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对峙了许久。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扑向谁。
我举了那重鞋,等候它扑来。它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它并不扑来。它只是围了我转圈。那阵候,很像一个八卦掌拳师围了他的对手在走拳。我的心渐渐定了。我似乎不怕它了。经历了方才的惊涛骇浪,我实在也没啥可怕的了。我觉得,它再也玩不出啥花样了。我想,只要它的脑袋伸向我,我就抡起重鞋,揍它的鼻子。
问题在于,它的驼峰中贮有养分,熬个十天半月没问题,而我们,早已饥肠辘辘了。
我只能脱下我的鞋子。虽然我不是职业驼户,但从很小的时候起,爷爷就按驼户的要求训练我。我的鞋子很重,至少有五斤重。那是用牛皮做的锥腕儿鞋。那是驼户专用的鞋,我们称为重鞋。我们拉长缰,穿重鞋,穿的就是这种鞋。我们常年都穿这种鞋,当然你可以当成是在练功。正是这种在俗人眼中蠢笨不堪的鞋,让我们具有了非凡的脚力。那上面,是一层一层的皮子,靠肉的那面,是柔软的驴皮,外层则是坚硬的牛皮,一层破了,再补一层,日积月累,就很重了。正是那不经意的一点点的增加中,我们的脚力也在不经意中增加着。这方法,少年时的飞卿也曾用于练力。那时,他选择的是一头小猪,他天天抱了它去野外。他一天天抱它,猪也一天天长大。后来,它长到了四百斤,飞卿仍能像抱小猪那样轻松地抱了它。有了这功夫,那些把式们才服他。
4
现在想来,那时节,我们真是乱了方寸。要是我们冷静些,我会对付得了它。我被它的疯吓住了。其实,疯了的驼也是驼。可那时,我们真将它当成狮子了。现在想来,那时只要有寸铁在手,我们是可以降伏它的。我们会抡了那铁管,朝它的鼻子上猛揍,像驼户以前用鞭子抽不听话的驼一样。但我们根本看不到那些被我损坏的零件。
不久,我就饿得头晕眼花了。木鱼妹也有了一种虚脱之相。没办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方才的那一幕,其实耗尽了我们所有的体力。
我多希望把式们能来找我们,可我知道,他们很少会留心我。那么多的人,少个把汉子,跟厕所里少几只苍蝇一样,也没人在意的。也许,飞卿会在乎我。他要是找我商量事情的话,会找我。但我也知道,这时节,也没啥事可以商量了。触目黄沙,抬手抬眼,就那么几件事。
我发现,木鱼妹的脸虽也是煞白煞白的,但她还是扑了上来,跟我站在一起。这是一种能让人感动一生的行为。仅仅因为她的这一行为,我就可以原谅她的所有过失。是的,所有。这一点,也决定了我后来为啥选择了她。当然,那时节,我还不知道,我的选择,会让她经历那么多的痛苦。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即使在那时节,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大事在发生。许多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当事人眼中,却是比天大的事。
我又不想等死。我想找个称手的家伙。我四面望去,却连个黄毛柴棵也见不着——即使见着了,我也没法把它们弄下来当武器,没有刀斧的话,它们比疯驼还难对付。
不过,相较于马上就要降临的末日,那点儿鸡零狗碎的事,真的是微不足道。
我很想逃,但我知道,我是逃不过它的。我每一跃出,脚便下陷。它则如蜻蜓点水般迅捷。我逃不了几步,它那张大口就会叼住我的脖颈。我这所在,刚好够它的一口。
你们是不是嫌我唠叨?若是嫌,就明说。其实,作家应该知道,有时的唠叨,也是一种闲笔。它对于叙述不一定有用,但对人物却有大用。是不是,老兄?正是在我的这种唠叨之中,那些读者才会如闻其声,了解到我的个性了。
褐狮子又冲向了我。它步履蹒跚,目露凶光。它獠牙外龇,口沫外溢。它一身汗水,犹如淋雨。——我甚至看到了陆富基的那一枪给它留下的伤疤。我知道它肯定会咬我。它再疯,也不会像盘球那样对付我了。它没力气演了。
我的跃然纸上,正是唠叨产生的效果。所以,你们别瞪眼。你们虽然没有眼睛,但我还是发现了你们的瞪眼。呵呵,瞪眼可不礼貌。
也许,这就是它一直袭击汉驼的原因。
本来,我可以将我的饥饿感觉说上一大堆,但我终于没有说,因为那感觉你们都有过。你们没有的,只是那种强敌环伺时的饥饿。这很糟糕。时间稍稍一长,我就发现人跟骆驼,确实有着巨大的差异。我越来越饿时,它倒是越来越精神了。它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它驼峰内的脂肪,源源不断地为它输送着能量。那驼峰还在直竖着,看那阵候,它可以不吃不喝,能一直撑到我变成木乃伊。
就是在那种幻觉中,我从沙地上爬了起来。我看到,褐狮子一身汗水,它显然累坏了。我百多斤的身子,叫它摇了许久的拨浪鼓,真难为它了。但它的疯劲却依然不减。它正在走向我。它走得很缓慢,但很坚定。它显然不会放过我。我不知道它为啥恨我。我想除了它疯的原因外,还因为在过去的多生中,我定然给了它不愉快的记忆。它的不坏明点中,定然储存了许多生命的记忆。它甚至会将许多跟汉驼较量时的不快记忆,也记到我的账上。骆驼是个记性很好的动物。它会将愉快或是不愉快的印象保持许多年,这一点,它跟大象相若。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一直和蒙驼有过节,有许多次的纠纷,它定然参加了。人与人之间,驼与驼之间,抢水源,争草场,它的记忆深处,定然种下了对汉人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很深的,一直会种到八识田中,延续到下一世。那点儿疯劲,是不可能让仇恨消失的。
我现在有点怀疑,那褐狮子是不是真的疯了?按那模样,似乎是疯了,但按它的智慧,似乎又没有疯。它的智力,甚至跟我不相上下。世上哪有这样的疯驼?后来,我一直想问问它,但它也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等你们哪一个有缘遇到它时,帮我问它一下。
那时的我,同样有梦幻的感觉。虽然那脑袋触沙的质感很强,但我离不开那种梦幻感。也许,这是现在的我对当初的一种解读。你们可以这样认为。
我们是真的筋疲力尽了。其实,要是那时,趁我和木鱼妹的某个迷糊瞬间,它扑上来的话,肯定能咬断我们的脖子。但怪的是,它只是疯眼迷离地望着我们,一直没有前扑。它只是作势欲扑。我的胳臂却疼到了极致。那鞋子,我开始是举着的,以便随时砸向疯驼的鼻梁。但不消半个时辰,我便觉得举的是千钧巨石。我只能垂下手来,作出随时自下往上撩打的架势。这也是很实用的招式。要是它真的扑来,我自下往上画个弧,是有可能揍碎其下巴的。
现在的我们,难道不也是在幻觉中吗?
