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噢——噢
……这艘船很漂亮,我们一起用脚跟轻轻地磕甲板。这个角落风很大,每次经过时,我都要整个人躬起身子,顶着风走,还得拉紧我的外套,一步不落地紧紧跟着迪克。我们随口胡乱哼唱:
别的火烈鸟啊,不是我,
“再见吧,蓝色格罗泰,”船夫唱着歌,“不久以后再归来——”然后,我们沿着意大利靴子左侧火热的胫部一路下行,风绕着那些可怕的古堡打转,呜呜直响,亡者躺在那些山头上注视着我们。
噢——噢——噢——噢
湖泊陷在褐色的黏土地上,山坡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沟坎,就像肚子上的褶皱。摄影师把照片给我们了,拍的是我,在去卡普里岛[4]的船上,我的头发在船舷栏杆上方飞舞。
别的火烈鸟啊,不是我——
……真是没道理啊,迪克,我们完全可以换个大一些的公寓。我们为什么要因为沃伦的钱比戴弗的多就这样为难自己呢。哦,谢谢你,服务生,可是我们改变主意了。这位英国牧师告诉我们,说你们这儿的奥尔维耶托白葡萄酒非常好。从来没卖到外地去过?难怪我们没听说过,我们很喜欢葡萄酒的。
有迪克在,一切都很有趣——睡在甲板躺椅上的那些人全都看着我们,一个女人想听清楚我们在唱什么。迪克唱厌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接着唱,迪克。你会走得卓越不群,亲爱的,穿过沉郁的空气,在躺椅的影子里开出你的路,穿过烟囱里落下的烟雾。你会感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下滑过,人人都盯着你。你不再与世隔绝,可我猜,你触地是为了弹起得更高。
……劳驾您,挂个电话到医院找我丈夫。是的,这本小书到处都有卖的——他们想出版六种语言的版本。我在做法文版的翻译,可这些天我累得很——担心会摔倒,我身子太重了,笨拙得很——就像一个坏了的不倒翁,怎么也站不直。冰凉的听诊器贴在我心口上,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不管了”——哦,医院里那个抱着青紫色孩子[3]的可怜女人,倒不如死了的好。如今我们三个都在,真好,不是吗?
坐在这生命之舟的桅杆上,我看向大海,让我的头发随风飞舞,闪闪发亮。我在蓝天下一动不动,船的使命就是载我驶入那幽蓝色的迷蒙未来,如同帕拉斯·雅典娜[5]被虔诚雕刻在大船船头。海浪拍打着众生的梳妆台,玛瑙绿的枝叶在船尾飞溅变幻,诉说哀愁。
……这真是又有趣又孤独,不是吗,迪克。无处可去,唯有紧紧相依。我们该做的就是相爱再相爱吧?啊,可是我已经拿出了我全部的爱,我能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过,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伸出手,发现你就躺在我身边,整个人暖暖的,就像其他人的生活那样,我想这真是太美妙了。
……那年我们到处旅行——从乌鲁穆鲁湾一直到比斯克拉。在撒哈拉沙漠的边缘,我们遇上了一场蝗灾,司机非常和气地解释说,那些是大黄蜂。夜里天空低垂,一个陌生的神灵注视着那片土地。哦,可怜的、瘦小的、赤裸着身子的乌列奈尔人[6]。夜晚很吵闹,鼓声从塞内加尔飘过来,还有笛子和生气的骆驼,土著们穿着旧汽车轮胎做的鞋子啪嗒啪嗒到处走。
你好吗,律师。我们明天动身去科莫,一个星期后回到苏黎世。所以我才希望你和姐姐能快些把事情都商量好,我们不在乎我能得到多少。我们会在苏黎世安安静静地生活两年,迪克完全有能力让我们生活得好好的。不,贝比,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谙世事——只要够我生活所需的衣服杂物……什么,还有——那笔财富真的能给我那一切?我知道我永远没法花光它。你也有那么多吗?为什么你的更多——是因为你们觉得我没有能力吗?好吧,就让我那份堆在那里吧……不,迪克拒绝和这事扯上任何关系。我会为我俩感到无比骄傲的……贝比,你根本不了解迪克是什么样的人,还不如,不如——我在哪儿签名?哦,很抱歉。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情况又变糟了——火车、沙滩,全都一样。所以他才要带我去旅行。我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小姑娘托普茜,在她出生之后,一切又都变得黑暗了。
