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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会 逼近的血腥

不过,虽然那些驼户将老褐当成了疯驼,我却总是有些怀疑它疯的程度。疯是疯了些,但疯到啥程度,说不准。这怀疑,正是在它对付狼的时候产生的。我发现,它在对付狼时,一直进退有度,毫不慌乱。它的嘴里虽然流着白沫子——这是它疯了的标志之一,但细观其行为,却是一个“疯”字所不能概括的。

那些狼放心了,又开始对付老褐了。我本来想离开,但我怕我一走开,反倒将狼诱了过来。我是很怕狼的。虽然我也踢死过狼,但我的害怕总是存在的。我见过一匹叫狼啃光了峰子的儿驼,那血糊糊的伤口,一想,我的心就会抖。我以前也不怕狼,正是在那种无知者无畏的状态下,施展出我的绝技,才踢足球那样踢过狼,但自打见了那儿驼的峰子后,一想到狼,我的毛孔就会痉挛。这不奇怪,许多英雄,也会怕死。但正是在怕死的情绪下,他们还能做出不怕死的事,这才是英雄。人要是不怕死,就成傻子了。傻子干了英雄的事,还是傻子。所以,对褐驴子踢死了狼,我并不赞叹,原因就是,那不是它在常态下的行为。

老褐——我在忘了它跟俏寡妇那档子事时会叫它老褐,而不叫褐驴子,这要看我的心情——对付狼的重要方式是它的主动性,它张着大口。它的口真大,似乎能塞进一个中等的西瓜,口角的白沫子淋漓了一地。那情形,真有种狮子的味道,这模样,显然镇住了狼。老褐一扑过去,狼就躲开了。几个回合之后,我终于发现了狼们的阴谋。它们想累死老褐。它们没有贸然上扑。也许,那两匹死狼就是冒冒失失死在老褐口中或脚下。我估计,一定是老褐先一口叼了狼,抛向空中,等它落地,再踩上一脚。一定是这样,要是单纯地抛到空中,是不能置狼于死地的;要是单纯地去踩,人家也不会乖乖等你的尊足。只有在你甩晕它之后,它才会无奈地承受你的践踏。以前我弄死的那些狼,用的就是这法子。你想,我们近千斤的体重,集中在一只脚上时,那真是无坚不摧呀,定然能将狼的五脏六腑弄成一团烂肉。

于是,我远远地停了下来,卧在有沙米棵的沙洼里,一边吃沙米——我觉得有点饿了,一边惬意地看那场面。我承认,那时节,我已忘了长脖雁。不是我有啥妙法,而是我本性使然。我是懒得想事的。没用。想啥也没用,就懒得想了。

狼们着了道儿后,当然变聪明了。它们东挑逗,西挑逗,逗老褐前扑后扑,左扑右扑。它们想将老褐弄得筋疲力尽之后,再行使最后的屠杀。狼有状元之才呢,它们将那游击战术运用得十分神妙,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疲我打,你退我追。嘿,那场面,既惊心动魄,又赏心悦目。

看到我过来了,那几匹狼慌张地望了望。它们以为我会救同伴。是的,我会救,但我也不急着救。因为我发现,狼们一时半时的,还奈何不了老褐。

正是看那场战事的时候,我才将“褐驴子”换成了“老褐”。

我不知道它们对峙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三天,还可以也许几次,但没用。不过,时间越长,对褐驴子当然越好,为啥?因为它背上的那疙瘩脂肪很大,够它消耗个十天半月的。狼怕是没那耐饿的本事。

后来呢?

正是在这时候,我发现,褐驴子真疯了。为啥?因为它似乎不怕狼。嘿,哪有不怕狼的骆驼?只有狮子是不怕狼的。那么,难道那褐驴子真将自己当成了狮子?别人叫你狮子,可以的,那是别人的事。要是你自个儿真的拎不清有几两重,真将自己当成了狮子而不怕狼,那么你不算疯算啥呢?

后来,我救了老褐。

那时,我还没想到,野狐岭竟然真的有狼。以前,老是听人说这儿狼多,但这一路,倒一直没见狼的踪迹。我更没想到,后来,我们竟然会招来那么多的狼。我后来甚至想,后来来了那么多狼,是不是狼群为被褐驴子踢死或咬死的那几匹狼报仇呢?难说。要真是这样,那褐驴子也算千古罪人——不,是千古罪驼——了,是不?

那时,老褐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它背上的疙瘩虽然仍在高耸,虽然仍在为它提供能量,但它还是筋疲力尽了。我相信是紧张所致。

它正跟几匹狼对峙着。我粗粗地瞅了瞅,大约有三匹。不远处,有两匹狼的尸体。也许是叫褐驴子收拾了的。但也不一定,有时候,狼也会自己死的——要是它得了病的话。我说这话,倒不是啥忌妒情绪。只是我觉得,要是我说那褐驴子踢死了狼的话,好多人也许不相信。我一说狼可能自己死去,好些人反倒有另一种想法了。这叫欲擒故纵,欲盖弥彰。嘿嘿,不卖弄点文才,人还说我是糊涂鬼呢。

我发现那些狼露出了高兴的神色。狼高兴时,会嘣儿嘎儿地跳。它们用自己的跳,来表达其心情。

我发现了褐驴子。

老褐终于木然了。它的动作分明迟钝了下来。它步履蹒跚,汗如雨下,身子像浇了水一样。它马上要倒下了。或者,即使它不倒下,那狼中的一匹只要腾空一跃,一口叼中那喉咙,老褐就没命了。

6

于是,我吼了一声,扑了出去。

于是,我将那两个字咽进了肚里。

那狼惊了,又向我围了来。我不等它们靠近,便用后腿扬起黄沙。那些黄雾便扑向了狼。嘿,只要有一星半粒的沙子进了它们的眼,我立马就能将它们踢成足球。信不?

是不?

狼于是蒙了。它们哪见过咱黄煞神的这号手段。

我一股脑儿逃向远处的沙洼。在转弯时,我顺势朝后面看了一眼。我发现好些人围向了长脖雁。这时,我才又记起了长脖雁。但我想,谁叫你使那么大的力呢?我很想再说“活该”二字,但我想,要是这一说,我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再后来呢?

