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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到狄安娜别墅,他走进自己的工作间,打开之前为了遮挡正午的阳光而关上的百叶窗。两张长长的书桌上铺满了他写作的素材,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第一卷主要阐述分类,已经在小额的赞助下出版,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他正和人商谈再版事宜。第二卷以他的第一本小书《精神病医生心理学》为基础,准备展开来大加阐述。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发现自己所拥有的只是一两个观点——那本已经出到第五十版的小册子里早已囊括了他所有的见解与学识。

“再见——要记得尼科尔和我有多喜欢你们。”

可眼下这事仍然让他忧心。他为在纽黑文虚度的岁月而恼怒不已,但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了一种落差,一边是戴弗夫妇生活中越来越多的奢华享乐,一边是显然随之而来的炫示的需求。他记起了罗马尼亚朋友的故事,关于那个花了若干年时间研究犰狳大脑的人,不禁要怀疑耐心的德国人如今正坐在柏林和维也纳的图书馆附近冷冷地等着他。他有了个主意,打算先将已经完成的工作整理成一册十万字的书出版,不加文献索引,权当是为后续更有学术价值的著述而作的引文。

道别时,迪克意识到了埃尔希·斯比尔斯的全副魅力,意识到,对他而言,她并不仅仅牵系着他对萝丝玛丽的最后一丝恋恋不舍,而是意味着更多。他或许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萝丝玛丽的形象,却绝无可能凭空勾勒出她的母亲。如果说,萝丝玛丽离去时身披的斗篷、脚踏的马刺和周身的光彩都是他赋予的,那么恰成对比的是,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她母亲那无比优雅的气度绝不是他所唤起的。她散发着一种似乎永远在等待着的气息,等待一个男人披荆斩棘去完成某项比她自己更加重要的大事,比如战争,或是一场手术,而在此期间,他决不能被催促、被打扰。当一切结束,她就等在那里,不焦不躁,坐在某把高脚凳上,翻看着报纸。

沐浴着午后的阳光,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打定了主意。依照这个新计划,春天之前他就能完成工作。在他看来,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若是整年都被日益增长的疑惑所困扰,那就说明他的计划出了问题。

斯比尔斯夫人同样了解萝丝玛丽,她可人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匹小野马,这是美国陆军上尉霍伊特医生早就看出来了的。若是将萝丝玛丽横剖开来,那美丽的皮囊下必定有着巨大的心、肝与灵魂,挤挤挨挨,填满了每一丝空隙。

迪克把一直以来当作镇纸使用的镀金金属条依次压在一沓沓笔记上,开始收拾屋子——佣人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他拿起好友牌清洁剂草草清理了一下盥洗室,修好了一扇屏风,又给苏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发去了一份订单。全都做完后,他给自己倒了一盎司杜松子酒,兑了两倍的水喝下。

“萝丝玛丽和您其实并不是那么像。”他说,“所有从您这里学到的智慧统统被她加工重塑,变成了她的伪装和她面对这个世界时的面具。她并不思考。骨子里,她是个爱尔兰人,浪漫多情,不循章法。”

他看到尼科尔在花园里。这会儿出去必定会遇上她,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头像是坠上了铅块。在她面前,他必须保持完美无缺,无论此刻还是明天,下一周还是下一年。在巴黎时,他整晚都把她搂在怀里,可她即便是服了镇静剂也仍旧睡不安稳;清晨来临,不等她陷入混乱,他便柔声安抚,直到她再次睡着,秀发的温暖气息在他的鼻尖萦绕。趁着她还没醒,他到隔壁房间里打电话安排好了一切。萝丝玛丽搬去了另一家酒店。她要当“爸爸的小姑娘”,甚至都没跟他们说上一句再见。至于酒店老板麦克白先生,就只当自己是那三只中国猴子[3]了。在成堆的盒子和购物包装纸间打包好行李,迪克和尼科尔当天中午就动身返回里维埃拉了。

一番努力过后,他再次接受了这一谎言:他与斯比尔斯夫人一样,同享超然。

事情并没有结束。当他们在火车的卧铺包厢里安顿下来之后,迪克知道尼科尔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等不到火车开出环城铁道,这反应便不顾一切地汹汹袭来,他满心冲动,想要趁着火车还没提速赶紧跳下去,去看看萝丝玛丽在哪里,看看她在做什么。他翻开一本书,架上夹鼻眼镜,他知道,尼科尔就歪在对面的枕头上注视着他。可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好假装累了,闭上眼睛。可她仍然盯着他。尽管药效尚未褪尽,她还晕晕乎乎的,却也如释重负,几乎要欢喜起来,他又是她的了。

