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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是个出色的姑娘——只要继续坚持对自己的判断就好。”

迪克突然觉得——就像濒死之人可能突然觉得自己忘了说出遗嘱放在哪里——尼科尔已经被多姆勒和他身后幽灵般存在的历代先人“再教育”过了。另一个念头同时闪过:还有许多东西应当让她知道。不过,他决定暂且将这一智慧暗暗记在心中,先解决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他说:

“你喜欢我?”

“我不想做任何反社会的事——我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可今天晚上,我想走开一下。”

“当然。”

“我知道。”

“你会——”他们缓步向前,走向两百码外昏暗的“马蹄”尽头,“如果我没有生病,你会不会——我的意思是,我会是你愿意交往的那种女孩吗——哦,我在说什么啊,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一天太让人兴奋了。”

他如今已是欲罢不能,理智荡然无存,几近疯狂。她离得这么近,近到他觉得呼吸都不稳了,可很快,专业素养发挥了作用,他像个小男孩似的笑了起来,发表了几句老套的言论。

“我明白。”

“你在拿自己开玩笑呢,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一个男人爱上了他的护士——”这桩逸事随着他们的漫步继续,故事中不时杂入脚步声。突然,尼科尔用芝加哥口音大叫一声:“骗人!”

“噢!”她已经习惯被人看着了。她努力为自己解释:“有时我会有点儿——对我来说,这有点儿太多了。我之前生活得那么安静。今晚的音乐,太多了。让我想哭——”

“那是很平常的事。”

“你姐姐有些担心。”

“那又怎么样?”她突然暴怒起来,“你觉得我没有任何常识——生病之前我没有,可现在我有了。要是我没有把你看作我所认识的最有魅力的男人,你一定会认为我还是个疯子。这是我的不幸,没错——可是别再假装我不明白——你和我之间的一切,我全都明白。”

此刻,夜雾如同装了弹簧的窗帘般骤然合拢,笼罩了户外的一切。生命汇聚在酒店周围。迪克经过几个地下室的窗户,看见餐厅小工们坐在床上,一边打牌,一边喝着一升装的西班牙葡萄酒。当他走近人们散步的小道时,星星刚好钻出高处阿尔卑斯的白色峰顶。尼科尔就在俯临日内瓦湖的马蹄形观景台上,站在两根灯柱之间,一动不动。他悄无声息地穿过草地走上前去。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写着:“是你来了。”有一瞬,他后悔到这里来了。

迪克有一个额外的心结。他还记得年长的那位沃伦小姐说起可以在芝加哥南部的知识分子畜牧场里选购年轻医生时的模样,因此立刻硬下心肠。“你是个迷人的孩子,可是我不能与你相爱。”

“也许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独自生活的人往往习惯独处。”眼看沃伦小姐并没听进去,他也就停了下来,改口道,“我到周围去看看。”

“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了。瞧瞧,尼科尔哪儿去了?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上楼回房间了吗?我该怎么做?我始终吃不准,这究竟是正常的,还是说我应该去找找她。”

“什么!”

跳舞的人回来了,贝比飞快地轻声说:

这样的无礼,这样的咄咄逼人,其中隐约透露出理所当然,他惊呆了。除非昏了头,否则他无法想象尼科尔·沃伦应该得到怎样的机会。

“一定会有许多人来争取这个机会的。”

“现在,给我一个机会吧。”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医生?”他下意识地问道。

声音低落下去,隐入了她的胸口,在她的紧身胸衣下蔓延。她凑上前来了。他感觉到娇嫩的唇,感觉到她的身体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靠在了将她搂得越来越紧的胳膊里。再也没有什么计划可言了,迪克仿佛在莽撞之中造出了某种坚不可摧的融合物,原子与原子相融,不可分割——你可以将它整个儿丢掉,却永远不可能让它们回到原子状态。当他拥她入怀,品尝到她的滋味;当她迎向他,身体弯折再弯折,奉上她的唇,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沉溺,沉没在爱里,终于获得了抚慰,于是欣喜若狂。即便这样的存在只映在她湿润的眼中,他也满心感激。

一阵狂喜自迪克心头涌起,沃伦家可以接受由一名医生来照顾尼科尔——你知不知道什么好医生可以推荐给我们的?如果他们能够用金钱为尼科尔找到一位出色的年轻医生,一个热情未减的年轻人,那就不必再为她担忧了。

“我的天哪,”他喘息着,“你的吻真是美妙极了。”

“当然,现在我们跟南区的联系也越来越多,父亲在芝加哥大学里有一些位子,掌管一些奖学金什么的,我想的是,如果我们把尼科尔带回家,让她多和这部分人群接触接触——你瞧,她很有音乐天赋,又懂这么多种语言——或许她会爱上一个好医生,就她的情况而言,会不会更妥当一些——”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尼科尔对他另有良方,她动用了它:她风情万种地转身走开,留下他一个,不上不下,就像下午在悬空的缆车中那样。她觉得,这能告诉他:瞧啊,他是多么狂妄;他有多渴望我;哦,这难道不是美妙绝伦的事吗!我得到他了,他是我的。现在,该逃走了,可这一切是如此甜蜜而新鲜,叫她彳亍流连,舍不得错过哪怕一分一毫。