我觉得耳边有了风,我明白自己逃得很快了。要是我真的跑起来,一般驼是撵不上的。这时,鞭声就被我抛到脑后了,但我不想停下来。因为那一刻,我很是委屈。以前,我一直认为,陆富基对我很好,可那人类,说变脸就变脸。这委屈,甚至冲淡了我对长脖雁的歉疚。

再后来,狼看看占不到便宜,就讪讪地离开了。

我逃向远处的沙丘。我逃得不很快,因为我发现,逃有些没面子。瞧我,总是将面子看得很重。不过,等不到我挨了十下,那面子便顾不得了。相对于背上的炸疼,面子是块抹布。

不承想,老褐刚刚缓过气来,却又张着大口,扑向了我。

我还是逃吧。

我想,它真的疯了。它眼中的所有活物,都是敌人。

我发现失去理智的陆富基离我很近了,他似乎忘了我的飞腿绝技。不过,因为那血下巴的原因,我还是有点慌乱。我没有想到用飞腿对付陆富基。不然,我一下踢了去,只要踢中他胸膛,他死是没问题了。但那样,我的命也许就保不了。他们管那踢死了人的驼也叫杀人驼,定然会斩尽杀绝的。

二、巴特尔说

我得逃。

1

我一逃,那鞭子又在我脊背上炸响了。当然疼。我于是明白陆富基老贼使了全力。他那膀子上,至少有五百斤力气,我说过,他能举起两个驮子,差不多就是五百斤。我的腰叫那鞭子抽塌了,差一点趴下来。

长脖驼哟,我好心疼你。

那一声炸响提醒了我。我想我该逃了。要不逃,那鞭子会像网一样罩住我。我不是怕疼。我最怕你那冒冒失失乱舞一气的鞭梢子弄瞎了我的眼睛。对于鞭梢来说,干这事很容易。只消在我眼珠上一划,我眼中的苦水就会流出来。我就会变成瞎眼驼——哪怕是独眼龙也不是好事。我当然得逃。

虽然你是汉驼,可我一见你,就那么喜欢。也许,这便是人们说的缘分吧。

于是,随着一声炸响,我觉得有把刀砍了我一下。我相信,我的脸也定然给撕开了一道口子——后来,我果然在水中看到了那道鞭影。因为这原因,我一直不原谅陆富基。我一直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老畜生,——你别瞪眼。当时我真是那样想的。你难道忘了?那年冬天,你喝醉了酒,躺在沙洼的雪地里,像条死僵的老狗,我要是没将嗉毛盖到你身上,哪还有今天的你?又一年冬天,我们困在一个冰床上,你铺着口袋,盖着皮袄,你睡着了。其实,那皮袄根本起不了作用,你实际上快要冻僵了。但你不知道,你只是觉得困,是的,你只是困,可你的血马上就不流了,你会在你自以为是的睡眠中死去——许多冻死鬼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死的——也是我把嗉毛盖到你身上,才将你暖过来。后来,你知道了这以后,感动极了,发誓说你一定要报答我。你就是用鞭子报答我的吗?你个老畜生。

本来,要是褐狮子死了,有人还想叫他们把你赔给我们呢。没想到,人家用这种阴招害了你。

但我还是蒙了,我怕见血。那血流了一地,也淹住了我的心。所以,虽然我看到陆富基抡了那鞭子扑了来,我还是没想到要逃跑。

别说老陆拿鞭子抽你黄煞神,我都恨不得剥了你黄煞神的皮呢。你咋能用这种阴招对付你的兄弟?我一见你使这招,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的亲弟弟,就死在这种阴招下。他也是驼户。一天,几个驼户拔河,没想到,我弟弟那队快要赢时,对方却齐齐地松了手。于是,几个人猛地压向我弟弟,压断了肋条,那断了的肋条又戳中了心脏。——你用的,不也是这种阴招吗?

这时候,本来我应该逃走的,但我被长脖雁的惨状吓呆了。好些人认为我蓄谋已久地害了它。不是,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它。你想,要是它没用那么大力,它那下巴,即使是碰上地面,也不过仅仅是弄肿下唇,或是掉几个牙。它显然用足了全力,它定然也想弄断我的下巴——它咋会下得了这种毒手?没想到,害人者终究害己。它用自己的力量,弄断了自己的下巴。咋能怪我?

你咋能这样?

我马上听到陆富基的呵斥声。我知道他在呵斥我。我扭头一看,发现他正抡着那裹头皮鞭扑了过来。那是用牛皮绞扭成的鞭子,拇指粗细,鞭梢子是麝皮做的,很软绵。你可别小看那软软的鞭梢子,我最怕的就是它。别看它软,可韧劲十足,是轻易打不断的。它时时会曳风抡了来,在我鼻子上炸开,炸出我满眼的金花。

你说你不是蓄谋已久,我当然不信。我不信你不明白你那一招的后果。而且,我当时甚至怀疑,你是有意将它引向那黑石所在——当然,你可以否认这一点。后来,我知道是它主动向你进攻时,就排除了这一点。但我并不能排除对你的仇恨。我真的恨死个你了。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摘下你的尿脬儿叫娃儿们吹了当皮球踢。我儿子就好这一手。

5

我当然并不认为,是当初褐狮子配种那事,引起了后来的诸多结果,虽然表面看来是这样。但要是没有炸药,就算有了导火索,也引不起大爆炸的。对不?我相信因果报应。虽然马在波讲这些时,我显得心不在焉,但我信。做了好事的,肯定有好报。这道理,还用得着说吗?关于老陆的那个流传于凉州的故事,也说明了这个道理。他仅仅是放了那个偷关爷大刀的铁匠,后来,他在兰州肖家坪被斩头之后,那铁匠就买通官家,缝了老陆的头,将他运回老家。这事儿流传很广。

你想,要是不这样认为,我的心是不会安的。要知道,这世界究竟咋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这世界的看法和解释。

当然,在野狐岭时,老陆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后来的某一天被官家砍脑壳,不然,他不会像叫驴那样晃势,他也许会安稳很多。当然,我也不知道今天我们会在这儿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人还是不知道未来好,要是人知道未来,那真的很糟糕的。飞卿,要是你知道未来,那多年后砍你脑袋的那把刀,会一直悬在你的命运上空,会叫你寝食不安的。是不是?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能这样认为。

但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仍然不能对黄煞神带给长脖雁的痛苦释怀。我一想到它吊着半个碎了的下巴,度过那最后的岁月,我的心就会一阵阵抽疼的。

