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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会 肉体的拷问

接下来,我的劝,似乎有点不厚道了,但为了叫巴特尔喜欢,我只能这样。我从否定飞卿开始,骂他不仗义,扔下弟兄们逃出,让大家替他挨鞭子。这倒是真的,要是飞卿没逃,第一个挨鞭子的,定然是他。我说,那么多烂脊背的,其实是替飞卿烂的。渐渐地,我的话起作用了,祁禄也开始骂飞卿。对我的努力,巴特尔显然很满意。

为了早一点结束这噩梦,我就去劝其他汉把式。我说,你们不用死心眼了,人家也没起歹心。人家想把事情做成。人家又不想独吞黄货。再说,就算人家想独吞,到了这时候,还有啥放不下的?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它送命,真不值得。这是我开始时劝他们的话。

我知道陆富基定然知道埋黄货的地方,一来他跟飞卿好,难兄难弟;二来,按驼把式的规矩,埋那贵重物时,一般要两个以上的人知道,一个万一出了事,另一个也能取货。

我那时的讨好巴特尔,主要就是因为这点儿心思。你们可以叫我汉奸,但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木鱼妹。

虽然大家都明白陆富基知道那地方,但他死不承认自己知道。豁子就叫人一个个揍那些把式。我知道,豁子只想揍出一个结果:叫那些挨揍的人,仇恨陆富基。待这个结果出来时,汉驼队就散了。

不过,说真的,我更担心的,还是木鱼妹。要是蒙把式成了土匪,难保他们不起那邪心。

果然,到了第四天,当那实腾腾的鞭子落到祁禄身上时,祁禄就叫,陆大哥,你就说了那地方吧。那东西,又不准吃,又不准穿,人家也要去罗刹。那鬼地方,想想都发毛。反正,我不去了,人家想去,你就叫人家去。人家也是为革命做事。

后来,所有的汉把式都挨了鞭子,但那埋黄货的所在,仍不知道。有一次,蔡武熬不住了,就胡乱招了个地方,但因为没挖出啥,反倒招来了更多的鞭影。在蒙把式看来,欺骗是一种羞辱,于是,他们扒光了蔡武的衣服,把他的脊背打得看不出肉皮了。蔡武的惨叫声,比疯驼的疯叫还厉害,连驼们也听不下去了,一起发出了吓人的叫。所以,后来,我原谅了蔡武的叛变。那种疼,真不是人受的。

注意,祁禄说话很妙。要是陆不答应,就是反对人家革命了。他这一说,招来一堆“干就”声。在凉州中,“干就”是比“就是”更干脆的肯定性方言。

我更有一种担心。我想,要是巴特尔们都真的成匪的时候,木鱼妹也许要吃亏的。我发现,老是有蒙把式在色迷迷地看她。

我听到豁子对巴特尔说,到了这时候,我们就后退一点,叫汉把式去拷问汉把式吧。于是,他们放了祁禄和蔡武,再叫他们选几个相好的汉把式,将陆富基交给他们去审,说啥时陆招了,就放了其他汉把式。

我的心头,笼罩着一种末日情绪。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里。

人常说蒙人老实,倒是真的。他们的拷问,方法多用鞭打,花样也很少。汉把式对陆富基的拷问,才让我长了见识。

驼队随身带的那些料——就是豆类——越来越少了。草倒是不缺,因为总能找得到柴棵,但没有料,驼的膘分也不容易追上。也许,还因为巴特尔们鞭声和呵斥声的惊扰,驼们仿佛也迅速地消瘦着。当然,这也许是我的感觉。

最先对陆大哥上刑的,就是蔡武和祁禄。蔡武话不多,老是笑眯眯的。祁禄则是个刺头儿,爱和人辩论。以前在驼队里,老陆一直在照顾着他们。但老陆是个直性子,有时说话是很冲人的,不知道是不是冲撞过他们?

天越加冷了,幸好没有苍蝇。要是天暖的话,那些烂了的驼掌总能招来一大群一大群的苍蝇,它们会下很多蛆。现在,虽然不见苍蝇,那烂却不见好,有些不结痂,有些虽然结痂了,但你只要一挤,还是会挤出黄黄的脓来。我看不出一点儿好的起色。

五、陆富基说

我发现,蒙把式显然蓄谋已久了,他们有着严格的分工,有人放哨,有人巡逻,有人拷打,有人四处搜寻。他们有着准军事组织的严密,有点像土匪的味道了,——不,他们已成了土匪。只是,那驼把式向土匪的过度,有着明显的阶段性,开始他们还遮遮掩掩,渐渐就肆无忌惮了。他们的贪心,随着皮鞭的呼啸,在啸卷着,在沙洼里流溢着。我看到,那些汉驼也焦虑了,它们时不时叫一声,发出沉重不堪又焦虑不安的叫声,像在叹息,又像在述说一种无奈。

