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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迪克问。

“我的天哪!”她抚了抚她的新发型,喘了口气,“姐姐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票——对她来说这是原则问题。”她和马尔默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大笑道:“结果我们发现所谓头等车厢简直就是个灵车,就贴在车头后面,为了防备下雨,帘子全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什么也看不见。可姐姐是非常高贵的——”尼科尔和马尔默拉再次一起大笑起来,带着年轻人的亲昵。

“科镇皇宫酒店。你也是吧?”尼科尔打量着他的装扮,“前面那辆自行车是你的?”

“真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呼——噢,那个乘警。他们会在下一站逮捕我们的。戴弗医生,马尔默拉伯爵。”

“是的。我星期一要下山去岸边。”

两个闯入者都累得气喘吁吁。他们大笑着坐下,把英国人挤到了角落里。这时,尼科尔开口了:“你——好啊。”她看上去十分迷人,迪克立刻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了,是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剪成了艾琳·卡斯尔[5]模样的短发,蓬松鬈曲。她穿着粉蓝色运动衫和白色网球裙——她就是五月的初晨,诊所的痕迹荡然无存。

“带我一起怎么样,让我坐在你的车把上?我是说真的——行吗?我想不出比这更有趣的了。”

迪克前方的车厢里,一群英国人站了起来,面对天空的景象惊叹不已。突然,人群间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空出一条道来让一对年轻人通过。两个年轻人一边道歉,一边翻进缆车最末一节车厢——迪克的车厢。男孩是拉丁美洲人,有一双心满意足的鹿般的眼睛;女孩是尼科尔。

“我可以抱着你下去,”马尔默拉立刻发出抗议,“踩着冰鞋滑下去——或者我还可以把你抛下去,你会慢慢飘落,就像羽毛一样。”

虽说这一路上人不能摘花,花倒是追着人跑。多萝西·帕金斯玫瑰耐心地挨个钻进车厢,随着缆车的移动缓缓摇摆,到最后才放它离开,轻巧一晃,回到自己的玫瑰丛中。一次又一次,花枝不厌其烦地探查缆车,细细检视。

尼科尔的脸上现出欢喜的光芒——像羽毛,而不是铅坠;轻盈地飘落,而不是吃力地拖曳。她一人便是一场视觉的狂欢盛宴,时而拘谨羞涩,时而装腔作势,时而愁眉苦脸,时而比手画脚,也有时,阴影落下,往日苦痛打磨出的庄严气息流转全身,直至指尖。迪克只想远远离开她,担心自己会让她想起另一个已被抛在身后的世界。他打定主意,另外去找一家酒店住。

当西庸城堡和萨拉格隆的岛上宫殿出现在视野里时,迪克转头开始打量车厢内部。缆车已经越过了湖岸边最高的房顶,团团簇簇的绿叶与鲜花不时自车厢两旁掠过,娇妍盛放,五彩缤纷。那是索道花园,车厢里贴着告示:禁止摘花。

当缆车临时停下,悬在上下两重蓝天之间时,这些头一次来的人都被弄糊涂了。其实不过是上行缆车和下行缆车的售票员要做个神秘的交接罢了。之后,缆车便一路向上,越过了森林小径和峡谷,爬上又一座山峰,山峰上密密匝匝的水仙笼罩了一切,从乘客,到天空。在蒙特勒湖岸球场上打网球的人如今只有针尖大小了。空气中多了些新的东西,是清新。清新钻进了音乐里,换装登场——随着缆车滑进格里昂,他们听到了酒店花园里传来的管弦乐声。

售票员关上门,给山上的同事挂了个电话,随后,车厢一震,开始缓缓上升,被拉向苍翠高山那针尖般的峰顶。越过山脚的重重屋顶,沃州、瓦莱州、瑞士的萨伏伊地区[4]和日内瓦的天空便在天幕苍穹下铺展开来,环抱着来访者。西方世界的真正中心静卧在湖心,罗纳河川流而过,为它带来清冽与凉爽。湖面上游弋往来着的,也不知哪些是天鹅,哪些是白帆,全都消融在了淡然自处的自然之美中。天气很好,脚下的绿茵湖岸和游乐中心的白色球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场地上人来人往,却没有投下任何阴影。

