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客点燃了狼粪。
木鱼妹苍劲的歌声仍在响着。
按老祖宗的说法,狼烟辟邪。当然,狼身上的好些物件也辟邪,把式们总会在身上带些狼骨、狼牙啥的。那时节,我们走远路时,都会带点狼粪。每到一个阴气太盛的地方,我们总是要燃了狼粪熏熏。若是遇了险,那腾起的狼烟,便是求救信号。我叫那把式点了一个七星堆,这是遭遇狼祸时的信号。
2
我希望蒙驼队看到这烟,会来救援。毕竟是狼祸,这是天灾。按规矩,无论多大的仇家,要是遇到天灾,都必须出手相救,不然就不算人了。这就像一个国家,无论有多少派别势力,平时你可以互相斗来斗去,斗个不停,要是遇到外族入侵,就必须共同对敌。老祖宗说,唇亡齿寒呢。
说真的,那时节,我紧张极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多年的驼把式生涯中,我遇过多次狼,但没有一次,会是这样凶险。
那七点狼烟,袅袅腾上了半天,像正在卷动的一个天旋风,但不知蒙驼队的把式有没有瞧见。要是顺风,他们该听到枪声的。只是那些天,我老是拿火枪打沙鸡,他们也许习惯了枪声。
狼们趁机扑向母驼,瞬息间,母驼身上蠕动了好些狼,它却仍然站着,目送着脱险的黑马和驼羔。
日头爷没入了沙山,喧嚣息了。一望那麻籽似的撒满沙洼的狼,我不由得暗暗叫苦。虽燃起几堆大火,但火大费柴,平时用柴,随用随打,虽有干柴,多是为了防雨,数量不多。平素做饭,多用驼粪,这东西耐燃,但火焰不大,用来唬狼,不如干柴爆燃时管用。我吩咐把式,叫他们驼粪夹杂着用,免得用光了柴。要是没有火,真不知如何对付狼。
忽然,母驼却驻足了。我知道,母驼想舍己救羔。这是驼道上常见的事,有时遇狼,若是影响同伴的性命时,有些老驼就把自己投入狼口,以自己的死,换得同伴的生。
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叫枪手们跟蒙驼队去。否则,他们是不会轻易叫豁子“策反”的——我一直认为,那是豁子做的事,至少他是主谋——要是枪手们在这儿的话,他们只管举了枪,乒乓一阵,狼就会逃之夭夭。狼是最聪明的动物,最善于看风使舵。
那黑马到了驼羔跟前,猛扬后蹄,踢翻几狼,护了驼羔子,向窝铺飞来。母驼尾随其后,群狼也一窝蜂扑来。有几匹老狼狡猾,从两翼啸卷迂回,想抄断黑马的退路。看那形势,很是危险。我想再放一枪,却来不及装火药。
那被狼啃光了峰子的驼时不时叫一声,眼里流着几行泪,瞧它那样子,眼见是活不成了。我叫马在波做个主儿,宰了它,免得受孽障。我虽然也能做主,但因为少掌柜在身边,这杀驼的事,问问他也是个礼数,免得日后有人闲言。马在波应允后,陆富基就和几个驼户上前,先用棕绳裹倒那驼,放了血,剥了皮,掏了肚肠,割几斤肉,叫木鱼妹去煮了。那几个狼尸,都扔到柴房门口,顾不上开剥。
忽觉身旁黑影一闪,才扭头,见我那黑儿马已跃出驼城,扑向狼群。这马,平日与驼们混在一起吃草,吃得油光水亮,想是和驼有了感情,见驼危急,就扑出救援了。我急了。对付一匹狼,马绰绰有余,可这是一群呀。双拳难敌四手,稍有闪失,就会丢了性命。估计那狼群,已在射程之内,瞄准一狼,炸响之后,倒下一狼。
夜幕降了,西山的红渐渐渗入夜色,木鱼妹也进了窝铺。夜是狼的乐园,狼有夜眼,多在夜里行动。一入夜,人就成瞎子了,好在骆驼也是夜眼,再加上严阵以待的把式们,只要众志成城,狼也无可奈何。
