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我,真成糊涂鬼了,说话总是颠三倒四。呵呵,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没有了分别心。
起场时的胡旮旯,还是人模人样的道长。他当然想不到,日后,他会被县爷砍了脑袋,这时候,人们才知道他是哥老会头子。不过,这是后来的事。驼队起场时,人们还叫他胡道长或是老胡爷。不过,我想他心中也明白,他算出的末日,不是世界末日,只是他自己的末日。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末日,也成的。
我们带了两个大木箱,里面盛着黄货,很重。我们没说是啥,但也没人问。你知道,驼户们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多嘴。我们只说是皮影,是送朋友的。谁都知道皮影是驴皮做的,要是多了,也会重的——但这,只是一种说法。
那次起场时,虽有些驼把式反对带女人,但我还是叫胡旮旯说服大家,带上了木鱼妹,理由是叫她和大嘴张要乐专门负责那些驮羊。此外,胡旮旯还找了几个理由,但你知道,所有的理由只是借口,这世上,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借口。他叫带,大家便没话了。我当然很高兴。但我并不知道,便是我没那想法,她也会想法子跟去的。
你骑过骆驼吗?骑过就好。对于没骑过的人,还以为那骑骆驼,跟坐轿车一样,陷在驼峰里,会软乎乎的。是的,真软乎乎的。但那是你才上去的感觉。要是你骑了一天,两天,十天,就一点也不软乎乎了。你会有被抖散了架的感觉。最难受的是屁股,你的尾骨处肯定烂了。肯定。所以,长途运人时,我们会置办两个大木箱,放在一个大驼架上,一边一个,人就坐在木箱里。
关于木鱼妹,有许多传说,很少有人知道哪个是真的。那多种说法,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穿朝靴,一个走流沙,似乎扯不到一起,竟然靠“据说”扯到一起了,真是莫名其妙。
那木鱼妹,就坐在木箱里——起场之后,那些驮羊,就由大嘴张要乐赶着;收场之后,木鱼妹就去放那些驮羊——另一边的木箱里,驮着我常念的经和法器。
虽然女人不吉,驼把式都不带女人,但要是女人作为货物种类之一上路的话,规矩还是允许的。那时的驼队,跟你们现在的汽车一样,也是允许运人的。只是人的运费要比其他货物贵几倍,因为货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是活的,就有死的可能,所以路上得格外小心。
我则坐驼轿。你见过驼轿吗?跟别的轿子差不离,只是有两个长杠子,很有弹性,一端搭在前驼驮架上,一端搭在后驼驮架上,走路时,一扇一扇的,就那样。
除了驮茶,还驮了些打包的东西,还要驮女人。按规矩,驼队是不带女人的,你知道,女人不吉。所以驼户从来不带自己的女人上路,谁都有女人,可谁的女人也没有跟过驼队,这是规矩。有时候规矩是小人,有时候规矩是戒,没有戒就没有定,没有定就没有慧。当然,这号事儿,你比我清楚。
驼队里还有好些人,你都知道了。
那些货都上了驮子。据说是茶叶。当然有茶叶,而且大部分是马家的茶,马家的茶天下闻名,他们有专门的茶山,有专门的炒制法,有专门的配方。那方儿,现在失传了,据说是八味中药。哪八味?不知道。除了茶叶,还有别的,都打了包,据说是土特产。至于究竟是啥,只有大掌柜知道。有些事儿,不该你知道时,要是你知道了,会大祸临头的。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次去的地方很远,但究竟咋个远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往北,再往北,至于目的地在哪儿,不知道。当然,我也不想知道。要是那时我知道目的地的话,也许就不趟这浑水了。这把骨实,我还不想扔沙漠里呢。
大火是从后半晌燃起的。每次起场,都燃大火,一来驱秽,二来图个吉利,驼户都知道火烧财门开,要是你梦到大火,你想不发财,也由不了你。运红时,你随便踢个土块,就可能变成金疙瘩。那大火,当然少不了。
但那水,我还是取了。因为这是规矩。规矩是啥?规矩是一群小人,你可以看不起它,但千万别招惹它。
大火燃了半天,呼啦啦响。我是习惯于在火中观因缘的,每次出门时,我都观那火头。你别小看那火,虽也叫火,可那火的形色,却是千变万化的,有时是虎头,有时是龙尾,有时多烟,有时暴响。每一种形状,都是一种预言。这次起场,那火中,竟涌出了许多浓烟。浓烟滚滚,连火头也盖了。我发现胡旮旯变了脸。但变脸归变脸,谁都没说不吉利的话,胡旮旯举个木杖一挑,火一下腾起了,但那黑灰,也随了火势四下里窜。
同样,按照过去的规矩,起场那天清晨,我去了苏武山,带了一瓶苏武泉的水。跟凉州人的所有祖先一样,苏武也是活着为人,死了成神的。每次起场,我们都在这儿取瓶水。据说这水吉祥,能治旱魔,能使弱者强,秽者清,凶者吉,但也是据说而已。大汉朝时,我们的老祖宗硬是折腾那苏老头,叫他吞毛饮雪,现在却尊人家为神了。我一直怀疑,他会不会帮他仇家的子孙呢?