他点点头。稍稍收回了一点注意力,他已经能跟上她了。

猛然间,她颤抖起来。她看到两千英尺的脚下,灯光串起了珠链与手镯,那是蒙特勒和沃韦,更远处的模糊影子是洛桑。舞会的伴奏曲飘上来,依稀缥缈,不知来自何处。这一刻,尼科尔的头脑无比清醒,无比冷静,她试着检视童年时代的多愁善感,就像大战后醉去的男人一样从容悠闲。可她还是害怕迪克,他就站在她身旁不远处,倚在马蹄观景台的铁围栏上,风度卓然。她不由得开启双唇:“我还记得我是如何站在花园里等你——双手捧着我的整颗心,像捧着花儿一样。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事情就是那样——我以为我是甜美芬芳的——一心等待着,要把花儿献给你。”

“嗯,那里有北区和南区,两者差别很大。北区时髦别致,大体都是这样,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少说也有好些年了。可是许多老派家族,老派的芝加哥家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还是住在南区。芝加哥大学也在南区。我是说,对有的人来说,它太古板沉闷了,总而言之,和北区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肩头,硬是将她拨转回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吻他,双手紧握着他的肩膀。每当她靠近,她的面容便在他眼中放大。

“没有。”

“雨下大了。”

“事实上,我有个计划。”贝比带着微含歉意的冷酷继续说,“你大概会觉得这完全不切实际,可他们说尼科尔在未来几年里还需要有人照顾。不知道你对芝加哥有没有了解——”

突然间,湖对岸的葡萄园山坡上传来一阵隆隆声,是人们在开炮轰散冰雹云。步道上的路灯灭了一下,又重新亮起。暴风雨应声而至,一开始只是从天空落下,不久便因高山激流的汇入而威力倍增,咆哮着冲刷过路面和石砌的沟渠。天也黑了,阴沉得吓人,闪电疯狂飞舞,雷声将世界劈开。与此同时,四分五裂的乱云掠过酒店飞去。高山和湖泊都消失了——酒店独自在混乱、混沌与黑暗之中瑟缩。

乐队正在演奏《可怜的蝴蝶》[1]。年轻的马尔默拉在同他母亲跳舞。这个调子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很新鲜。迪克耳里听着乐曲,眼睛看着尼科尔的肩头,她正在和老马尔默拉聊天。老马尔默拉的头上已经生出了丝丝白发,就像夹杂在钢琴黑键中的白键。迪克想起了小提琴的琴身肩部,又想到那可耻的事,那个秘密。噢,蝴蝶——这一刻度日如年——

这时候,迪克和尼科尔已经回到了门厅,贝比·沃伦和三位马尔默拉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从雨幕中归来叫人兴奋——随着门砰地一响,他们站定,大笑着,兴奋得发抖,风声还在耳边盘旋,雨水还挂在他们的衣服上。舞厅里,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施特劳斯[2]的圆舞曲,声音高亢而混乱。

“我不介意承担责任,”她声明,“可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我们家族里以前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我们知道尼科尔受到了某种刺激,我想大概是和某个男孩有关,却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如果让他找出那个人来,他会一枪崩了那小子。”

……所以戴弗医生要娶一个精神病人?这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开始的?

贝比摇晃着膝盖——她堪称一百年前所有迷恋拜伦而不可得的女子之集大成者,只是尽管与近卫队军官有过一段悲剧收场的感情,她身上仍然有某种刻板而且足以自慰的东西。

“你换过衣服就不回来了吗?”贝比·沃伦细细将他审视了一番,然后问到。

“没什么会发疯——尼科尔现在朝气蓬勃,心情也好,你不必害怕。”

“除了短裤,我没衣服可换。”

“好吧,可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异常什么是发疯?”

他披着一件借来的雨衣,艰难地朝他的酒店走去,努力将嘲弄的大笑压在了喉咙里。

“就是我刚才说的,一种异常。”

“‘大’机会——噢,是的。我的天哪!——他们决定买一个医生?很好,他们最好能留得住他们在芝加哥找到的人,随便是谁。”迪克不喜欢这样尖刻的自己,于是将思绪转到了尼科尔身上。他记得她双唇的滋味,如此年轻,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记得雨水挂在她细瓷一般光洁细腻的面颊上,好似为他落下的泪珠……三点左右时,暴风雨停了,他在寂静中惊醒,走到窗前。她的美翻过起伏的山坡,仿如幽灵般穿过窗帘,带着沙沙的声响,来到房间里……

“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爬了两千米登上罗什德内山,高兴地发现头一天那位售票员也正在利用他的休息日爬山。

“没有关系的。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是一种不可能痊愈的异常病症。你没法改变这一点。”

随后,迪克直接下到山脚,在蒙特勒游了个泳,准时回到酒店吃晚餐。两张便条正等待着他。

“可我该怎么办?在苏黎世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头发剪掉了,几乎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因为一张《名利场》里的画片。”