我于是想,那黑石,也许是它前世的冤家,候在这儿,专门接那茬儿呢。

老陆用一顿牛鞭打跑黄煞神后,我们才想起,最应该做的,不是去抡那鞭子,而是救长脖雁。

正是在这样长期的革命实践中,我和长脖雁才有了一段跟褐驴子不一样的感情,我才对它后来的命运感到很内疚。

我马上跑向远处的沙洼。记得,那个沙洼里有许多白刺。那玩意儿可以止血的。我的手虽然叫它们扎疼了,但我仍揪了一堆,边揉,边跑向长脖雁。我的手揉出了许多绿汁。我将那团绿物,按到了长脖雁的下巴上。但我这时才明白,它活不长了。因为它的下巴,整个碎了。那碎了的下巴变成了一团丝丝缕缕的血肉。白刺根本起不了作用,涌出的血很快就将它冲走了。

每次有战事时,长脖雁总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常常并肩作战,总是能跟褐驴子们打个平手。每次战事结束时,我也会奖赏那些得力的公驼,叫它们下几次种。那时,长脖雁得到的奖励最多。说实话,一入驼场,我其实也顾不过来。那母驼,数以千计,我便是努折了腰,也顾不过来。

我的长脖雁哟,你可疼死我了。

要知道,跟褐驴子不同,长脖雁虽也和我有这样一场较量,但在许多时候,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一同对付过蒙驼。那时节,汉驼和蒙驼之间,常常会有些战事,多是为了争水源草场。放场——也就是驮运结束——之后,我们常常在那个大沙漠里养精蓄锐。那儿虽然草多,有水,但好草好水总是不多,尤其是水——就是陆富基老说的那种豆瓣儿水,想来其中定然有些人类所说的矿物质啥的,无论驼还是人,喝了定然很好,精气足。在某个崖下,便有这种水。不多,它是一滴一滴往青石板上的洼处滴的,一天滴不了多少水。于是,为了抢这水,汉驼蒙驼老是混战。每次战事,汉驼大多占不了便宜,但也吃不了亏。

看着它的惨相,我甚至都有杀了你黄煞神的心呢!

我常想,地上出现的石头,和天上落下的石头,表面看来,都是偶然的。但说不清,因为,天大地大的宇宙里,偏偏你的下巴碰了那石头,或是偏偏那块下落的石头砸中你的脑袋。这其中,也许有种莫名其妙的奇怪力量在左右这事。正是在这种想法的帮助下,我才少了一些对长脖雁的歉疚。

你别笑,真的。

它的下巴正碰在一块石头上。那石头也是黑黑的,嵌在戈壁上,千年了。它一直在等着长脖雁的下巴。这是我的感觉。真的,我觉得很奇怪。黑戈壁上虽有石子,但大多碎小,像撞碎下巴那样大的,真不多见。在较量时,我从来没留意过那儿竟埋伏着一块黑石,它才是蓄谋已久了,终于成了我的同谋——嘿,说错了,不是同谋。我的所有行为,都是那灵光一闪的产物。

碎了下巴的长脖雁是没法吃草的。老陆就叫几个驼户每天去揪些绿草,用那姜窝儿砸成绿团来喂它。老陆将那团碎骨和碎肉弄在一起,找一团布包扎了。我也希望它们能长好,哪怕长成歪嘴子驼也好。但血仍是时不时就冒出来。后来,血虽然冒得少了,它不至于流血而死了,但老陆仍是忧心忡忡。

长脖雁轰地倒地了。那剧痛,一下子击倒了它。它扭动着。

那些日子,我老见长脖雁远离了驼群,在远处的沙窝里发抖。我知道它疼得很厉害,但后来,它一直没有叫。

我听到它直了声的惨叫。那叫声,很像从嗓门里喷出的一段黑木头。它一直飞在我的生命时空里,直到今天,时不时地,我仍会被那黑木头撞疼。

它那身影,我一直忘不了。一直忘不了。今天,一提它,我仍觉得它在我眼前。我的心于是一阵阵抽疼。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长脖雁收脖不及,脑袋狠狠地撞向黑戈壁。它的下巴齐斩斩地断了,一股血喷了出来。

2

这时,我的脑袋忽然下沉,然后缩了回来。

至于你们老说的杀手,我没见过。

卸力前,我用尽吃奶的力量,向上抬了一下。我马上发现,对方被我突发的大力弄慌张了,它马上要动用更大的力量来镇压我。

我咋没见过啥杀手?天知道,你们是咋想的?

我忽然卸了脖中的力。

再说,我也不懂你说的骡马之类,我可没见过啥骡马。那时的驼队里,除了飞卿的那匹乌云盖雪,我没见过别的啥骡马。至于少掌柜说的山呀水呀,更是没影子的事。我觉得,你真是有了疯气儿。

4

不过,那时节,我眼中其实是没有你的。我的眼中只盯着飞卿。因为我信了豁子的话,我相信你们想收拾我们了。你们根本不去罗刹了。你们想落草为寇了。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作家常说的灵感?

是的,我认定,你们想落草为寇了。

我之所以跟一般的骆驼不一样,就是我脑中时时会有这种灵光。

不对,不是我认定,是你们真的想落草为寇了。

但在当时,我却苦不堪言,我的眼睛老是发黑,时不时地,就会有一种黑亮黑亮的光闪过。我怕我晕过去。就在这时,我脑中的灵光动了。

不对,不是你们想,你们本来就是寇啊。

黑戈壁上,有一白一黄两峰驼在较量。那图案,真的好有意思。这是大嘴哥后来常说的话。

我承认,是我们打响的第一枪。

那时,我觉得驼掌陷了下去。你想,那么硬的戈壁居然下陷了,说明我们的力道有多大。陷得最厉害的,是前掌,差不多下陷了五寸多。那下陷之处,也湿了,那是我的汗水,当然也可能是它的汗水,但无论是谁的汗水,总是汗水,就弄湿了那陷坑。好些石头也泛了出来,那是黑黑的石子,也许它们是别的颜色,被太阳晒了千年,就变黑了。有了它们,戈壁的前面就得加个“黑”字,就成“黑戈壁”了。

表面看来,我们的那一枪是因为水草的原因——确实,水草也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其他的。我知道,我们已经走不出野狐岭了。说不清原因,反正有这感觉。我被一种末日情绪笼罩着。开始,当有人说末日时,我当然是不信的。无论他用时轮历法还是别的,我不相信末日会来临。但在后来,我信了,原因很简单,我发现一峰峰汉驼在莫名其妙地死去,找不到任何原因。开始是有伤口的,那伤口总是不好,一天天烂下去,用盐水洗也不行。以前,驼有了伤,只要用盐水洗几次,就会好。但这次,那伤口,仿佛成了日光下的冰,总是在化呀化呀,总在往大里化。我的末日情绪,就是在那时染上的。

你们不要用那种目光看我,别以为我是天生的一个坏种,说我坏了褐狮子,又坏了长脖雁。我要说的是,它先不仁,我才不义的。

好的是,蒙驼没有染上那种烂的毛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说的基因原因。我更愿意当成是驼神在护佑着我们。我们敬驼神,也敬羊神,汉人只敬羊神,不敬驼神。你不敬驼神,驼神当然不会保你。我们还敬一个叫吉祥天女的菩萨,她是一个有名的密宗本尊,我们寺里的喇嘛就修她。她骑个骡子,挂个袋子,那袋子里,装的就是瘟疫。我想,那汉驼患上的,也许就是瘟疫。谁叫你们不敬神呢?

