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酒店考虑得多周到啊!麦克白先生两天前刚刚亲眼见识过戴弗医生的这种品质,因此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故事。
“我们离开房间时发现了一名死去的黑人……在走道上……不,不,是个普通人。先等一下——我知道你不希望其他客人看到尸体,所以才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当然,我得请求你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我可不想只因为发现了尸体就不得不和法国的官僚们去打交道。”
一分钟后,麦克白先生到了,又一分钟之后,一名警察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找了个空当,悄悄对迪克说:“请放心,客人的姓名都是保密的。您费心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幸好他以前就额外花了些工夫和麦克白先生交好。即便在暂时往来的圈子里,迪克也交游广泛。现在,他的好人缘派上了用场……
随后,麦克白先生做了一个举动,具体是什么也只能猜测,可是警察明显变了模样,又是紧张又是贪婪地不断抚摸着胡子。他草草做了些记录,又给警局挂了个电话。与此同时,人们快手快脚地把尸体转移到了全世界最时髦酒店的另一个房间里——对此,作为一名商人,朱尔斯·彼得森一定是非常能理解的。
“麦克白?——我是戴弗医生——有点要紧事。电话里说安全吗?”
迪克回到他的客厅。
虽然穿的是无袖衫,迪克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然后俯下身去,抓住死者的外套肩部,用脚后跟磕开房门,飞快地将尸体拖到走廊上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位置。接着,他回到萝丝玛丽的房间,抹去长毛绒地毯上留下的拖痕。最后,回到自己的套房里,给酒店的经理兼老板打了个电话。
“发生了什么?”萝丝玛丽哭着说,“是不是所有在巴黎的美国人都一直这样互相开枪?”
迪克托起尸体,很轻,显然死者生前营养不良。伤口还在流血,他扶起尸体,好让血流到死者的衣服里。下一步,把尸体放在床边的地板上,拆下床罩和盖毯,再把门拉开一条缝,他侧耳细听:走道那头,一阵碗碟的叮当过后,有人在神气十足地高声说“谢谢,夫人”,不过侍者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的员工楼梯去了。迪克和尼科尔赶紧隔着走廊交换了手里的东西。迪克先将床罩和毯子整齐地铺在萝丝玛丽的床上,然后,他汗涔涔地站在温暖的暮光下,思考着该怎么办。他检查过尸体,觉得有几件事是一目了然的:首先,一定是对亚伯深怀敌意的印第安人追踪了友好的印第安人,在走廊上发现了他,后者万般无奈之下躲进萝丝玛丽的房间,却还是被逮住并且杀死了;第二,如果任由事态自由发展,萝丝玛丽必定逃不开流言蜚语的攻击——报纸上阿巴克尔案件[1]的墨迹还没干呢。何况她的后续合约里明确规定了,萝丝玛丽必须严格维持“爸爸的小姑娘”的形象,绝不容许出现分毫差池。
“大概现在是打猎的季节。”他回答,“尼科尔呢?”
“但愿事情快些结束。”
“我想她在浴室里。”
迪克关上房门,站着想了想。他听到走廊上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尼科尔唤他名字的声音。他拉开房门,悄声说:“从我们房里的床上拿一套床罩和盖毯来——别让任何人看见你。”注意到她脸上紧张的神情,又飞快地加了一句:“看着我,千万别害怕——只不过是些黑鬼打架罢了。”
她崇拜他,因为他拯救了她——在她心里,这事原本可能引发的灾难已经被预先避过去了;听着他用浑厚、果断、沉着有礼的声音安排好了一切,她满心都是崇敬。可还不等她携着真心扑上去,他的心思就已经转到了其他地方。他走进卧室,直奔浴室。这时候,萝丝玛丽也听到了,似乎有非人的凄厉喊叫穿透钥匙孔和门板缝隙冲进来,在房间里重新汇聚成可怕的声响,越来越大。
迪克大步跨过走廊,走进她的房间。他跪下来听了听彼得森的心跳,试了试脉搏——尸体还是热的,那张活着时写满疲倦与掩饰的脸在死后变得粗俗、怨愤;装工具的匣子还夹在一只胳膊下,可悬在床边的那只皮鞋却几乎没有上过油,鞋底也磨穿了。依照法国法律,迪克无权触碰尸体,可他还是抬起彼得森的一只胳膊看了看——绿色的床罩上脏了一小块,下面的毯子上应该也染上血痕了。
她以为是尼科尔在浴室里摔倒,弄伤了自己,便跟上前去。可迪克用肩膀将她顶回去,坚决而利索地挡住了她的视线。然而,虽然只是一瞬,她还是看到了,事情并非如她所想。
“迪克!迪克!快来看看!”
