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抢的那夜,成了我一生摆脱不了的噩梦。
4
每次想到它,我的心就会抽搐。记得,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时,我的脖子上已勒了一道绳索。从质感上,我觉出,它是用驼毛搓成的。这种绳子,韧性好,非常结实。我才挣了几挣,就听得一人低哮:你再动,先抹了你的脖子。话音没落,一个凉凉的东西,就压在我的脖子里。
是个儿子。
我发现,小屋里还有几个黑影。孩子的哭声,正从一个人的手中发出。那人说:你再动,先甩一个臭癞瓜给你看。他将孩子举得老高,孩子发出吓人的哭。凉州人把蛤蟆叫臭癞瓜,我懂他的意思。一想他要像摔蛤蟆那样,把孩子摔个稀巴烂,我就一下子软了。
就这样,我生了。
我很害怕。无论我如何武艺高强,我也很害怕。没办法。其实,在这种阵势下,便是没有孩子,我也不一定敢跟他们斗。上次打巡警时,一见那些驱马扑来的军警,我也很害怕。没办法。这是我的毛病。
至于生小孩的过程,说来也很简单,也许跟我平日练武有关,也许以前生过一个了,这次生来,倒没出大事,除了那种正常的疼痛,除了大多数女人都经的那种事,倒也没有别的特异。马家请的那个接生婆很有经验。一切,都正常得像程序。
白孤孤的月亮,照在窗纸上。我隐约看到,那几人都蒙了脸。他们的手里有刀,刃上正漫着寒气。
马家派来了一个老丫头,叫她侍候我的日常起居。快到临盆时,她在土炕上揭开了一个炕面子,这也是当地的规矩。后来,生下孩子之后,我就在那洞里解大小便,这样可以避免受风。每次填炕时,屋里就会有一点烟味儿,不过不浓,倒也没给我造下什么病。
一人说,我们也不要你的命。娃儿我们先带了去。你不用找,也找不到的。放心,我们不伤害他。我们要做一件事,成了,娃儿就会给你。
不过,误解也罢,不误解也罢,都会像云烟一样远去的。
我问,我到哪里找你们?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大嘴哥,真把我当成了嫌贫爱富之人。这可以理解,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他说他会误解我一辈子。
一个说,不用你找,找是找不到的。该来时,我们就来了。
每次见到大嘴哥,我都会不自觉地拿他跟马在波比。这对他不公平,但没办法,我的心不听话。自打发现他的嘴大得难看的那时起,我就明白,我跟他在那方面的缘分尽了。我的心,已不可遏制地滑向另一个所在。虽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嘴哥,但心中时时腾起的那份甜晕——想到马在波的时候——总能消解了内疚。
你们伤了孩子怎么办?小孩还吃奶呢。我说。
大嘴哥见我铁了心要生,就没再说叫我吃药的话。慢慢地,我和他有些生分了。他待我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掏心掏肺,有点像公事公办了。我也希望他这样。有些事,真的很怪,在跟马在波有那事前,我虽然觉得大嘴哥的嘴很大,但没觉得难看,反倒喜欢他那模样,现在,就觉得那嘴大得实在过分了,一想它亲过我,心里竟不舒服了。此外,他不洗澡,脚也不常洗,身上有种怪味,这些,都让我不舒服——我甚至忘了,以前自己还不如他呢。那段安稳的生活,唤醒了我小时候的许多习惯。
那个举着孩子的恶狠狠说,啰唆啥?再啰唆,老子就摔了!
我接着那个老房子里的故事往下说。
就是。死了就死了,出气的东西,谁也不敢打包票。另一人说。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又一个说,我们保证不杀他,就不错了。至于别的,难说。这年头,娃儿死了一堆又一堆。
你知道,这种追问,从那时起,我进行了几十年。我有那么长的寿命,便是在飞卿们死后,我还活了很多年。我见了太多的事。后来,那好不容易从野狐岭逃出的大嘴哥,也在几十年后被划为富农,成了“四类分子”——谁叫他用当骆驼客的钱,买那些土地呢?——遭了十几年罪,他才在某次挨斗的次日寿终正寝。当我听到他的故事时,我就产生了感叹,我觉得飞卿们,真的是白死了。
他们越说,我的心越疼,就哭了。那男人说,你哭啥?我最讨厌女人哭。每次遇到哭的女人,我就不利顺。每次,神婆一算,就说是哭神冲了。
你瞧,在那间土屋里,因为闲了心,我想的,就是这类事。真有些好笑。要知道,通过木鱼歌,我知道了太多的历史。以前,我被那仇恨蒙了心,没时间想它。现在,这类问题时不时就冒上心来。这一想,我的心就灰了。
又一人打断他的话:少废话。回吧。
有了闲时间,我也会想些事了,我老想前些年经过的那些事。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在道理上把清家当成仇人,但实际上造成我家灾难的并不是清家。那土客仇杀里,杀人最凶的,不是客家人,就是土家人,总是穷人折腾穷人,总是汉人折腾汉人。一想这,我的心就灰了,觉得就算我们的梦想真的成真了,又能怎样呢?要是大明的那些开国功臣知道自己后来的结局,他们还推翻鞑子吗?