这种较量,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以前,我跟褐狮子也有过相似的较量,它跟人类的掰手腕一样,只是那手腕变成了脖子。规范的较量,是我向左压,它向右压,或是相反,总之是方向相反的较量。而这次,却是它向下,我向上。且不说人们常说的那种地球引力,单是它那身体重量……嘿,不啰唆了,陈芝麻烂谷子了,过去多年了,再说也没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后来的那种行为,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蒙驼的绝大部分驼倒还好着,那些烂了蹄子的,也差不多好了。只有那褐狮子还是老样子,它老是在沙洼里游荡,渐渐瘦骨嶙峋了。一看到它,我就恨汉驼队的一切——除了那长脖雁,一想到它,我的心就会抽疼。我听到那个“汉”字就心烦,心里就会咕嘟咕嘟地冒一种叫仇恨的东西。接这趟活时,我本来想独家干,不想跟汉驼一起做,可有人拿一种大道理劝我。啥大道理?你们也知道,就是那块反清复明的破布,有人老拿了它当旗帜。说实话,那清呀明呀,其实跟我没关系。我们的祖宗一向就跟明过不去。你们知道,便是在你们所说的大明时,我的祖宗还是另起锅灶的。在一个叫王保保的汉子的带领下,我们把那个叫大明的家伙揍得噢噢乱叫。不是吗?

汗从我的脖颈里汩汩地流淌着,我的脖子很酸了,早已木麻了。我明白,失败是迟早的事。人家只管将数百斤体重压上来,就够我受的了。人家是以逸待劳的。我后来明白,它肯定是蓄谋已久的。它选了一个对它十分有力的时机,扑向了我,再以它最有利的方式,向我发起进攻。

是的,我也确实想反那个大清啥的。但我的反,跟你们的反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的大道理,我只觉得它有些事做得太离谱了,订了那么多条约,都是打脸打屁股的事。我看不顺眼。

我们的脖子不知在空中凝了多久。当时的局势很是紧张,真是一刻长于百年。它在用脖子压我,想将我压倒。我在用力上抬,想将它掀翻。就这样,我们相持了好几个时辰。后来,我才明白,对方的力量不一定比我大。我之所以感觉到它的势头排山倒海,是它的下压之势中,有它的体重在参与。除了力量之外,它又加上了体重。这样,它等于凭空多了一种力量。而我使用的,只是脖子的力量。按人类兵法的说法,人家是“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真是占尽了先机。

我准备开第一枪时,其实蒙驼队早成了火药桶了,我只是在那雷管上点了火而已。

闲话休提——我可不是长舌妇——我们接着说那场战斗。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我们想开拔。为啥?我们不想叫汉驼拖死在野狐岭里。我们想前行。当然,我们也不仅仅想单纯地前行,我们还想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目的地,我们想单独做完蒙汉两家驼队应该做完的事。

我发现,我似乎跟姓褐的——其实它不姓褐——天生是冤家,到这时候了,我一想起它,心情仍是不畅,总觉一疙瘩一疙瘩的不舒服。别的任何仇人我都能释然,有的甚至曾是不共戴天的——比如那豁鼻子老驼王,我甚至叫它咬过一口,我大腿上的那块疤就是它赐的——一经生死大劫,那所谓的仇恨就像阳光下的霜花儿那样化了。唯独那褐驴子,每次想起,心中都有种难以遣除的情绪。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冤亲债主吧。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每当想到它,总会想到自己曾那样下作地骟过它。有时的这种让自己变小的行为,也会成一种不可触摸的疼。这疼,也许会让自己产生一种变态心理,而恒常地恨对方。这当然有可能,因为今天想起褐驴子,我仍然不舒服。虽然,我们曾经的生存境况早已变了。许多物质的东西也已变了,剩下的,仅仅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灵能,但我仍是消除不了那种不舒服。

这没错吧?

我暗暗叫苦。我相信,那些日子的疯狂下种肯定伤了我的元气。一般在起场之后,我是不会去下种的。那苦日子多似树叶儿的跋涉之路,弄得我筋疲力尽,哪有闲心去把玩母驼?但这次歇息时间一长,饱暖思淫欲,就有些放纵了。不然,我似乎没有如此不济。要是我有平时的那分精气神,我相信自己,即使打阵地战,也不至于输吧。你们说是不?你们忘了,我跟褐狮子——不,褐驴子——也多次用脖子较过劲,似乎也没明显落过下风。是不?不信那长脖雁比老褐还厉害?

你需要明白的是,当初雇我们的那掌柜,怕我们某一家不可靠,在分配货物时,想了法子。将那本不该分开的货分成了两份,一家一份,只有两份货物都到达目的地时,经对方验了货后,人家才能给我们需要的东西。要是有一家想独吞,或是起了私心,那么,对方是不认账的。这当然没错。货主希望我们能团结一心,这也没错。错的是,谁也想不到,那些汉驼,会烂成那样,而且可能会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总不能陪着它们烂下去吧?

不知是我近来下种过勤伤了元气,还是长脖雁实在太强——更也许,是我跟俏寡妇的纠葛,耗了许多体力,只觉对方的脖子有种排山倒海的势头,我仿佛面对的不是脖子,而是一条巨蟒,那里面涌动的,是一股异常强劲的大力。那场面,外人看来静止不动,其实那两股力量的搏杀,真的是惊天动地的。许多次,我的脖子已经在晃了,虽然那晃不易察觉,但根本却已不稳。要知道,驼与驼的脖子角力,是以将对方压得垂下脑袋为止。那脑袋,几乎等同于军旗。军旗一倒,势就败了,再斗下去,就跟烂仔的死缠硬拼没啥两样了。

是不是?