不经那些事,我不会知道,人是会变成啥样子的。

整个窝铺里,响彻的,除了鞭声,便是惨叫声,怒骂声。那窝铺,成人间地狱了。

我可以理解蒙把式的那些勾当,毕竟,人家跟我们斗几十年了,从祖宗手里,就头打烂了拿草腰子箍。可汉把式,我们是兄弟,我们曾多少次地在包绥路上经历风雨,我们一同对付恶狼,对付土匪,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哪次不是同生共死。没想到,他们恶起来,竟然比恶人更恶。

巴特尔成了真正的恶魔。以前,我还不知道,人变起来会这么快,也不知道人恶起来会这么恶。一个念头,就让他成了恶魔。他抡起鞭子往汉把式背上抽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人,分明是一个疯子。其他的蒙把式,也几乎都成了恶魔。

开始,他们还有一种羞答答的模样。蔡武说,陆老爷,你也亲眼见了,我们是搭在弦上的箭,不发出,也由不了我们。祁禄说,我倒是真的希望,能将那黄货交给他们呢,那是啥?那是炸弹。不信?你抱上那玩意儿外出,看看有啥效果?嘿,信不?谁都想要你的命哩。陆大哥,我是真心的。我也不想革啥命了,我只想回家。开始出发的时候,我就想,天呀,那罗刹,远到天边了,这番出去,怕是连尸身子也回不来了。但没治,谁叫我是骆驼客呢。我的命不由我呢。可天长了眼,叫那驼烂了蹄子,烂了好。我倒是希望它烂下去,一直烂到动不了为止。为啥?我不想去罗刹。我也不想革命。我只想回家,见我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是信天命的。我相信天是有眼睛的。它想变个啥,容易得很,还用得着你我去挣命?陆大哥,我这是实话。要不是蒙把式的这一手,我的心里话还说不出来,他们这一逼,我还是说实话吧。

所有的人都变了。

开始,他们就说这类话。

不过,鞑子把汉把式的脊背都抽成了血席子,也没人说出那埋黄货的地方。不是他们不想说,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巴特尔也知道他们不知道,但他想让那个知道的人主动说出来。

后来,他们就动手了。

大约三天之后,整个味道就变了。鞭打从开始时的揍衣服,变成了鞭鞭着肉。伴着那一声声鞭响的,是纷飞的布条、羊毛——连皮袄也打烂了——和惨叫。几乎所有汉把式的衣服后背都变成了纷飞的布条。我知道,除了他们想打出那黄货的埋藏地点外,还想揍出飞卿来。我不知道飞卿去哪儿了,他像是不翼而飞了。

他们没有打我。他们用另一种法子。看来,他们是真想趁机扔下这烫手山芋的。我知道他们累了。我其实也累了,便是没有蒙把式的瞎闹,我也累了。我之所以还能顶住,是我不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我只是想,要是这样轻易放弃,这辈子就白活了。

我没有挨打,谁都知道,我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别说他们埋黄货,便是埋黑货、埋白货、埋杂货,也不会叫我知道。我是啥,我是从滩上旋来的一个旋风,只能卷一点纸灰,沾一点汤水。这也好。因为这一点,在最初的那段日子,我没有挨打。蒙把式叫我和木鱼妹给他们做饭,不管是汉也罢,蒙也罢,都得吃饭。我们就一大锅一大锅地做,累个贼死,但不敢叫苦。因为我发现,那些蒙把式都换了眼睛,眼里放着一种奇怪的恶光。我怕稍不如他们的意,就会招来一顿鞭子。

他们开始了第一道菜。

我发现,真正的乐是有条件的,除了吃穿之外,还得有一个重要条件:平安。没有平安,人是乐不起来的。

他们用三个轿杠搭成了架子。这架子,后来成了制造我噩梦的道具。便是现在,一想起,心还会哆嗦呢。没办法,有许多东西,渗进我心底了。此后半年里,我一做噩梦,便跟这架子有关。

那些天,我再也乐不起来了。

祁禄将两根筷子插进我鼻孔里面,他们用两根细麻绳,拴了那筷子,麻绳伸过架子,由蔡武掌控了,他一下下拽那绳子。一股无法形容的难受,一下子贯通了我的生命。

四、大嘴哥说

祁禄将这一招,起名为:“嫦娥奔月”。

第三天的那顿皮鞭,就真的入肉了,别说挨,只听那实腾腾的声音,就叫人牙根发紧。

随着他的一下下拽,我只能踮起脚尖,一下下向那天边的月亮奔去。

按你的说法,他们进入角色了。

说呀!陆老爷!