说完,他们风一样走了,只留下满屋子的空旷和死寂。
但其实,我还有些话没说出来。我很想说,就算大家齐了心,换了那朝代,又能怎样?赶走了一个饱狼,又来了一个饿狼,那朱皇帝,其实比蒙古人更坏。那些蒙古人,也没有那样杀功臣。这追问,木鱼歌里也有,我知道自己不能问,我一问,就会影响大嘴哥们的心。
在那小屋里,我哭了几天,又睡了几天。期间,除了那个丫头外,马家来了几人。他们好像很着急。一个说,听说娃儿叫人劫了,马二爷急得上了火,牙疼病又犯了。但他没到我这儿来,因为我没过三个月。在凉州,坐月子得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一般人不能见月婆娘,怕被血腥鬼冲了。月婆娘也不能到人家去,因为身子不干净时,会冲了人家的家神。
这一说,大嘴哥就兴奋了。
我睡了哭,哭了睡,大约过了十多天。我希望马在波能来,但他一直没闪面。我想不出他不来的原因。
我说,话不能这样说。墙倒众人推哩,你不推我不推,它就倒不了。要是它正巧腐朽了,你也推,我也推,大家齐心协力,那大厦,就呼啦啦倒了。那些改朝换代的英雄,开始时,也不过几个人,他们抱成了团,滚呀滚呀,就成气候了。
孩子没了,想想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大嘴哥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出了那小屋,回到了邓马营湖。
我问,冬天到了,邓马营湖里的日子会不会难过?大嘴哥说,他们搬到了一个柴棵多的地方,他们不敢打太多的柴,因为容易暴露目标的。大嘴哥说,上次,就因为怕过冬难,他们打了一些柴,堆在一个洼里,嘿,人家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不久,就招来了刘胡子的马队。不过,看那样子,他们也不想真打。他们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完全是一副应卯的架势,只烧了那些柴,并没追赶逃往沙漠深处的他们。大嘴哥说,往沙窝里逃的那时,他也灰心了,你想,他们连一个县府的小小马队也打不过,想打那清家,真老虎吃天哩。他说,清家太大了,他随了那驼队,朝一个方向,每天走呀走呀,走上几个月,都穿不过清家的地盘。凭他们几个,想打垮清家,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5
大嘴哥来过几次,他送来了一些吃的,还带来了飞卿的话。飞卿叫我安心休养,安心生孩子,别的不用再想,他说他们正在想法子说服马在波。他没说具体过程。我知道,飞卿有的是办法。
邓马营却热火朝天了。
我希望见到马在波,但一直没见到他。据说,他老爹派人看着他,不让他再跟我见面。这话我信,要不是这样,他早就来了。我相信他爱上了我,我也爱上了他。这成为我那时活着的一种享受。当那种石刑带来的惊恐消失后——那天,我承认被吓坏了——相思也会猛然袭来,心里就会很难受。那难受,不仅仅是情绪,它有一种明显的质感,仿佛真的有一种叫相思的让人难受的物质横在心中,硬硬的,怪怪的,张牙舞爪地扭个不停。那相思,消解了我的很多仇恨。相思出现时,我脑中的仇恨就被浆住了。我想,这是很要命的事。
祁连山堂正式开堂了,以前,虽也有些弟兄,但规模不大,一直没有正式开堂,隶属于别的堂口。上回打巡警,虽然损失很大,但动静也很大,许多地方都知道凉州人起事了。但由于是乌合之众,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需要有一些纪律来约束。于是,有人就希望凉州也开个大些的堂口。哥老会纪律严明,若是善加训练,凉州人也能成事的。
住到老房子里不久,胡旮旯带来了刻印好的木鱼书,先来了一本,还有三本说是正在印。那书很精美,让人爱不释手。大嘴哥说,好多瞎贤都托人要那书,想把它改编成凉州贤孝。也好,这样,木鱼歌就多了一种活下去的形式和可能。我发现,凉州贤孝里的好多曲目,木鱼歌也有。有许多内容,很相似,区别的,只是方言。
这次开的堂口,就叫祁连山堂。