他觉得这情形分外古怪,却又正式,就像是此刻阿里耶咖啡馆里的每张桌子、每把椅子都会永远铭记这一幕。他已经深深意识到,这片天地之间不再有她:在沙滩上,他只记得她肩头上那被阳光晒红的肌肤;在塔玛,他曾踩着她的足迹走过花园;现在乐队奏起了《尼斯狂欢之歌》,仿佛是上一年那早已消逝的欢宴的回响,有人翩翩起舞,也都是为她而舞。只用了一百个小时,她就掌握了世间所有的黑魔法:令心神迷醉颠倒的颠茄,为身体注入无穷精力的咖啡因,以美满假象蔽人眼目的曼陀罗草。

闭上双眼后的情形更加糟糕,火车声哐当往复,在他脑中敲出“找到、失掉,找到、失掉”的韵律。他不愿表露出焦躁不安的模样,只好就这么一直躺到中午。午餐时好一些——至少有一顿丰盛的美食。他们在酒店、饭店、火车上、自助餐厅里和飞机上吃过数以千计的午餐,如果能全部放在一起,那才真是一场盛宴。忙忙碌碌的列车服务员,小瓶的酒和矿泉水,来自巴黎、里昂、地中海的精致美食,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然而,大概是头一次,他与尼科尔一同踏上旅途,却没能走得更近,反倒渐行渐远。他们开了一瓶酒,尼科尔喝了一杯,剩下的都被他喝掉了,他们聊了房子和孩子。可一回到包厢,沉默便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仿如卢森堡公园对面餐厅里的那场沉默一般。看来,要摆脱悲伤,就免不了要循着踏入悲伤境地的脚步再一步步走出去。陌生的焦躁感笼罩了迪克。尼科尔突然开口道:

“我爱萝丝玛丽。”他突然对她说,“要对您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一种自我放纵了。”

“就这么丢下萝丝玛丽好像太不好了——你觉得她会没问题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实话。迪克从父亲身上学到了这种彬彬有礼的举止风范,多少带着几分刻意,那是战后来到北方的年轻南方人所特有的。他有多少次用到这风范,就有多少次心生鄙夷,因为它们所否定的,并非自私本身有多么可憎,而是它看上去有多可憎。

“当然。无论在哪里,她都能照顾好自己——”担心尼科尔多心,以为这话是在轻视她的能力,他又补充了一句,“她毕竟是个演员,就算有母亲支持,也总得自己照顾自己。”

“我的彬彬有礼也只是社交需要罢了。”

“她很迷人。”

“我见过许多人,你和萝丝玛丽两人是最文雅、最彬彬有礼的。但这个,是她的真心话。”

“她还是个孩子呢。”

“她太客气了。”

“可她还是很迷人。”

“这件事并非偶然。”斯比尔斯夫人坚持,“你是第一个——对她来说,你就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这么说。”

他们就这样漫无边际地你来我往,说的都是对方心里的话。

“如果一切如您所说,我不认为那对她会有任何害处。”他从头到尾都在假装还能冷静地思考有关萝丝玛丽的事,“她已经叫停了。况且——人生中有太多重要时刻都是在看似偶然中开始的。”

“她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有头脑。”迪克抛出话头。

他看出来了,在斯比尔斯夫人的规划里,并没有为他,或尼科尔,准备预案——他也看出了,在这整件事里,她的超道德姿态源于她自身的抽离。这是她的权利,她自己的情感已经退休,如今是享受养老金的时候。在谋求生存的战争中,女人必得具备无所不用其极的胆魄,却极少被判下类似“残忍”这样人为制造出的罪名。只要爱与痛的游戏还没有超出界限,斯比尔斯夫人就能怀着阉人般的超然与好心情静静旁观。她甚至不去考虑萝丝玛丽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她很聪明。”

“没什么留给我来做的了。在我见到你之前,她就已经爱上了你。我告诉她,只管朝前走。”

“话虽不错,可倒也没到那个份儿上——她还乳臭未干呢。”

“看来我是躲过了这一关。”

“她非常——非常漂亮。”尼科尔用置身事外的语气强调,“我觉得她在电影里非常迷人。”

“萝丝玛丽有过几个迷恋的对象,但或早或晚,她总会把那男人交给我——”斯比尔斯夫人笑道,“——来鉴定评析。”

“她遇到了好导演。想想看,这并不是单纯的个人成就。”

又一股风吹来,缠绕着拉纳普勒的斑岩山丘。风中传递出一个信息,地球已经急着要改换天气了,反常的丰茂仲夏时刻已经结束。

“我觉得是。我能看出她对男人有怎样的吸引力。”

“我们很高兴来了这里。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谢谢你。你是头一个让萝丝玛丽在意的男人。”

他的心拧了起来。对什么男人?多少男人?