待到他们登上换乘的高山火车时,液压水箱的哗哗排水声淹没了音乐。科镇几乎就悬在头顶上方,在那儿,一家酒店的上千扇窗户被西斜的日头映得通红。

“完全可以想象,万一缆索断掉,对瑞士来说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上山的方式倒是相当别具一格:一台大嗓门的发动机推着乘客们盘旋而上,一圈又一圈,一点一点攀高。他们咔嚓咔嚓地穿过低垂的云朵,辅助发动机倾斜着喷出水雾,有片刻时间,迪克甚至看不到尼科尔的脸;他们沿着看不见的轨道前行,每转一圈,酒店便大一点,直到巨大的惊喜来临,他们到了,来到了日光之上。

“一年零十个月。结果瑞士人就拿着这些东西去卖给意大利人。他们对缆索可没有什么严格的检查。”

在到站的混乱中,迪克跨上背包,到站台上去取他的自行车。尼科尔走在他身边。

“多久?”

“你不是住我们的酒店吗?”她问。

“英国产的怎么也能用上个五六年。谁知道两年前德国货跟我们打起了价格战,你猜他们的缆索能用多久?”

“我在省钱。”

登山缆索依着山势斜拉而上,就像是一个不愿被认出的人拉下的帽檐。水从缆车下方的水箱流出,相应的,山顶上同时正有一辆缆车在装水,待到装满,车闸一放,便在重力作用下将放水后变轻的缆车缒上山去。整套设计给迪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无疑是个绝妙的巧思。对面座位上,一对英国人正在讨论缆索的问题。

“那你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吗?”行李到了,又是一阵混乱。“这是我姐姐——这是苏黎世来的戴弗医生。”

他身穿皮短裤配军装衬衫,脚蹬登山靴。背包里装着一件棉外套和一套换洗内衣。抵达格里昂索道站[3]后,迪克先检查了自行车,随后便站在车站餐厅的阳台上,一边喝着小杯的啤酒,一边看着一辆小汽车沿着足有八十度的山坡往下开。他的耳朵里堵满了干结的血块。在拉图尔-德佩勒时冲得太猛了,还以为自己是个运动员呢,其实却早已疏于练习了。他要了些酒精,准备擦洗一下外耳郭,就在这时,缆车无声无息地滑进站来。他看着自行车被装上缆车,然后才拎起背包扔进最后一节车厢,跟着走了进去。

迪克向一位年轻妇人鞠躬致意,她约莫二十五岁,高挑身材,看起来非常自信。联想起另一些唇若娇花、耽于逸乐的女子,迪克作出了诊断:她既强悍可畏,又脆弱可欺。

迪克慢慢踩着自行车进入蒙特勒[2],随时瞪大了眼睛寻找尤根角的影子,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湖面透过湖岸酒店之间的小巷一次次闪过,让人眼花缭乱。他刚刚发现,时隔四年之后,英国人再次出现了。当他们行走时,眼里总是闪现着侦探小说中那种多疑的光,仿佛在这个可疑的国家里随时有可能遭到德国民兵队员的攻击。山洪将这片高地变成了废墟,上面如今正大兴土木,一派万物复苏的景象。迪克一路从北往南走,经过伯尔尼和洛桑时,总有人满怀期待地向他打听美国人今年会不会来,“六月不来的话,到八月总会来了吧?”

“我晚饭后过来。”迪克许诺,“我得先适应一下环境。”

Ein Versuch die Neurosen und Psychosen gleichmässig und pragmatisch zu klassifizieren auf Grund der Untersuchung von fünfzehn hundert pre-Krapaelin und post-Krapaelin Fällen wie siz diagnostiziert sein würden in der Terminologie von den verschiedenen Schulen der Gegenwart——Zusammen mit einer Chronologic solcher Subpisionen der Meinung welche unabhängig entstanden sind.

