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迪克。”
“萝丝玛丽。”
“瞧,因为你,我现在的情形很不寻常。当一个孩子能够扰乱一个中年男人——事情就麻烦了。”
“噢,我在那儿只待了几分钟!真抱歉。”一阵沉默。
“你不是中年人,迪克——你是这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我到你的电影公司来接你——我就在帕西,电影公司的马路对面。我想着,也许我们可以坐车到布洛涅森林[3]转转。”
“萝丝玛丽?”他注视着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粗劣的法国毒药——一瓶又一瓶的奥达干邑、圣詹姆斯朗姆酒、玛莉布里查香甜酒、橙汁潘趣酒、菲奈特-百朗科苦酒、鲁锡樱桃酒和阿曼涅克白兰地,听筒里一片沉默。
她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勇敢起来,应和着他的情感:“真高兴你打来了。”
“你是一个人吗?”
“我是迪克——我一定要给你打这个电话。”
——不介意我放下窗帘吧?
看来,萝丝玛丽要么是在他绕来绕去时不巧错过了,要么就是在他来到这个街区之前就离开了。他走进街角的小酒馆,买了一枚铅币,挤进厨房和肮脏厕所之间的小凹间里,准备往乔治王酒店打电话。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向陈-施呼吸[2]发展的趋势。然而,和其他一切一样,这征兆也只会让他更加倒向情感。他报出酒店的号码,手握听筒站着,注视着咖啡馆的店堂。许久之后,一个听来陌生的声音低低地问好。
“你觉得我能和谁在一起?”
迪克迅速坚决地摆脱了他。
“我也是。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同伴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电影。”他含含糊糊地说,“他们在那边弄了个美国电影公司。他们需要会说英语的人。我在找机会。”
沉默。然后是一声叹息和一句回应。“真希望你现在就和我在一起。”
“你在帕西这里做什么?”
她在酒店房间里,在一串电话号码背后,若有似无的音乐声围绕着她——
“二十万人,只一个夏天就花掉了一千万。”
哦鸳鸯茶,
他从一个破旧的钱包里翻出张简报,递给这个已经成了他的流浪汉同伴的人,报上是一幅漫画,画的是美国人从载着黄金的大船上如潮水般涌下踏板。
我爱你,
“别担心,我去年赚了不少钱——六法郎一份的《阳光时报》我卖十或二十法郎。”
哦你爱我,
他凶恶的模样对上这渺小的职业,反差实在可笑。可男人还在补充说明:
独——拥——[4]
“卖报纸。”
她古铜色肌肤上的香粉在他脑海中依稀飞舞——当他亲吻她的面颊时,她的鬓角周围全都湿了;仰在他脸庞下的雪白脸蛋和圆润肩头一闪而过。
“是哪一行?”
“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转眼他便出门来到大街上,朝米埃特走去,也或许是远离。他的小公事包仍然捏在手里,他的金头手杖被握出了宝剑的架势。
“我在巴黎这儿有工作。”
萝丝玛丽回到书桌前,继续写完给母亲的信。
迪克开始烦了,于是停下脚步:“我只是在奇怪,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我只见了他一小会儿,可我觉得他真是帅极了。我爱上他了(当然,我最爱迪克,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的确会执导这部电影,很快就要动身去好莱坞,我想我们也该走了。柯里斯·克雷也在这里。我觉得他还行,不过因为有戴弗夫妇在,我和他见面不多。戴弗先生和夫人真是了不起,大概是我所知道的最优秀的人了。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已经在吃药了,虽说看起来还没这个必要。我甚至不打算把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你,见面时再说!!!所以,你收到这封信以后,记得,打电报,打电报,打电报!是你到北部来,还是我跟着戴弗夫妇一起去南部?”
“像你这样块头的人不该怕我,兄弟。附近是有不少流浪汉专门瞄着美国游客,不过你不需要害怕我。”
六点钟时,迪克打电话给尼科尔。
迪克暗自发笑——这些家伙打算今天夜里去洗劫他的房间了。一不小心,他的心思竟被看出来了。
“你有什么特别安排吗?”他问,“想不想清静一下——在酒店吃晚餐,然后去看场戏?”
“你住哪个酒店?”