我心里想,这阵候,怕不吉利。但如何个不吉利法,我没敢多想。我怕我的那想法会招来更大的不吉。
那天倒真的没刮肚肠上的黑皮,但后来,还是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虽然,我们遵循了许多规矩,但那规矩,还是没有救下驼队。规矩是一滴水,命运是一团燃烧的大火,是不是?
3
按惯例,起场那天,掌柜的要给驼队一头大羯羊。这羊在第一次开伙时宰杀,煮了,祭驼神爷、灶神爷、土地爷。那祭,仅仅是说几句话,比如:驼神爷,领牲来!然后将酒洒入羊的耳朵,只要羊一哆嗦,就等于神灵们已经领牲了,肉就煮了,叫驼户们吃了。那下水,也得吃了,不能扔。需要注意的是,洗下水时,不能刮那肚肠上的黑皮,要是刮尽那黑,路上就会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事儿,那事儿,总是花钱的事。那么,这一趟下来,利就会很薄了。
驼把式多村里人,女人们都来送。
马四爷捻了几张黄纸,边焚边念叨:望诸佛菩萨,空行护法,保佑驼队平安无事,贼来迷路,狼来封口,无纠无纷,无嗔无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以前一出门,就差不多半年多不见面,但谁都不能掉泪的。你知道,女人们的泪不吉利,起场时,当然忌讳女人哭声。女人们都笑着,泪虽然在她们的眼圈里打着旋儿,但她们努力笑着。她们是真正的好女人。虽不敢说所有驼户的女人都是贞节烈女,可也八九不离十。丈夫出门后,她们是真心过日子的。没听过她们有贼男人。你要是想勾引她,她会说,那号事,我干不成,我要给我的男人长精神哩。
每次起场时,马四爷都要给驼把式讲这故事,叫他们一定向善,说是善有善报。
女人都知道,一干那号事儿,就等于舀了一瓢稀屎,往男人头上浇哩。她们当然不干。
马四爷代表诸掌柜来送驼队。马四爷在新疆当知县时,与人为善,从不欺凌百姓,后来任期满了,带了家眷细软返回凉州,途经戈壁,忽见强人啸吁而来,掳了细软,还要杀人,问及姓名,马四爷如实告知,却见那强人伏地,磕头如捣蒜,说是曾有冤情,蒙马四爷秉公断案。从此,马四爷悟出善恶报应,就虔心向佛道了。
男人起场后,女人就在家里养活老的,哺养小的。男人已给她们留下了养家的本钱。啥本钱?四斤棉花。丈夫出门的多半年里,这四斤棉花,就是一家老小的吃穿。白天女人在地里苦,夜里就摇了纺车,把棉花纺成线,再使织机,织成布。她们选个晴日,借条毛驴,驮了那布,到百里外的老山深处换来粮食,粮食再换棉花,棉花再织布。四斤棉花纺的线,辗转几次后,能弄来八斤棉花。就这样,一次次纺,一次次织,一次次卖。多半年后,丈夫回来时,那娃儿,不但没饿死,反倒蹿高了一截呢。
胡旮旯是祁连山堂的坐堂,也叫“左相大爷”,当然,这身份,不是公开的。他公开的身份是道长。起场时,他照例会以道长的身份来送行,念念吉祥经,说些吉利话。他穿着道袍,上香,上供。供品有几种,多是驼户们带来的稀罕物,如核桃、花生、花糖啥的。
这就是驼户女人。
虽然时令快到冬天,那天还是很热闹,西北五省的哥老会都派了代表来。他们也带来了好些黄货,他们也要需要军火。当然,他们有着另一种合法的身份,那合法的身份,掩盖着他们的真实用心。那时,我还不知道,你们的行动,有着更大的背景。
我亲眼看着一个个水灵灵的驼户女人,从一根葱似的身坯儿,一年年变成了脱水菜。那织机最磨人。跟那石磨一样,当尺把厚的磨扇石变薄时,人也就老了。那些好女人,就是在织机的咣当声中变老的。她们是无怨无悔的。你可能不知道,当驼户的,是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驼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带来各种各样叫别的女人眼红的稀罕物件。驼户身体好,没好身体上不了驮子。能嫁个好驼户,是村里女娃儿的梦想哩。待熬过了起场后的那几个月,丈夫就放场归来了。那时,她们就会倚在男人的胸前,听丈夫喧那驼道上的艰辛,喧他们在北京城里看戏的情景。那戏园子里上等的座位,一块大洋一个,但谁都舍得扔出那一块大洋换来片刻的惬意。妻就嗔道:“把你显摆的。老娘和娃儿受穷,你倒好。”把式就嘿嘿笑。村里所有的驼把式都看过京戏。这同那驼道上的艰辛一样,成为把式们的一生的荣耀。村里娃儿互相叫板时,会说:“我爹看过京戏呢。你爹算啥?不就有几个臭钱。”
当然,起场那天,谁也不会想到末日的。
这时,妻就会望着丈夫,眯眯笑。
你们现在想一下,当初你们的那种兴高采烈,是不是有一点无趣?