因为负痛,母驼狂奔,一狼攀附不住,摔了下来,另一狼仍似附骨之蛆。我长叹一声,知道这母驼的命尽了。群狼又扑向那驼羔。母驼于是回身,口叼一狼,甩得老高,将那狼掼得半死。
除了定点守候的把式,我安排几个把式,执了棒棍,分头巡逻。我弄些豆瓣,放进料袋,套到马头上,拍拍马脖子,以示对它的奖励。马通人性,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马。黑儿马的勇敢行为,是很叫我长脸的事。
“呦——”排成驼城的驼们也大叫了,它们也窥出了同伴的危险,为它加油呢。
听得狼一阵长嚎。我知道,狼在摧毁驼的意志呢。黑马扬脖,长嘶一声,狼嚎竟倏然寂了。我开心地笑了。
“呦——”那驼大叫。
木鱼妹望着那几只驮羊,显得很心疼,却不知羊遭狼口,也是命。
一匹狼蹿了上去,攀上驼身,母驼奋力扭动,甩下那狼。另一狼性急,想去咬母驼前奔跑的羔子,母驼低头,咬住狼腰,头一抡,一星黑点腾了空,又滚下沙洼。两匹狼趁机扑上,一右一左,狼爪攀上驼峰。母驼趔趄了,我知道,那肚膈,定然是开了个口子。
这次起程前,我们也吆了几百个驮羊,每个羊,能驮十几斤青稞或豆子。有草时,羊们吃草;没草时,羊可以吃豆子。后来,羊大多成了把式的食物。平时起场时,是不需要驮羊的。但这次,我觉得多一点肉,不会是坏事。后来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要是没有那些羊,我们那些幸存者,是走不出野狐岭的。正是那些晒干的羊肉条,为我们提供了走出沙漠的热量。
有经验的驼是不逃的,或喷胃液,或咬甩,或蹄踢,都是叫狼怵的招数。一逃,就等于扔了刀枪,把最弱处送给了狼。驼最弱的地方是肚膈,那儿靠近胯部,无肋条保护,狼一爪子,就能开个窟窿。爪探入那窟窿,可抽肠子,可揪心肺,都是狼爱吃的美餐。但此刻陷身在狼群里,驼即使不跑,也难敌群狼,免不了成一堆白骨。
马在波静静地看着那几星碎毛皮,念叨了几句,我知道他在超度。
我再发一枪,驼后一狼,倒地扭动。一些狼围了去,但大批狼,仍逐驼不舍。
从大烟客手里,我接过了装好火药的快枪。所谓快枪,是相对于火绳点燃的枪而言。快枪压一种火炮儿,一扣扳机,撞针击发火炮儿,引发膛里的火药。驼队里有三杆火绳枪,一杆快枪。快枪由大烟客保管,不到危急时刻,不拿出来。我上了驮子搭成的一个高台。我想观察一下情势,但四面烟雾缭绕,再远处,已叫夜色隐了。虽然我表面镇定,但内心却时有焦灼腾起。以前虽也有狼祸,但那狼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像这样围攻驼队的并不多见。几天前,陆富基在沙梁上看到过几个死狼崽,他问过驼把式,谁也没打过狼。是不是仇家所为?我忽然想到了豁子。要是他来这一手,可真阴损的,——你别不高兴,我只是说我那时的想法,至于你弄没弄,那是你的事。便是真弄了,时光已过去多年了,有多少仇恨的深壑,也叫岁月之尘填平了。
不过,驼的胃液虽厉害,但不能立马致命。冒失鬼们便一个个扑了去,母驼觉出了不妙,边喷胃液,边护了羔子,向窝铺扑来。狼们尾追不舍,极像追逐磁石的铁屑。
那时,我想,看那狼群,像是来复仇的,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老见狼们反了猎场,三舔两舔的,就把牲畜们舔成了骨架。在一般情形下,狼的反,总是有原因的。人不去惹狼,狼是轻易不会反的。在川里,狼是土地爷的狗;在山里,狼是山神爷的狗;在沙漠里,狼是黄龙的猎犬。它们都是有主儿的。它们不是没头的苍蝇。它们要是反了,定是人做下了叫它们反的事。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就像地震前的动物们会出现异常一样,狼们的那时,也有些由不了自己。
