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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周后的第二次见面,他迟到了,尼科尔守在从弗朗兹家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她的头发抿向耳后,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拨开头发露出了脸庞,就像她刚巧从林子里钻出来,走进了如水的月光。某种未知之力塑造了她。迪克只愿她并无来历,那样她就只是个迷路的姑娘,来自她身后那片夜色。他们朝她藏唱片的秘地走去,走到工作间旁,转一个弯,爬上一块岩石,在一堵矮墙后坐下,面前是无尽翻滚的夜。

“再没有什么拘束着我了,”她说,“我给你放两首好曲子,叫《待牛儿归家》和《再见,亚历山大》。”

如今他们在美国了。就算弗朗兹再如何将迪克想象成登徒子,也绝对不曾想到他们已经走出了这么远。他们如此抱歉,亲爱的;他们一路行来,相会在出租车里,甜蜜的;他们先选择了笑意吟吟,在印度斯坦相见,随后还有不可避免的争吵,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直到最后,他们中的一个先行撒手而去,留下另一个独自哭泣,生活只剩忧伤,心中只余哀楚。

行走间,她奶油色的裙子交替着幻出幽蓝与银灰的色泽,她的头发金黄闪亮,晃花了迪克的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转过头,他就能看见她挂着微笑。走到路边一处拱廊下时,她的脸庞散发出了天使般的光辉。她毫无保留地感激他,仿佛他刚刚带她参加了一场聚会。就在迪克越来越拿不准两人的关系时,她的信心却在增长——她是那么兴奋,好似整个世界也都为之兴奋起来了。

那纤柔的曲调在瓦莱[4]的夜空中飘转,将逝去的时光与未来的希望系在一起。唱机静默的间歇里,一只蟋蟀用它的单音之歌填补了空白。终于,尼科尔关掉唱机,对他轻轻歌唱。

“我没去过巴黎。”

将银币儿

“你知道《印度斯坦》吗?”她满怀期待地问,“我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歌,可我喜欢它。我还有《他们为何叫宝贝?》和《真高兴能让你哭》[3]。我猜你在巴黎跳舞的时候一定全都听过了吧。”

投在地上

“那真是不错。”

瞧它多圆

“我有几张唱片,是姐姐从美国寄来的。”她说,“下次你来,我放给你听——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放唱片,其他人都听不到。”

滚动奔忙——

他们走下两级台阶,踏上小路,一道影子刚好横过他们前方。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她的唇微微开合,纯洁无瑕,寂无声息。迪克猛地站起身来。

“晚安——晚安。”

“怎么啦,你不喜欢吗?”

“音乐太吵了,都没法说话了——或者我们可以出去走走。晚安,夫人。”

“当然喜欢。”

屋里突然响起苏佩的《轻骑兵》[2]里的三重唱。尼科尔趁机站起来,她年轻貌美的形象在迪克心中越发根深蒂固,直叫他那抑制不住的情感开始在胸中翻腾。她笑着,动人的孩子般的笑容,好似汇聚了全世界所有曾经失落的青春。

“我家厨子教我的:

“啊,科摩——”那位夫人开口。

女人永远不知道

“和我姐姐一起去某个地方吧——某个能让人兴奋起来的地方,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时间。不过也许他们会觉得我第一站应该先去个宁静的地方——也许是科摩[1]。你为什么不也到科摩来呢?”

她的情人有多好

“你要去哪里?”迪克问尼科尔。

拒绝之后才懂懊恼……[5]

“六月在这里是个美好的月份。”那位夫人发表评论,“你该过完六月,等到七月再离开,到那时候就真的热起来了。”

“你喜欢这个吗?”

“我六月离开。”

她对着他微笑,每一丝每一缕心绪都袒露在那笑容里,径直送给他,不求他许下海誓山盟,只求一点点回应,能叫她知道,他的心弦也在颤动。时光缓缓流逝,幽暗世界,垂绦绿柳,都倾尽了甜美的芬芳,将她的心脾沁透。

“至少到七月吧。”

她跟着站起来,跨过唱机,瞬间直抵他面前,倚靠进他宽阔的肩头。

“住到?”

“我还有一张唱片,”她说,“——你听过《好久不见,莱蒂》[6]吗?我猜你听过。”

“这才是第一个真正的春夜呢。”那位夫人提起话头。

“说实话,你不明白——我什么都没听过。”

“我会在苏黎世停留一段时间,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他还想说,他什么也没有了解过,没嗅过,没尝过。除了闷热隐秘的房间里双颊潮红的姑娘。一九一四年他在纽黑文时见到的姑娘,总是一边亲吻着男人,一边说“得了!”,双手放在男人的胸膛上,将他推开。可眼前,这几乎还不曾得到拯救的劫后余生者却带领他品尝到了新大陆的甘美……

“非常美。”尼科尔附和道,然后转向迪克,“你会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

[1]意大利北部城市,科摩省的行政首府,毗邻科摩湖和阿尔卑斯山。

“美好的夜晚。”那位夫人说。

[2]弗朗兹·冯·苏佩(Franz von Suppé, 1819—1895),奥地利轻歌剧作曲家,他的《轻骑兵》(Leichte Kavallerie)于1866年上演,讲述了一个轻骑兵团来到一个十九世纪的奥地利村庄,揭开当地的一些私通、私情,其中包括一对父女的关系,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故事。

弗朗兹托辞离开了,迪克将三把椅子挪到一起。

[3]均为1918年面世的美国歌曲。

一位妇人跟在她身后,站在门边,那是一位裹着披肩的矮胖妇人。尼科尔为迪克介绍:“——夫人”

[4]瑞士南部州,州府为锡永。

“你好,上尉。”她说,好不容易才转开双眼,不去看他的眼睛,仿佛两人的视线已经搅缠在了一起,“我们是出去坐吗?”她站着不动,眼神游移了一瞬,“已经算是夏天了。”

[5]出自1908年美国红极一时的歌星比利·默里(Billy Murray, 1877—1954)演唱的《没有女人的男人》(A Man Without A Woman),以船与舵、风筝与线等比喻男女不能相离,前半段歌词与此处引文略有出入,歌词最后说“就像银币手手相传,女人也在男人间辗转”。歌曲创作于1907年之前,作者是阿尔弗雷德·威廉姆斯(Alfred Williams)。

中心主楼的游廊被法式落地窗里透出的灯光照亮,只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墙影和铁椅子的奇异暗影,纷纷滑落到一片种着唐菖蒲的花坛里。一开始,沃伦小姐的目光只是在屋舍间来来往往的憧憧人影上飘来飘去,直到看见他,眼睛才骤然亮了起来。当她跨过门槛,屋子里最后的光亮也舍不下她的面庞,跟着来到了屋外。她踩着韵律行走,一整个星期以来,她的耳边都萦绕着歌声,那是炽烈天空与狂野树影的夏日颂歌,如今他出现了,这歌声愈发嘹亮,嘹亮到她也不禁要应声唱和。

[6]出自1929年的同名音乐喜剧电影,讲述两对夫妻在阴差阳错之下将错就错交换夫妻一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