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出了帐篷。
走,走,出去说。豁子说。
我装着撒尿,跟了出去。我发现,他们绕过了一个沙嘴子,我不敢跟了去。你知道,有时候,知道得越少越好,此刻他们虽然口袋里卖猫,但雪一化,那尸身子就出来了。我没必要往他们的套里钻。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豁子的心。
果然,次日早上,吃过早饭,豁子就说出了他们商量的事。
在浓浓的歌声中,我听到了豁子跟巴特尔在叽叽咕咕。豁子说,这儿不能久待,他们要是缓过气来,少不了找后账的。巴特尔说,明天就走。豁子问,去哪儿?巴特尔说,去罗刹呀。豁子问,真去罗刹啊?
豁子的声音空洞洞的。他狠狠地清了清嗓门,说,兄弟们,我们商量个事儿,本打算,我们是要去罗刹的。可大家也知道,那鬼地方,远到天上去了。这会儿,有些驼的驼掌还没全好。就是全好了,能不能到那地方,还难说得很。东北的浪人多,咱西北的强盗也不少。以前,对那些黄货还藏着掖着,自昨儿个之后,黑馍馍再也盖不住天窗了。往前走,往后退,水都深得很。大家商量个法子。
到了以前宿营的窝铺,他们叫我们做了一顿手抓羊肉,来庆贺胜利。可惜没有酒,带的那几囊酒,早就没了。要是有酒,气氛会更为热烈的。没酒也好,有歌。那歌,唱呀唱呀,心也就醉了。
巴特尔说,我也前思后想,觉得难办,大家商量吧。
一路上,豁子在跟巴特尔说笑,时不时地,两人就会大笑。他们当然高兴。但我知道,他们这一下,也将自己弄上了虎背。
一个蒙驼说,答应了人家的事,想打退堂鼓,不对吧?另一个说,就是就是,拉下的屎,能再吃上吗?要是这次失了信,以后就没法吃这碗饭了。
我们这一去,就无脸回来了。别的倒没啥,我觉得对不住飞卿。真有些无脸见他了。
豁子说,想那么远干啥?眼前这阵候,能不能走出野狐岭,还难说得很呢。要是真去罗刹,咱们这把骨头,就该扔了。
我这一说,木鱼妹就不说啥了。她时不时叹一口气。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因为,我们这一走,差不多等于跟汉驼划清界限了。如果说上次的做饭,是人家逼迫的话,这一次的走,就是自愿了。
那蒙把式道,这不是骨头不骨头的事。活人嘛,得有个道道儿。你们瞧,我的意思,还是往前走。你们问我的意见,这就是。
咋不会?那几天,你要是不给蒙把式做饭,他们哪有力气整人?走吧。一不做二不休,跟上谁也是走。你不见那些汉驼队玩完了?我可不想困死在野狐岭。
另一个也说,就是就是。我们去人家那儿拿黄货时,说好要去罗刹,现在忽然不去了,不成土匪了吗?
不会吧?
豁子笑了,土匪有啥不好?成了就是王侯。
木鱼妹却闷闷不乐,她本来不想去,但我说,你不怕汉把式秋后算账?
蔡武看出了豁子的心事,就应道,不去了,不去了。能不能到那罗刹,倒在其次。这一路上,土匪多如牛毛,哪一个都是要命的咒子。
蒙把式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唱着蒙歌。我听不懂歌词,但我听得出,他们很高兴。
祁禄也跟着应和了。两人一掺和,蒙把式不说话了。那一刻,气氛有些沉闷。把式们的脑筋都转不过来。毕竟,他们受了多年的驼队规矩训练,这号事,以前他们想都没想过。
我不知道,蔡武和祁禄他们有没有这种歉疚?表面上,他们倒是一脸狂喜,还带了一点谄媚的味道。我想,他们心里也许会有点愧疚的。毕竟,他们也是人。我想,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坏人。
闷了半天,一个把式说,叫大把式说话吧。他掌着印把子,他说啥,就是啥,我们是干活的。我们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
我非常想留下来,但我有些无脸见人的感觉,我觉得对不起陆富基。虽然我没做啥坏事,但还是有种当汉奸的味道。因为,他们在折腾陆大哥时,我没有被绑,他们叫我和木鱼妹给他们张罗吃食。我要是个红脸汉子,是应该有所表示的,虽然我即使想做啥,也改变不了结果,但我总是觉得自己够不上血性男儿。要知道,我那时的心底里,还是怕他们对木鱼妹起邪心。你想,他们能对黄货起邪心,能不对木鱼妹起邪心?我是用一种顺从的姿态,来讨好蒙把式,希望他们别伤害木鱼妹。这是我必须强调的一点。
他这话,让许多人舒了口气。
我也跟着巴特尔,离开了汉驼队。其实,我不想去。我想留下,但蒙把式一定要叫木鱼妹给他们做饭,我当然得跟了去。因为我发现,巴特尔望木鱼妹的眼光有些怪,还有几位蒙把式也一样。不过,他们的那种眼神,有时汉把式也会有。这不奇怪。在沙窝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难保会有些骚烘烘的感觉。
我知道,他这话,把一个沉重的道德担子,压在了巴特尔肩上,让他必须为蒙驼的所有行为承担责任。
谁说不是呢?