“打呀!”几个驼户大吼。他们想把狼们引来,叫那母子脱身,狼却不顾,几点星影扑上,母驼扬脖,喷出胃液。那胃液,是驼最厉害的武器,黏液很大,喷上狼毛后,会结成一团,不多久,毛皮就脱落。脱得太多,狼就很难过冬;便是在夏天,那脱毛之处也奇痒无比,惹得狼不得不搔,搔不多久,皮破肉露,绿头苍蝇趁机围了来,养儿引孙,把狼身弄得白蛆滚滚,不久便烂了身子,呜呼哀哉。平时,有经验的老狼,是不敢惹骆驼的。
我下了房,叫陆富基过来,低声问:“那柴,能耐多少时间?”陆富基说:“我叫把式们多用驼粪。要是那些枪手不来救援,可真麻达。狼怕枪,要是几杆快枪一响,狼会吓破胆的。”我安慰道:“我估计,他们快到了。不会不来的,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规矩在那儿放着呢。你多给把式们打些气。”正说着,北风卷来浓烟,呛出一堆咳嗽。
狼群也围了那母子,渐渐缩小圈子,母驼直杠杠叫了一声,它这是向人类求救。因距离远,那枪的威力很有限,但我还是朝狼群扣动了扳机,狼群一阵骚乱,却不知打中了没。
一把式吼:“你们熏黄老鼠吗?”
“操,咋把这茬儿忘了!”陆富基进了窝铺。
大嘴道:“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干柴没了。你来烧烧看。”话音才落,也远远传来要干柴的声音。
“陆富基,快点狼粪。”我急出一头汗来。
我喊:“别怕!”我吩咐大嘴再去搜些乱七八糟的引火物。听得驼的突突声此起彼伏,狼们倒也不敢近前。
忽见远处,沙洼里又来了两峰驼,一个母驼,一个羔子,显然是贪嘴远食,离群了。狼群又飘了过去。我明白,这两峰驼死定了。我又担忧起别的驼来,不知到远处觅食的驼有多少,此刻,估算一下聚拢到窝铺跟前的,似乎刚刚过半。要是狼都到这儿倒好说,要是有好几群狼,围了那觅食的驼,各个消灭,损失就太大了。
天黑透了,除了天上的星星,沙洼地还有好多往来飘忽的星星,绿绿的,像鬼火。那是狼的眼睛。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多行沙路,遇狼甚多,对其习性也了如指掌。狼生性凶残,也多疑,驼户们老说:“麻秆儿打狼,一家怕一家。”依眼下的情势,想来它们也不会冒险扑入。
我不知道,此刻,木鱼妹为啥要唱这。却又明白,她这歌声一起,会冲去一些人心头的怕。虽然那些把式不一定能真的听懂木鱼歌,但那旋律一起,罩在心头的那种恐惧定然是淡了。
忽听一狼长嚎,其声如激射的弹丸,袅袅弹向夜空。很快,放烟花似的,四下里窜出嚎声,压息了驼啐声。听那距离,仿佛近了许多,听得一人大叫:“妈呀,要垫狼肚子了。”大烟客吼:“你夹屄!”陆富基也吼道:“你再乱嚷嚷,先把你扔进狼群。”
大小官衙犹可恨,空悬两口都尽是索黄金……
我定睛凝神,想找到那头狼,给它一枪。我后晌看到过它,那是匹极大的黑狼,下午我朝它开过一枪,但距离太远,射程不够。擒贼先擒王,打狼也一样。像这号狼群,定然是等级分明,都听头儿的号令。那狼头儿,大多强悍凶残,才能建立起自己的绝对权威,若先灭了它,就折了狼群的一半威风。却见沙洼里绿灯密集,星星点点,一时半时,也分不清哪是头儿;我懒得细辨,只朝那第一个发出长嚎的所在,打了一枪。狼群一阵骚乱,嚎声稀落了许多。