4
是不是?
我们虽然走出了那次沙暴,但没有走出自己的命运。
你们费尽了心机,终于起场了。那时节,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的起场,其实也是走向了末路。你们能糊弄了我,但你们糊弄不了野狐岭;你们也许能糊弄了野狐岭,但你们糊弄不了自己的命运。你们兴高采烈地走向自己命中的那个结局。你们可以有无数的挣扎,但你们的所有挣扎,仅仅是挣扎而已。在旋转的磨盘上扭腰的蚂蚁,无论你咋扭,也改变不了那磨盘的转动。
关于飞卿后来的故事,我也是听说而已。听说他到了南方,听说认识孙文,听说他加入了同盟会,听说他是革命党,但这一切,都没有得到过证实。你要知道,在那个团体里,我只是个挂名的香长。
金子很快就够数儿了。卖了两个驼场,开了几个银窖,就够数儿了。你们没有说你们去哪儿,你们用各种的理由把那个目的掩盖了。你们造了很多迷雾。现在想来,那一切心机,终究都没用。你们也躲不过你们的命。人说“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倒真是这样呢。别说上帝,连我想起,也时不时会发笑呢。
我常常会想到他挂在城门上的脑袋。
2
关于他被捕的情节,有许多人都听说了。听说那天,他偷偷溜回家了。他为啥溜回家,仍然有多种说法,一说是武昌起义成功后,他潜回凉州,想组织新的暴动;一说是他以为大清完了,没人追究他打巡警的事了,他就回家了。——总之他回家了。
在这儿,看啥事,都像在看戏呢。
他根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是啊,现在到了野狐岭,大家都没气了。
谁?
其实,你们用不着这样的。当初,左宗棠征西时,他直接就向我们马家伸手,问我们要十万两军饷,我们还不是给了?同样,你们只要向我们伸手,用一种硬手的法子,我们也不能不给。用那娃儿做赌注,还有其他的那些事,似乎不够厚道。呵呵,不过,多不好的法子,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谈起来时,也不过觉得好笑而已。我早就不生气了。
对了,豁子。
你们用那娃儿要挟了我,我不知道你们用啥方法要挟了爹。你们是不是用了同样的方法,用他儿子的生死要挟了他?那时,我还不知道,你们还在岭南干了好些事。你们说只要目的正确,手段是可以不顾的。对这种话,我只有苦笑了。
他一直在找机会收拾飞卿呢。
你们的目的当然达到了。
这会儿,机会到了。
但没想到,你们会用那娃儿的生死来要挟我。我只能答应你们。我按你们的规矩入了会。你们虽然叫我当了香长,说是相当于军师,但我知道,你们瞅中的,其实还是马家的财势。你们需要钱。你们第一次吃了苦头,你们想去买军火。你们想买来军火,再去革清家的命。
但他知道飞卿的马快,只要上了那马,他就像插上了翅膀。后来,他想了一计。啥计?这一点上,他跟猎人一样。好猎人抓猎物时,总是找对方的习好。飞卿一生,有两大习好,一是画画,二是下棋。
这一点,我算是看透了。所以,我一直想出家。我不想革命。可是我爹不叫我出家,我就想做点该做的事。我整理木鱼歌,就是想在无聊之中,找一点有聊的东西。
他是个棋迷。
娃儿被抢走后的一个月间,老有人来找我,以娃儿的生死相要挟,要我入会。开始,我当然不答应。对这会那党,我一向很反感。就现在,对你们做的那些事,我也怀疑有没有意义。是的,你们反了清,你们革了清家的命,我并没有见你们带来啥太平盛世。我知道清家坏,可在你们反清后的百年里,发生了些啥?清家死了,活了的,是民国。后来,外寇来了,再后来自家人又杀了,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再后来,又是饿,又是斗,也没见多少太平日子。你就会追问,你们当初的闹,究竟有啥意义?