“上帝啊,这可真叫人难过。”

——不介意我放下窗帘吧?

“这就走了。”

——请放下吧。这里太亮了。

“她现在没问题了。”他几乎是不耐烦地说,“这么说,您明天就要离开了。什么时候动身?”

“要不了几年,她看起来就会比你老上十岁了。”

尼科尔似乎脑子出问题了。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南部,因为我感觉迪克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恰恰相反。有天晚上我在戏院节目单上画了张她的速写,我觉得她能常葆青春。”

萝丝玛丽写的是:

这一夜,他们两个都焦躁不安。如果是一两天之后,迪克会赶在萝丝玛丽的影子筑起高墙前,努力将它从他和尼科尔之间赶开,但此时此刻,他还做不到。有时候,摆脱痛苦比放弃欢愉更加困难,回忆是这般令他沉醉,除了假装无事,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尼科尔的烦扰让事情变得格外艰难,经过了这些年,她早该了解自己紧张的征兆,早该学会抵挡它们。然而,不过短短两个礼拜之间,她已经两次崩溃了:塔玛家宴的那天晚上,当他找到她时,她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疯狂大笑,对麦基思科夫人说她不能去洗手间,因为钥匙被扔进了井里。麦基思科夫人吓坏了,看上去又是厌恶又是迷惑,却似乎也多少有几分了解。迪克并没有太过紧张,因为事后尼科尔也后悔不已。她往戈赛酒店打过电话,只是麦基思科夫妇已经走了。

“听说戴弗夫人受了惊,我很遗憾。”她字斟句酌地说。

在巴黎的崩溃是另一回事,也为头一次的发作添上了些警示意味。它可能预示着疾病的又一轮发作和又一次新的发展。托普茜出生后她的病情反复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熬过了身为丈夫而非医生的痛苦,才终于学会对她硬下心肠,将生病的尼科尔和健康的尼科尔区分开来。可事到如今,他却愈发分辨不清了,究竟什么是他那自我保护的职业化抽离,什么又是刚刚自心中滋生出的冷硬呢?当冷漠或听之任之的态度得到珍视,空洞便渐渐形成,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学会了将尼科尔视若无物,照顾起她来不再心甘情愿,也不免冷落她的情感。有人将痊愈的伤疤比作皮肤的病变,然而,着落到个人生活中却并非如此。裸露的伤口有时会愈合到只剩针刺般大小,然而伤口仍在。痛苦的印记却更像是失去了一根手指,或是一只眼睛的视力。我们或许一整年里也不会有一分钟注意到它们,可一旦留意到,也就无能为力了。

“萝丝玛丽真该得一枚年限章[2]。当时的情形的确相当可怕——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就只有艾贝·诺斯了——他跑到勒阿弗尔去了——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1]自法国南部吹向地中海北部的西北风,风力强劲干冷,以冬春两季为最盛。埃斯特雷尔为地中海海岸山脉,位于法国东南部的瓦尔省和滨海阿尔卑斯省境内。下文提到的拉纳普勒位于滨海阿尔卑斯省的里维埃拉地区,紧邻戛纳的西南侧。

“今天上午我收到一封信。”斯比尔斯夫人说,“那些有关黑人的事情,哦,你们所有人该是经历了多么可怕的时刻啊!不过萝丝玛丽说你们都对她好极了。”

[2]美国军队中向服役到达一定年限者颁发的勋章。

八月的阿里耶咖啡馆里,理查德·戴弗医生和埃尔希·斯比尔斯夫人坐在凉爽的树荫下,树上落满了灰尘。阳光炙烤着地面,云母也黯淡了光芒,几股密斯脱拉风[1]沿海岸而下,钻过埃斯特雷尔,摇晃着泊在海湾内的渔船,鼓动一根根桅杆刺向乏味的天空。

[3]中国传统摆设,造型为并排而坐的三只猴子,分别捂住眼、耳、口,代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