果然,打了几天,他们的性子真上来了。

说呀!陆大哥!

我说,那是他们的性子还没上来呢。等他们的性子上来了,你再看。

开始,只是他们两个人在叫,渐渐地,那些蒙把式也叫了。我不由得打着喷嚏,而每一个喷嚏,又牵扯出无穷的疼痛。

富基说,你别怕,我发现那些蒙把式们的打,更多的是一种唬,你不见他们都不脱我们的衣服,只是在衣服上抡鞭子,听声音很猛,倒也没多么疼。

呵呵呵呵。

我说,他也成泥菩萨了,就算他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个钉子。

哈哈哈哈。

富基说,飞卿又不是吃舍饭的。他总得生法子来救我们。

我破口大骂,但骂声刚一出口,那牵引筷子的绳子又动了,它硬生生地将我的骂声拽断。

我说,难道叫他们把我们折腾死不成?

就这样,那些以前折磨我的蒙把式,反倒成了看客。后来,一些汉把式也成了看客。他们也起哄似的,随了蒙把式吼叫:陆大哥,招了吧!陆大哥,招了吧!

富基说,我哪知道它埋在哪里。再说,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的。

我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很是狼狈。你知道,我是爱面子的人。这一招,疼痛倒成了次要的。我觉得自己没了尊严。要不是他们绑了我的手,我会抓了那筷子,将它们插入大脑深处。

瞅个空子,我对富基说,富基,看这样子,人家吃了秤砣了。要不,你考虑一下,把黄货给他们,叫他们去罗刹也好——只要他们肯打收条。

我也真的那样做了,我不再随着那麻绳的上拽而踮起脚尖。我仰起头,想借助那架子,将筷子掼进大脑。

因为,蒙把式知道,他肯定晓得黄货埋在哪里。

豁子发现了我的意图,他边捧腹大笑,边上前,抽出筷子。行了行了。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陆富基的脸上,也添了好些鞭痕。

换个玩法。他说。

他们打得最凶的,是陆富基。

他对那些绑着的汉把式说,谁想出新的玩法,我就给谁松绑。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开始,那些蒙把式,只有几人打我们,其他人则显得不好意思。到了后来,抡鞭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而且,他们脸上的恶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那鞭声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恶呢,还是他们本来就恶?那恶的蔓延速度,真的很快,最初,只有不多的几人在行凶,后来,所有的蒙把式都行凶了。他们变了样子,脸上多了橫肉,声音拧来拧去——他们靠声音的拧来拧去,显示自己的忍无可忍。就是说,他们说话时,不再像平时那样了,而是从牙缝里往外挤,还故意把一些词挤得变了模样。

我来我来。这回,是另一个把式。

真成人间地狱了。

豁子笑嘻嘻说,成哩成哩。松了他的绳子。

那些天,我的耳朵里老是鞭声,梦里也是鞭声。后来,我不再挨耳光了,折磨我的,是那鞭声和惨叫。

六、大嘴哥说

他们打遍了所有的汉把式。蔡武和祁禄几人,开始还在骂,后来就只有告饶了。可没治,那些啸叫的鞭子,总会落到他们身上,主要是大腿上、屁股上。那时节,我最怕的,不是他们挨的那种疼,我只怕他们的伤口不好,像那些驼掌一样,一天天烂下去,就烂死了。我见过好些得了破伤风死去的人。

这事儿,还是我来说吧。

他们咋知道黄货埋在哪里?我对豁子说,就算他们叫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许多时候,知道得越多,越是危险,啥都不知道最好。我就说我实在不知道,我的一个“不知道”,总能招来他们许多个“屄板”——也就是你们说的耳光,可他们宁要说是“屄板”,因为这一叫,就将我们的嘴比成了女人的水门。我想不通,就算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也不该那样打我。按年龄,我能当他们的爹了。倒是没挨鞭子,也许他们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要是挨鞭子,就会扔到沙窝里了。

我相信,陆老爷的一生里,那“倒点天灯”,是最开不了口的事。你刚才还说自己好面子,说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就不想活了。我知道,经了那“倒点天灯”之后,你陆老爷,不大彻大悟,也由不了你。

他们先是耳光,后是皮鞭。他们问的内容,只有一个:那些黄货,埋在哪里?

