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嘿。”
“喂,你好。”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心理学家会感兴趣的。”这个模模糊糊的声音跟现下的情形很相称,亚伯终于抢到了听筒,却并没能引起迪克的兴趣,无论是作为心理学家,还是其他任何什么人。和亚伯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是谁?”
电话里又提起一个额外的邀请:
“喂。”听筒里传来几声喷笑。
“嘿,那谁,闭嘴——总之,他卷进了某个朽闻——丑闻,他——咔——可——能回家。我自己的——个——人意见是——我的个人意见是他——”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之后,那群人还有些什么动静就不得而知了。
“好了,我叫别人来说。”
与迪克对话的不只是亚伯,还有另外十几个人。在电话里,这些编外人员无一例外地被介绍为:“——想和你说话的人在特普特山[1]里,呃,他说他在里面——那是什么地方?”
有时迪克能听到亚伯的声音,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远远传来的零星话语,比如,“不,我不行,诺斯先生……”再后来,一个粗暴的声音断然说道:“如果你是诺斯先生的朋友,就来这里把他带走。”
“那是我接到过的最不寻常的电话。”
亚伯横插进来,语气庄严而沉重,以一种压倒一切的决然口吻夺回了话语权。
他刚刚接到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电话,是亚伯打来的,听上去他似乎整个上午都在东躲西藏。
“迪克,我在蒙马特高地[2]发起了一场种族暴动。我要去把弗里曼救出监狱。如果一个来自哥本哈根的做鞋油的黑人——喂,听得见吗——好了,你看,如果有人到那里——”听筒里又一次传来乱哄哄的七嘴八舌声。
她们回到酒店,看到了迪克。一上午过去,他又变得面貌一新、神采奕奕了。霎时间,两个女人心里都涌起了纯粹的孩童般的快乐。
“你为什么回巴黎来?”迪克问。
在异国的阳光下花钱真是乐事,她们身康体健,喜悦形于颜色;她们迈步摆手,昂然来去,透出足以叫任何男人都为之着迷的女人的自信。
“我已经到了埃夫勒,又决定搭飞机回来,这样我就能拿它和圣叙尔皮斯做个比较。我是说,我没打算把圣叙尔皮斯带回巴黎。我甚至不是说巴洛克!我说的是圣日耳曼[3]。看在上帝的分上,等一分钟,我叫服务生来听电话。”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尼科尔一口拒绝,啪地挂上电话。亚伯离奇地再度出现让她清楚意识到,他的放浪胡闹是多么让她厌倦。将亚伯赶出脑海,尼科尔出门去逛街。她在裁缝店遇到了萝丝玛丽,两人一起到里沃利街买了些人造花和彩色珠子串成的全彩珠链。她帮萝丝玛丽为母亲挑了一颗钻石,又买了些围巾和新奇的烟盒,都是准备带回加利福尼亚去分给同事们的小礼物。她为自己的儿子买了希腊和罗马玩具兵,整整一支军队,花了一千多法郎。再一次,她们以不同的方式花钱;再一次,萝丝玛丽羡慕着尼科尔花钱的气派。尼科尔很笃定,她花的钱就是自己的,而萝丝玛丽仍然将她的钱看作神奇得来的意外之财,必须小心翼翼地精打细算。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
“他说他认识您和医生。说是有一位弗里曼先生进了监狱,这位弗里曼是全世界的朋友。他还说事情不公平,他想趁着自己还没被抓的时候先见见诺斯先生。”
“听着——玛丽顺利离开了吗?”
