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姆勒教授十指交叉,手很稳。弗朗兹简洁明了地说着话,五分像联络官,五分像秘书,直到他的上司打断了他。
“……早上好,先生。”他站得笔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军营。
“我们已经有所进展,”他温和地说,“现在最能帮到我们的就是你了,戴弗医生。”
——六个月后,面对着多姆勒的遗体,他还是这样想。门廊上的光熄灭了,他胡须的藤蔓搔着浆挺的雪白领圈,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里,曾经风云变幻的战斗永远沉寂在优雅脆弱的眼睑之下——
既然被直接点了名,迪克只好坦承:“我自己还没太想清楚。”
教授面容英俊,蓄着整齐的胡须,好似漂亮的老房子外那藤蔓蜿蜒的门廊,令他心生好感。迪克见过一些更加才华横溢的人,可就风华气度而言,无人能出多姆勒之右。
“我不会干涉你个人的举动。”多姆勒说,“但是对于这种所谓‘移情’的情况,我必须插手。”他揶揄地看了弗朗兹一眼,后者回敬了一个同样的眼神,“这必须得停止。尼科尔小姐的确好多了,但她还无力应付可能被她理解为悲剧的情况。”
但他不大相信多姆勒能把这事儿梳理清楚。毕竟,他自己本身就是卷入其中的不确定因素。不知不觉间,事情已经落到了他的掌控中。这让他想起了童年的一桩小事,当时所有人都在满屋子地找银器柜的钥匙,可只有迪克知道,它在母亲第一个抽屉的手帕下面,是他藏的。那一刻,他体验到了一种哲学的超然。而今天,就在他和弗朗兹并肩走向多姆勒教授的办公室时,这种体验再次降临了。
弗朗兹再一次张嘴想要说话,可多姆勒医生示意他保持安静。
“我会听从多姆勒医生的一切安排。”迪克同意了。
“我明白,你的处境很为难。”
“我们觉得最好有个计划。四个星期过去了,很明显,那姑娘爱上你了。如果是常规情况,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可既然她还在这个诊所里,我们就不能视而不见。”
“是的,的确是。”
“如果要去见多姆勒的话,我可不能再喝了。”
这一次,教授往后一靠,笑了起来,他锐利的灰色小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笑声刚落便说:“大概你自己也投入了太多感情。”
弗朗兹对他厨房里的妻子叫道:“噢,我的上帝!帮个忙,再给迪克来杯啤酒。”
迪克意识到自己正受到诱哄,便也笑了起来。
“——把我的生命献给她?”
“她是个漂亮姑娘——谁都免不了有些动心。我并没有打算——”
“不,我只是想,既然你已经在着手撰写科学著作了,或许能有些想法。”
弗朗兹再次试图开口。多姆勒又一次阻止了他,直接向迪克抛出一个问题:“你想过抽身离开吗?”
“我喜欢她。她很迷人。你指望我做什么——带她上山去看雪绒花?”
