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走廊上等。”彼得森先生识趣地说,“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问题大概不太方便。”
“可你难道不明白彼得森的处境有多糟糕吗?”亚伯抗议道。
他草草行了个滑稽的法式鞠躬礼便离开了。亚伯费力地慢慢站起来,像一台努力启动的机车。
迪克彬彬有礼地倾听他讲话——刚开始渐渐升起的兴趣到最后终于荡然无存,他转向亚伯:“你去找个酒店睡一觉。等你睡醒,完全冷静下来之后,彼得森先生会去见你。”
“看来我今天不太受欢迎。”
“我一生只求能有一次机会。”彼得森用殖民地居民特有的板正却别扭的口音说,“我的方法非常简单,配方也好极了,结果就因为我不肯出售配方,才被折腾得破了产,被赶出了斯德哥尔摩。”
“人受欢迎,但事情不好办。”迪克劝他,“我的建议是,离开这家酒店,如果你愿意的话,从酒吧出去。去尚博尔酒店,想要服务周全一点就去莫扎迪克酒店。”
萝丝玛丽完全没有耐心听这个啰啰嗦嗦的故事。要想欣赏得来其中的可笑之处,还需要更强的幽默感。那个随身带着他的手提“工厂”的小个子男人,他那不时翻着白眼流露出惊慌神色的闪烁的双眼;亚伯其人,还有他满布细碎皱纹的模糊的脸——所有这些都离她很远,远得如同疾疫一般。
“能麻烦你给我一杯酒吗?”
彼得森在斯德哥尔摩的小鞋油厂经营失利,如今剩下的只有他的鞋油配方和满满一小箱子的全套工具。他的新投资人几个小时前才刚刚答应帮助他在凡尔赛发展生意。亚伯之前的司机在那里当过鞋匠,而亚伯也借了两百法郎给他。
“这里没有酒。”迪克撒了个谎。
事实上,亚伯成功地躲开了所有黑人,除了朱尔斯·彼得森。彼得森扮演的角色完全就是一个向白人提供帮助的友好的印第安人。遭受了背叛的黑人们对于彼得森的愤怒远甚于对亚伯的,而彼得森的当务之急就是牢牢跟住亚伯,寻求可能的帮助。
亚伯无奈地去同萝丝玛丽握手,脸上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久久地握着她的手,艰难地组织着语句。
总而言之,亚伯成功地在一个小时之内将自己搅进了一团乱麻中,事关个人生活、道德良知,以及居住在法国拉丁区的一名非裔欧洲人和三名非裔美国人的情绪。问题似乎陷入了僵局,连一丝解决的希望都看不到。这一天里,仿佛随时都会有陌生的黑人面孔出其不意地从任何地方、任何一个转角处冒出来,总有黑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你是最——众人之中最——”
原来,彼得森是清晨发生在蒙帕纳斯[5]那桩事件中的目击证人,他跟着亚伯去警察局,证明的确是一名黑人从亚伯手里抢走了一张千元法郎的大钞,他的证词是整个案件的关键证据之一。在一名警官的陪同下,亚伯和朱尔斯·彼得森回到小酒馆,匆匆忙忙地指认了一名黑人,可一个小时之后就证实他是在亚伯离开后才来到酒馆的。随后,警察又拘捕了一位颇有些声望的黑人,也就是餐厅老板弗里曼。事态由此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弗里曼也只是一早在酒气腾腾的店里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也不过是——据他的朋友声称——不过是从亚伯手里抢了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付酒钱,酒是亚伯叫的。那人算不上什么正派角色,刚刚还又在店里出现过。
她同情他,但也打心底里讨厌他脏兮兮的手,不过还是保持住了得体的笑容,仿佛对她来说,眼看着一个男人沉入迟缓的梦中也算不得什么不寻常的事。人们常常对喝醉的人抱有一种奇特的尊敬,一如原始部落对疯子的敬重。尊敬,更甚于恐惧。当然,过后我们会让他们为那些高高在上的难忘时刻支付代价的。
亚伯坚持要求萝丝玛丽也去。众人来到走廊对过戴弗夫妇的套房。跟在最后的朱尔斯·彼得森身材瘦小,以当年南方蓄奴州里共和党人的温和标准[4]看来,倒也算得上有模有样。
“如果我去找个酒店,好好洗个澡,梳梳头,睡上一会儿,再打发掉那些塞内加尔人——我能来这里,轻轻松松地过一个晚上吗?”
“到我们房里来说。”迪克说。
迪克朝他点点头,与其说是赞同,倒不如说是讥嘲,说:“你对你眼下的情形倒是很乐观。”
“他遇上了大麻烦,全都是我的错。”亚伯说,“我们需要一些可靠的建议。”
“我敢打赌,要是尼科尔在的话,她会让我回来的。”
这番防范措施毫无必要,因为门外的人正满心困扰,完全无心探究别人的事情。站在门口的是亚伯,他似乎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一下子老了好几个月;另外还有一个胆战心惊、忧心忡忡的黑人,亚伯介绍说他是来自斯德哥尔摩[3]的彼得森先生。
“好吧。”迪克走到行李箱边取出一个盒子,放在屋子正中的桌子上。盒子里是数不清的字母卡片。
“——那么,如果你不想出去,我就回去告诉尼科尔,最后这一晚我们也都能好好清静一下。”
“如果想玩拼字游戏的话,你可以来。”
两人都吓得僵住了。敲门声还在固执地继续。萝丝玛丽猛然想起门并没有上锁,赶紧放下梳子,对迪克点了点头。迪克已经飞快抚平了床单上刚刚被他们坐出来的褶皱,迈步向门口走去。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很是自然地说:
亚伯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禁不住露出嫌恶的神气,像是有人要求他把它们当燕麦粥吃掉似的。
她走向梳妆台,刚刚拿起梳子放在头发上,门上就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却也不肯罢休的叩击。
“什么拼字游戏?难道我遇到的怪事还不够——”
“哦,我们真是两个演员——你和我。”
“这是种安静的游戏。你得用它们拼出单词——任何单词,除了‘酒精’。”
萝丝玛丽站起来,弯下腰,用她最真诚的声音对他说:
“我猜你可以拼‘酒精’吧。”亚伯把手插进卡片堆里,“如果我拼‘酒精’的话,能回来吗?”