我相信祁禄们也进入了角色。别说他们,我自己也进入角色了。不知不觉,我发现,在那个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已悄悄地变了。那时,我最希望的,不是叫巴特尔们天良发现,不是叫驼掌们痊愈,而是叫你招供。人心真是很奇怪。我发现,那个时候,无论蒙把式,还是汉把式,他们期待的,其实是叫你招供。许多人把结束梦魇的希望,寄托到你的招供上了。

以前,我还没想到,好人坏起来,其实一点也不比恶人好。谁能想到,平时一个锅里搅勺子的人,咋能下那么重的恶手。

不知不觉间,我们结成了一个同盟,想促成同一件事。这真是很有趣的事。

三、大烟客说

所以,当你叫大家的期望落空时,我们都发怒了。我发现,对你不满的人,有好些是汉把式。

就这样,那事儿开始了。

所以,那个叫“倒点天灯”的游戏,着实叫大家开心了一番。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就说敬酒不吃,就叫他吃罚酒。

又上了几道大同小异的菜后,大家被你的固执激怒了。要知道,看客不好当。有时候,当看客其实也很累。你经历的那些疼痛,看客们其实也在经历。比如,看那个“嫦娥奔月”时,我的鼻腔也很难受。现在想起时,仍会不舒服。

可好话问,他们又不说。他望着我,显然,他在讨主意。

我甚至听到,好些人在说,你真不识抬举。是的,你真不识抬举。在大家都堕落的时候,你却想玩那种崇高,真是该死。

这话他信。他也发现,那些汉把式都气疯了。

于是,好几个汉把式加入了那游戏。开始,他们仅仅是想从那捆绑中解放出来,后来,他们进入了角色。再后来,对陆老爷动手的,全是汉把式了。那些蒙把式,反倒成了看客,他们边当看客,边睁了警惕的眼。他们当然紧握着手中的刀枪。我知道,他们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我相信,那些汉把式即使有反抗的机会,也不会有反抗的心了。那几天的皮鞭,打垮了他们的所有意志和尊严。从这一点上来看,人的意志其实很脆弱。世上天生的英雄不多。好些人可以不怕死,但大家都怕疼。有些能直面死亡的人,一旦挨几天皮鞭,可能就会变节。

费了许多唾沫,没起到大的作用。巴特尔显然没辙了,他问我咋办。我说这时候了,你说咋办?缚虎容易放虎难,此刻,要是放了他们,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也许,只有在对付陆大哥时,祁禄们才能找回一点儿尊严。更或许,他们将自己这几天的挨打,归罪于陆大哥的固执了。这倒是真的。要是陆大哥识相一点,巴特尔们是不会为难汉把式的。

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我也没有想到。心会变,人会变。当心不属于自己时,我们也由不了自己。

汉把式对陆大哥的那份气,是一点点发酵的。开始时,大家都有点难堪,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但慢慢地,大家都进入了角色。进入了角色的汉把式,显得比蒙把式更坏。经过前几道菜的铺垫后,蔡武和祁禄理直气壮地扒下了陆大哥的裤子,那样子,像对付一头调皮的牲口。其情形,很像屠汉在宰了羊后,一边喘粗气,一边用拳头捣着撕扯那羊皮。我发现,他们不仅仅是在讨好巴特尔们,看那样子,他们似乎在宣泄一种东西。蔡武和祁禄的家境不好,以前老陆常帮他们。也许,对老陆多次的帮,他们会感到很不舒服。有时候,在无奈接受别人的帮助时,心里其实是很难受的。也许他们会想,凭什么是你帮我?欠别人的情多了,就会成为一种活着的压力。不然,我无法解释他们折腾老陆时的那种异样的热情。

不过,不管有没有用。我讲了那么多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也叫先礼后兵,是不?

那一招“嫦娥奔月”,虽然不雅,却没打掉陆大哥身上的傲气。他还时不时地骂,他的骂很野,总是日娘操老子的内容。从那把威风的大胡子里,出来那些粗话,倒也不显扎耳。那些天,脏话把大家的耳朵都磨成老茧了。

我想,要是他在场,我就不讲那些大道理了。一见他的面,我不会有那么大的耐心。我承认我的心中有恶,它平时埋伏着,一见飞卿,就腾地冒出了,还会燃起仇恨的火焰。

陆大哥的腿上有很多黑垢甲。这不扎眼,那时节,大家都这样。你想,总是走啊走啊,时时在灰土里搁足,又不能洗澡,又时时出汗,没垢甲才怪呢。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陆大哥的腿很粗,这也不奇怪,常年穿重鞋,走远路,腿上的肌肉当然丰富。扎眼的,是他裆里的那团东西。我们平日里看到的陆大哥,总是那么正经,正经得让大家想不到他还长这种东西。