三、飞卿说
二、大嘴哥说
没想到,他们会下作到这地步。
但我知道,有了那堆黄货,蒙把式不会再像过去那么安静了。
是的,你们可以说你们在革命。你们抢了黄货后,如果真的去了罗刹,那你们就是革命。当然,你们可以说我们拖了你们的后腿,你们不想叫革命受损失,而取了黄货,去换回那些军火。
你跟那些天生的瞎子,是无法解释啥是太阳的。
你们完全可以这么做,你们可以扔了那些茶叶,只选些健壮的驼,只带了黄货去。是的,你们可以这么做,事成了,你们就是民族英雄。但你们,终于失去了一个机会。当然,你们确实胆小,没有哪几个敢带着那堆黄货上路。是的,你说得对,要是几人单独上路,能走出多远,很难说。那么,谁叫你们来夺那黄货?除了几个大把式,有谁知道我们带了那么多黄货?你们那一闹,当然把自己弄到了火上。
我也没再对他们讲那个越来越大的磨盘,他们当然不信。他们一直认为,那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
我没怨大烟客,换了我,也会那样。我不会为了那些金子,叫我的兄弟丧命。我只是怨他,为啥不早一点挖出那东西,叫弟兄们少受些孽障。虽然,那些黄货系着许多东西,但我眼中,啥东西都比不了兄弟们的命。
我叫人炒了盐,化成水,给陆富基洗起了伤口。他没再埋怨我。其实,他也明白,我的这种做法,是最好的选择。我们没必要叫对方折腾死。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时节,我确实逃了出去。我逃出,是为了回来。我知道,蒙把式要是起了歹心,是很麻烦的事。他们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会不顾一切地折腾下去。我想阻止这一切。我只能逃出去。我想寻找一种外力,来改变这种毁灭的趋势。
他们吆走了属于自己的骆驼,带走了属于他们的东西。我倒是真的希望,他们去罗刹。虽然我知道,那去与不去的结果,终究会一样。我根本不信,那一次两次的革命,会让我们百姓不受苦难——我老是会想到瞎贤们唱的那歌:那朝代我改它做啥?赶走了一个乌龟,又来了一个王八。相对于这次旅行来说,要是有人能代我们去完成一种使命,我当然很随喜的。
我要是留下来,事情可能会成为另一种结局,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就是,他们会杀人灭口,把那些汉把式都收拾了。会吗?有可能。豁子是个软蛆,心狠手辣,啥事都干得出来。我甚至怕他得到黄货之后,会干些其他事。我甚至也为那些蒙把式的性命担忧了。
蔡武祁禄和那几个软肋巴跟蒙把式走了。他们知道,要是他们留下,会叫弟兄们剥了皮,他们就跟巴特尔走了。但我知道,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为,蒙把式也从骨子里讨厌软蛆。
我逃出后,他们仍在打着要自家去罗刹的理由。他们需要这个理由。他们不可能一下子背叛自己的道德,他们需要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需要一个接受自己堕落的过程。那时节,他们还顾忌逃出的我。
蒙把式带了黄货离开后,我放下了那些被绑的兄弟。他们知道我将黄货给了他们,都大哭。我安慰他们,这事,是我做的,汉子做事汉子当,跟你们没关系,但他们还是哭。他们是真正的硬汉子,受了这么多的罪没哭。
我当然得逃出去。那时节,我的马就拴在我住处的旁边,习惯了。
2
我的心中,有种浓浓的悲哀。我想到过多种可能,但就是没想到兄弟会背后捅刀子——我眼中的那些蒙把式都是兄弟。兄弟们可以吵架,可以打架,可以面对面地干一战,但不能在背后捅刀子。兄弟可以是恶人,但不可以是小人。小人不是人,是软蛆。瞧,至今,想到这,我还有些气不顺呢。
听,这会儿,那声音惊天动地呢。
马知道我的心事,跑了一阵,步子就渐渐慢了。它不知道我该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你们没听到那磨盘声吗?