豁子就从河西堡请来了一个高手,陪飞卿下棋。下了一盘又一盘,就在飞卿欲罢不能时,刘胡子的马队围住了庄子。
我回答:不会!要知道,入哥老会是要被砍头的。谁愿意被砍头呀?
那位叫李特生的汉子——他跟飞卿也称兄道弟呢——进了庄子,向飞卿作揖。飞卿一还礼,那人趁势揪住了他的辫子。
老有兄弟问我,要是他们不抢去娃儿,我还会不会加入哥老会?还会不会把驼场换成了金子?还会不会去罗刹换军火?还会不会进野狐岭?
情节大致是这样。我想说的是,飞卿得罪的,其实不是清家,是凉州的小人。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任何叫官家收拾了的,除了那些真正的罪大恶极恶贯满盈者外,大都是得罪了小人。有好些人的大祸,其实是小人导演的。
虽然木鱼妹说她找到了木鱼令,但那是她认为的木鱼令,是不是祖宗们指的那个,还不好说。当然,我也觉得我找到了木鱼令,但别人认不认可它,也不好说。
飞卿太出色了,飞卿太逞能了,飞卿太优秀了,飞卿太富有了。他不死,谁死?
我不明白老祖宗为啥留下个木鱼令的传说。都说那“胡家磨坊下取钥匙”中说的钥匙,就是木鱼令,但我不知道它真正代表什么。
我后来想,飞卿这样的人,其实有许多死的可能。要是他真的活到了几十年后的那场革命,他也会死。因为他不会顺溜溜地叫人将土地分了去,他就会以一个恶霸地主的身份被枪毙。
至今,我还是不知道真正的木鱼令是什么。
后来,可真的枪毙了好些地主呢。
虽然我进过胡家磨坊,但我一直没找到木鱼令。我觉得胡家磨坊里的啥都像木鱼令,但啥都不是木鱼令。
我渴到顶点了。
我还是想说说我的故事。
我不再喝那水了,渴浸透了我的每一个细胞。虽然我也能嚼几口苁蓉,但它解不了大渴。
1
把式们举了水,要我喝。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解我的渴,但也许他们真不知道,喝那水多了,我就会留在阴间。
我听得出,那故事,快接近尾声了。
把式们热情地举了水,叫:“放心喝!放心喝!”他们这一叫,我才明白,那水对我的危害,他们是知道的。
这一夜的讲述者,是马在波。
我像拒绝西凉女王的唐僧一样,拒绝着那些眼前晃动的水。为了表达我的坚决,我甚至现了忿怒相。把式们失望地散去了。看着他们的神色,我很是难受。我想,既然他们真的想留下我,也首先是他们认可了我。他们希望,我能留下来,陪他们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不过我想,要是我找不到水,哪怕我不喝他们的水,我也会留下来,成为他们的伙伴。怪的是,对那“留”的念想,我竟没有一点儿怕的意味。
我吃了白驼叼回来的一个苁蓉。白驼又找到了苁蓉,这当然是好事,但我不知道那所在多远。我很想去,但我不想中断采访。我想在采访完后,再骑了白驼,去找那苁蓉。
夜里,天骤然更冷了,北风猛吹个不停。我多希望能下雪呀。以前也飘过雪花,但最终没下大。这次,要是真下了大雪,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于是,我向所有能想起的神灵祈祷。
不过,我不想放枪。我不想伤害那些朋友。
这一夜,我燃起了大火。
这法子,我知道。小时候,爹讲过一个故事。一天,有人来请家乡的戏班,说好是唱文戏,不能唱武戏。唱到第三天,一戏子发现看戏的人里,有自己死去的妻子,就知道看戏的人是鬼,就马上演《孙武子雷炮行兵》,燃了硫黄火药,那些看戏者,马上就没了。这时才发现,他们在坟滩里唱戏。——所有的阴魂,最怕燃烧的火药。
不知是我的祈祷生了效,还是其他原因,天上竟飘起了雪花。
记得,他还告诉我另一个摆脱阴魇的法子:放枪。
雪下得越来越大,那雪片,真成了鹅毛。我取出器具来,放在沙洼里接雪。我很想看看那雪景。此刻,这是世上最动人的景色了,可惜我太累了,眼皮直打架。
我听了木鱼爸的话,不再喝阴间之水。
我烤了一会儿,待那沙热了,就做了个鞑子炕。不等那融融的暖意上来,我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