我给汉把式们讲着我知道的那些大道理,当然,我也是在说服着蒙把式。毕竟,以前大家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时候,也不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然,除了飞卿。可他,竟然逃走了。也许,那夜,他就根本没有住在窝铺里。

陆大哥睁圆了眼,怒吼着,怒骂着,把那架子和祁禄们拽得东倒西歪。

虽然我入的,是蒙族的老吆会——当然,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知道的人很少——不是凉州的哥老会,但那跟我和飞卿个人的事有关。我跟他,是不共戴天的。没办法,现在过去百年了,提起他,还觉得义愤……呵呵……那个填膺呢。没办法。我甚至相信,他就是我前世的冤家,是我的冤亲债主,是我八百辈子的仇人。虽然细想来,我们间的事,也不过是些屌长毛短的小事,可怪的是,就是那小事,让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没办法。我也由不了自己。

招了吧!招了吧!

你们为啥那么死心眼呢?难道不知道,我们其实也想革命的。我也听过那个叫龙华会的章程,我也很过瘾。要知道,我眼里的清家,也是仇人。虽然清家没杀过我的祖宗,但我是汉人。你们说汉人是一家,他清家杀汉人,就是杀我的祖宗。那时节,我也有这种想法的。

大家齐吼,那吼声,已分不清蒙汉了,透出一种齐心协力的众志成城。

至少,在抓你们的那时,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只想抓了你们,搜出那些黄货上路。没想到,抓了你们之后,我们翻遍了窝铺和四周,也没找到一星儿黄货。

我操死你们的妈!

那时节,有三条路,要么,你们扔了那些烂蹄驼,打道回府,擤了鼻涕饮猫儿去;要么,我们一起候下去,大家一起完蛋;要么,我们担起那重任,去罗刹。

陆大哥的眼睛像充了血。

那是明摆着的事。

穿了裤子!穿了裤子!士可杀而不可辱。大烟客说。因为他一直在发闷,没服软投降,就仍叫绑着。还有些汉把式也齐声大骂,鞑子,我日死你们的妈!给陆大哥穿了裤子!

啥大道理?

偏不穿!偏不穿!除非他供出黄货在哪里。说这话的,竟然是祁禄,显然,他已忘了自己的汉把式身份。

二、豁子说

你再不供,我们可倒点天灯哩。蔡武叫。

他也讲起了那些大道理。

祁禄说,把木鱼妹叫来,叫她看看陆大哥的真家伙。

果然,在巴特尔没问出他想问的东西之后,豁子就赤膊上阵了。

蔡武竟真的去叫了。蒙把式们虽然在撒野,但还是守了驼队的规矩,倒是没为难木鱼妹,只叫她做饭。木鱼妹不知底细,真的过来了。她一见陆富基赤裸的腿,就远远躲了。

那时节,我没有看到豁子。但我知道,这事,定然是他搅出的。凭巴特尔,是想不到这种坏主意的。

操死你们的妈!陆大哥直了声吼,有点不像人叫了。

不过,他开始时的不好意思,很快就没了。因为,从大家口里,他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有些着急或是羞恼了。

巴特尔发出兽叫似的笑。豁子的笑像拉二胡。其他的把式们或是笑,或是骂。那骂的,仍被绑着;那笑的,多是自由了的汉把式。倒是那些蒙把式们,多木了脸,也许是不忍心看这场面吧。

刚开始,巴特尔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向我们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革命,当然是个天大的理由。那时节,革命也是个时髦的词,大家都听过一个叫《革命军》的小册子,由瞎贤弹唱时,也别有一种味道。巴特尔说的那些,大家都熟悉。我知道,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最难面对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本是个很好的把式,却做出了这种不齿之事,他先得说服他自己。

豁子边笑边说,你瞧老陆,大家好说好来。我们不点天灯也行的,你把那埋黄货的地方招出来。我们不为难你。我们又不独吞。我们不想叫你们的烂驼掌,影响革命大事。你咋这样死心眼呢?你知不知道,就在我们在这儿折腾时,有好些人叫清家杀了。你信不信?

巴特尔开始问把式黄货在哪里,我感到好笑。那东西,我们埋在了一个地方,一般把式咋会知道?