辣手居然施凶狠,知否杀人纵火终会自焚,
忽听大嘴惊叫:“哎呀,狼上沙山了。”
七尸八命无辜甚,妇孺一夜尽归阴,
我吃了一惊,提枪跑了过去,见那两侧沙山上,果然有点点绿光。这沙山,因上面长满柴棵,已死了。窝铺就倚了它而建。建那窝铺,跟人盖房子一样,得讲究风水。所谓风,是风路,一般要求是避风,不使风当直冲来,不然人会得病的。水则是水源。这次选窝铺,就倚了沙山,靠近水源。为了不叫沙山移动,把式们时时往沙山上压些柴条,缝住沙山。没想到,狡猾的狼竟然占了这个制高点,若有不顾死活的狼,沿那山背,疾奔一番,腾空一跃,就能跃过驼墙,落入场里。
欲望两字会惹火焚身,一桩石室冤案真是害人,
我飞快地装了枪。我发现,牛角中的火药不多了,这是很糟糕的事。干柴没了,要是再没了火药,后果不堪设想。因这次只为惊吓,我往枪中装了散弹。到近前,瞄了绿光,一扣扳机,牛车轱辘大的一团火向山上喷去。铁砂们欢快地叫着,钻入狼的皮毛。绿光们惨叫着四散飘去。
这时,我听到了木鱼歌声——
我抹抹头上的汗,往枪中装火药,心中却暗暗叫苦。那远方凝固的夜里,仍无一点动静。我想,应该骑了快马,去蒙驼窝铺搬兵。
“别闹了,再添些柴。”我吩咐道。
我于是喊:“陆富基,你来一下。”陆富基应声过来。我们进了窝铺,见木鱼妹正往外捞那驼肉,热气熏天。陆富基捞过一块,扔案板上,切下两块,递给我一块。我叫给马在波也送去一块。
大嘴笑了,“这会儿还来得及。正好少掌柜在,叫他给你做个主,你找个俊俏母驼成亲,见一回天日,再垫狼肚子。”那年轻驼户羞红了脸,狠狠擂大嘴一拳,嗔道:“叫你胡说!”把式们兽叫似的大笑。
我说:“再候下去,怕不太妙。我想骑了马,突出去,搬兵。”
我很想笑,这小子,平素里嬉皮笑脸,满不在乎,觉得死到临头了,不念爹娘,却遗憾没娶亲见个天日。也难怪,平素里,驼户们最可怜没见过天日的男人,一个男人,没见过天日就死去,确实有些遗憾。
陆富基道:“那样很危险。”
“要垫狼肚子了。”一个年轻驼户叫,“我还没娶亲呢。”
我吃了驼肉后,再到高处,见四周黑夜,仍凝成一块,并无任何火光。我想,与其守以待毙,不如骑了快马,去搬救兵。虽然蒙把式做了不好的事,我想,遇上这事,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狼群驻足一阵,又扑向那几只没进入驼城的白羊,羊咩咩叫着,四散逃去,狼群像云影子一样飘过去,盖了它们。木鱼妹大哭。不一会,合拢的狼群又倏地散开,羊已不见了,沙洼里有几星并不惹眼的羊毛。
我给陆富基们吩咐一番,叫他们将那被褥床单破旧衣服们分发各处,必要时燃火吓狼,自己则骑了马,带了枪和打狗棒,出了驼城。
“打狼!”我吹旺火绳,放了一枪。一声炸响,追的狼驻足了。几个把式举了棒棍,抡向驼峰上的那几匹狼,狼嚎叫一阵,声音渐渐息了。那没了半个峰子的白驼也瘫在地上,发出哀嚎,很是瘆人。
说真的,我不是天生的英雄。那时节,我也很怕黑里无数的绿幽幽的灯。我还知道,那黑里,藏着无数的凶险。但在那种关头,我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毕竟,几十号人的命,都在狼口下忽悠呢。我坐了大把式的位子,就得为把式们负责。你说是不?
那几个驼把式抱过干柴,燃起火来,火燎天,烟腾空。我牵过一峰驼,等于在驼城上开了城门。一见火,狼群远远驻足,奔来的驼一溜风扑入驼城。
3
我吼了一声:“点火!”