你们说,我该去哪儿?
巴特尔的眼睛更亮了。瞧,眼珠子别掉下来。
那时节,我的眼前,只是茫茫的黄沙,还有我心头的一片苍凉。那时,所有的想法,都是远水,它解决不了近渴。
喏,就这些,你们去取吧。
我思索许久,觉得还是去胡家磨坊,跟少掌柜商量为好。我当然知道,他在那儿。虽然他在闭关,虽说闭关的人不能打扰,但这时,顾不了太多。我记得,少掌柜那儿,虽没有人手,但有一把枪。上回他离开之前,我给的他,叫他防个猛兽啥的。那枪是把好枪,不知他丢了没?要是他没丢,我只管举了它,逼住巴特尔,其他人就好办了。当蒙把式变成毒蛇时,巴特尔就是那驼的七寸。
我听过上百个贤孝,我知道从三皇五帝到大清的所有朝代的由来。每一些人造反的早期,说的都比唱的好,但一坐了龙廷,天下乌鸦一般黑。真的是一般黑,甚至更黑。你们想要金子,就拿去吧。我不想叫我的陆兄弟,为这点儿黄货送命。我们尽力了,就当我们遇了匪,这也是天灾。
我印象中的胡家磨坊很远,我差不多走了半夜。以前,我去过胡家磨坊。虽然叫磨坊,但其实也是油坊。那儿有炒胡麻的大锅,还有压榨用的油梁。后来,那油梁们叫人劈着烧了,只剩下磨盘和一些推磨用的东西。
我也听得多了。
在驼把式的传说中,磨坊有很多稀奇古怪。那儿最稀奇古怪的,是干净,虽然没人打扫,整个磨坊却非常干净,像老是有人在擦灰尘似的。我记得第一次进入时,就是这样。我看到的一切,都显得油油的,跟上了漆一样。
我看得多了。
终于,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影子了,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家园。在骆驼客的传说中,这磨坊是个非常恐怖的所在。那种油光水亮的干净,据说是一种可怕的幽灵在打扫。关于他们,也有许多说法,有人说是夜叉,有人说是非人,有人说吸血鬼,有人说是食肉空行母。马在波认可的,是最后一种,
要是你们真的接着去罗刹,那当然很好。要是你们生了贪心,也随你们去吧。我有些累了。其实,我参加这次行动,只是职业道德使然。我虽然也是哥老会成员,虽然也认真地做很多事,但我只是做而已。活一辈子,我总得做些啥。但我明白,我的做,跟我的不做,差别不大。虽然你们常用一个新的名词,把那造反呀叛乱呀啥的,换成了“革命”,但我知道,无论啥,都一样。都是想抢别人手中的那个印把子,都是想从别人那里抢财富,都是想当老爷。但你们当上老爷后,只会比以前的老爷更坏。
相传,自打在某次的仇杀中,有人用烟将躲入磨坊的上百个驼把式熏死后,这儿便没人敢来了。据说,那地上,到处是死人骨头。不过,那散布于四处的死人骨头,也没改变磨坊里的油光水亮。
你们想拿,就拿去吧。
我于黎明前进了磨坊。一切,都在朦胧里。马打着奇怪的响鼻,以前遇鬼时,它就这样。马有夜眼,能看到鬼。
我从北斗星所在的方向向南数,数到第十三墩黄毛柴时,再往西数,数到第七个,再往北数,到第三个,下挖。你会挖到一堆骆驼粪,再下挖,你还会挖出一堆骨头,那是狼骨头,也许有臭味,也许没有。要是那狼尸干透了的话,就没臭味了,就会变成木乃伊。再下挖,就会挖出一个驼毛织的口袋,里面有一堆黄键条似的东西,有三百六十一根。这,便是你们要的黄货。
才进磨坊,我便感到了一股沁入骨头的阴风,那是一种透心的寒凉。不是温度,是感觉。我有些毛骨悚然了。要知道,我是有名的大胆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以一人在夏夜的坟地里呼呼大睡。但这次,在那股彻骨寒凉的浸润下,我竟然汗毛直竖了。后来,听马在波说,他也这样。但他喜欢这磨坊,就是喜欢这一点。他说在这种凶煞之地,是很容易入道的。
那儿有一长溜的黄毛柴根,要是那黄毛柴长出时,这儿会是一条绿龙。你当然也可以把它当成是麻岗,但这儿不是麻岗。麻岗在腾格里沙漠里。这儿是野狐岭。在这儿,你可以叫另外的名字,但不要叫麻岗。为啥?因为这不是腾格里沙漠。
天渐渐发亮了,我看清了里面的一切。我看不出,究竟是哪样东西,能让我产生那种寒凉感。一切,都是寻常的物事。