不过,说真的,长脖雁名不虚传,它那脖子的力道,怕是跟褐狮子不相上下呢。以前,我真是看轻了它。我甚至相信,要不是我腿功厉害,那驼王位子,怕早成它的了。这是我很少遇到的一个强大对手。

我们那时正年轻。我们还想做大事呢。我们也想建立功勋呢。

说实话,至今,我仍然不认为长脖雁是打抱不平。不是。它仅仅是选择了一个时机而已。对它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胜了,它就是王;败了,它也不丢人,因为它是以“见义勇为”的面目出现的。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发现我以前看轻了它。它的心机,似乎并不比我浅。当然,我甚至认为它偷袭的成分多,要不是在这种场合,我不会和它打阵地战的。用脖子显然是它的强项。我的强项是飞腿,它偷偷接近,避实就虚,扬长避短,不是处心积虑,又是啥?

你想,我们问他们要那些他们已无力运送的货,是不是也有道理?你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吧?

3

我没想到,我们一提出,他们竟然炸了锅。

我觉得眼前一黑,脖子上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压了过来。

他们无限地上纲上线,说我们起了歹心,想独吞那货。

记得,长脖雁就是在这时出手的。

这是人话吗?

令我没想到的是,便是在我咬出了她的血之后,俏寡妇仍想爬起来逃跑。她也许怒了,竟然还用后掌踢了我一下。虽然我没觉出疼来——你想,我那飞腿绝技,也并不是谁都会使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呢——但我更加羞臊了。这阵候,就跟男人挨了女人的耳光差不多。我气疯了,我追上去,用膀子狠狠地靠过去,俏寡妇立马倒了。

3

怒火中烧失去理智之后,我的咬就不是轻轻的了,我真的用了劲。我甚至听到了俏寡妇的腿骨在惨叫,那是两种骨头相合时独有的声响。我不知道上面是不是有印痕之类,这不重要。我觉得嘴里有了一种腥腥的液体,这使我越加愤怒。不过,一觉出这,我马上就松口了。因为我明白,要是我真的不松口,在人们眼中,我就是另一个褐狮子了。在原则问题上不能犯错误。玩几个母驼,在人们眼中,没啥。但要是成了杀人驼,他们就有权力把枪口对准你。我以前见过他们拿枪对付狼。那里面的火,总能在狼身上喷出许多血洞。好个可怖!

好话说你们不听时,我们只有想别的办法。

记得那时,怒火冲上了头。我觉得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我强忍住自己,我一声声唤。人类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驼都听得懂。翻译过来就是,你逃啥?你逃啥?你再逃,老子可要发飙了。我一边叫,一边轻轻咬住她的后腿——不过,那“轻轻”二字,似乎有点谦虚,试想,要是真的“轻轻”,我也扯不倒她。她一倒,我就压了上去。哪知,没等我奋不顾身地压上去,她已经灵巧地一滚——那一滚,甚至显出了舞蹈家的风采呢——又逃出了数丈开外。如是三次之后,我就真的怒了。我想到了褐狮子跟她在一起的场景,褐狮子也追,也扯,可它轻轻一扯,你便乖乖地躺了,任它轻薄。那分明是半推半就呀。你咋能这样实打实地待我?你想,那种时候,我能不怒吗?许多杀人犯,不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怒的吗?何况我一个畜生。你是不是能理解那时的我?

那别的办法,说来其实也简单,一是明抢,二是暗偷。我们不想被困死在野狐岭里。

那天,我毫不犹豫地接近了俏寡妇。我想给她下种。虽然我发现她似乎没有发情——因为发情的驼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甘心地逃。我说你逃啥,一会儿的事,忍一忍就完了。可她还是逃。俏寡妇逃起来仍是俏,弄得我心痒难忍。后来,我就怒了。我承认我那时没有一点风度,但你也不要要求一个畜生有绅士风度。对不?人总是很难超越自己的修养和环境。现在,你叫我发怒,我也懒得那样了。我犯不着为一个母的,弄得自己像凶神恶煞。对不?

这一点,有点像你说过的某个组织,他们想拯救地球,他们不想叫那些像癌细胞一样无限繁殖的人类把地球拖向灾难的深渊,于是,他们想办法,进行某种种族灭绝。我当然反对这一点。但我们的那时,确实也有点像这情景。明摆的,那些汉驼已烂得不成样子了。看那样子,还会一天天烂下去。好些驼已成了骨架,驼肉早成了粪便。没救了。真的是没救了。

我一直很喜欢俏寡妇。我记忆中的俏寡妇似乎一直显得忧郁,正因了这一点,人们才叫她俏寡妇,并不是她真的有个死了的老公。不过,记得那豁鼻子老驼王倒是真的亲近过她——却不知成没成功?但那时,它亲近的也不是她一个,老驼王也不是她法定的老公。豁鼻子死了,她根本谈不上寡妇不寡妇的,许多人叫她俏寡妇正是因为她有一点死了老公的寡妇那样的忧郁。我喜欢的,也正是这一点。我知道,长脖雁也喜欢这一点。我发现,它老是将那长脖子对准俏寡妇。近来,它甚至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了。

也幸好,我们离开得早,不然,怕是也传染上那烂病了。你说那是细菌感染,我觉得那是驼瘟。听老祖宗说,百十年前,也流行过这种病,它非常像人类的麻风。我觉得,它甚至真的就是麻风呢。那模样,像极了。

就是在那种怜香惜玉的情感牵引下,我接近了俏寡妇。对我的接近,它——我觉得我应该用她——她没有任何反应。她就像在街头碰到了一只野狗那样,她既无怒,也无悲,更无喜。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那种感觉中,外面的世界进不了她的心。我知道她心中还有褐狮子,这一发现很使我难受。我想,对那个疯了的老驼,你有啥放不下的?除了老屌可能长一点——也不见得我的就不如它——外,我实在看不出它有哪些出色的地方.

当我们说好话却招来了一堆臭骂后,我们便想夜里去行事。我们很想偷偷地把那些货搬上我们的驼背,我们忍了那辱,负了那重,去罗刹,换回我们该换的东西。要是我们事成了,后来的故事,就会有另一种结局了。

我真的有点怜香惜玉了。这其实,是一种伟大的情感。不是吗?