贝比是对的,她自己也很清楚。当面较量的话,她的父亲能胜过任何牧师。他们是一个只缺封爵的美国贵族家庭——就是那种写在酒店登记簿上、签在介绍信上、在困境中拿出来,就能让人心头一震、态度转变的名字,而这种转变反过来进一步巩固他们基于自己地位的优越感。她从英国人那里学到了这些,他们早在两百年前就了解了这一点。可她不知道的是,迪克两次差点忍不住将这桩婚姻扔回到她的脸上。多亏尼科尔及时找到了他们,远远地便绽放出光华,在九月的午后显得那么纯洁、清新、朝气勃勃。
……如果我能捎个口信给我丈夫的话。他还以为把我扔在这儿,把我扔到一群无能之辈的手中是对的。你说我的孩子是个黑人——真是可笑,无聊极了。我们去非洲不过是为了看看提姆加德,因为我人生最主要的兴趣就是考古。我烦透了什么都不知道,烦透了随时被人提醒这一点。
“那也挺好——”
……等我好了以后,我要做个像你一样出色的人,迪克——我要学习医学,如果还不算太晚的话。我们一定要动用我的钱了,买套房子——我厌倦了住在公寓里等你回家。你也厌倦了苏黎世吧,在这里你找不到时间写作,你说过的,对于一名科学家来说,不著书立说本身就是软弱的供认状。我会先泛读整个领域的知识,再挑出某些东西来细细研读,这样,如果我再次垮掉,也有东西可以支撑一下。你会帮我的,迪克,然后我就不会感觉那么罪恶了。我们要住在一个温暖的沙滩附近,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把皮肤晒成古铜色,一起变得更加年轻。
“他疯到没办法像马歇尔·菲尔德[2]那样留下那么多钱。”他说。
……这里会是迪克的工作间。噢,我们俩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们来来回回经过了塔玛十几次,我们爬上山,发现除了两个马厩之外,所有的房子都空着。买房子时我们是通过一个法国人办的手续,可海军部还是收到了消息,知道有美国人把半个山顶村庄都买了下来,于是很快就派了间谍上来。他们翻遍了建筑材料,想从里面找出几尊加农炮来,到最后,贝比不得不在巴黎盯着外交部为我们打了几通电话。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正巧尼科尔走上酒店阳台,四下张望着寻找他们。
“我看这桩事情里疯狂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迪克,你登记时为什么写戴弗先生和太太,不写戴弗医生和太太?我只是好奇——这问题老是在我脑子里转——你教导过我,工作就是一切,我相信你。你以前总说,人必须不断学习,一旦停下来,他就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了,关键是要在停止学习之前获得力量。如果你想颠覆一下,好的,不过千万要牵着你的尼科尔的手,让她和你一起走下去,亲爱的?
“疯狂的安东尼·韦恩?”
……汤米说我沉默寡言。第一次好起来的时候,我和迪克说过很多话,一直聊到深夜,我们俩一起坐在床上,点起香烟,直到黎明破晓,天空泛出蓝色,才倒进枕头里,闭上眼睛。有时我会唱歌,会和动物玩耍,我还有几个朋友——比如说,玛丽。那时候,玛丽和我自说自话地聊着天,谁也不去管对方在说什么。谈话是男人的事。当我说话时,我是在跟自己说,也许我就是迪克。早些时候,我甚至还化身过我的儿子,我记得他是多么有智慧而又迟钝。有时我是多姆勒医生,有一次我甚至还是某一个你,汤米·巴尔班。汤米爱上我了,我猜想,可还是很温柔,一直鼓励我。尽管如此,可还是足够叫他和迪克互相都开始看不顺眼了。总而言之,没有什么曾经好转过。我身边有朋友,他们都喜欢我。我在这里,待在这片宁静的沙滩上,和我的丈夫,和我的两个孩子一起。一切都很好——只要我能把这该死的马里兰鸡肉菜谱翻译成法文。我的脚趾埋在沙子里,感觉很暖和。
“谁是疯狂的安东尼·韦恩?”