渐渐地,那五斤的鞋变成了五十斤,或是五百斤。我已经感觉不到具体的重量了。我觉得我就要倒了。我头晕眼花。
我像离了弹弓的石子,飞向沙洼。理性上看,我被抛得并不高,因为那驼的力量,毕竟有限。但我的感觉中,却被抛得很高很远。我看到了从眼前划过的天空,听到风声在嘶鸣。落在沙上时,我是嘴先着地的。这是很糟糕的事。幸好我闭上了眼睛,不然,单是清理眼中的沙子,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我一个嘴啃沙的结果,是那沙地结结实实地揍了我。我鼻子发酸,我相信它歪了。我觉得无数的沙子涌进了耳朵。我听到的,是拍岸的惊涛。那些沙子互相摩擦,欢快无比。它们更像精子奔向子宫那样。虽然,我恶心这比喻,但我只能这样说。一些善于挑剔的人,就会说我那时还不知道这种科学知识。是的,那时还没有这种说法。但那时的没有,并不等于现在的没有。我叙述时,我是知道这知识的。你当然可以说我的叙述其实是我的创造。是的,确实这样。我后来才发现,其实所有的生命都会成为记忆,而所有的记忆,都是会被创造的。我们被自己的记忆无数次地创造着。记忆会将一些我们不一定经历的事吸纳进我们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是一个幻觉。
我就要虚脱了。
3
我摇摇欲坠了。
忽然,我被抛了出去。
我恍恍惚惚发现,它扑了上来……
我被那畜生带动着,蹿上蹿下,头昏脑涨,恶心欲死,真成梦魇了。
三、黄煞神说
我不知道那种境况延续了多久——其实,它一直在我后来的灵魂深处延续着。我后来老是做这样的梦。我说过,它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我老是会想,我们为啥总是身不由己地随那股大力起落呢?而且,那令我们身不由己的力量,却可能是愚痴的畜生发出的。我不是玩深沉。我真是这样想的。当我们将那疯驼换成了我们的欲望时,你也许就会理解我的想法。凉州人将人们追逐欲望说成是“疯狗日狼”,这真是一个智慧的比喻。
你们也用不着谢我。
风也确实在我耳旁呼叫着,这意味着那驼腿的起落有着相当的速度。那时,打击我的,不仅仅是撞击我身子的驼腿,更有无穷的沙子。在我的感觉中,沙子老是激射到我脸上,沙地也老是猛揍我的屁股。驼的力量加上我的重量,都化成了沙地对我的猛揍。我的腹内翻江倒海着,我恶心欲吐,我胸疼欲裂,屁股更像被摔成了八百瓣。心中倒是明白,明白它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我们在拼耐心和耐力。时不时地,我也会依稀听到木鱼妹的叫声。显然,她想将疯驼引过去。
你手下的把式们拿鞭子排我时,咋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救你们?
一股股大力裹了我,激荡我,我忽而荡向空中,忽而跌向沙面。幸好那是沙,要是坚硬的地面,我早就血肉模糊了。我很想平衡了身子,面朝驼身,两腿落地,很想在它发力时顺势跃起,在它收势时顺势下落,但我实现不了这想法。我的身子被那大力裹挟了。那力量大得邪乎,虽然外现上是那腿带动我的身子,我感到的,却是被大力撞击的质感。前胸发麻发疼,脑中轰鸣不已,我不知那是风声还是我的耳鸣。
我早就发现你们的对峙了。其实,我可以早一点上扑的,可我偏不。为啥?我想看看你们的表演。我最想看的,是马在波的怕死鬼相。可是没有。马在波,你虽然是文弱书生,但不失为一条好汉呀。
我觉得自己抱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而不是一条腿。那力量将我带起,弹向空中,我差点要脱手飞开了。那是它在向后尥掌呢,像调皮的骡子在尥蹄子。我用力抱紧那腿,不使自家脱身飞去。现在想来,真有点滑稽了。要是我顺势丢手,身子定然会弹射而出。当然,这会有两种结果,一是我顺势逃出,它开始第二轮追杀;一是我被摔得晕头转向,成了它掌下之鬼。那时,我倒是想不到这么多,我只是用了力,抱紧它的大腿,不使身子飞脱而出。
我当然要扑上去。我不仅仅是在救你们,我其实也是在救自己。你想,现在人们提到黄煞神时,最津津乐道的,还是我救马在波的事。对不对?要是我没有救你的话,早叫人们忘了。
那举动,仍是直感支配的。我为啥没有选择前腿?那时是没有思辨的。但后来才明白,要是我选择扑向前腿的话,就没有后来的我了。因为它无论去咬,还是用身子去压,前腿位置总是会便利许多。那后腿,似有点鞭长莫及的感觉。
是的。人们还记得我踢碎了褐狮子睾丸的事。没办法。谁做了啥事,谁就得承受相应的结果。这结果,当然是行为的反作用力。按少掌柜的说法,那结果也叫业力,或是报应。按他的说法,这是宇宙法则的一种,有作用力,便有反作用力。当然,这法则,不是我发现的,是那位叫牛顿的人发现的。那时,我当然还不知道此人。但没有了色身的桎梏,我已有了诸多的能力,人们将我的那种能力称为“五通”,分别叫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据说,只要摆脱了肉体的束缚,所有的生命都会有这五种能力。俱足了这么多通的我,后来,当然也会明白法界的那种法则。
在那种黄沙啸卷中,我滚动了好一阵。它差点成功了。那驼掌已刨到了我的衣襟上,将衣服撕成了碎片。但就在那昏天暗地之中,我忽然灵光一闪,扑向了它的后腿。那情形,有点像猴子扑向一棵大树,只是那时,我缺了一分轻盈。
我确实干过许多人认为的坏事——如果你们认为动物间的较量是坏事的话——也干过无数好事。这正是我的复杂之处。我还救过你,也救过其他人。我是汉驼中的民族英雄。要是没有我领导那群汉驼跟蒙驼争草场,那个所在,早就成蒙古人的了。对不对?