一出驼城,我就发现,那点点绿光,已围向自己。我虽然觉出了危险,但怯归怯,还没到让我方寸大乱的地步。我常行草原,有时一到牧区,便见那凶獒们狂吠着扑来,其情形,和此刻差不多。那些年,我边策马疾驰,边使打狗棒,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
驼们一起都往驼城跑来。在驼眼里,人是最大的靠山。
那打狗棒,青杠木所制,尺余长,两头包铜,一头带环,拴上几丈长的绳子,手为圆心,绳为半径,抡起时,风声呜呜,可远可近。一见那器具,有经验的狗是不敢近前的。有时,也会有冒失鬼上前,正狂吠时,忽见那物飞来,轰的一声,眼珠已迸出老远。想叫狗送命,也容易得很,手上那力道,再加几分便可。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我发现,那狼,绝不仅仅是驼峰上的那几匹,驼群后面的黄尘里,竟然渗出了许多黑点。驼们奔来时,挤成一团,狼们倒不敢公然扑入驼群行凶,它们知道,那每一个驼蹄,都可能是要命的咒子。
我边策马,边使那打狗棒护住马。那黑马,本是蒙古烈马,曾屡次涉险,与狼缠斗,并不落败,早练得胆大如斗了,此刻也不慌乱。
“狼群!”木鱼妹惊叫。
我爱骑马,不爱骑骆驼,总嫌驼性子坦,为了能叫马在沙漠中也能如履平地,我剥下死驼的蹄子,叫那皮匠史小骡子,再缝上牛皮,制成皮兜,行沙地时就给马蹄套上皮兜,那马速,便不会因蹄陷沙中而减了。当然,刚开始时,马也不习惯,不久之后,就能奔跑如飞了。
自那次蒙驼队起了外心,蒙汉驼队就像成了两个国家似的,有了各自的草场和界限,他们在那儿还安排了枪手。以前在沙漠里的驼场,并没严格界限。哪儿水草好,哪儿便是驼场,人只将窝铺安在有水源处,歇了驮子,可随驼由性子吃去,时不时巡一遍即可。平素里,由驼吃去,饿了食,渴了饮,东游西逛,民主极了。驼户只管几件事:防狼,防瘟疫,给母驼下种等等,并不需要晨驱驼出圈,夜赶驼收圈,虽也逍遥,但总觉寂寞。
行了一阵,我才习惯了黑夜,见后面绿光虽尾随不舍,倒也不敢逼得太近。狼的习性和狗相近,都怕绳子,野外若遇狼,手中若无称手器皿,解下系腰在头顶抡圈,狼也不敢接近。牧人若扎了帐篷,也要在外围安一道绳子防狼。我后悔没把枪留下,我本想留下,可陆富基硬叫我带,相较于驼城内,外面当然危险很多,但想到窝铺里没个防身火器,也让人担心。
我想,你们跑啥?几匹狼有啥好怕的。要知道,几峰骆驼,足以对付几匹狼,只要壮了胆,定了心,一峰驼对付一匹狼,是绰绰有余的。驼有好些杀手锏,比如踢呀,咬呀,喷唾沫呀,踩呀,压呀,都能叫狼心惊肉跳。但若是惊慌而逃,就等于放下了武器,这样在狼眼中,驼就成移动的食物了。
忽听得前面有狼嚎传来,凝睛一看,见前面果然有绿光,两侧也有点点绿光相随,我明白,此刻千万停不得,一停下,必然会葬身狼腹,便猛夹双腿,叫马再加把劲,又收了打狗棒,揣入怀中,取下枪,向前方绿光处放了一枪。趁绿光四溅之机,又装了枪。
另一驼峰上也有几个黑点,也仍在蠕动;定了睛,便发现,那驼峰,已没了大半个。这是个幼驼,虽有峰,但不太瓷实,想来是鲜嫩异常,才惹得几匹狼大嚼不已,好在其余的驼峰上,却不见黑点。
忽然,我记起了,这一带鼠洞极多。疾驰的马最怕蹄子陷入鼠洞,一旦下陷,马腿就有可能掰折。在窝铺时,只想占着快马,甩开狼群,便忘了鼠洞隐患,这时,只好求神保佑了。狼嚎声风一样卷了来。
木鱼妹才进驼城,那奔来的驼们已到近前。我这才看清,前面的那驼身上的黑点,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大狼;乖乖,竟然死了,在驼峰上拨浪鼓一样甩,定是那狼贪嘴,想吃驼峰,却叫脂肪胶了牙,下了死口,脱不开口。那驼上坡下洼,颠簸一气,狼就叫吊死了。以前的驼场里,这号事老发生,老见吊死在驼峰上的狼。当然,狼眼里,驼峰定然是稀罕物品,能吃上一口,自是过瘾,却不想那美食也会要命。