干就干就。这是松了绑的汉把式在应和。

汉把式都在骂鞑子,鞑子长,鞑子短,骂他们的老娘和祖宗。那话我不用重复了,天下的那类骂,都大同小异,都跟生殖器有关。

陆富基苦笑一声,说,我不知道黄货埋哪儿。我是真不知道。不然,前几天你们折腾弟兄们时,我就招了。我眼里,人比啥都重要。黄货是啥,有人啥都有了。

后来才知道,你们是一个窝铺一个窝铺地解决的。在空地上那几盏马灯的微弱灯光下,我看到了很多汉把式。马在波当然不在里面。他说的那些经历,我不好说是真是假。反正,他说是真,那就真了。我说的,也是我认为的真的。

谁信哩。豁子道,谁不知道,你跟飞卿穿一条裤子。

我束手就擒后,才发现,举了那刀子的,是你们。

可这次,他谁都没有告诉。陆富基说。他没说,我就没问。

大约在半夜时分,我才迷糊了。刚迷糊不久,就觉出,脖子里多了凉凉的东西。我辨出,那是刀子。我仍然以为是沙匪。我知道,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那刀子,只要一用力,我的所有努力都没用了。

屁。屁。几个汉把式齐吼。

那天夜里,我们救火回来,就发现箱子不见了。开始,我们还怀疑是沙匪呢。我们当然想不到,自家背后捅刀子的,会是自家兄弟——我不知道你们还算不算兄弟?没想到,你们会做出那号下作的事。

陆富基眼一瞪,操你们的妈,你们咋不信老子?

我根本不信,你们得了那黄货,会真的去罗刹。

瞧你,到这时候了,还犟嘴。蔡武说。

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你们就动手了。

祁禄接口道,点他的天灯!点他的天灯!我不信他不知道。你害得叫我们挨了多少鞭子呀。

就防了。

几位汉把式也说,干就干就,先点了天灯再说。

幸好,飞卿早做了准备。那黄货,开始倒真是在那些箱子里,但自打你们提了那要求,飞卿就说,得提防了。

巴特尔和豁子相视一笑,捞过个口袋坐了。自打蔡武们接过了他们干的事后,他们落得消闲,也不再上蹿下跳了。巴特尔发现,蔡武们干的,比他们自己干得还好。他们只懂得抡那鞭子,哪能玩出这等花样。

当然,你们可以有无数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掩盖不了你们心中的恶。做了恶事的,就是恶人,无论你有着怎样的理由,恶总是恶。

祁禄在陆富基的脚踝和手腕上扎了几道绳子,把他吊了起来。因为褪下了裤子,那样子着实不雅。有好些人都在大笑。在沙窝里寂寞了太久,没个热闹些的营生,都有些憋了。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把戏,一下子点燃了好些人的激情。

以前,只听说沙匪打劫驼队,没听说驼把式打劫驼把式的。

大烟客叫,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确确实实猪狗不如!

屁!屁!祁禄边狂笑,边朝大烟客吼。

猪狗不如!

我看到木鱼妹从驮子旁探过头来,就朝她吼一声,你回去!看啥?这是男人们的事。

一、陆富基说

蔡武却说,丫头,你想看了,就过来。陆老爷的稀罕,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到的。

我甚至看到了陆富基脸上的愤怒。

也许是倒吊的原因,陆富基的骂声息了,只呼呼地喘气。

我已经完全看清了那些把式,也许,他们的回忆已鲜活了自己,也许是我有了另一种功能。此后的采访,真的像面对面交流了。

蔡武边拿驼毛搓绳,边说,你瞧,陆老爷,现在还来得及。我早想回家了,我不想殉你说的那个啥革命了。我加入哥老会不假,可那是我怕受人欺负,要是叫我把命送到沙窝里,我就不干了。

夜里,我继续采访。把式们又有人带了水来,我可以放开喝了。只是白驼一直没有来,我又担心它了。

豁子说,你好好说话。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革命。你再胡说这号话,先捆了你再说。

回到胡家磨坊后,我架了火,那暖暖的火光照在我脸上时,我又一次流泪了。

不说了不说了。蔡武边嬉笑,边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那毛绳。

大约到黄昏时分,我才用黄沙埋了狗。我折了根粗黄毛柴,插在坟堆上——我花了很大的气力,弄了个坟堆,明知道大风一吹,沙堆就散了,但我还是那样做了。我想,要是这次能活着出去,就带人来野狐岭,把狗运回去,制成标本,供奉在狗王庙里。在某个寺院里,我就看到过这种制成标本被供奉的动物。不过我担心,要是那老狼发现我在这儿埋了狗,它定然会吃它的。我四下里望了望,倒也没发现狼的影子。

豁子说,搓毛绳干啥。那点天灯,我可见过。你只用驼毛缠了他,蘸了灯油,点了便是。

我看到了狗的允诺。我相信那不是幻觉。我看到它飘出了自己的身子。但它没急着投生。它一直在跟着我。它放心不下我。我对它说,随你吧。不急,我出了野狐岭后,你再去投生不迟。