我觉得,自己安全了一些。但这安全感,只有片刻。那疯驼马上发现了自己在做无用功,便将踩变成了刨。你别小看这一字之差。前者的着力点不过驼掌大小,后者却在画一道道大弧。这一来,我的生存空间更小了。更糟糕的是,它那一刨,黄沙弥漫,眼前一片混沌。沙子打在脸上,脸一阵阵发麻。嘿,这一来,那疯驼的动作,就更像盘球了。不过,这会儿虽然我能轻松地说笑,但在那时,真是凶险万分呢。
我想不通的是,褐狮子后来竟然成了非天。虽然你们叫它阿修罗,一脸不屑。可它虽无天德,却有天福。我不知道凭啥?难道仅仅凭它的临终一念?是的。那个时候,我确实有大牵挂,可我的牵挂,正是我的伟大之处。你想,我的伙伴们经历了那么一场变故,我要是心如木石,算啥呢?
我于是滚向它立着的腿。它总得立在大地上呀。它总不能将自家的脚扛到肩上。瞧,这么简单的道理,差点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想说的是,我救你,其实跟你没关系。无论你们是不是拿鞭子揍我,我都会救的。这已成了我的本能。我没想到,这竟然会使后来的人们,为我修一座驼神庙。我算啥驼神呀?我仅仅是个大力鬼而已。我只是力所能及地帮帮人。也许,正是我有帮人的愿力,才受到了一点小小的供奉。
我后来发现,最安全的地方,并不是空处,而是驼掌。驼掌是不会踩驼掌的。后来,虽然我没有机会从驼影下逃出——我要是真的逃出了,招来的,也许会是疯驼的大口。此刻,它的嘴,不仅仅用来吃草了,它还会咬人——但是,现在想来,那时节,我的做法其实是最安全的。
我承认,要不是我,你们也会叫那褐驴子咬上几口,但会不会咬断膀颈,也难说。它也说不准只是叼一下你们的衣襟,就放过你们呢?不要把别人想那么坏。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说法。那时,我倒是坚信它会置你于死地的。它目露凶光,面带杀气。它风驰电掣,勇猛无敌。我虽然也有些怕它那疯相,如同正常人怕那武疯子一样,但我还是冲了上去。
渐渐地,我从惊慌失措中出来了。
我用肩胛骨一下扛开了它。然后,我们之间,便是一场大战。
感谢命运!
其实,那所谓的大战,并不惊险,原因是它在跟你的较量中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它无法跟我抗衡了,我指的是力量。它虽然疯劲十足,但有些力不从心。我几下就将它挤向一旁了。我甚至没用我的绝技,比如飞掌等等。怪的是,它竟然没有张口来咬我。我倒是防着它这一招。我打定主意了,要是它咬我,我一定也像对付长脖雁那样对付它——只是对长脖雁,我声明是误伤,不是蓄谋的——可是它没有。被我挤向一旁后,它就顺势溜了。
死在疯驼掌下,或死于床上,虽然都是一死,后者不过是鬼魂,前者却成了烈士。无论任何教派,无论任何主义,对烈士,都是敬畏和赞美的。因为无论对错,他们都是自己信仰的烈士。而烈士,总是个伟大的词。
溜得好没有风度。
最初的凶险,很像拍岸的惊涛,令我手足无措。其实,那时是很容易出错的。稍一不慎,便会被踩成肉泥。但我终于躲过了一劫。就是在那之后,我开始相信命运。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帮我。它是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因为我发现,我的那时,是没有理性思维的。我的一切动作,都是直感的作用。正是我没有办法设计和左右的直感救了我。我后来相信,那直感,便是命运的力量,它将我从那疯驼掌下救出,将我送上了供台,成为一种象征。
我看到,你们一身汗水,萎在沙窝里。木鱼妹感激地望着我。我知道你想说啥,但你没有说出来。我觉得你似乎在后悔啥,是不是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很好地对待过我?我希望你有那种心境。这世上的人们,正是有了忏悔,才有了完善的可能。从你的眼睛,我看到了那种悔意。
无论多大的凶险,当你经历多次时,你的心就会产生抗体。
就在你们拉住我缰绳的时候,末日降临了。
2
四、大烟客说
那么,安心听我的述说。
1
明白了吧?
末日来临那天,其实是有明显预兆的。
此后的人生里,相较于野狐岭的凶险,生活中的一切不快,都成了小儿科。没有风霜之苦,哪有梅花之香呀?
先是天鼓响了,那磨盘降临了。
我这人爱动脑子,是属于你们所说的乡村哲学家的那种。你说得对,我的行为和经历,便是我的价值。真是的。我发现,后来的人们谈到我时,总是说我做过的那些事。他们甚至不在乎我的长相和性格,不在乎我的家族背景,不在乎我的胖瘦高矮……他们津津乐道的,总是我做过哪些事。总是说舍身救过人,说我证得了如何的境界,等等。是的,这都是我的行为。但他们却忘了,我为啥会有这样的行为?没有八卦炉里的历练,孙猴子是不会有火眼金睛的。同样,这疯驼的掌下,也是我的人生八卦炉呀。
你们还没有听到那咔嚓咔嚓的摩擦声吗?瞧哪,磨盘里开始溢出了血,是猩乍乍的血。磨眼里有人的大腿和手臂,还有惨叫。那惨叫,是固体,也是液体,也是胶状物,正拌了那血肉,进了磨眼,随血水横行呢。
正是有了这段经历,我才成了后来的我。后来,我还经历了许多神奇。我真正意义上的修炼,就是在野狐岭开始的。其中,最不可替代的,便是在疯驼掌下的历练。
我想,褐狮子定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然,它咋会那样瘆人地叫呢?这些日子,它老是叫,不停地叫,像在思念俊俏的小母驼。它当然不是发情,它的卵蛋没了,性子就蔫了。它蔫好些日子了,这几日忽然愣叫个不停,都说邪门。我却觉得它叫得有道理,我能听出那叫声中的焦虑,它仿佛在叫:末日到了!末日到了!世界到眼皮底下了!是的,它确实在这样叫。你要知道,我太了解驼了。
要知道,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他的经历便是他的价值。虽然野狐岭的经历噩梦般可怕,但要是没有它对我的历练,我可能会是个一般的凉州人。我会在热炕头上,陪着老婆孩子,慢慢老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老去,但我就那样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位老人,进入坟墓。
那声音很可怕。你想,那样昼白夜黑的,那瘆人的声音彻天彻地,真叫人夹不住尿了。
你也许反感我的这种絮叨,因为按一般作家的做派,遇到这时,便会三言两语,交代了事。他们以情节取胜,而我却想告诉你我那时的感受。这才是不可替代的东西。没有叫疯驼盘过“球”的人们,总是嫌我唠叨。可是,我想问的是,你是否能从这大段废话中,品出那境况在我的生命中刻下的印痕?