“马呀,马呀,你小心些。”我叫。却明白,许多事,由不了人力,要是天叫我葬身狼腹,也只能认命了。就不去想那隐患了,仍使了打狗棒,甩出满天的呜呜来。
我接着讲那狼祸。虽然,你们也经历了狼祸,但你们经的,是你们经的。我现在说的,是我经的。每个人心中,有着不同的狼祸。谁愿意补充,也可以随时插嘴的。
前边的绿灯没了,回头望去,身后仍有无数绿点。我似乎听到了咻咻的喘气声,不过,只要我有气力使那短棒,狼也不敢贸然围来。要是在白天,棒子会准确地在狼的太阳穴上炸响。那手感,很是过瘾,那凶残地盯着你的眼珠,会飞出眼眶,画个弧线,变成一个滚动的小沙球。平时外出时,若是遇到狼,我很少使枪。我最喜欢的,还是打狗棒。其招法虽然简单,但实用,骑了快马,使开棒法,可远可近,一人能对付几条恶狼。
嘈杂音惊醒了窝铺里呆坐的马在波——他还想在磨坊里闭关,我坚决地叫他回来了——他出了门,见那阵势,却仍是一脸淡然。马在波回来后,仍喜欢在窝铺里坐禅,很少见他外出。——少爷,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寻觅,是发生在禅坐时呢,还是发生在你外出时?呵呵,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无论那寻觅发生在哪里,其本质,都是灵魂的寻觅。对不?即使你劳形费神地东寻西觅,那真的寻觅,还是发生在灵魂深处。是不是?
小时候练武时,我也最爱玩打狗棒。这东西不扎眼,平时缠到腰里,用时一抽,就是泼天的威猛,可柔可刚,可长可短。虽无多少花样,其招式,多画弧圈,但随了腰身的变化,那棒能飞向任何所在,棒头掠风,招招致命。以前,死在我棒下的狼,不下几十匹呢。
“它们难道不是命吗?”木鱼妹拖了哭声。
忽然,我觉得胯下有异,念头才动,身子已飞了出去,想来那马,果然踩了鼠洞或是陷坑。我弹丸一样弹射出去,虽不及思考,但身子却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着沙时,几个前滚翻后,已立在沙丘之上。因常行沙道,我骑马很有经验,脚入镫不深,只用脚尖一点,能借力即可。若是蹬得太深,遇事脱镫不及,马若失惊,就有被拖死的危险。
“咩——咩——”木鱼妹叫,她还想去吆那几只羊,大嘴一把把她扯进驼城。“你不要命了!”
恍惚中,见那马挣扎起身,向我跑来。我吁了口气,还好,马腿没折。见那绿光又已涌来,忙取下枪,安个火炮,扣动扳机,炸响之后,绿光又远了。
“快些!”大嘴叫木鱼妹。木鱼妹已到驼城附近,却发现远处的沙洼里,仍有几个白点,定是有贪嘴的羊跑远了,没来得及拢了来。
马到近前,鼻孔里喷着粗气。我摸摸马和前腿,没发现异样,吁了口气。翻身上马,见那绿光,又飘近了。
这时,我才明白,那滚滚黄尘,是狼群所为。狼们是沿戈壁滩来的,搅动了那些草上的尘灰。骆驼鼻子尖,顺风十里,可知来物。显然,它们已嗅出了黄尘中的威胁。
我叹道:“莫非,我命里该遇狼口不成?”强打精神,又将打狗棒抡将开来。那马虽没折腿,但想来伤了韧带,也无法奔跑,一瘸一拐,行来很是吃力。
瞧那黄尘,渐渐近了,跑在最前面的那驼上跳跃的星点也能看清了。在沙漠里,若无障碍,要分清是人是驼,必须在四里以内,再远就模糊了。忽听身边的驼们大叫,其声震天,一扭头,见窝铺周围的骆驼都聚拢了来,瞬息间,它们已经排好阵势,成年驼头朝外,把式们又搬过驮子来,在驼的前面码成了墙,就像驼城了。这是典型的防狼阵势。
忽见一串火把转过沙山,我大喜。黑马也嘶鸣起来。对方递来一声:“是飞卿吗?”我还没回答,一个声音又传来了:“不是他是谁?那黑马,谁能沾身?”