沿着那条像路非路的沙脊,我带着他们,往前走。那沙脊上,本来有黄毛柴的,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沙脊了。从这儿,走过一块黑戈壁,再走过一个光坦些的地方,再走过一丛有很多黄毛柴的地方。那儿的柴同样没了,但黄毛柴根还有。有时候,那根上,还会长出一种好东西,你可以叫肉苁蓉,能壮阳的。但这壮阳,同样跟你们的想金子一样,不是个好事。当你的心不壮时,单纯的身体的壮,是很可怕的事。
很快,我就见到了马在波。他像凉州街头那个疯子一样。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我摸摸他的鼻孔,却没有感受到一点儿呼吸。他的身旁,放着一些吃食,上面长满了绿毛。
我们往前走。
我如遭雷殛。你说,要是他死了,我咋向马二爷交代?
我们不说这个了。
少掌柜!少掌柜!
不信吗?你可以带上一百根金条,去长安街上卖弄。你会发现,有许多人想要你的命。
我叫了许久,听不到他的一点回应。我的叫,说明在我心中,他其实没有死。我想,要是他死了,身子不会这么囫囵的。
瞎仙讲过一个故事:一天,佛陀和他的弟子们见到了一堆金子,他们只说了一声:呀,毒蛇,就离开了。后来,一个商人见到了,欢喜地带回了家,结果被国王抓去。因为那金子是国库里的,被人盗了。后来,商人就被当成盗贼,砍了脑壳。当然,这故事,表达不了我全部的意思。我只想说,有时候,金银啥的,只是要命的咒子。
许久,我才记得他安顿过的事。记得他说,要是他入定的话,千万不要烧了他的身子,只用那引磬,在他耳旁一敲,他就会出定。
你看,那巨大的磨盘,在我们头顶盘旋着。那张着的口,越来越大了。你们当然看不到,你们只想到那些金子。是的,金子当然好,但那是金子吗?那是毒蛇,它会咬断你们的一切。
我按他教的法子,敲了那引磬。
我发现那个飞着的东西老是在变,忽而像木鱼,忽而像磨盘,它似乎在随着人心在变。
四、大嘴哥说
我还看到了豁子,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导演。豁子非常像那个策划匈奴大军向大汉百姓进攻的叫中行说的宦官。没有他们,世上就会少许多血腥。他们都在玩火,他们想烧了世界,但最后被烧了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我知道,天道有一条法则:“自作自受”。你们可以不喜欢“因果报应”的说法,但这“自作自受”,总能接受吧?
黄货到手之后,味道全变了。
巴特尔像被情欲煽得失去理智的疯驼,他的眼里放出红光。他翕动着鼻翼,像条流着涎液的饿狗。你们一定听到过凉州人说的那个比喻:“疯狗日狼”,对了,这真是非常形象的比喻。那疯狗,并不知道,它兴冲冲追赶的那个动物,不是它的情狗,而是一条饿狼。它被情欲之火烧烤着,忘情地扑向那诱惑,像扑向火的灯蛾。
开始,大家还真的想去罗刹,可没想到。货一到手,豁子就起了外心。啥外心?当然是想往自家腰包里揣。
我带着蒙把式走向那个沙洼时,他们很兴奋。但我心里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因为我看到,那磨盘,越来越大了。我很害怕,它一次次旋了来,越来越近了。我老是听到磨盘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的,如山呼海啸,如大雨瓢泼,如鬼哭狼嚎,如千万头猛兽在磨牙,如千万个石磙在戈壁上滚动。你们当然听不到,你们利令智昏。那贪婪的肥油,糊住了你们的心。我却老是在梦魇中,相比起那磨盘,蒙把式的那点儿勾当,实在是小儿科。
这种事,当然是不应该发生的。骆驼客的做人底线,就是信誉。没有信誉,当不了骆驼客。但你别忘了,骆驼客是人。在正常年代,一群重信誉、有底线的骆驼客待到一起做事,谁都会守规矩,但要是里面混入些不学好的人,他们不停地煽动,而自家生命又受到威胁的时候,会不会有变化?