“有什么事吗?”她问。
“是的。”
“克劳肖先生,一位黑人,想见您。”
“迪克,我想要你跟一个人聊一聊,我今天早上在这里遇到的,是个海军军官的儿子,他已经看过了欧洲所有的医生。听我跟你说,他——”
尼科尔裹紧身上的晨衣,干脆利落地把他打发走了。她满心疑惑地洗了个澡,换好衣服。这时已经十点多了。她给萝丝玛丽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又往酒店办公室拨了个电话,发现亚伯的确登记了一个房间,在清晨六点半的时候。不过,他的房间到现在也没有人入住。她在套房的起居室里等迪克,想听听他怎么说。正当她放弃等待,决定出门时,酒店打电话来了:
迪克就在这时候挂断了电话——或许是有点儿不识好人心,可他超负荷运转的脑子实在需要加点餐了。
“你觉得呢,夫人?一桩夏日小事而已。阿富汗·诺斯先生遇到了抢劫,他报了案。我们抓到了那个恶棍。需要阿富汗先生去认认他,以便提起恰当的诉讼。”
“亚伯以前是那么好,”尼科尔告诉萝丝玛丽,“那么好。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迪克和我刚刚结婚。如果你见过那时候的他……他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我们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屋子里。有时他会弹琴——有时就待在图书室里,守着一架调弱了音量的钢琴弹上好几个小时——迪克,你还记得那个女仆吗?她觉得他是幽灵,好几次亚伯在走廊上遇到她,对着她哞哞叫,有一次还害得我们损失了一整套茶具——可我们并不介意。”
他摊开双手,鼓了鼓腮帮子。到这时,他才刚刚发现了她的动人之处,于是又冲着她眨了眨眼。
那么多的欢乐——那么久以前。萝丝玛丽羡慕他们的快乐,想象着那样一种和她自己全然不同的悠闲生活。她几乎不识悠闲的滋味,却对它抱有敬意,一如那些从未享有过悠闲的人一样。她将它设想为一种休息,却不知道,同她自己一样,戴弗夫妇的生活绝不轻松。
“出什么事了?”尼科尔问。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她问,“为什么他一定要喝酒呢?”
那人点点头,咬住上唇,他相信她了,可是很失望。
尼科尔左右摇晃着她的脑袋,拒绝为这件事负责:“这个时代里,太多聪明人都崩溃了。”
“我向你保证,我完全不知道你说的是怎么回事。如果你说的是亚伯拉罕·诺斯先生,是的,我们认识,可要说他昨晚在巴黎,我们毫不知情。”
“他们什么时候不崩溃呢?”迪克问,“聪明人永远行走在崩溃边缘,他们不得不如此——其中有的人承受不住,便退出了。”
“我们逮捕了一个黑人。我们相信那就是我们要抓的黑人。”
“一定有更深的原因。”尼科尔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有点生气,迪克竟然当着萝丝玛丽的面反驳她。“艺术家之中,比如——唔,比如费尔南多,好像就没有沉溺在酒精里。为什么只有美国人会放浪形骸?”
“没有。”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多了,迪克决定略过这个话题,就让尼科尔自鸣得意一下吧。他开始对她挑剔起来了。尽管他认为她是生平所见最迷人的人类,尽管他从她身上得到了需要的一切,可他还是嗅到了远远飘来的火药气息,潜意识里,他正在锤炼自己、武装自己,一小时,又一个小时。他并不习惯自我放纵,觉得这很可耻,但此刻他正放纵着自己,用希望蒙住了他的眼睛,尼科尔却以为这只不过是对于萝丝玛丽的一时冲动。他不敢肯定——昨晚在剧院里,她若有所指地称萝丝玛丽为“孩子”。
“你们昨天整晚都没和他在一起。”
楼下的三人午餐里有地毯,有侍者放轻了的脚步声。这些侍者和最近他们常常在晚餐时遇到的那些不同,那些人端上美味佳肴时的步子总是又急又重。在这里,一家一家的美国人左右张望着,打量着别的美国家庭,试图彼此聊聊天。
他想了想。这是个英俊的男人,只是身上的气味不好闻。