在流传于那时的传说中,沙眉虎手下人数不多。他们个个都是拳棒手,有绝技,翻沙越洼,如履平地。他们像豺狗子一样行止不定,旋风般地卷来卷去,哪儿有好货,哪儿便有他们。又据说,沙眉虎的手下,没一个酒囊饭袋,杀人掠货,迅如疾风。更可怕的是,沙眉虎对所有驼道,都了如指掌,更重金收买了诸多眼线,许多商号的行动,他多知晓。这一来,他的劫掠,几乎成探囊取物了。
我往后一看,那绿光远了些,但仍在沙洼里飘忽,就说:“小心,我招了好多狼呢。”
我从墙上取个牛角,这是装火药的,挂在腰上,又取下羊皮袋,里面是黑豆大小的生铁独子儿,平时打黄羊打狼时,就用这独子儿。我取出一个铁珠,放入枪管,倒些火药,用通条捣瓷实。我想,要是沙眉虎不识相,先结果了他再说。
那人哈哈大笑:“放心,狼有状元之才,不会往这么多枪口上碰。”话音没落,那几人朝绿光处乒乓几声,绿光倏然而散。
我取出枪,燃了火绳。火药是早装好的,还装了半把散弹。有兴致时,我也会举了枪瞄沙鸡子。沙漠里沙鸡子多。每一声爆响,总能叫嘴巴油腻几次。
到了近前,我发现,来的那人,竟是我在熊卧沟遇到的那个汉子模样的人。还有几个持快枪的汉子,其中一人,便是叫我画鼻烟壶的那个。后来,大嘴说他在驼羊会上见过那汉子模样的人,说他便是沙眉虎,只是他也觉得奇怪,他认真留意过,那人真的没有喉结,不像个男人。
大嘴边猛敲一个破铁皮盆,边扯了嗓子吼:“木鱼妹——,木鱼妹——,土匪来了。”那时节,木鱼妹正在远处山坡上放羊,听到喊声,吆了羊群,向窝铺跑来。
因为枪多,声势大,那几人边追边打,我们还没近窝铺,狼们就倏然远逃了。我吩咐把式们,继续防范,又叫木鱼妹多煮些驼肉,叫那几位汉子们饱餐了一顿。
那时节,驼把式爱用白蜡杆子和九节鞭。把式们忙时走驼道,闲时练拳棒,身子骨铁塔似的,都会使几样家当。我喜欢打狗棒——一根长绳拴一截硬木棒——好带,老缠在腰里,一抽一送,便能使出十足的威风。那时节,虽然也有快枪,但它们只在枪手手里,一般驼户,使的都是冷兵器。
沙眉虎说,那些蒙把式,你们不用管了。我们盯你们许久了,只是怕我们嗓门太细,一口吞不下两个驼队。现在好了,在我们眼中,蒙驼队只是一嘴好菜,——本来,你们也是菜,现在不是了。这次救了你们,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一见那黄尘,我就高叫:“快!操家伙!”