记得那天夜很黑,天地都死了。我仍然觉得那股死气笼罩了一切。你也许没见过死气的模样。我告诉你,死气是一种灰色的有质感的气,你可以把它想象为一种丝绸一样的、灰蒙蒙的气。我发现,就是它笼罩了一切。我们其实在拯救驼队。你想,要是他们再不前往,我们只会耗死在野狐岭里。

自打褐狮子疯了,俏寡妇更俏了,至少在我眼中是那样。其实现在想来,那种俏其实是一种神态,而不是形体。它显得有点忧伤,有种淡淡的忧伤。要知道,一个母驼——人类中的女人何尝不是这样——要是有一点淡淡的忧伤,那忧伤不可以过分,一过分就成怨妇了……恰到好处的忧伤,是一种很能勾起异性怜悯的点缀。

我不想。我们的生命在泄洪般东流呢。

那次,是长脖雁向我挑衅的,它是在我挨近俏寡妇的时候忽然扑向我的,那甚至算得上偷袭,就是说,要说不道德,也是它先不道德的。对不,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早已探明了那些货物的位置。需要说明的是,那次的货里,有些是草料,有些是实货,有些是实货里的实货。像那些茶砖,我们都在驮,那是送给罗刹的礼物。我们可以只带走我们带的那些茶砖,汉人的那些,可以陪汉人们烂下去。我们要那一箱要紧的东西。那是黄货。那是马家积攒了几代的好东西。我们想拿回的,就是它。

记得,我就是在戈壁滩上跟长脖雁较量的。嘿,我真不想讲那段事了。那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的讲,有一点忏悔的意思。要是我的语气中有一点不合适的话,你要明白那是过去的我。那时的我,还是畜生呀。畜生总会有畜生的想法。对不?

以前,那些黄货总是跟马在波在一起,他的身边,还有几个汉子,功夫很好。后来听说,马在波有了疯气儿,老是胡传混说。那些黄货,就由飞卿安排几人保管。我已经打听到了,在中间的那个窝铺里。虽然蒙把式在数量上占优势,但我不想仗势欺人。我是想智取的,或者说,我还不想跟他们撕破脸——虽然脸皮早已撕破了,但我还是不想跟他们撕破脸。呵呵。

我之所以解释沙漠和戈壁的区别,是有原因的,后面你就知道了。

记得那天夜很黑,真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那天虽然月黑,可我不想杀人。虽然没风,我却叫人放火了。我想凭借那堆火,把看窝铺的人引过去,我再取那黄货。听说,老毛子只认黄货,别的啥都不认。那些银元呀啥的,人家望都不望的。

没办法,遇上戈壁的时候,也得走。谁叫我们是驼呢?

等那火腾起来时,有人就大喊救火呀救火呀。那所谓草场,其实是祁禄带着汉把式打下的黄毛柴,他们割下了那些柴头,放在一起以备用。其实,即使烧了也没啥,救不救都不要紧的。但你要知道,在听到有人喊救火呀救火呀的那时,把式们是不会去细想的,大家会在一种情绪的裹挟下,一窝蜂赶了去。他们肯定会救的。那所谓的救,其实也很简单,他们只要将黄沙扬在火头上,就能压熄那夜空里显得非常扎眼的火。

戈壁和沙漠总是连在一起的。南方人甚至分不清二者的区别,我们只管用质感一形容,你就明白了。沙漠是由那些沙子构成,那戈壁却是沙土相间的。在千百年雨水的浇灌下,那沙土早硬了,驼掌踩上去,很难受。于是,那个自作聪明的马在波出了个主意,想用皮囊保护驼掌,没想到,反倒弄坏了数百只驼掌。

我们就是在那时冲入窝铺的。

记得,那次较量,是在戈壁滩上。那时近处的沙洼里已经没草了。你想,几百峰驼张了大口吃,有多少沙米可吃?那时,我们就只好到远些的戈壁滩上去吃那些芨芨啥的。记得,芨芨倒是很多,多是陈年老芨芨。想来把式们没有用芨芨编物件的习惯,咱家乡——家乡是个多么叫人温暖的词儿呀——那儿的老百姓却从来不浪费芨芨,那儿的席子、筐子、簸箕等等,都是用芨芨编的。家乡没有陈年老芨芨,当年的芨芨都用完了,芨芨想老也老不了。可这儿,却是一丛一丛的陈年老芨芨。那些芨芨是嚼不动的,我们主要吃它的叶子。

我带了十个人,都是好把式。

2

他们真的都去救火了。

还是说那次跟长脖雁的较量吧。

我看到了那十个寻常的箱子。那个寻常的箱子放在一个不寻常的所在,上面压着一床栽毛褥子。我们扔了那褥子,扛了箱子就走。我也扛了一个,觉得它真的很重,靠这点货色,是能换回好些火器的。据说,有了这东西,刘胡子的那些马队啥的,根本就不在话下。听说,连那个叫努尔哈赤的英雄,都叫火器崩了,你刘胡子算个啥?你梅浆子算个啥?还有管我们的那个亲王算个啥?我仿佛看到了火器乱放的场面,好些人都在火中滚着,惨叫着。我甚至没有遇到谁来阻挡我。因为,我们进入那窝铺,到出了那窝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我估计,那些去救火的人,还没到火跟前呢。

你说我扯得太远了?嘿嘿,倒真是的。

这本是非常蹩脚的一招,咋就没人防呢?想来,他们是料想不到,我们会算计他们的。他们也许想不到,一个锅里搅勺子的人,有时候,也会背地里踢飞脚。

人是最容易忘本的,动物也一样。现在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真不敢相信是咋熬过来的。我说不清在包绥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真的说不清。我也算不清驮了多少货。真想不到,我曾那样辛苦过。幸好那时,我只有驼的思维,驼的思维就是驮了东西行走,走是它的宿命。现在,要是再叫我过那样的日子,可真的害怕哩。那时当然没这感觉。人说畜生道很苦,那是人认为畜生道很苦,畜生是不知道自己很苦的。常常是知道自己很苦的时候,它已经不是畜生了。就这样。

我飞快地蹿过汉驼用驮子垒成的城,上了接迎我的一峰蒙驼。

记得起场前,天上飞过真的长脖雁时,村里娃儿就会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里去,一捣下来烧着吃。对,就是那种长脖雁。每年,我们都会见到那一串串南去的长脖雁,要是长脖雁叫得很凶,我们就知道那年的冬天肯定很冷。我们说不出原因,但这规律,我倒是真的发现了。你别看我们长着长长的驼毛,要是天真的很冷的话,我们也有些怕。我们也怕那刀子一样利的北风,尤其是在卸下驮子的时候,冷风会一下子扑向我们冒汗的脊梁,闹不好,我们就伤风了。骆驼伤风了,也会跟伤骡子那样咳嗽。那时的身子,就软得没力气了,就驮不动驮子了,就只好将驮子分给别的驼。

我想,我成功了。

这一切,长脖雁都知道。不过,它也有它过人的地方,那便是它的脖子。它的脖子力大无穷,某次下山时,驮架松了,上面的长毛口袋顺势滑到它的脖中,驼户吓坏了。要是一般的驼,非叫压倒不可。可那长脖雁,只是扬一下脖子,就将那长毛口袋重新抡上了驮架,说实话,这一手,连我也服气得很。换了我,能不能来那么一下,难说。从那后,驼户都喊它长脖雁。嘿,那模样,倒真是有种长脖雁的架势。

那时我想,要是我真的成功了的话,我可能就成了民族英雄。

后来,那走手就成了我的习惯,我像老是蹬沙的兔王一样,腿上肌肉发达,你想,我那样练了十年,腿功能不了得?在蒙汉驼队中,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某年,遭了狼祸,我一口气踢飞过好几匹狼,像后来的人类踢足球那样。啊,激情燃烧的岁月!