那不好玩,那不好玩。一点,人立马就死了,不好玩。玩死了陆老爷,你想知道那黄货下落,也老虎吃天了。

就这样,我说一阵,哭一阵。我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世上最亲的人。虽然身体缺水,泪倒不少,一股脑儿流个不停。脸上满是泪水,冷风吹来,煞冰煞冰的。

这倒是。豁子笑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个啥效果。

我说,你去吧,你来吧,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蔡武说,你说的那点法,是大点天灯。我这回玩的,是小点天灯。玩法不一样。那大点天灯,是过去对付盗贼的,只能大点一次。身上绑了棉花,蘸了火油,一点,呼啦啦地,一团光,一股燎毛臭,一阵叫,就完了。前几年,对付一个淫妇时,人们也用这法子。陆老爷又不是淫妇,他是英雄。英雄有英雄的玩法。这便是小点天灯。

我说,你甚至也可以变成另一条狗,哪怕你瘸了腿,我也会把你当成亲人,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你乘坐的飞机,你无法跟我去行走天涯。那么,你还是转生为女子吧,无论俊丑,你都是我的唯一。

陆富基闭了眼,仍在呼呼地出气。

我说,你也可以转生为女子,来找我。她可以不美丽,但要有你这样的忠诚。这世上,多的是忘恩的、负义的、贪财的、好利的,多希望有你这样的女子,来陪我度过漫长的人生。

我见大烟客也闭了眼。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陆富基真不知道那地方。大烟客倒是跟飞卿很好,说不定他知道。但这念头,我只是闪了一下。我不敢说出来,我怕他们对大烟客也来这一手。大烟客老了,玩不起了。

我说,要是我成就了,你就来当我的弟子,我们再来一次这样的相聚,来完成一次宿命的传承。你也可以当我的朋友,我的一生里,很少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遭遇的,多是背叛和诋毁。我一直在向往忠诚的友情。你可以带着你的其他忠诚伙伴,在你的下一世里,当我的桃园弟兄。

好了好了。蔡武已搓好了毛绳。

我对狗说,你去吧,我还年轻,你要是真的能再来,我也等得到你。

他说,你瞧,现在还来得及。陆老爷,等我点时,就来不及了。

我暗暗发愿,要是我能走出野狐岭的话,我一定要修一座庙,庙的名字,就叫“狗王庙”。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在书上,让千百年后的人,也能记住我的狗。我要叫那些薄情寡义者,一想到我的狗,就会脸红。

陆富基不语,忽然,他大叫,蔡武,你个驴撵的!你杀了老子吧!

我扔下刀子,捞过那褡裢。我清点了一下,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在。一看到打火机和火柴,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有了一种游子看到母亲的感觉。后来,我就把火种分在两峰驼上,随身也带了一个,这样就保险了。万一丢了一个,还有其他备用的。

大烟客也说,杀了我们吧!

黄驼却没有逃,它慢慢地走向狗,跪了下去。我看到,它的眼中亮亮的,像是有泪。

几个被绑的汉把式吼,要死,我们一起死!

我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杀了它。就朝它吼,你逃呀!逃呀!你这个畜生!

不成不成。蔡武笑了。你们的命,是根灯草;我们要的,是黄货。

我想,黄驼应该逃的。因为不知何时,我早就扔下了缰绳,按我此刻的体力,它要是逃,我是追不上的。

他已将自己当成“我们”的一员了。

我抡了刀子扑向黄驼,那一刻,我真想杀了它。可见,情绪这东西,时时会变的。

听了这话,我忽然一阵厌恶。我发现,蔡武有些过了,这让我非常反感。以前,常见他跟在陆富基后面,一脸讨好模样。这会儿,竟成这副孬样了。瞧,他面对陆富基时,是一副嘴脸;面对巴特尔时,又是一副嘴脸。

我心里噎噎的。我还埋怨过它呢,以为它当了逃兵。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巨大的悲哀裹挟了我,但我没有泪。

蔡武拿着搓好的毛绳,走向陆富基。以前,我也听说过倒点天灯,但没想到,蔡武说的倒点天灯,会是如此下作。便是在此刻讲来,我仍然感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心。

狗已经僵了。我不知道,它是累死的,还是冻死的,也许两种原因都有吧。

我简单些说吧。说得太详细,我会呕吐的。

但不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狗,它的身后不远处,才是那褡裢。它咬着褡裢上的绳子,一线痕迹通向远处。我想,狗定然想把褡裢捞回胡家磨坊。它其实不用这样的,这地方,没人来的。我只要找,总能找到的。不过,狗也许认为,那丢了的东西,总会有人捡的,所以它才拼命去捞那褡裢。

蔡武——希望他永远待在地狱,别再出来——不顾陆富基的怒骂和挣扎,把那毛绳塞进他的肛门。他借助了筷子,才完成了这一高难动作。我看到,血流了下去,流到陆富基的胸膛上。我想,老陆真的是气晕了。不然,蔡武是不可能得逞的。以前,我听说过人们拿筷子从肛门里往外掏大便的事,这种事我也做过。这是饥荒年吃了谷糠后常干的事。但我没听过拿筷子往肛门里塞毛绳的事,我不知道,蔡武从哪儿学会了这种损人招数。

你一定认为,那是褡裢吧?