末日来临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黑熊,从野狐岭上,扑向天空,只一下,就咬去了天的西北角。然后,黑熊便开始喝天。它真的是在喝天,它张了大口,一吸,天就成了液体,流进了它的嘴。它就那样一口一口吸,只消几下,天就没了。
对于你这书的读者,可以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理解我那时的处境。你可以把那疯驼,想象成一位足球明星,他在盘球,——对了,我便是他腿间的那个足球。只是,这样一想,疯驼的模样会显得非常滑稽,甚至可爱了。要知道,那盘球的明星会显得非常轻盈,那画弧的足球也可能优雅飘逸。而我在那时,却是惊险万分的。疯驼的举止也重拙不堪,疯疯癫癫,全无一点明星风度。
那时节,无数的闪电在空中交织着,还有无数的魔,无数的鬼,举了刀枪,在四下里呐喊。我听到了千万个磨扇石在互相错动着,声音轰轰隆隆,碜牙无比,我差点夹不住尿了。
那一道道的掌影压了来,那一拨拨的沙子打了来,时不时地,那疯驼还会直杠杠叫一声。那叫声,仿佛是气愤至极,或是狂欢不已,很像公驼在交媾到高峰时发出的那种,满嗓门噎个声音,显得很有质感。叫声间隙里,便是它的喘息。我虽然看不到它的嘴,但我晓得,它是边喘息,边流那涎液的。
驼于是炸群了。它们哪见过这号阵势。它们吼着叫着,吼叫声像无数的杆子捅人的耳膜,当然也像无数的猪毛捅人的尿道。我还听到了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声音,它非人非兽,在我的灵魂深处啸叫。我于是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是的,它和很多东西一起,给了我一种末日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可怕。我被无数的掌影笼罩着。我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掌影?后来,我怀疑这是恐惧所致,或是那时时打在脸上的飞沙,给了我一种错觉。
我相信,驼们也吓坏了。平常,遇风的时候,它们大多会卧下,它们绝不会乱跑的。但怪的是,这次,有好些驼就跑了。它们边跑边叫,仿佛随了那风来的,是许多狼似的。我也看出,这次的风,根本不像以前的风。以前的风,你总能说出它是啥风,是东风,是西风,或南风北风。这次,仿佛是天上开了一个大口,在狠命地往里吸万物。真是邪乎。
我明白,在那种状态下,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打滚。也幸好,我小时候跟把式们学过地趟拳,这是一种流传于凉州的拳法,它的许多招式,都是身体触地后边打滚边施展的。我调动了所有的精气神和灵巧,来躲避那纷飞而来的驼掌。
陆富基招呼把式们去控制那驼,几峰没有缰绳的驼,都像惊毛骚驴那样跑远了,很快就成了闪电中偶现的黑点。别说追,你便是用眼睛盯,也有些费力了。我想,幸好它们的身上没放驮子,便是跑了,也损失不大。当然,这是一种思维惯性,说明那时节,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有想的那么严重。我竟然想到了财物。
我一直忘不了那巨大的向我压来的驼掌。它跟你命中那飞旋的木鱼一样,也成为我生命中摆脱不了的意象。
那吞天的黑熊终于吞完了天空,接着降临的,是黄尘和黄沙。这似乎是沙尘暴的架势。要真是沙尘暴倒好。以前的多年里,我经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沙暴,那阵候,也总是让人夹不住尿,我们不是也熬过了吗?
我很快滚到了洼底。接下来的场面,只能用混乱来形容。我觉得那情形,更像一团旋风,仿佛有无数的驼腿向我踩来压来。无论我滚向哪一方,都能发现那粗重的毛腿。飞沙之中,一切陷于混沌,纠缠不休。
风里,一个声音在叫:末日到了!末日到了!
我滚下了一个沙洼。无数的沙子扑入了我的鼻孔、耳孔和嘴中。我听到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后来,我认为那其实是一种感觉。
我分不清那叫的人,是马在波,还是木鱼妹。
这时,除了打滚,我想不出更多的招式。我既想引开褐狮子,叫你脱身,又不想叫自己丧生在驼掌之下。那时,我还不想死。我想人身是大宝,我还想依托它修道成真呢。
褐狮子的声音直杠杠冲了过来。它沉默许久了。一发声,就刺破了沙幕。它的声音很有特点,有点儿疯,有点儿蛮,有点儿野,有点儿横,混合成了狮子的低哮。它那名字,就跟它的叫声有关。
不过,我怕归怕,倒是很冷静,这也受益于我多年的禅定修炼。我眯了眼睛。我常在风中行走,能将眼睛眯到能模糊看到前面景物、但飞沙又不会入眼的程度。于是,我看到了那团压来的褐黄。
我倒是希望它一下子不疯了。其实,我也喜欢那驼。那真是一个好种驼。有它下种,驼队就更有生命力了。但我只听到它的叫,我没有看到它在哪儿。我于是怀疑,那褐狮子的叫声,莫非也是叫末日弄出来的?
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打在我脸上的沙子。根据经验,我知道,褐狮子接下来做的,便是要在我的身上放它沉重的驼掌了。
飞卿远远地跑了来。依稀听得到,他在大叫:聚到一起!聚到一起!但我知道,这想法,虽然很好。但那些四散飞去的驼们,别说聚,你找也找不到了。我想,只要把人聚起来,能躲过这一阵,也就不错了。
后来的场景,便成了一团混沌的噩梦。记得,我不小心摔倒在沙上。浮沙陷住我的脚,身子却仍在前冲。这样,我便不由自主地倒了。
几个把式拼命扯骆驼缰绳。那些驼,却扬着脖子,不跟把式来。把式猛拽桎梏驼的鼻圈儿,鼻孔那地方最不禁疼,一拽,驼就一眼泪水了。可那驼们,却抡头甩耳,想挣断缰绳呢。
看到那疯驼扑向我时,我也很害怕。我的胆子其实很小。说真的,后来想到那场景,我真是惭愧万分。一对比佛的割肉喂鹰和舍身饲虎,我的脸就火一样烧。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将众生当成父母,无论我如何每天观想将自己宰杀了去供养众生,我仍是消解不了恐惧。
我看到一面沙墙,推了过来,仿佛那以前躺着的沙漠忽然立了起来,或是那野狐岭忽然学会了走路。无数的黑影在里面扭动着、啸叫着,发出无数的野猪吞食的声音。
那时节,我只想救人。
我朝飞卿们跑去,我边跑边喊,抱成团,抱成团,别叫风卷了去!我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听清我的话?