尼科尔跪在浴缸旁,身体左右摇晃着。“是你!”她高声喊叫着,“——是你闯进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秘密天地——用你那染满了血的鲜红的床单。我会为了你披上它——我不可耻,虽然这实在是可怜。每一个愚人节我们都在苏黎世湖举办宴会,所有的笨蛋都在那里,我想披上床单,可他们不让我穿——”
迪克正在收拾衣服。他检查了当天戴的手套,把它们扔在箱子角的一堆脏手套上。又挂好了西装外套和背心,正把衬衫往另一个衣架上挂——这是他自己的小窍门。“你可以穿一件不那么干净的衬衫,却绝不能穿皱巴巴的衣服。”尼科尔走进来,准备把一个亚伯的古怪烟灰缸扔进废纸篓,他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烟灰缸。萝丝玛丽一头撞了进来。
“控制一下!”
她“啊!”得惊叫起来,还没扣好的腕表砰地撞在桌子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那是亚伯·诺斯。下一秒,她夺门而出,冲到走廊对面。
“——所以我坐在浴室里,他们给我一顶化妆斗篷,说让我穿。我穿了。我还能怎么办?”
但凡有人住的房子,里面总会有些不为人注意的反光处:漆得溜光的木头;锃亮或是不那么亮的铜器、银器和象牙;除此以外,还有无数传递光影的小东西,只是都太过细微,以至于人们往往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就好像画框的上缘、铅笔和烟灰缸的边角、水晶装饰和瓷器……所有这些反射微妙地影响着我们的视觉,唤起我们潜意识里零碎的联想,我们保留着这些印象,就像玻璃匠会保留些不规则的玻璃片以备不时之需一样。这大概能够解释事后被萝丝玛丽描述为“感觉”的神秘现象,她并不知道,但却“感觉”到有人在房间里。反应过来的同时,她以一个芭蕾舞步的旋转回过身,看见一个黑人死在了她的床上。
“控制住,尼科尔!”
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径直走向书桌——刚才她突然想起把手表忘在桌上了。表还在。戴上手表,她的视线落在给母亲的信上,信每天都写,这一封的结尾她也已经想好了。她并没有转身,却渐渐生出一种感觉,屋子里不止她一个人。
“我从没期望过你能爱我——太晚了——可是不要到浴室里来,这是我唯一能安静待着的地方,长长的斗篷上都是红的血,别把它们拿过来,别让我来洗。”
他们凝望着彼此,眼里闪着光,慢慢向后退去。萝丝玛丽完成了一个完美的退场,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的,没有任何导演能从中挑出不是来。
“控制住你自己。站起来——”
“我得走了,小伙子。”她说。
萝丝玛丽回到客厅,听见浴室门砰地一响。她呆呆站着,浑身发抖。现在她知道维奥莱·麦基思科在狄安娜别墅的浴室里看到的是什么了。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听出柯里斯·克雷的声音时,心神顿时一松,差点儿哭了出来。他打电话到戴弗夫妇的房间是来找她的。她让他上楼来,陪她去取帽子。她害怕独自走进自己的房间。
待他拖着脚步出了门,迪克和萝丝玛丽立刻拥抱在一起。他们身上都沾染着巴黎的尘埃,透过这尘埃,他们嗅着彼此的气息:迪克钢笔的橡胶笔帽味道,萝丝玛丽颈项和肩头几不可查的温热。又过了半分钟,迪克还沉浸在这情形中,萝丝玛丽率先清醒过来。
[1]阿巴克尔(Roscoe Arbuckle, 1887—1933)是二十世纪一〇年代红极一时的默片明星和喜剧明星,1921年,他被控在酒店强奸并误杀一名女演员,后虽无罪开释,但事业大挫,不得不转入幕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