陆富基停止了挣扎,他的眼睛大瞪着。他定然气晕了。好些人将目光移到了别处。我没有,虽然我感到瘆得慌,但我想看完蔡武的所有表演。

我们走呀,走呀,终于看到了一团黑。

蔡武终于将一大段毛绳塞了进去,然后,他拨了拨陆富基的头。说,陆老爷,我看你还是招了吧。

你别问要是它这次骗我,我会不会杀它?不会的,因为我对它举不起刀子。刀子是凶器,不要轻易地举它。不过,这是我理性时的决定,冲动时,就不好说了。

说着,他点着了驼毛绳。他一口口吹着气,那燃着的毛绳向前燃去。

就这样,我骑骑走走。好在这一次,黄驼没骗我,它没走错路。我能看出,我们走的,正是来时的路。

不一会,陆富基发出了一声惨叫。那惨叫,只一声,却再也没了声息。

当我觉得自己快要迷糊时,就下了驼,脱了皮袄睡袋,将它们扔上驼背,牵了驼走,我拽了那鬃毛,就能借些力。走不多久,身子就活过来了。

我以为他又晕过去了,但老陆的喉间发出了咕噜声,我才明白他没有晕过去。他睁开眼睛,牙缝间挤出一句话:你听着,我一定会杀了你。不杀你,我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我在驼背上俯仰着,随着驼上坡下洼。我甚至希望就这样走下去,直到永远。我太累了,时时想迷糊过去,但知道这样一迷糊,我就到另一世了。寒风会很快冻了我的血液。这样,我采访的那些故事就会随风消失,就没人知道那些把式的故事了。世上有许多故事,就是这样消失的。不过,有许多世界,也这样消失了,地球不照样转吗?

这下,蔡武慌了。他知道,陆富基是说到做到的。他对巴特尔说,我做这事,可全是为了帮你们。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待得取出那黄货,你们得带我走。

沙丘一波波跌宕远去,通向未知。我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置身何处。我只知道这是野狐岭,但这野狐岭里,还有许多地名。在我心中,它们是一团模糊的亮晕。我一直被谜一样的雾笼罩着。

巴特尔眯缝着眼睛,望了他一眼,像是望一堆很臭的东西。他啥话也没有说。豁子却说了,这话,还用说吗?

风在劲吹,我像是要被冻僵了。真要命!

蔡武说,你们可要说话算话。

驼沉默不语。我看不出它的心绪。但它还是起了身,驮了我,按那天的来路方向去了。

当然当然。豁子呵呵笑了。

我扬扬手中的刀子,对黄驼说,要是死,我们会一起死的。当然,我是在唬它,叫它别再使坏心眼。

不说了不说了,这事儿,现在说来,还恶心人哩。

我抖动着缰绳,叫黄驼卧了,我裹了睡袋,穿了大衣,虽然冷得发抖,但还是上了驼背。那褡裢,昨天还在,失落处定然不远。而且,驼能认路,它定然记得它丢失在哪儿。

我长话短说吧。他们给陆富基准备了六十四道菜。我上面讲的,只是其中的两道。

我就对黄驼说,你必须带我到丢下褡裢的地方,不然,我肯定饶不了你。要知道,你的行为,其实是在杀人。黄驼不望我,一脸的木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后悔了。

只这两道,陆富基已不成人形了。

我胡乱吃了点东西,就骑了黄驼,去找我丢失的褡裢。我相信,它丢在了路上。一路上,我骑的是白驼,黄驼是专门驮东西的。按说,驼是有灵性的,要是丢了东西,它不会不知道,它应该站在原地,不再前行,这样,把式就会发现落下驼背的东西。显然,黄驼是有意的,它明知道丢了东西,却装做不知道。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它故意抖下了褡裢。对于黄驼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当然,前提是捆褡裢的绳子开了。真可恶!

这时,大烟客才说话了:你们别再折腾陆老爷了,那地方我知道。

早上,我没有看到太阳,天阴沉沉的。冷风仍在呼啸,因为有胡家磨坊——夜里,把式们告诉我,这真是胡家磨坊——我倒也没被冻坏。

陆富基急了,吼:你可不能当尻子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