住进这房子之前,胡旮旯又带了驴二爷的话给我,希望我去马府生,说我肚里毕竟有他们的骨血。我没答应。我想,要是马在波说是他的意思,我可能会去,可这是驴二爷说的,我一听,就立马生起了一种敌意。一想到叫去驴二爷家,我真受不了。也真怪,以前,我费尽心机地想进那儿,现在,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怕,觉得那里的水很深,有种深不见底的未知和可怕。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结拜仪式。那些汉子摸着一只大公鸡,齐声在唱。声音很是整齐,想来他们已演练了很久:
人一安稳,就会生起惰性,我怕自己再也不想去报仇了。所以,每天早上,我都背诵那些让我能忆持仇恨的文字,但我可怕地发现,无论我如何作意地去仇恨,那种发自心底的仇恨还是淡了。靠那些文字激发的仇恨,是“应该”仇恨,而不是“真的”仇恨了。
摸摸凤凰头,咱们兄弟都得封公侯;
住进那房子不久,我就有些懒洋洋了。除了翻翻时轮历法之类,再也没个别的消遣。
摸摸凤凰腰,咱们兄弟骑马挂金刀;
生孩子的地方,是苏武庙的一个施主提供的。那地方,许久没住人了,胡旮旯叫人收拾了一番,倒也不是很破。他们填了热炕,先驱走了炕上的潮气。我进去时,屋子已暖融融了。住惯了土地庙,一进这儿,就像上了天堂。
摸摸凤凰尾,咱们兄弟都是得高位;
到大月份的时候,我被移到了城里的一个老房子里。胡旮旯怕血光冲了神灵,污染了苏武庙。在凉州人眼里,世上最肮脏的,就是月婆娘身上的血,那些精通邪法的人,最怕的,也是这。据说,那天神什么的,即使有着通天的本事,也怕女人的污血,——对,你说得对,这正好说明了是那些神灵的分别心作怪。不过,后来,我见过一次密宗的火供,用的引子,却是那污血。看来,世上的很多东西,都取决于心了。
摸摸凤凰脚,咱们兄弟加官又晋爵……
3
然后,他们杀鸡,饮血酒,盟誓,从此以兄弟相称。
心就是这样,经得多了,就能看开很多事了。
我感到有趣。我发现,他们唱的那些内容,多为了升官发财,并没有大嘴哥以前常说的那些大道理,什么反清呀,什么复明呀,什么救苦救难呀。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大嘴哥,他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一本叫《海底》的书中规定的。哥老会都这样。也许,对于那些一般会众来说,他们最热衷的,其实还是升官发财。他们才不管什么清呀明呀之类的遥远的事。对于一般百姓,能升官发财,当然是最好的事了。
从木鱼歌营造的那种氛围中出来时,看到那房里熟悉的物件,我也会想到他,想到那些场面。有时,脸也会烧,也会热,但更多的时候,像看过去的一个梦一样。经了那么多大悲大喜的事,就将一切看淡了。
接下来宣读的那些会规,很有针对性,有十条十款,很是严厉。若是有了违反,要受五种刑罚:凌迟、砍脑袋、活埋、水淹、三刀六眼、挨四十红棍等。这些刑罚很重,比清家的那些严格多了。
我闷了时,就去马在波住过的屋子里,抄那些还没整理完的木鱼歌。我的毛笔字不好,但我一笔一画地写。我不求写上多好,只希望能认出就行。就那样,一天一天地写,日子长似树叶儿,不觉间,竟写完了几个很长的木鱼歌。
开山仪式完成之后,飞卿见了我。一见他,我就不由得大哭。他说,不要紧,那些人是不会杀娃儿的。
我不再做饭了,胡旮旯找了个当地媳妇。胡旮旯待我很好,他叫我好好养着,不叫我干活,怕伤了胎气。老有些当地人来庙里看我,我很少出门,他们轻易见不着我,慢慢地,也就没人来了。后来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安静的日子。我老是会想到经历的那些事,老有种做梦的感觉。我发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裹挟了我,老是变呀变呀,总是变出些奇奇怪怪的事。
邓马营跟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了。以前,这儿是避难之地。现在,变成练武场了。这阵候,像是要明打明地跟官府干了。有好些地方,都弄平了,弟兄们在那儿练武。很多人仍在练鞭杆。鞭杆好带,实用,哥老会里有好些高手,你教我,我教他,弟兄们就都会鞭杆了。平常时分,除了学那些江湖海口外,大家都将精力用到了走棍上。走棍是当地人的说法,其实就是对打。走棍有一定的规矩。看到那些人仍在一板一眼地走棍,我不由得想,你按那规矩走棍,可人家军警不按规矩来,你怎么办?在上回打巡警时,我发现,弟兄们学的那些棍法,在对付军警时,根本不实用。人家举了刀,举了枪,一窝蜂拥了来,人家根本不管你什么套路,或是什么走手,人家乱枪乱刀,你学那循规蹈矩的棍法,有什么用?