“我不能离开。”
“嘿,到现在你该很了解她了。”
多姆勒医生转头对弗朗兹说:“那么我们只能送沃伦小姐离开了。”
“我不知道。”
“我听您的,多姆勒教授。”迪克让步了,“这无疑是个棘手的难题。”
“我们的病人怎么样了?”他问。
多姆勒教授撑起身子,就像失去双腿的人架起双拐。
弗朗兹等了一会儿。
“但却是职业注定的难题。”他平静却大声地说。
“如今我是孤身前行,”迪克有些恼火,“可明天未必依旧孤单。到那时候,我就折起我的餐巾,嘟哝几句,像你父亲那样。”
他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等待着盘旋在房间里的隆隆回响平息下来。迪克看出多姆勒非常激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住。当喝声的尾音渐弱,弗朗兹试着插进话来。
“好吧。”弗朗兹回答,“你是个美国人。你可以这么做而不必承受对职业的损害。我不太喜欢这些泛泛而谈的东西。很快你就会开始写一些诸如《门外汉心理探源》之类的小册子了,简单到压根儿用不着动脑子去读。如果我父亲还活着,迪克,他会一直看着你,嘴里嘟哝个没完。他会拿起他的餐巾,像这样折起来,再拿起他的餐巾环,就是这个——”他把餐巾环举起来,棕色的木头上刻着一个野猪头——“他会说:‘噢,我的看法——’然后看看你,突然觉得‘这有什么用?’于是,他就会停下来,又嘟哝起来。到那个时候,我们的晚餐就该结束了。”
“戴弗医生的人品非常好。”他说,“我想他只是需要好好审视一下情势,做出正确的应对。我相信迪克能和我们合作得很好,谁都不需要离开。”
“你和他们不一样,弗朗兹,你是个好人,因为早在你出生前,命运就选择了你来从事这个职业。你真该感谢上帝,没让你拥有什么‘嗜好’。像我,之所以会成为精神病医生,只不过是因为在牛津圣希尔达学院里有个姑娘也选了这些课。就算我已经渐渐落伍了吧,可也不想让半打啤酒冲掉我现在的想法。”
“你怎么看?”多姆勒教授问迪克。
“这些素材我已经熟悉得无法再熟悉了。”他坚持,“我有预感,如果说这个题目无法成立,只可能是因为它从未得到切实的素材。这个职业的弱点在于,它对心智或精神略有残缺的人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在职业的高墙内,这些人因为能够接近临床病例,也就是‘实践’,而得到满足。他不战而胜。”
在这样的情形下,迪克觉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住脾气了。与此同时,在多姆勒宣判后的沉默中,他意识到,继续保持消沉退让的态度是不明智的。索性,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入夏后的第一周,迪克重新在苏黎世安顿下来。他已经将他的小论文和服役期间的工作成果整理成册,打算在此基础上完成《精神病医生心理学》的修订。他考虑找一位出版商,也联系好了一名穷学生帮他修订德语错误。弗朗兹担心这整件事做得太冒失,可迪克说,单凭这个主题就足以令人信服了。
“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甚至有过想要和她结婚的念头。”
他年长尼科尔不少,足以欣赏她青春洋溢的虚荣和快乐,欣赏她离开餐厅之前在厅堂镜子前的微微驻足,还有那希望能够享受自己身上的清纯灵动的小小心思。如今她发现自己美丽又富有,欢喜得手舞足蹈,他也为她高兴。他真心想要努力与她保持距离,不让她陷入任何痴迷,误以为两人已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欣然乐见她建立起快乐与自信,而不必依赖他。然而,麻烦在于,尼科尔终究还是将一切都送到了他的脚下,摆出了供奉之礼,美味佳肴,与献祭的爱神木[1]。
“啧!啧!”这是弗朗兹的声音。
“我懂了。”
“等一等。”多姆勒提醒他。弗朗兹拒绝等:“什么!将你的半生奉献出来充当医生、护士和所有的一切?绝对不行!我了解这种病。到二十多岁时,它表面看来会像是痊愈了,可那不过是第一波的结束——你还是别再和她见面了!”
“姐姐说我们很有钱,”她谦虚地说,“因为祖母去世了。”
“你觉得呢?”多姆勒问迪克。
“那不过是个喜欢偷偷看人的家伙。”他兴致勃勃地解释道,“他只是在看你的衣服。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衣服?”
“弗朗兹说的当然没错。”
迪克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在苏黎世的一顿午餐吃得像是拘谨的公务宴,显然,他的理性倾向于远离这个姑娘。可当隔壁桌的陌生人盯住她,眼里燃起叫人不安的无名火焰时,他转向那人,发出彬彬有礼的警告,打断了那凝注的目光。
[1]即桃金娘,在希腊神话里,桃金娘是献祭给美神兼爱神阿弗洛狄忒和丰收女神德墨忒耳的神圣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