“雨停了。”他说,“看到石板上的阳光了吗?”
“如果想玩拼字游戏的话,你可以回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的嘴,每次靠近,脸庞都在他眼前放大。他从未见过像她的肌肤这般耀眼的东西,有时候,美丽能够唤起人心中最美好的思绪。他想起了尼科尔,想起了走廊对过里、仅仅两扇门之隔的她的存在,想起了自己对她所负有的责任。
亚伯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她走过来,坐下,窗外的雨缓了下来——滴答——滴——答。她将嘴唇贴上自己创造出的美丽而冰冷的画面。
“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那就算了——我来了也只会碍事。”他责备地冲着迪克摇摇手指,“可你要记住乔治三世[6]的话,如果格兰特喝醉了,他希望他能去狠狠咬其他将军几口。”
“来,坐在我腿上,离我近一点儿。”他温柔地说,“让我看看你可爱的嘴。”
他的眼角氤氲着微微的醉意,向萝丝玛丽投去最后的绝望一瞥,走出门去。彼得森已经不在走廊上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满心失落,只觉得无家可归,便回头去找保罗打听那艘船的名字。
“电视小姐。”迪克的口吻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快。手套、公文包放在梳妆台上,手杖靠在墙边。他的下巴统御着嘴边的痛苦线条,逼迫它们爬上额头和眼角,仿佛唯恐不能公之于众一般。
[1]第七区位于巴黎市中心,从十七世纪起就是法国上流社会聚集的区域,包括埃菲尔铁塔和诸多博物馆、美术馆在内的许多著名旅游点都汇聚于此,此外,区内也驻扎着不少政府机构和外国使领馆。
迪克敲响房门时,她刚梳妆打扮好,正凝望着雨丝,想着某首小诗和比弗利山[2]的街道边那涨满水的沟渠。她打开房门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恒定不移的有如上帝般的人物。她眼中的他向来如此,就像年轻人眼中的年长者,定了型,改不了了。迪克看着她,心头蒙上几许挥之不去的失望。他花了点儿时间才对她毫无戒心的甜美微笑作出反应,她身材匀称,可增可减之间只能以毫米计,眼下还是蓓蕾,却注定将盛放鲜妍。他留意到浴室门边的小地毯,上面还印着她的湿脚印。
[2]位于洛杉矶和西好莱坞市之间,好莱坞明星的聚居地。
萝丝玛丽打开了她的门,情感满溢,再无他人知晓。如今的她成了人们时常说起的那种“小野猫”——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她依旧没能定下心神,唯有耗尽力气来应付眼前的混乱,命运仿佛化作了一幅拼图——盘点收益,盘点希望,再分派到迪克、尼科尔、她的母亲和昨天刚刚见过的导演手中,就像在珠串上打上绳结。
[3]瑞典首都。
回到下午两点乔治王酒店的走廊上,彼时所见,尼科尔的美之于萝丝玛丽的美,就好比达·芬奇笔下的女子之于某个插画师的姑娘。迪克继续在雨中穿行,狂乱而惊惧着,许多男人都有的激情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前方看来绝无坦途。
[4]简言之,共和党诞生于十九世纪中叶美国的废奴运动浪潮之中,其立场为反对奴隶制,共和党第一位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的当选直接激发南方数个蓄奴州宣布独立并成立美利坚邦联(或称美利坚联盟国),美国南北战争就此爆发。
走进酒店时,大堂里似乎格外亮堂,直到离开他才发现,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是下午四点的夜,风卷着香榭丽舍大道的树叶哗啦啦飘落,一时颓然,一时狂舞。迪克转进里沃利路,沿着街边拱廊走过两个街区去银行,那里有邮政服务。事情办完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第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中穿行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怀抱着他的爱,独自安坐。
[5]巴黎市的一个区,位于塞纳河左岸,多学生、艺术家、学者、文人出没。
手拿着公文小皮包,理查德·戴弗离开第七区[1]——他在那儿给玛利亚·沃利斯留了张字条,署名“迪科尔”,这是他和尼科尔刚刚相爱时用在往来书信上的签名——去见他的衬衫裁缝。裁缝铺的职员围着他好一通折腾,服务远远超过了他支付的价钱。他良好的教养和令人放心的气度似乎给了这些可怜的英国人太多希望,让他不由得感到惭愧。至于让裁缝拿着一英寸的小绸布在胳膊上来来回回比划,也叫他心中有愧。结束后,他到克里翁酒店的酒吧喝了一小杯咖啡和两小份杜松子酒。
[6]这里指的可能是南北战争中北部联邦军的军事将领乔治·布林顿·麦克莱伦(George Brinton Mcclellan, 1826—1885),他毕业于西点军校,有“小拿破仑”之称,曾在1864年作为民主党候选人与亚伯拉罕·林肯竞选总统。拿破仑·波拿巴又称拿破仑三世,“乔治三世”之说或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