他偷偷地抓了丹参、苏木、水蛭等活血化瘀药,叫我熬着喝了,然后逃走。或是先跟他逃走,到邓马营湖里,再吃药也行。我却没有想逃走的冲动。我还是想到了马在波,一想到他,我就想生了,一想到跟他有了这个孩子,我就有种很幸福的感觉,眼前就会出现他淡淡的有点抑郁的眼神。这时,就觉得打掉孩子的想法,有些荒唐了。我想,这可是马在波的骨血呀。后来,想到孩子时,我有意屏蔽了驴二爷。慢慢地,我就对腹里的孩子有了感情。
我觉得,他们是在玩一种成人游戏。
大嘴哥希望我喝上一服凉药,打了那个孽种。虽然他认为马在波不是坏人,但他还是管那肚里的孩子叫孽种。别怪他,有时,我也认为是孽种呢。我也理解他的心情。他有他的私心。他是真的想娶我,虽然他没办法休了他那个媳妇,但他想娶我倒是真的。
对这种游戏,我现在兴趣不大了。我一直在想孩子。虽然这次只当了两个多月的母亲,却激活了我天性中的所有母性。我的心柔了很多。几年的风雨,在我的心上包了一层老茧,孩子一生下,那茧没了,就觉得心柔到了极致。
除了这个原因外,我还必须选择一种生活方式,生下孩子,或是不生,我会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我已习惯了除了复仇再无其他牵挂的那种生活。它虽然艰辛,倒也有别一种乐。而要是生下这孩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像过去那样?
我的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那些抢孩子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说真的,那时节,我想到驴二爷,仍有种不共戴天的感觉。而一生这孩子,我就跟驴二爷有了扯不清的亲情。我不愿意跟这个烧死我全家的凶手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不愿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活着的理由,就是想叫他不得好死。是的,不得好死。你别怪我有这想法,我也由不了自己。要知道,仇恨是一种很强的能量,心力弱的人,是挡不住它的。
开始,我怀疑是马家人,但又想,这孩子,一过三个月,就自然会到马家,根本用不着抢。但也说不准,因为,要是孩子进了马家,我自然也得进马家。马家的那些骂我“讨吃”的人,定然不希望我成为马家媳妇。按他们的说法,娶个讨吃当媳妇,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哩。孩子一被抢走,我也就没了进马家的机会。所以,我一直没有排除对马家人的怀疑。我觉得,他们既想要孩子,又不想我以孩子妈的身份踏进马家门。
生还是不生?