在我的感觉中,此后的情景真的是世界末日。
到了近前,那流沙已打了来。我喊着口令想叫骆驼卧下。飞卿却说,这阵候,卧不得的。一卧下,立马就叫沙埋了。
1
这倒是的。
二、马在波说
他说,我们去胡家磨坊。他的话刚一出口,就叫风带走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感觉到自己面对的,真是一头狮子。
我数了数,眼前有三峰驼,五个人。别的人已经看不到了。我说,我要不要去找他们?飞卿说,人找人,找死人。我们先走,我叫人带信了,叫他们都去胡家磨坊。
我一身大汗。
那沙墙,已到近前了,我发现,那是一股强劲的旋风,卷着无数的沙,它有点儿像台风。我很怕自己像落叶一样被风卷起来。以前,听说过大风卷人上天的事。我于是叫:“抱成团!抱成团!”我边叫,边抱住了一个骆驼的脖子。我闭了眼,沙子打在脸上,火一样烧。一个人抱住了我,又一个人也扑了来。在大风的间隙里,我听到骆驼发出了沉重不堪的呼哧声。此刻的这声响,成了一种最大的安慰。
它扑了几次,我砸了几次。枪很快变成了一段铁管。虽也砸中了驼的身子,但那砸,有种隔靴搔痒的味道。
天完全没了。别说睁不开眼,便是能睁开眼,也看不到天了。天真的进了那大熊的嘴。大熊又开始吞我们了。那飞沙的密度实在太大,像激流一样,激荡着我们的身子。这时节,真是不能卧的。一卧下,立马就会叫流沙埋了。我大叫:记着抖身子!抖!别停着。
它一扭身,再次猛扑而来。它噙着的白沫子溅到我脸上,黏黏的。小时候,听驼把式们说,驼的口沫有毒,溅到脸上,会长出麻子。后来才知道,那说法,是大人吓唬小孩时的玩笑。那白沫跟人的唾液一样,对人构不成什么伤害,只是更咸一些而已。但疯驼口中飞出的这玩意儿,总是叫人腻歪,很恶心的。
我这招,是老先人教的。
这时,我才发现,那砸鼻梁的设想,只能在平地上才可能实现。在沙窝里,它踢飞的沙子总是抢先扑了来。只要是几粒沙子入眼,接下来的活,它就好干多了,只消朝我胸口上一踩,那着掌之处,定然会变成一块肉饼。
老先人还传下了一个歌谣:野狐岭下木鱼谷,阴魂九沟八涝池,胡家磨坊下取钥匙。
眨眼间,那团褐黄已扑来了。它踢飞的沙子激射过来。我闭了眼睛。我觉得无数的沙子打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跳。我虽然没看清什么,但那一跳,还是很管用。一阵风声之后,那团黄掠过去了。几乎在同时,我的枪把也砸在它的后臀上。我听到了破渣声。
记得,爹在临死前说,那野狐岭,不知埋了多少骆驼客。要是日后遇了啥急事,就去胡家磨坊。爹说,那胡家磨坊,平时去不得。到了紧急时刻,才能去。我问,啥是紧急时刻?爹说:“世界到眼皮下的时候。”爹的意思是,世界到尽头了,也就是到了末日。爹的这说法,也流传于骆驼客中,至今,那歌谣,还在凉州的一些地方流行呢。
我清醒地知道,揍它的同时,我必须闪到一旁。否则,它那么大的身架一撞。我定然会像断线的风筝那样飘出老远。说不定,在那一撞之下,胸骨肋骨什么的便断了。瞧我,在那时候,还很清醒呢。这是我以前练就的定力。
所以,对那胡家磨坊,我一直没进去过。有许多次,我只是远远地看它。我当然也想进去,但我想,既然老先人说不要轻易进,当然有他的道理。有些东西,你其实不必太接近的。太近了,反倒失去了一种神秘和敬畏。也正是因为我没有进过胡家磨坊,它在我心中,才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神圣情结。每当我想到末日的时候,我就想,不要紧,还有胡家磨坊哩。
我抡起枪,我想等它扑来时,我只消用枪把砸它的鼻梁,只一下,便能将它揍昏。这是它最不禁打的地方。它另一个不禁打的地方是睾丸,那时节,我们还不知道这词儿,我们只叫它卵子。
2
说话间,那疯子已扑了上来。
不知道那沙墙裹挟了我们多久,那时是没有时间的。那时,只有一种感觉。所谓末日,其实就是一种感觉。一种灰蒙蒙把自己和天地万物隔开的感觉。我想,那些重度抑郁症患者,想来就是这种感觉。不过,我的那时,除了这感觉外,还有诸多你们体会不到的质感,那就是身边涌动的沙流、纷飞的沙砾、各种怪啸……总之,是一种十分恐怖的喧嚣。但同时,我又感到一种巨大的静谧。那时节,一切都凝团了,我的思想,我的心跳,我的世界,我眼中的一切,都像被玻璃罩住了。
要是在平地上,我也许容易对付褐狮子,因为我的身法很好,闪转腾挪,无不应手随心。但在沙上时,那时时下陷的脚,会影响我的速度。我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停止了。
我只能抡起短铳,当木棍使了。这真是很滑稽的事。我们老是把枪戏称为“烧火棍”,此刻,它真成烧火棍了。
除了那种恐惧——其实,我的那时,有恐惧,但又不仅仅是恐惧。因为对那末日,我是有预感的。要知道,有时的预感,其实是一种期待。当然,我不能说我在期待着末日,但你要知道,当你知道某个东西注定会来时,你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等待它的到来。只是一些人,在等它的时候,常常忘了那等的对象,这些人便是愚人。那些智者,却一直明明白白地将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放在眼前,时时观照。呵呵,这话,你也常说。我虽然没有耳朵,但耳朵里也听出老茧了。你当然不知道,你每次讲这些内容时,我都在身边。在你身边的,还有好些像我这样的人,你们称之为非人。呵呵,啥非人。你们才是非人,我们是真正的人。
我只能斗。这时,对付它最好的办法是用枪。现在想来,那一枪真是放早了。要是我在它扑到眼前时,再扣扳机,情况会是另一个样子。