他推着车离开,感觉到尼科尔的目光追随着他,感觉到她无望的初恋,感觉到它在他心里纠结翻滚。他向上爬了三百码,走进另一家酒店,要了一个房间。猛然醒过神来时,迪克发现自己已经在冲澡了,至于此前的十分钟,他毫无印象,只有一种醉酒般的激动,穿插着些许言语,这些无关紧要的言语不会明白,他的爱到底有多深。

如果用德语来写的话,这个标题会显得更加宏伟经典。就像这样:

[1]原文化用《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中哈姆雷特临死前对霍拉旭说的话,“你倘然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朱生豪译本)。哈姆雷特口中的“天堂上的幸福”指代“死亡”,而本文中指“失去尼科尔”。

同时,他还在计划一项新的工作:“试对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疾病进行统一标准的实用分类,基于前克拉普林和后克拉普林时期的一千五百例病例研究,应用当代各学术流派的术语加以分析诊断”——另起一段——“暨基于独立观点做出的细分年表”。

[2]蒙特勒位于瑞士沃州的日内瓦湖东北岸、阿尔卑斯山脚下。

以迪克的能力,完成这本书绰绰有余,现在他希望能再多斟酌斟酌,去芜存菁。如果能得到一个交换研究员的职位,也就可以指望有足够多的日常工作了。

[3]此处应为特里特-格里昂索道缆车的低处站点,位于蒙特勒的特里特。该索道1883年开始运行,是瑞士最古老的索道缆车线之一,高处终点站为海拔约700米处的格里昂村。到达格里昂后,可换乘另一条稍晚建成的高山铁路经科镇登上罗什德内山(Rochers de Naye),终点站海拔约为1970米。科镇是位于海拔1000米处的小村庄,从前仅为牧牛农场,自十九世纪末开始,随着酒店业的发展逐渐成为旅游胜地。1902年7月开业的科镇皇宫酒店位于科峰顶,可俯瞰整个蒙特勒-里维埃拉地区,由瑞士建筑师尤金·若斯特(Eugène Jost, 1865—1946)设计,自开业以来便是全球知名的豪华酒店。

这次巧遇的全部价值,就是让他再一次认识到他的感情已经走出了多远。那之后,他毅然决定对自己痛下猛药。第一剂药方,是奥布河畔巴尔的话务女孩,她如今正在欧洲旅行,从尼斯一路玩到科布伦茨,打算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假期,狠狠把所有认识的男人都纳入石榴裙下;第二剂,是做好安排,八月就搭政府的船回家;第三剂,自然就是发奋工作,整理著书的素材,争取秋天就让这本书出现在德语精神病学界里。

[4]萨伏伊(Savoy)是文化意义上的地理概念,大体指代日内瓦湖到多菲尼(Dauphiny)之间的阿尔卑斯山西部山区,历史上的萨伏伊如今主要位于今法国东南部,此外还有部分在今意大利和瑞士境内。

有一次他真的看到她了。那时他正巧步行经过皇宫酒店,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转进了半月形的酒店大门。庞大的车身将人衬得格外娇小,一百马力也实在是大材小用,车里坐着尼科尔和另一个年轻女人,他猜那多半就是她的姐姐。尼科尔看到了他,立刻惊恐地张开了嘴。迪克扶了扶帽子,走开了。又有谁会知道,那一刻,他周遭的空气轰然作响,充斥着苏黎世大教堂上顽皮的小妖精们盘旋打转的声响。他想把这件事写在备忘录里,然后逐出脑海。那本备忘录里详细记录了有关她饮食起居的信息,也分析了在这个世界必然会给予的压力下疾病再次“发作”的可能性——总而言之,任何人看到这本记录都会心悦诚服,唯独除了他自己,这个写下记录的人。

[5]艾琳·卡斯尔(Irene Castle , 1893—1969)出生于美国纽约,与出生于英国的丈夫弗农(Vernon, 1887—1918)是一对著名的交谊舞搭档和舞蹈教师,常常出现在世界各地的交谊舞赛场和各种舞台上,曾在二十世纪初参与百老汇和多部默片的演出。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迪克深深地体会到了心里空落落的滋味。整件事的病态起因和机械化手法的失败留下的只是寡淡与难言的乏味。尼科尔的感情被不公平地利用了——如果换成他自己的感情,又会怎样?无疑,他必定要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了[1]——在梦里,他看到她走在诊所小道上,宽檐草帽在她的手中前后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