说全都是仿品,模仿的是这个时代里最出色人物的作品。这是一项无损声名的壮举。何况他还别有天赋,懂得怎样将那些作品拉下云端,变得柔和,这样,许多读者便能陶醉于阅读的轻松惬意之中。成功成就了他,也打败了他。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何在,明白他比许多天分超卓的人更加懂得适者生存,于是选择享受以此赢得的成功。“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会说,“我也不认为我拥有真正了不起的才华。可只要坚持下去,或许我早晚也能写出一部杰作。”从轻巧的跳板上起跳,一个漂亮的入水。过去遭遇的无数冷眼被忘记了。毋庸置疑,从心理层面来说,他的成功筑基于与汤米·巴尔班的决斗,自那以后,即使决斗已在记忆的角落里暗淡褪色,他却得以重新打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自尊。
迪克好不容易才没让他把这杯酒记进他的挂账单,那账单简直就是一份股市报表。
踏上跳板,世界便自行改变了模样,海峡赫然眼前。人成了一个全新小国的公民,比安道尔共和国更加小,一切都不再确定。事务长办公桌边的人们有着和船舱一样古怪的模样;倨傲化作了旅行者和他们朋友的眼。然后,便轮到响亮的哀伤汽笛、不祥的震颤、船与人心,一个接着一个运转起来。码头和它们的入口依次掠过,这一刻,船只不过是从它们身上意外滑落的碎片。入口远离,声响消匿,码头退为了水岸边的一段框木。港湾急奔入海。
[1]美国爱达荷州首府。
站在船坞码头长长的屋顶下,就像是置身缥缈的国度,不是此处,也不在彼方。蒙蒙的黄色穹窿下充斥着各种回响:卡车的隆隆声和行李车沉重的拖曳声,起重机此起彼伏的尖锐声响,最早抵达的海洋的咸腥气息。人们步履匆匆,尽管还有的是时间。过往的时光与这片大陆都落在了身后,未来是船侧那热情的出海口,而现在,是昏暗嘈杂的混乱迷巷。
[2]两处都是意大利拉齐奥大区弗洛西诺内省的城镇,卡西诺位于大区最南端,弗洛西诺内为省府所在地。
“再见了,我的父亲——再见了,我所有的父辈们。”
[3]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 1885—1951),美国作家,193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作品名叫《主街》(Main Street, 1920)。而1929年上映有一部美国电影《华尔街》(Wall Street)。此处原文为意大利文,作者刻意误写书名,或许是在暗示即将来临的经济大萧条。
第二天,父亲被安葬在了教堂墓地里的一百个戴弗、多尔茜和亨特之间。将他留在这里,所有亲人都围绕着他,这很好。鲜花点缀着褐色的泥土地。现在,迪克在这里没有牵挂了,他不认为自己会再回来。跪在坚硬的土地上。这些亡者,他全都熟悉,熟悉他们风吹日晒的面庞、闪亮的蓝眼睛、瘦削有力的身躯,还有十七世纪自黑森林里开辟出新世界所铸就的灵魂。
[4]一种鸡尾酒,主要以杜松子酒(金酒)和汤力水调配而成。
父亲的过世令迪克久久为之哀恸震动,就连家乡的堂皇门户,纽约港,在他的眼里,有足足一个小时都显得那么伤感而又辉煌。不过,船一靠岸这感觉便消失了,一去不返,无论在街巷间、酒店里,还是在载着他回到水牛城又护送着父亲的遗体南下弗吉尼亚的火车上,再也没能找到。直到地方小火车摇晃着驶入威斯特摩兰郡那矮树丛生的黏土地时,他才再一次感受到了与周遭的共鸣:他在火车站看见了一颗熟悉的星星,还有照亮切萨皮克湾的清冷寒月;他听到了四轮马车车轮转动的嘎嘎声,笨拙可爱的话语声,有着温软印第安名字的古老河流懒懒流淌的潺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