“你想吗?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刚才我给萝丝玛丽打了个电话,她会在房间里吃晚饭。我猜今天的事让我们大家都有些不安,你说呢?”
“路过。”
“我可没有。”他否认道,“亲爱的,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去做点儿什么吧。要不我们去南部待上一个星期,想想看,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布歇[5]。这总比胡思乱想好——”
“要在巴黎待一阵子吗,兄弟?还是就路过一下。”
这是个错误,尼科尔敏锐地逮住了他。
男人稍稍超前一点,用几乎称得上是恐吓的眼神紧盯着他。
“胡思乱想什么?”
“我得说,待过。八十四师——听过这个番号吗?”
“想玛莉亚·沃利斯的事。”
“你是在部队里的?”
她答应去看戏。这是他们俩一贯遵循的原则:永远不要为任何事而让自己太过疲累。他们发现,这能让白天整体上更愉快,让夜晚更有序。当精力不济时——这总是难免的——他们便归罪于其他人的倦怠与疲劳。整个巴黎城里都找不出比他们更体面的夫妻了,出门前,他们轻轻敲了敲萝丝玛丽的房门。门里没有反应,估计她已经睡着了。他们走进温暖嘈杂的巴黎之夜,在富凯餐厅[6]酒吧间的阴暗角落里痛饮味美思和苦味酒。
“我是圣安东尼的,不过打仗那会儿就到这里了。”
[1]泰德(Tad)本名为托马斯·阿洛伊修斯·多尔冈(Thomas Aloysius Dorgan, 1877—1929),美国漫画家,因习惯在作品上签名“Tad”而被称为泰德·多尔冈(Tad Dorgan)。
“水牛城。”
[2]陈-施呼吸(Cheyne-Stokes respiration)也称潮式呼吸,因由英国医生约翰·切恩(John Cheyne, 1777—1836)和爱尔兰医生威廉·斯托克斯(William Stokes,1804—1878)共同定义并论证其病理机制而得名,其特征为呼吸由慢而渐快渐深,之后逐渐平缓,直至暂停数秒,周而复始。
没指望他回答,那男人自顾拼命跟上迪克的步子。“你是哪儿人?”他兴致勃勃地问。
[3]这里说的是布洛涅森林公园(Bois de Boulogne),位于巴黎西郊,建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
“你喜欢巴黎吗,兄弟?”
[4]曲名《鸳鸯茶》(Tea For Two),出自二十世纪二十年的百老汇音乐戏剧《不,不,娜奈特》(No, No, Nanette),风靡一时。法国喜剧《虎口脱险》中多次出现这首歌曲,上世纪八十年代,经由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该片在国内上映,“鸳鸯茶”的译法即出自于此,此处援引。
所以,迪克自己大概也想到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当他在圣安吉斯街上踱来踱去时,一个狭脸美国人凑近前来搭讪,那人三十来岁,给人一种满身伤疤的感觉,脸上挂着一抹浅淡却险恶的笑。迪克掏出火柴递给他,心中已经把他归为年轻时早就熟知的那类人——他们总是游荡在烟草店里,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天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打量进进出出的人。他必定熟悉车库之类的地方,在里面有些不明不白的活计,也熟悉理发店和剧院大厅……总之,迪克认定了,他就是来自类似那样的地方。有时,这样一张面孔会突然出现在泰德[1]那些相对野蛮的漫画里——少年时,迪克就常常将不安的一瞥投向他们所身处的那片幽暗的灰色地带。
[5]弗朗索瓦·布歇(François Boucher, 1703—1770),法国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代表人物,十八世纪法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
在附近晃悠了三刻钟之后,他突然被卷入了与人的接触中。这正是那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每当他不想见人时就会这样。有时他太过紧张于保护已经暴露出的自我意识,乃至常常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就像一名没能充分演绎角色的演员,反倒引得观众伸长了脖子,动了情,进而被激发出某种弥合的能力,自行将他留下的空白填满。换言之,我们往往也很少对真正需要且渴求怜悯者施以同情,而是保留着它,耐心等待能够让我们以不同方式来实践怜悯之抽象功能的对象出现。
[6]富凯(Fouquet's)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餐厅,1899年创建于巴黎,如今在戛纳和图卢兹各有一家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