“好的,我看看。又来了些新人——噢,那个女孩儿——是的。你说她像谁来着……不,还没有,在这里我们没多少机会看到新上映的美国电影。萝丝玛丽是谁?好吧,等到七月份我们这里就会非常热闹了——对我来说那非常特别。是的,她很可爱,可是说不定到时候人就太多了。”
“我是一名医生。”他说,“我父亲是位牧师,已经退休了。我们住在水牛城,你们尽可以去调查我的过去。我在纽黑文上的学,是罗兹奖学金的获得者。我的曾祖父曾经担任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疯狂的安东尼·韦恩[1]是我的直系先祖。”
[1]安东尼·韦恩(Anthony Wayne, 1745—1796),美国军事将领、政治家,曾参与美国独立战争,因异常冷静的头脑、暴烈的作战风格和卓著的战绩而很快获升准将军衔,同时赢得“疯子安东尼”(也被称为“疯狂的安东尼·韦恩”)的绰号。后曾担任美军常规部队总司令。
“我可以全权做主。”她坚持道,“我们并不是说你就是投机者了。只是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你是谁。”
[2]马歇尔·菲尔德(Marshall Field, 1834—1906),美国企业家,马歇尔·菲尔德百货公司的创始人,曾捐赠土地用以建造芝加哥大学。
她吓了一跳。他暗自好笑,接着说:“你看,这多傻?我还是和你们家的某位男士谈一谈——”
[3]婴儿可能因先天性心脏病等疾病导致缺氧,皮肤因而呈现青紫色。
“她究竟多有钱?”他问。
[4]意大利南部岛屿,蓝色格罗泰是岛上一处著名的海蚀洞。前文提到的奥尔维耶托位于于意大利中部地区。
“问题就在这里,”贝比耿耿于怀,“尼科尔很富有。”
[5]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战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关于雅典娜的出生,最通行的传说是说他是主神宙斯与智慧女神墨提斯的女儿,墨提斯怀有身孕后,宙斯担心她生下儿子威胁到自己,遂将其吞吃入腹,此后雅典娜便自宙斯头颅中诞生,生来便已是成人模样,身披铠甲,手执武器,是宙斯最钟爱的女儿。十六至二十世纪时,人们用木头雕刻神像或动物雕像,安装在船头,称“船首像”,以祈求航海平安。
“那并不意味着你就有权这样无礼的任意妄为。”迪克知道得太多,却又不能告诉她,这让他很恼火,“尼科尔很富有,可这并不足以让我变成一个投机客。”
[6]乌列奈尔为阿尔及利亚乌列奈尔山区的土著部落,事实上,它并不像尼科尔说的那样弱小可怜、衣不蔽体。上文提到的比斯克拉是位于阿尔及利亚北部撒哈拉沙漠边缘的城市,与下文中的提姆加德遗址相距不远。但比斯克拉距离塞内加尔数千公里,如果尼科尔真的身处阿尔及利亚的话,不可能听到塞内加尔的鼓声。此外,乌鲁穆鲁湾位于澳大利亚的悉尼。
“我终究是尼科尔的姐姐。”
[7]密斯丹格苔(Mistingutte, 1875—1956)是法国著名女演员及歌手让娜·弗洛伦廷·布儒瓦(Jeanne Florentine Bourgeois)的艺名,她于1895年在巴黎赌城音乐厅以蜜斯丹格苔之名首次登台,很快红极一时,一度是全球出场费最高的女演员。
“咱们还是别闹得不愉快的好。”
[8]毕加索(Pablo Picasso, 1881—1975),西班牙著名画家,但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法国。
“我认为这有欠考虑,”她说,“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明白你的动机。”
[9]《不要接吻》(Pas sur la Bouche, 1925)是法国剧作家安德烈·巴尔德(André Barde, 1874—1945)创作的一部轻歌剧,曾在1931年和2003年两次被改编成电影。
九月的苏黎世城里,戴弗医生在和贝比·沃伦喝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