说完,他留下两支快枪,带了那几人,走了。
那时,我对沙眉虎,有种很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我也同情他们,他们其实也是病人。真是的,他们愚,他们贪,他们仇恨,就昧了良心。另一方面,我也恨他们。由于他们的罪恶,世上多了哭声和血腥。
听他的话,好像他一直在跟着我们,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泼天的黄尘,是黄昏时分出现的,几十峰驼蜂拥而来。开始,我还当是沙眉虎来了。那时节,好些沙匪都以沙眉虎的名义袭击驼队,抢一些值钱物件。我后来才知道,我了解的沙眉虎,并不是真的沙眉虎。当然,这时候你们一目了然,也晓得他是谁了。但在那时,沙眉虎就是沙尘暴,你只觉得它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但想要摸清它,总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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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也许那些狼,也知道末日就要降临。
次日清晨,我出了窝铺,见那母驼,已成了白森森的骨架,其毛片,东一片,西一片,狼藉满地,驼内脏都叫狼吞了,肚粪四面乱溅,散发着臭味。
我们还是说野狐岭的事吧。
此外,那羊皮碎片和狼粪,也撒在沙洼里。平素里,狼也会将粪留在某处的草上,这地方,牲口是不敢动的,但这样大面积的狼粪还是少见。那独有的腥臭味,还在沙洼里弥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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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我们该去追狼了。过去在驼场时,每次出了狼祸,都必须这样,那时节,能多杀狼固然好,杀不了几只,也要把狼驱赶到别人的地盘上。
一、飞卿说
我带了几个枪法好的把式,带足了食物和水,沿狼踪追去。那黑马,倒没骨折,次日就不瘸了,我就骑了它。
我已经能看到那时的许多人,他们正上演那时的故事。虽然叙述者是在现在讲那故事,我眼中看到的,却是那时的画面。
因没刮风,狼踪清晰地留在沙上,狼爪似狗爪,呈梅花状。大批狼行过时,多见踢飞的沙,只有行在后面和边上的狼爪印在沙上。狼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等级森严,秩序井然,也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像这种狼祸,就是狼世界对人的一种最强烈的反抗。当然,这反常,也许跟后来的沙暴有关。某年地震前,狼也这样反过。
我相信,有许多东西,虽然表面上消失了,它其实仍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不,我说的不是记忆。唐朝有个智者大师,他生于佛灭度后一千多年,但他说,灵山法会至今未散,我也体验到相似的境况。我是说,那些以显物质方式(也包括行为)存在过的一切,一旦它消失之后,是不是会转化为暗物质暗能量呢?佛教说的业力,是不是指它?当然,这只是一种追问和猜想。我想,只有这样,那个因果不空的宇宙率才会成立。是不?
再往前行,见那狼爪印,已纷乱不堪,有来者,有去者,碎皮星星点点,散落在沙洼里。那硬柴棵上,也挂满毛皮。几只羊东倒西歪,也卧在那里。羊身上虽也有肉,狼们却懒得剥食,任羊们睁了瓷白的眼球乱瞪。再往前行,见一个放牧的蒙把式趴在胡杨树上。
前些时,听他们的叙述时,我只是在听,然后再用文字记下要点。但现在,通过把式的叙述,过去的世界活了。我真的确定了:自己的前世,定然是驼队中的一个人物。我想,只要我不是豁子,不是蔡武祁禄,不是杀手,别的我都认了。
大嘴吼一声:“狼啥时过去的?”
除了能看到采访者外,我还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惊人地好了。
那人不应。再问,仍不应。大嘴上去一看,大叫:“他死啦!”
——驼户歌
果然,那人大瞪了眼,一脸惊愕,早没气了。怪的是,他的身子却囫囵,不知为啥,狼竟放过了他。
才不是个营生……
我叫把式们挖个沙坑,埋了那人。埋之前,脱下他的那双鞋,挂在胡杨树上。若日后来寻,也好辨认,又折了一棵硬柴,插在埋人处,做了个记号。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一路上,多见被撕成碎片的驼皮,间或,也能看到没被完全吞食的羊。那狼,善食内脏,只在腹部掏个大洞,撕扯一气,别的肉,却懒得动它。
眼一花,跌倒地,永世难翻身。
远远望去,那狼踪深入沙漠,不知所终,我们就回来了。
空着手,回到家,又气又伤心。
关于那个叫沙眉虎的汉子模样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跟蒙把式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他跟蒙把式一起,像蒸汽似的,从世上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走没走出后来那场可怕的沙暴。
找掌柜,算工钱,反叫喝出门。
后来,除了豁子在凉州志书里出现过外,别的蒙把式,都蒸汽般消失了。按大烟客的说法,是他们坏了驼道的规矩,得罪了牧神,牧神没有救他们。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十省。
大烟客一直在怀疑豁子,说他可能是沙眉虎的眼线,只是他这说法,没有任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