“我不会为昨晚的事感到羞愧——那是我人生中的最美好的事情,就算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我的上尉,我也很高兴它发生了。”

“那完全是正常的,”迪克笑道,“我会说这是好现象。他们是在相互炫耀。”

足以让人彻底缴械投降的是第二张便条。当迪克打开它时,多姆勒浓黑的阴影退却了。

“——尼科尔告诉我,你也照顾过她,而且在她的好转过程中帮了大忙。我现在困惑的是,我们该怎么做——疗养院的人什么都不确定,他们只说她应该顺其自然,开心就好。我知道马尔默拉一家要来这里,所以邀请蒂诺在索道站和我们碰面。可是你看到后来发生的事了——尼科尔拉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侧面翻车厢,简直就像是他们两个全都疯了似的——”

亲爱的戴弗医生:我打过电话,但你外出了。我想,不知是否可以请你帮个大忙。我接到电话,有些意外的事情需要我立刻回巴黎去,我发现从洛桑走能节约些时间。既然你礼拜一就要回去,能带尼科尔一起到苏黎世吗?顺便把她送回疗养院?不知这个要求是否太过分了?

人在高山上总是容易兴奋,就像是船入大海一样。马尔默拉的父母现在也加入进来了。他们对待沃伦姐妹礼敬有加——迪克大概听出来了,他们的身家与米兰的一家银行有关,米兰的银行与沃伦家的财富有关。可贝比·沃伦想和迪克说话,满心都是和他聊天的冲动,正是这种冲动将她推向每一个新鲜的男人,仿佛有一条僵硬的绳链将她牢牢锁住,让她觉得倒不如干脆快些走到尽头。她跷起二郎腿,双腿不断交替,像个紧张的处女。

诚挚的贝丝·埃文·沃伦

“这是侍应生告诉我们的。”沃伦小姐说,“斜角对斜角——就像无线电一样。”

迪克很恼火:沃伦小姐明明知道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可她偏偏又在便条里这般措辞,叫人几乎无法拒绝。把我们扔在一块儿!甜蜜的亲情,沃伦家的钱财!

“你发现了吗?屋子中间的那些人听不到我说话,可是你能。”

他错了。贝比·沃伦并没有这个意思。她用世人的通俗眼光检视过他,也用亲英人士的扭曲尺度衡量过他,结论是,他乏善可陈——除了英俊潇洒的外貌,这一点她也发现了。可在她看来,他过分“聪明”了。她把他归为卑鄙势利的家伙,她在伦敦见过这种人——太过卖弄,不会是什么好材料。贝比看不出要怎样才能把他打造成她心目中的贵族。

“这是在做什么?”

何况他还不好相处——这是她亲身体验过的,他丢下谈话不理,就像许多人那样,突然古怪地发起呆来,足足有六次之多。她不喜欢尼科尔小孩子一般的任性举止,到了现在,显然已经习惯性地将她视为“不可救药者”了。总而言之,戴弗医生不是那种她能够在家里朝夕相对的医务人士。

“你好,戴弗医生。”

她只不过想顺手用用他罢了,别无他意。

“非常清楚。”

可这个要求让迪克以为她有所图谋。一段火车之旅可能成为一件可怕的悲伤事件,也可能相当有趣。它可以是一场试飞,可能预示着另一段漫长的旅程,就像在感恩节里和某个朋友相伴那样,上午匆匆而过,直到两人都饿了,一起分享食物,然后下午来临,旅程黯然失色,失去了活力,可是到最后却又会再度活跃起来。眼见尼科尔郁郁寡欢,迪克也难过起来。然而,回到心目中唯一的家,对她来说也算一种安慰了。那天,他们没有你侬我侬,可当他目送她走进苏黎世湖那扇悲伤的大门时,在她转身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从此以后,她的问题就是他们俩共同的问题了。

“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在正常说话。”

[1]美国经典流行歌曲,发布于1916年,曲作者是雷蒙德·哈贝尔(Raymond Hubbell, 1879—1954),词作者是约翰·戈登(John Golden, 1874—1955),创作灵感来自于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

他们都在等他,少了他人就不算齐。他依旧是不确定因素。沃伦小姐和那年轻的意大利人看起来似乎和尼科尔一样渴盼他的到来。酒店沙龙是个传说有神奇音效的房间,已经暂时改装成了舞厅,但房间里还有一小群不再年轻的英国女人和另一小群不再年轻的美国女人:前者全都系着领圈,染了头发,脸上扑着香粉,浅桃色中透着苍白;后者假发如雪,黑衣似漆,唇色樱红。沃伦小姐和马尔默拉坐在屋角一张桌子旁,尼科尔在他们斜对面四十码开外,迪克一进门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2]施特劳斯祖孙三代(Strauss)堪称奥地利的作曲世家,几乎统治了整个十九世纪的维也纳轻音乐界,包括老约翰·施特劳斯、小约翰·施特劳斯及其兄弟约瑟夫·施特劳斯和爱德华·施特劳斯,以及爱德华的儿子约翰·施特劳斯三世。《拉德斯基进行曲》《蓝色多瑙河》《春之声圆舞曲》等均出自他们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