闲话少说。我接着往下说。
我逃不过这疯驼。
我们不知被那沙墙困了多久。我们一直不敢移动。后来,觉得那强劲的沙流弱了,我们开始了移动。我知道,这才是开始。按那时辰,这会儿该是正午,但天仍在黑熊肚里。那铁柜般的黑里,不定还藏着啥东西。我知道,这末日,绝不仅仅是一面流沙织成的墙。它定然还有许多可怖的东西。
不过,在当时,我却很清醒。我知道,我是不能逃的。我一逃,它马上就会追上来,它大张的口,会叼住我的脖子,咬断它。它还有许多能置我于死地的法子。
待得那沙流稍稍薄了些,我带着那几位把式,向胡家磨坊移去。我虽然看不到任何地形,但我的感觉仍在。在沙漠里行走,许多时候,凭的就是感觉。当然,飞卿也备着一个指北针,想用它来印证我那感觉,但有时候,我的感觉比指北针准确。有很多次,当我的感觉跟那针相悖时,我会选择感觉。后来,把式们真的发现,针错了,我是对的。那磁针,若是遇到了磁山铁矿啥的,总是会偏离方向。我的感觉,只有在遇到我心爱的女人叫我神魂颠倒时,才可能迟钝。呵呵,在我的一生里,这种事,只遇到过一次。
你想,它对我的刺激有多大。
那段到胡家磨坊的路走得非常艰难,我们像走在沼泽里一样。我走在最前面,我拉着母驼俏寡妇。它当然比其他驼聪明。在别的驼都抡头甩耳时,它却乖乖地跟着我。一头畜生,最聪明的地方,就是知道它是畜生。它最聪明的,便是知道它自己没有人聪明。这样,它就会听人的话。那些抡头甩耳的,总想挣了人的手,总想逃过那末日,你能逃过命吗?好些愚蠢的驼,就从把式手里挣脱了缰绳,此刻,不知到哪里了。我想,它们在风中的结局,无非几种,一种是渴饿而死,一种是累死,一种是被卷入海子,一种是碰到那些硬物如胡杨之类上。就这样,你是躲不过命去的。可俏寡妇和它的几个死党,还跟人在一起。俏寡妇信人,死党信俏寡妇。就这样,我拉了俏寡妇,飞卿和富基各拉了一峰驼。几个把式则拽了驼尾巴。就这样,我们在黑幕中摸索着。我们摸索着,走向期待中的胡家磨坊。
跟褐狮子搏斗的场面,是我后来摆脱不了的梦魇。我甚至将它当成了末日的一部分。后来,我老是会梦到扑来的褐狮子。一做这梦,我就会在一身冷汗中醒来。有时的梦中,一梦到远远地望我的褐狮子,我也会惊醒。这噩梦,甚至延续到后来的中阴身中。那时,我看到的魔,便是褐狮子的模样。我逃呀逃呀,却逃不脱遍天遍地的褐狮子。
那时节的胡家磨坊,成了远在黑暗中的灯。它跟修净土的老太太向往的极乐世界一样,成为一个象征。其实,到了胡家磨坊,又能咋样?这是不能追问的。许多事情,不要追问,无须追问,你的每次追问,开始是有意义的。你追呀追呀,追到生命消失,追到人类消失,追到宇宙爆炸时,所有的意义就丧失了。我只有默默地念老先人的那个古老歌谣。我想,老先人既然说有钥匙,那就定然有钥匙了。
3
先找到那磨坊再说。
它的胸口有血,但那血不是在喷,也没有变成激射的血箭,血只是在流而已。说明子弹虽进了胸膛,但没有咬准那个盛血的大囊。我于是慌乱了。我不得不一人面对那个可怕的魔王。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我能凭感觉摸向胡家磨坊,那些没跟我们在一起的把式们,他们咋走向胡家磨坊?虽然飞卿叫人带了信,虽然他们也真的想去胡家磨坊,但在这昏天黑地的世界里,他们到哪里去找?
但我吃惊地发现,栽倒的褐狮子竟也跳了起来。
一股浓浓的难受,在心里洇渗开来。
我从沙堆上跳了起来——为了更稳,我是趴在沙丘上开枪的。
我想,先带着飞卿们到胡家磨坊,我再去找他们。
褐狮子一个跟头栽倒在沙上。我肯定能打中它。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扣扳机的。我想打中的,是它的心脏。我没把握打中脑袋,因为,那玩意儿老是在晃,但我有把握打中胸膛。我瞄准的,是把式们杀驼时插刀子的那个所在。以前,每插一次,那儿总会溅射出猩红的血箭来。我就想打中它。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我还是要去找。也许,正是这一点善念,让我成了今天的我。
有人可能会对这个情节有点异议。飞卿前面说过,那时的枪,有两种引发方式,一种是火绳,一种用火炮儿。压火炮儿的那种,我们就叫它快枪。后来,我们又将直接装子弹的那种叫快枪。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快枪。
我最担心的,是那些用卧或爬的姿势躲避沙暴的把式。要是他们像往常那样躲避这沙暴,那么,此刻,他们差不多已到黄泉了。
枪响了。
3
待得我觉得有把握击中它的那个瞬间,我扣动了扳机。
你别问我们找了多久,我不知道。
很快,我便看到了喷着一嘴白沫子的疯驼。有了这嘴白沫,就真的是疯驼了。你瞧那人中的疯子,说话时,也大多含着一嘴白沫子。记得那时,我反倒不慌张了。我知道慌张会坏事。我只能屏了息,瞅着那个在准星上乱窜的褐点。
我说过,那时是没有时间的。只觉得饿了,饿了我们就吃豆子。那些豆子,本来是骆驼的料。要是遇不上好草场,就得叫它们吃些料。还是陆富基镇定,他竟然带了半袋豆子和一皮囊水。豆子虽是生的,嚼起来有生面气,但总是五谷,生也能给人长精神哩。要不是有这些水和食,我们是走不了多久的。要是我们停下来,或是我们选择了放弃,就没有今天的我们,——不,这话不对,细想来,寻找也罢,不寻找也罢,今天的我们是一样的,都是阴魂。不一样的是,我们会成为另一种阴魂。要不是我们活着时多做了一些事,我们会有另一种人生的归宿,是不是?要是没有那么多行为,飞卿不是飞卿,我也不是我。你们,哪个不是呢?我们之所以值得叫人家采访,不就是我们有那些行为吗?是不是?