我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就有金子。我知道,再折腾下去,老陆真的就没了。我就带他们去了那个隐秘地方,取出了金子。
我明显地发现了那种变化。
接下来,他们还想挑断老陆的懒筋呢。蔡武最爱干的,就是挑人的懒筋。以前,他用这种办法惩罚过几个偷骆驼的贼。懒筋是脚后跟上的那条大筋,它一断,人也就废了。等老陆废了,想杀蔡武,也有心无力了。
我先是听到豁子的口气变了。取黄货前,他钢牙铁口,要去罗刹,这成了他去抢夺黄货的一个理由。没有这理由,他是没号召力的。他说,你们汉驼没力量去,我们蒙驼去。你们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是的。真是这样。你做不了的,由我们去做。谁听了这话,都不会有想法。但后来,那黄灿灿的金子熏瞎了他的良心,他的话就变了。
他被倒吊在那个木架上,下面煨着一堆骆驼粪,那烟仍在慢慢地腾起,熏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陆富基。
他先是大谈途中的艰难。是的。这是谁都明白的,路远,只是一个理由。最可怕的,是土匪和乱兵,清家更是闻讯派了好些军警,查得很严。这每一种东西,都是要命的咒子。
那时节,老陆已不成人样了。
听了豁子的话,蒙把式一半应和,一半不语。他们还没完全从自己的角色中转化过来呢。
你们别怪我,我怕他们折腾下去,老陆就没了。我发现,自老陆说了要杀蔡武之后,蔡武的眼里有了一股杀气。只要给他个理由,他啥事都能做出的。
我发现,再待下去,不定还会发生啥事呢,就偷偷约了木鱼妹,连夜逃回了汉驼的窝铺。
1
那时节,我想,即使陆大哥他们怪罪,我也顾不了太多。大不了,我给把式们磕头。我敢肯定,要是我们再待下去,木鱼妹肯定会成巴特尔的压寨夫人。匪心一起,人也就成匪了。
一、大烟客说
为了找白驼,我的采访中断了几日。
我一直没有见到那狼,不过,我清楚地知道,虽然我见不到它,它却能见到我。我时时能感受到它的那双眼睛。
我上了最高的沙山,四下里看去,我能看到那些正跌宕远去的沙岭,甚至能看到远处沙洼里的黄毛柴,但我看不到一点白驼的讯息。我吼着把式召驼的口令,那声音一晕晕荡向远方,可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我还看到了一些把式,他们各忙各的事。不过,要是我想采访他们,也用不着再等到晚上了。我可以随时随地跟某个我感兴趣者聊天,这当然方便多了。
倒是黄驼变了,不再有以前的那种敌意,只是仍在沉默。我啥也没说。我想多叫内疚折磨它几天。我不想轻易地说“宽恕”二字。“宽恕”是个奢侈的词,不要轻易对人说。我发现那些轻易被宽恕者,也会轻易地犯罪。有人甚至在犯罪前就明白别人会宽恕他的罪恶,从而少算了自己的犯罪成本。我想,宽恕只能用于真正忏悔的灵魂。于是,我对黄驼说,你忏悔吧。
我还想看看月亮,记得我刚进来时,月亮显了个边边儿,后来成了牙牙儿,再后来,它一天天胖了。但这几天,我没有看到月亮,不知是时令原因,还是云遮了月。
黄驼望了我一眼。它的眼睛像一口深井。我看不出其心绪。
我依然没有看到太阳,依然感受到寒风的肆虐,依然看到了灰蒙蒙白澄澄的天空。我想,定然是云遮了太阳吧。
我倒是思念白驼。越是找不到它,我就越思念它。我奇怪它为啥不喝那水,也奇怪它许久的不露面。按说,它是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我发现,胡家磨坊不仅仅是一个磨坊。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入口,进去后,竟然是个很大的地方。那儿竟然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石头。那儿还有水,从直感上看来,这些天把式们带来的水,想来就是从这儿舀的。也许,这是一个通往地下水道的秘泉吧。
但我不想花很多时间去寻找白驼。我是来采访的,不是来找骆驼的。
白天,待得心稍稍闲些的时候,我开始熟悉胡家磨坊。
夜里,我又发现了两盏绿绿的灯,却不知,这是不是那老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