当然,这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因为,驴二爷的参与提醒了我。我怀上的,竟然是驴二爷的孙子,或是孙女。一想到这,我就有些受不了。
我还想到了多种可能,比如沙匪,比如哥老会,他们都想着马家的财势。大嘴哥告诉我,哥老会需要钱,他们需要置办些军火什么的。第一次打巡警时,人数虽多,但被百十个军警一冲,就七零八落了。要是手里有了枪,事情就好办多了。大嘴哥说,飞卿他们一直在想一个妥善的主意。我知道,所有的妥善主意,都离不开钱。他们会不会在孩子身上打主意?我想,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待我稍稍能静下来时,才觉得自己醒了似的,开始有了思维。我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肚里的那个孩子,要还是不要?当然,这时候,你们可以随随便便地说出要或是不要,但在那时,对于我来说,它跟生与死一样,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我告别了飞卿,离开邓马营湖,去找我的孩子。那是让我揪心而且难忘的一段经历。在寻找的过程中,我的眼睛越来越亮了。我发现,那时的凉州人,真的活不下去了。你说得对,他们只要有一口山芋米拌面,就不会起来造反。那时节,能吃上山芋米拌面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有好多人家,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
2
像大海里捞针那样,我走了很多地方,但得不到一点儿音讯。我找了几个月。听说,马在波也请了很多人在寻找。我倒是希望,他自己去寻找,更希望我和他,能在寻找途中不期而遇。我也想他。生孩子前,我想他多一些。生孩子后,小孩渐渐占上风了。这时节,因为很多人知道了我跟马在波的关系,我也不好意思再乞讨了。我不能再让人说,瞧,那个讨吃,是马在波的女人。虽然,乞讨在我眼中,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但既然别人那样认为,我就不能当乞婆了。这一点,让我的寻觅之路非常艰难。好在离开邓马营湖时,飞卿给了我一些铜钱,救了我的急。
听了胡旮旯的话,我对驴二爷的态度有些吃惊了,但马上,我就认为他没安好心。他定然知道我是谁了,定然想把我骗进家门,好软刀刀细绳绳地收拾我,或是背地里伸个黑手,做一些天不知地不知的事。那样,我就成凉州人说的破头野鬼了。但我不怕,你知道,我还想进他的宅子呢,到了那宅子,谁先死,还不一定呢。那时节,我还想燃起一场大火呢。
后来,大嘴哥找到了我,告诉我,不用找孩子了。
胡旮旯说,马家为这事,却闹翻天了。按驴二爷的说法,要是生下儿子,他就认了我这个媳妇,叫儿子娶我。他的理由很简单,你马在波做了这事,你就得有担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马在波当然愿意。但马家的其他人不同意,毕竟,马家是大户,多年前,慈禧太后还将两个宫女赐给他们当媳妇呢,怎能娶一个讨吃?而且,这讨吃的身世,还不清不白的。胡旮旯说,他们现在,还在嚷嚷呢。
此后,我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抢孩子。
胡旮旯告诉我,他问过驴二爷,他为啥认了这事。驴二爷说,我不想叫那丫头叫乱石头砸死。他还说,别说她肚里有娃儿,就算没有娃儿,只要你胡旮旯给我个理由,我也会那样做。毕竟,人家也是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自从能完全见到那些阴魂后,一切都很方便了。
出了这事,马在波就搬出了庙,回家住了,据说被他爹按家法收拾了一顿,也不清楚他究竟受了什么家法。想到他为了这受罪,觉得有些内疚,但那点儿内疚,连日头爷底下的霜花儿也算不上。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哪怕这时候地球会爆炸,也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了。呵呵,你们不要骂我没心没肺。你想,我经了那么多事,就算他挨了一顿皮鞭什么的,相较于我经的那些事,还不是毛毛雨?
水也不用发愁,火也不用发愁,这儿到处是柴棵。胡家磨坊的后院里还有好几驮子的干柴,虽然黑了,但取暖没问题。
我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回去后,我就睡了三天,也没给庙上做饭。我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路,从里到外都乏了。我甚至想睡死过去呢。梦里也有纷飞的石头,有吼叫的人群,也会被人扇耳光——那几天,除了挨耳光挨鞋底挨石头,别的大痛,倒也没受过。
在木鱼妹讲她的故事时,我还能见到她的亲人。给我印象最好的,是她的阿爸,我称他为木鱼爸。那是个瘦瘦的高挑老头,他总是忧伤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很想采访他,但他总是不说话。他只是用忧伤的眼神望我。
你说,对这事,我该不该高兴?
木鱼爸的故事很能打动我,我甚至觉得自己曾经是他。我见过不少像他那样痴迷却潦倒的艺术家。我眼中的木鱼爸,差不多是另一个凡·高了。那么,我的前世,也愿意是他,——不,甚至在我的今生里,也愿意自己是他,只是我不想要他的妻子——我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有对爱情的背叛。
驴二爷托胡旮旯带话,希望我能到他家,好好静养,直到生下孩子。我没有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难道真为了肚里的孩子?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怀了小孩。虽然没洗身子,但那时候,因为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还因为修炼要斩赤龙,身上不来红是常有的事。不过,听了胡旮旯的话,我一想,觉得真像是怀了小孩呢。
方便面越来越少了,不过不要紧,我还带了很多压缩饼干。只要采访顺利结束,靠这些食物,是能走出野狐岭的。
那次未竟的石刑后,我又回到庙里。
我不知道,木鱼爸为啥老那样忧伤地看我。
那一切,真像演戏呀,要不是志书上记了这事,你们还当我在演戏呢。
我想,他是不是也在问:那个作家,为啥老那样忧伤地看他?
还是接着讲我在小城的故事吧。
我仍然没有见到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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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那两盏很像狼眼的绿灯,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