我安好火炮儿,瞅中那团扑向我的黄沙——这是我那时的感觉,也说明褐狮子有点神志不清了,这直接影响了它的举止,就像人类的精神病患者也显得疯疯癫癫一样。我以前也练过枪法,准头是很好的。一般打猎多装散弹,也就是一把铁砂。这次,我装了独子儿。这样,射程会比散弹要远。但缺点是散弹一喷一大片,独子儿对准头的要求很高,枪口错一分,子弹就可能错一丈。而扑来的褐狮子,是不会允许我再装一次枪的。
寻找时的艰难,是一言难尽的。你当然可以想象,我们遇到的,不是一般的风,是沙流,是移动的沙墙,是倾泻下来的沙海。我们不是在风中散步。我们是在跟死神角力,是在逃命,是在抗争,——当然,你可以用各种语言,来形容我们那时的行为。
褐狮子踢着一路黄沙,向我扑来。这走手,本是黄煞神的,想不到褐狮子一疯,就跟黄煞神串味了。我提醒自己,得小心对付它。无论是被它咬了,踩了,或是压了,都没好果子吃。闹不好,命就送阴司里了。
我们行进在移动的沙流里,肺已叫浆住了。我拼命地呼吸,拼命地挪动脚步。我感到一道道的沙流打向我的脸。我知道,这情景,很像纷飞的沙轮,要不了多久,我脸上的皮就没了。我脱下坎肩,蒙在脸上。我向后面传递着类似的讯息,我希望他们也这样。但我的声音刚出口,就叫风刮得不知去向了。我只好停了下来。我朝着大约是耳朵的所在,吼着自己想吼的话。我听到飞卿说,不要紧。你走你的,我叫他们贴在驼背上,脸贴在驼毛上。富基也像吼似的说,你走你的。别人不要紧。我们有驼呢。这下,我放心了。我知道,我的角色,非常像在齐腰深的大雪中开路的那人。我只要开了路,别人就好走了。我于是拉了俏寡妇,继续往前摸。俏寡妇不愧是白驼,在这种情景下,还能镇定自若。它要是抡头甩耳的话,我能不能降住,还真是难说。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心里却明白,我们这时的找所谓胡家磨坊,其实已成了一个美梦。在这种险恶的情景下,我们总得做点什么。我总得带着大家做点什么。我们不能等死,是不是?我们其实也是在完成一个过程。我自己虽然在前行,但我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胡家磨坊,我的胡家磨坊,你在哪里?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慌张。但很快,我就镇定下来了。以前,它仅仅是袭击汉驼,很少袭击人。但这次,要是它明目张胆地扑向我的话,我会毙了它。我想,没人说我过分的。
一个把式倒下了。飞卿拽住我的手,吼着叫我停下。我知道,让那把式倒下的,其实不仅仅是累,还有一种绝望。那绝望,也时时袭向我的心。只是我知道,我不能绝望。他们比我年轻,他们可以绝望,我不能。他们看着我,他们知道我肯定能找到胡家磨坊。他们相信。在这条驼道上,我走过很多次。每次,他们谈到我,都会说人家大烟客在包绥路上走了大半辈子。是的。我在包绥路上走了大半辈子,我们那软软的驼掌把石板都磨下去了半尺深。但他们不知道,这种末日,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只能叫他们认为我定然能找到胡家磨坊。仅此而已。
难道,它发现了我手中的刀子?
我们停了下来,我们将那个差不多瘫了的把式放上驼背。我们不能扔下他。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叫他将头埋进驼峰里,免得叫流沙打烂脑袋。我听到那驼发出沉重的呼哧声。它也很累了。它还驮了我们吃的豆子和水呢。它定然也叫这阵候吓累了。我知道,许多时候,让自己累的,其实是惊吓和恐惧。按你的说法,其实是自己把持不住的心。呵呵,只是那时节,我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没想到,褐狮子竟扑向了我。
那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游行在沙里,——不是在沙上,而是在沙里。那沙子成了水,我在水中游泳。只是这水似的沙子成了浆,我游起来很是吃力。你当然可以想象一个苍蝇在蜂蜜里游泳。真有那种味道了。不过,蜂蜜里游泳的苍蝇尝到的,是甜,我则是累和绝望。我告诉你,在后来,我真的绝望了。我只是没表现出绝望而已。
我心里一软,就不想赶它了。我想,等它自个儿走远,我再动手。
我们行进在无边的黑里。我们看不到方向。除了那各种怪声,我们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我不知道在白天呢还是在黑夜。我不知道,这流沙之后再有没有别的怪事,也不知道它究竟能延续多久。饿了,我们吃把豆子。渴了,我们喝一口水。体力早就透支了。身体早不像是自己的了。我甚至发现,我们即使在行走时,也大多在原地踏步。我当然知道,正是这种原地踏步,才能让我们免去被活埋的命运。在滔天沙浪扑来时,我们非常像在波涛中颠簸的落叶。在流沙的移动中,许多地形定然变了,我们的移动,能让自己时时踏在移动的流沙上。
对褐狮子,我还是有一点怜悯的。我想,一些风流好色的读书人想到司马迁时,就跟我此刻想到褐狮子差不多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峰驮人的驼倒下了。按说,它是不应该倒下的,但它还是倒下了。累当然是一个原因,我想它的心理承受能力已超过了极限。它其实放弃了努力。心一松,累就成了泰山,几下就压垮了它。它一卧下,那个趴在它背上的把式也滚落下来。他说,我也不想走了。你们别管我了。
这时的褐狮子,很像野驼了。那时的沙漠里,老是看到野驼。它们其实是家驼变的。驼一无主了,人们就会叫它野驼。它们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另一个驼种。
于是,我们都停下来了。我们很想拉起那驼。我知道这阵候,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叫沙埋了。陆富基一下下抖缰绳,想把它弄起来。就着时不时偶现一下的亮光——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那亮光,闪电?似乎不是;太阳?似乎也不是——我能隐约地借那亮光看到驼长伸四腿躺了的模样。
我不想叫任何一个活物,看到我动刀子的血腥,哪怕它是不说话的动物。我想,要先赶走它,再慢慢报仇。我要让马在波死个明白,是不是?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我要告诉他很多事,我要让他明白,即使我不杀他,他也躲不过那末日。我不想让他带着太多的疑惑死去。
我对飞卿说,只好随它了。我们将那软成一堆的把式放在俏寡妇的背上,还有那些豆子和水。俏寡妇叫了一声,弄不清它为啥叫。
我想赶走它。
对那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夜,也许它是另一种意义的夜吧——虽然我觉得经历了无数的事。我记忆最深的,不过两件事:一是那峰驼死了,是累死的。它是不是还口吐白沫了?不知道,我想应该是的。二是大嘴的脸叫沙打成了血葫芦,我叫他脱下坎肩蒙了脸,他不听。我们其他人,只是叫流沙打烂了衣服。我们的衣服都烂了。在后来的行进中,我叫大家都隐在骆驼身后,只我一个顶了那狐皮坎肩前边探路。我拉着俏寡妇,另几人就紧依了俏寡妇的身子,躲那风沙的袭击。不然,他们的脸也会成血葫芦的。
你想,那沙岭,一晕一晕,荡上天了。在那种沙天相接的背景下,一峰像一晕褐点的驼在孤零零地移动着。而且,这不是一般的驼,是被外力阉割了的公驼。
你问我找没找到胡家磨坊?