不过,有许多东西,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不好说,就算我真的离开了野狐岭,还能不能躲过那场沙暴?

顺便说一下,我为啥叫黄煞神?告诉你,我一跑起来,总是黄沙弥漫的。为啥?因为我总在练腿功,我用后腿将那黄沙蹬起,从后面看来,就有点飞沙走石的阵候了。

4

上回,我就跟长脖雁有过一次实际的冲突,我差点一腿将它骟了。腿是我的绝技之一。打小的时候,我就爱撒欢,边撒欢边尥掌,这跟人类练腿功一样。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时间到了,功也成了。可惜,那时没有办法定格那一次次的精彩,要是录下来叫人瞅瞅,比那些马戏团的明星,只上不下的。

在那个打开的箱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堆沙驴棒子。它是沙土相间的一种东西,状若黄瓜。开始,我以为他们将那黄货藏在里面呢。我一下下敲碎了它们,结果,只是一堆沙土。显然,我上当了。我不知道,是他们掉了包呢,还是一直在用那沙驴棒子掩人耳目。

我发现,近来,那小子老是阴阴地望我。它似乎在谋算一次政变,这有可能。许多时候,新老驼王的分水岭就是政变。政变成功就是驼王,失败了也没啥了不起,不像人类,成者王侯败者贼,那败者往往连命也保不了。驼不,对于骆驼来说,时不时较量一次,其实跟人类的锻炼身体差不多。那败了的,也不过灰溜溜一阵,用不着那精神胜利法啥的,很快就忘了,像冷水上敲了一棒。

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那豁鼻子老驼王当王的时间最长,用的就是这一招,它总是将那些有可能挑战它权威的公驼打压在摇篮里。它踢坏过至少十五峰公驼的卵子——就是阴囊——多是身大力不亏的那一类,还有一些是它用一种办法激怒对方,间接地叫驼户们骟了的。我也几次想用这法子对付长脖雁,可它的后裆从来不跟我的后掌照面。而且,我一起腿,它马上就逃。它老是想跟我用脖子较劲。我跟它碰过几次,发现那小子有点蛮力。跟它拼蛮力,我似乎没把握。君子较智不较力。

豁子虽然在安慰我,但他的神色,却明明在嘲弄我。

我必须在它羽翼未丰时下手,我知道它的优势是年龄。我再老几年,它再壮几年,我就收拾不住它了。我用的是藏地的摄政王曾用过的法子。我听人说过,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某种活佛总是在十几二十岁死去。他们总是活不到亲政的年龄,因为要是他活到亲政,那些摄政王就只好靠边站了。所以,那些活佛总是在亲政之前就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后,摄政王再换一个不懂事的所谓转世灵童。

那几个放火的把式回来了,他们发现,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只是一堆沙驴棒子,就说了很多嘲兮兮的话。

所以,当我发现长脖雁可能对我构成威胁时,我就要毫不犹豫地进行镇压。

我知道,飞卿他们马上就会发现放火的真相。也许,他们会兴师问罪的。我问豁子,咋办?

那时,我倒是有些同情褐狮子——瞧我的称呼,已从褐驴子变成褐狮子了——但同情归同情,要是时光倒流,要是再有机会,我还是会一掌骟了它。因为我知道,我不骟它,它就有可能骟了我。那个洋鬼子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话虽然我不爱听,但真相就是这样,尤其在旁生也就是畜生道里真的是这样。在对付那些对手时,我是毫不手软的。嘿嘿,我有政治家的天分。啥天分?就是脸皮厚,心肠黑。虽然厚黑学的祖师爷那时还没入胎,还在他爹的腿肚子里转筋,但这真理,我却早就明白了。要知道,那人仅仅是发现,而不是发明。真理是本来就存在的。

豁子黑了脸,半天才闷出一句,雪已经化了,尸身子已出来了。反正,我们人前头作了揖,就不在马后头跑了。

但我懒得说出来。

他的意思是:我们的意图已暴露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吧。

那时我就知道,我的鼻子尖,我能闻到十二里以外的水和草场,比一般驼能多闻二里。我知道它正在一个沙洼里大睡。它的脑袋上的伤口长好了。虽然看起来很丑,但命是保下了。它吃饱了草,喝足了水,正在大睡。它实在是累极了。它是身不由己地睡了的。等它睡足了,肯定会闹出天大的事的。

那些蒙把式早就成火药了。不说以前,只说褐狮子受伤后的那些事,他们早就想干些啥了。

我知道褐狮子去了哪儿。

他们都提了家伙问我。

畜生干的,只能是畜生的事了。那时,我老是想下种,此外,充满我脑子的,就是跟褐狮子和长脖雁较劲。谁叫我是畜生呢?我是畜生我怕谁?嘿嘿。

我说,稍等等,不急。

但那时,我毕竟是个公驼呀。对不?要不是我临终时的善念救了我。现在,我还不定在哪个恶道里打滚呢。

我知道,要是明打明地干,我们能不能打得过他们,难说。两家各有所长,汉把式拳脚功夫好,蒙把式力气大。虽然拳棒手怕的是大力气,但我们没把握将那些蝎虎子汉子降伏。

我后来才明白,我跟褐狮子,正是前世的冤家呀。当然,这见识,是我现在才有的。做畜生的时候,我还迷着哩。要知道,所有的畜生,都是愚痴的产物。即使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一入旁生——也就是畜生道——就会叫那无明昧了心智的。要是那时我有现在的智慧,我是不会干那些蠢事的。

豁子就说,干有干的打算,不干有不干的打算。

但这一次,它没有逃。趁着我跟褐狮子较劲的当儿,它偷过几回腥,嘴吃馋了,心吃乱了,就再也安不了心了。我见它时时偷偷望我。我明白,它有贼心没贼胆。但你知道,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色心。有时候,色胆包天呢。世上那些因奸杀人的,明知道杀人要偿命,可那色心一起,大如青天,他就由不了自己了。于是,你杀人,人也杀你。杀来杀去,冤冤相报,就无法了断了。