隔壁桌旁坐着一大群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其中有一个年轻男人,口角生风,或多或少带着几分秘书的派头,总是说“你能重复一下吗”;此外还有二十来个女人。这些女人不算年轻,也不算老,不属于任何特别的社会阶层,却让人感觉她们是一个整体,相互间联系异常紧密,远甚于诸如因为丈夫的工作而聚在一起的太太团之类的群体。这必定是一个固定的组织,不是任何常规意义上的旅行团。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吃惊地声明。
本能让迪克吞回了已经挂上舌尖的刻薄嘲讽。他向侍应打听他们是什么人。
“就算是这样吧,可今天早上有人在这里见到过他。连他的身份证都看了。你瞧,就是这样。”
“那些都是金星母亲[4]。”侍应解释道。
“这太奇怪了——我们昨天上午亲眼看着他上了港口联运列车。”
他们轻轻惊呼出声。萝丝玛丽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昨天晚上还在巴黎。他在这里登记入住,可房间没人进去过。他们告诉我,最好到这个房间来问问。”
“也许年轻的那些是他们的妻子。”尼科尔说。
他摇摇头,伸出一只食指飞快地冲她摇了摇。
越过杯中美酒,迪克再次将视线投向她们:在她们幸福的脸庞上,在弥漫于整个群体中的高贵尊严中,他完全领会到了老一辈美国人的成熟。这些庄重的妇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悼念她们死去的孩子,是来追念她们无力挽回的东西。一时间,整个餐厅都因她们而美丽起来。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坐在了父亲的膝头,和莫斯比[5]一同驱车骑马,昔日的忠诚与虔敬在耳边击鼓鸣角。需要花费一些力气,他才能转回桌旁,回到他的两个女人身边,面对他深信不疑的整个新世界。
“昨天上午。”
——不介意我拉下窗帘吧?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夫人?”
[1]特普特山(teput dome)在这里可能意指蒂波特山(Teapot Dome),1924年公之于众的蒂波特山丑闻是水门事件之前美国政坛最严重的丑闻,一度成为政府腐败的代名词。美国第二十九任总统沃伦·哈丁在任期间(1921—1923),其内政部长阿尔伯特·B. 福尔收受贿赂,将位于怀俄明州蒂波特山和加利福尼亚州另两处的美国海军储备油田出租给私人石油公司。丑闻爆发时,哈丁已经逝世,福尔则被判有罪,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犯案入狱的内阁成员。
“什么?不——他去美国了。”
[2]位于巴黎北部。
“阿富汗·诺斯先生——他在这里吗?”
[3]埃夫勒(Evreux)是法国北部上诺曼底地区城市。圣叙尔皮斯(St. Sulpice)是七世纪法国布尔日的主教、圣徒,巴黎市的圣叙尔皮斯区内有圣叙尔皮斯教堂。巴洛克(Baroque)为十七世纪风行欧洲的艺术风格,在天主教堂建筑中应用很广。圣日耳曼(St. Germain)是六世纪的巴黎主教之一,八世纪被奉为圣徒,巴黎圣日耳曼教堂周边一带即为圣日耳曼地区。
“请进!”她喊道,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匆匆套上晨衣,打开房门。一名警长彬彬有礼地出现在她面前,迈步跨进门里。
[4]美国金星母亲(American Gold Star Mothers)是一个非营利性组织,创立于1928年,成员均为子女在美国军事机构服役期间牺牲的母亲。
尼科尔醒得很晚,迷迷糊糊地嘟哝了几句梦话之后,才勉强抵挡住睡意的再次侵袭,张开长长的睫毛。迪克的床是空的。一分钟后,她意识到自己是被客厅外的敲门声惊醒的。
[5]约翰·S. 莫斯比(John Singleton Mosby,1833—1916),美国内战中的一名南部骑兵,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时驻扎在弗吉尼亚州,麾下从最开始的九人小队发展到装备精良的八个连队,当时的弗吉尼亚北部实际掌控在他的手中,以至于有“莫斯比联邦”之说。作为骑兵军官,莫斯比堪称传奇人物。戴弗医生的童年在弗吉尼亚度过,显然,他也为莫斯比的故事而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