但我还是忘不了褐狮子。在沙浪上蠕动的褐狮子,显得很孤独。
这不好说。
它像一道巨大的剪影,在沙峰上蠕动着。我一直忘不了那剪影。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诗意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老是发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在一朵玫瑰花和一双手套之间,我会选择后者。
我不能说我没有找到胡家磨坊,也不能说找到了。那个末日里,我们没有找到那个印象中的建筑物,但我们在找的过程中,活了下来。要是不找,我们早就叫沙埋了。大家都在找,都想找,找呀找呀,就活下来了。要是不去找胡家磨坊,我们定然会躲避风沙,但那风沙,是躲不了的。只要我们静在某时某处,那流动的沙墙,立马就会埋了我们。正是那不懈的寻找,才救了我们。
我发现,它在冷冷地望着我,眼里有一种诡秘的笑意。
待得天渐渐亮了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叫沙重塑了。
就在我践约自己的使命时,我看到了褐狮子。
我看到,远处忽然多了一座沙山,沙山上,有一个石磨,挂在高高的胡杨树顶上,那是木鱼妹和马在波,两人一前一后,吆了驼,仍在一圈圈转。
2
这一次采访结束后,把式们散去了,木鱼爸却留了下来。他仍是那样忧伤地望着我,我听到了他的叹息。
除了刀子,我还有一把短铳。这是我偷来的,我还偷了火药。我最怕遇到狼。说真的,上回的狼祸,成了我心上的阴影。我的眼前,老是出现那些被啃得血肉模糊的骆驼。
我问,老人家,您有啥话要说吗?
我静静地走向他,我抽出刀子,对准他的后心。只要我一捅,他的血就会喷出,我怀里的红包早就渴了,一直等着饮那血呢。我甚至听到了冤魂们在唱歌,他们狂欢着,毕竟,快到他们超升的时候了。虽然我无数次地让他们失望——他们也明明知道,我有很多机会,但你要知道,许多时候,心是不属于自己的。
他四下里望望,指着那水说,你不要喝它。
我必须在末日降临之前,用马家人的血,来祭我的祖先。
为啥?
我已将刀子对准了他。本来,我想像猫玩老鼠那样多玩玩,但我知道,时间来不及了。跟大烟客一样,我也听到了末日的脚步声。
反正,你不要喝它。那是阴间之水,你再喝几次,就走不出去了。
我瞅定马在波,这是我的宿命。他的宿命,就是被我瞅。当然,盯着他的,不仅仅是我一人,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敌人在瞅着他。我不用说,你们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没有见过太阳。
那杀气,分明包裹了我。杀气也是冤气。无数的冤气也会成为杀气,有时候,杀气扑向谁,谁就会成为杀手。有时候,那杀气也会包围了你,你就会自杀。告诉你,那无数的杀人者或自杀者,他们其实是杀气的载体。有时候的自杀者,是身不由己的。你想,世上有多少冤魂呀,你一动个念头,冤魂们就会围了来,找替身的找替身,报仇的报仇。没办法,你一动念,就会有相应的东西被吸了来。我也一样,我的身前身后有无数的冤魂,他们包围了我,希望我为他们伸张正义,——呵呵,什么是正义?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义,许多时候,谁的嗓门大谁就是正义,更要看谁笑到了最后,谁笑到最后,谁就会说他拥有了正义。
那么,我现在能出去吗?
在某次恍惚的记忆中,我在踏上一座索桥的时候,是有机会将他撞下河的。那河水好大呀,红红的,想来多是泥土。我不知道那河是不是黄河,理性地想来,应该不会的。但不好说,许多时候,谁的心里有黄河,黄河就会在谁的心里。
现在还有机会。不过,你得答应,出去后,帮我做一件事。
马在波也定然知道,我在盯着他。
好。我答应。
我盯着马在波。
他说,你可记得木鱼妹说的那块堵仙口旁的白石?
那时,我其实是被一股冤气包裹了的。这是我后来明白的。我知道,那是死去的亲人们。世上所谓的鬼魂,其实也是气而已。冤气所聚的气,就是我们所说的冤魂了。我的身前身后,就被那种冤气包围着。其实,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自己。我只是一个冤气的载体而已。
记得。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山呢。山上草不多,树也不多。驼铃声很响,在山间回荡成无数丝丝缕缕的东西。我的心中,本该有诗意的。现在想来,那么美的景,应该能在我的心中激起诗意。可是没有。没办法。人是不能超越环境的。按你的说法,人也不能超越心灵。那时节,我只是个杀手,有一颗杀手的心。我的心中充满着杀气。我只想着,在哪个地方、哪个时机抽出刀子。此外,我几乎没有其他的念想。
那石下,我掏了一个洞,里面有个木匣,埋了几本珍贵的木鱼书,我希望你去找它。它们是孤本,找到后,望能刻印,传播开来。
在你们说的末日来临时,我发现,野狐岭忽然大了许多。
我说,不用刻印了,现在印刷很方便。
1
他说,也行。别让岁月埋了。这些年,我牵挂的,一直是这。
一、杀手说
他又说,那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埋了它,还没来得及告诉木鱼妹,就遭了那火。
梦里,我也开始了采访。
我会找到的。
梦里,我也在追问,那狼,是不是杀手化的?
他说,你别再待了,更别喝那水了。要是你想出去,只要打上几枪,你就出去了。只是你打枪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来了。幽灵最怕的,是火药味。
又梦到我醒来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说,我理解你的好心,不过,我先要完成我的采访。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那老狼吃了我。老狼是趁着我在熟睡时下手的。它颠手颠脚地进来,对准我的喉咙,只一下,就咬断了它。梦中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仍是在干平时干的事。
他摇头叹息,这时候了,你还采访什么?
每次,采访杀手时,我看到的,总是一团杀气,灰黑色的。
我说,我可以不喝那水,但不能不见他们。
这也很好。我想,那不想叫我看的,也就是我不想看的。
木鱼爸长叹一声,摇摇头,身影远去了,渐渐隐入了夜色。
虽然我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看到它,但我不想这样。在寻常时分,我只能看到想叫我看到者,我看不到不想叫我看到者。
隐隐地,传来了一声狼嚎。
在所有的故事讲述者中,只有杀手的面目很不清晰,只显出一团杀气的模样,后面我就用“它”指代。我知道,它不想叫我看到真容,它一直在屏蔽自己。它用自己的方式,积聚了一团灰色的气,把自己包裹了。它非常像一团灰云包裹的月亮。也好,不见真的月亮有些日子了,就把你当月亮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