我说,到这时候了,只能干了。我们不能跟他们困死在一起。我们还得做事。他们的驼队烂了,我们不能陪他们烂下去。那罗刹,我们也能去的。那时节,我想到了豁子讲过那个《西游记》的故事,他问,要是那几个假装唐僧的妖精真的上了灵山,取了经,会不会成正果?我当时没法回答。后来,我问过马在波,他说,会的。他说孙悟空也是妖精呀,只要妖精做了修行的事,那就是修行者。只要他们取了经,也能成正果的。

长脖雁只是比我小几岁,它的身架虽大,力气还没长牢,跟我较量,它似乎还不够个儿。它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好几次,我一挑衅,它便逃了。

这话我信。

我眼中的长脖雁一直是个毛孩子。有人甚至怀疑它是我下的种,因为它的身架很像我。但我敢肯定它不是我的种,因为它出生的时候,我还没给它妈下过种。那时,有下种权的是老驼王,就是那峰豁鼻子老驼。那年,过冰床时,它一头栽倒在冰滩上,没起来。我怀疑它其实是病了。它隐瞒了自己的病,也许它是怕我跟它争驼王的位子。其实那时,要不是它病,我还真没那实力呢。

豁子又说,只要目的正确,那手段,其实是不重要的。要想干成大事,就不该计较小节。

我没想到褐狮子会疯,正如我没想到长脖雁会挑战我一样。

这话我爱听。虽然我不爱那些大道理,但我还是需要一种东西,让我能心里舒坦地做那些平时做不了的事。

1

于是,经过一番设计,我们决定在当夜行事。豁子早就说通了那些护镖的枪手,这等于掌控了一个国家的军队。有了枪手的参与,即使明打明抢地干,汉把式也打不过我们。但我们还是决定以偷袭为主,我们只想要那黄货,我们不想多流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不想背命债。

一、黄煞神说

三星偏西之后,我们拿了家伙,逼近了汉驼队的窝铺。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要了那黄货,自家去罗刹。他们想取的那“真经”,我们替他们取了。

我忽然喜欢上了黄煞神,我甚至希望它是自己的前世。

是的,没必要把生命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野狐岭。

这一回,我看到一个白驼,它长得很像我那白驼,只是它更大更壮。我晓得它便是故事中的黄煞神。它的形象时时变化,当它得意忘形时,就还原成驼的模样;当它稍稍矜持时,就变回了驼背的驼神像。它的时时变幻,代表着它的某种心态,很是有趣。

巴特尔的讲述,让我忽然又干渴了。从他的叙述中,我发现了很熟悉的一种东西。喝了几口驼把式带来的水,渴就缓解了。

喝了把式们带来的水后,觉得渴减了,我就开始了新的采访。

水的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

但不管是不是胡家磨坊,都不要紧了。我心中,它是就行了。再说,传说中的野狐岭里,只有一家磨坊,此外并无其他建筑,那么,这便是了。我真的看到了一个破旧的石磨,磨盘石已磨得很薄了,支磨盘的那些木头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槽儿,像是人的手指磨下的。要真是这样,说明它年代久远了。你想,只是人在捧麸面时在那儿划一下,需要划多少次,才会有那么深的印迹?还有那箩杆,也很细了,粗粗的箩杆,差不多要磨断了。

寒冷。

我看到的胡家磨坊,跟把式们讲的不一样了:房里的许多东西都破烂了,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屋里的一切。从这一点上,我有些怀疑它是不是胡家磨坊,因为传说中的胡家磨坊永远洁净,没有灰尘,我进入的房子里,却有很多灰尘。难道也是气候的原因?百年前是不是没有现在这么频繁的沙尘暴?难说。

等到我想生火时,才发现,那个褡裢不见了。里面有火柴,有打火机,还有好几本书,还有我的笔记本等。笔记本记载了我的采访内容,当然重要。最重要的,却是火。在冬天的沙漠里,火跟水同样重要。

我就在胡家磨坊里继续我的采访。

真要命。

白驼是不会乱逃的,它非常义气,把式借它给我时,就这样告诉过我,说这白驼,是死也能跟你死在一起的,是骆驼中的关云长。我想它既然不喝水,定然有它的道理,是不是嫌水不干净呢?也许是的,随它去吧,想吃啥,就去吃点啥,说不定,还能找到苁蓉呢。骆驼鼻子尖,顺风能闻到十里外的气味,放了它,不定能找到水和苁蓉呢。

许多时候,人心很奇怪。有水时,渴也总是在潜伏,水一没了,渴就会立马变成猛兽,向你扑来;有火种时,因为能随时生火,便不觉得有多冷,一旦没了火种,冷也就成了恶魔,马上就扑向了我。

我能放心白驼,敢叫它自个儿去觅食,却不敢放开黄驼。我相信,只要一脱缰,它立马就会逃走的。我怕那老狼首先会要了它的命。当然,黄驼要是警醒时,狼也轻易吃不了它——那狼似乎太老了,它不一定能降住黄驼——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要是狼在黄驼打盹时扑上来,一下咬断它的喉咙,也不是没有可能。

冷风四面里涌了来,刺入我的骨头。那皮袄,虽也能挡些风,但那彻骨的寒冷是渗入的,这样,皮毛的作用很有限,它只能保暖,不能提供热量。要是有狗,人狗相拥,倒也能互相取暖,但狗一直没来。我想,它是不是自个儿回去了?如果是这样,它就是逃兵。只是凭它自己的力量,是走不出沙漠的。

我很想叫狗也喝些水,但我找不到它。不知它是啥时候离开我的。我站在高处,死命地喊它的名字,但回应我的,只有风声。

虽然它的行径很让我失望,我还是为它祈祷了一番,希望上师本尊、空行护法能护持它走出沙漠。

把式们都知道了我的境遇,他们都带来了水。他们用各自的器具,有的用羊皮囊,有的用水壶,有的用木盆。我看到了那些亮哗哗的水,那真是清凉到极致的水,有点像他们说的那种豆瓣儿水了。我一见,心就清凉了。先是自个儿喝了些,我不敢喝太多,这也是那把式告诉我的。久渴之后,若是很猛地喝水,胃会炸的。我给驼也分了些,黄驼一见,就突突地喷唾沫。怪的是白驼也不喝。我将那水端到它跟前,它望都不望,也只好随它了。我就解开了它的缰绳,对它说,你自个儿找去,想吃啥,就吃点啥,千万别走太远。白驼就走了。

白驼也没来,我想,它定然去找水了。只是,它为啥不喝把式们送来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