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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会 木鱼令

奇怪地,我忽然听到了一声笑。

马在波说,若是他们真的没有超升,那么,障碍他们的,是那种只有报了仇才能超升的执著。放下那执著,他们立马就超升了。

至今,我还不知道它是谁发出的。

不,不,我扑了上去,捞过他的手。我很想将那手指含在口里,又怕弄脏了伤口。在这荒郊野外,要是得了破伤风,是很麻烦的事。——可见,那时的我,已忘了正在降临的末日。

5

马在波笑盈盈地望着我,问:够不?要不要再割几刀?

这时,一阵剧烈的摇晃声传了来,还有一种破渣声。马在波拉过黄煞神,我从黄煞神的眼中,发现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确实有。

我看到,那淋漓在牌位上的血并没渗入木头,那木头似乎也没有发生啥变化,它竟然有一种无动于衷的静默。刚才,它还在我胸前跳呢,还那样滚烫地跳个不停。

马在波说,上回来磨坊闭关时,在屋梁上发现了一本老书。他从怀里取出了那本书,书页已黄了,像是用羊皮做的。书不厚,只有几页,上面有些怪模怪样的画,还有些字。那些字,也显得怪模怪样,不好看,但怪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他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杀自己的。他用刀子在手上划了一下,黑红色的液体一下涌了出来,在红木上淋漓着。我的心一阵阵抽疼。我很惊奇自己的变化。以前,我是多么的心硬呀,仿佛真能杀人不眨眼呢。没想到,一见到他的血,心竟然抽疼了。我竟然会心疼一个仇家?真是莫名其妙。在过去几年里,我的心中,不知演出多少的复仇的惨剧,哪一次,都是鲜血淋漓,都是血肉模糊,都是尸横遍野。没想到,这几缕淋漓的血,竟让我的心抽疼了。以前的冷硬,和此刻的心疼,哪个才是我的心?

马在波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说,瞧,这儿说,要是末日到了的时候,就套上驼,拉那磨。我不知道,它说的末日,是不是指这?

我问,你干什么?

我说,不管是不是,试试便是了。

那还不简单。他捡起刀子。

马在波揣好了书。

是血祭,没说要命——我恍惚了,忘了是“要命”还是“血祭”,但我还是说血祭吧。

我们套上了驼。那套绳什么的,虽然不用许久了,但干燥的沙漠气候,没让它失去它的结实。

马在波问,是血祭?不是要我的命吧?

他说,书上说,末日来时,得先拔了那个楔子,他指指墙上的一个木桩。桩上,挂满了很多东西。我们取下那些挂物,摇了许久,才拔下了那个楔子。那是一个黄老刺做成的楔子,很大,很重,很粗,上面有许多印痕,想来是它在桎梏着某个东西。

我取出那个包了红布的牌位,解开红布,露出了那段深红色的木头。

马在波开始吆驼,驼走动了。不过,眼见的驼使足了劲,却不见那磨转动。马在波抡起鞭子,鞭梢在驼背上炸响了。我心中有些不忍——你要注意这个词,这似乎不是杀手用的词,看来我真的变了,是什么让我变的呢?——是的,人家刚从疯驼魔掌下救了你,这会儿,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哭道,没有你的血祭,祖宗们超升不了。

驼身上的肉棱儿鼓了起来,驼显然用足了力,磨盘仿佛动了一下。

我是个不肖的子孙。我哭出声来。

来,我们也加把劲。马在波边吆喝,边跟我一起推那磨杆。

马在波竟然慌了。在刀子面前,他没有慌,我一哭,他却一脸慌乱了。他无助地望着我。

两人一驼都用足了吃奶的力,磨盘终于动了。我想,这下好了,只要它动了,就会越走越轻的。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扔了刀子。

走了几圈,驼身上的肉棱儿没以前那样鼓了。看来,磨真的轻了许多。

我无数次地设想过那个场景,但此刻,没法再演了。

虽然我不知道磨走的意义,但看到磨盘动了,我还是兴奋了。我听到一阵咯吱声。看来这磨盘,定然牵动了某个机关,整个磨房抖动了起来。

我明明知道这一切,但我举不起刀子了。

磨坊要塌了,我叫。叫声里有撒娇的意味。——天,这早就不是我了。我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有了一颗小女人的心。这真是奇怪的事。小时候,我很胆小。长大后,仇恨让我天不怕地不怕了,这会儿,却又成了小女人。我成了女人的标志,是忽然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依靠心,竟开始了撒娇。我的脸一下子烧了,偷偷望望马在波,发现他并没觉出什么异常。

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声音,却发现,它其实来自我的心。那声音,早就成了我活着的理由,多年来,支撑我活着的,就是它。我其实不甘心这么快就放下它的。因为没有了它,这些年我就白忙活了。我的生命,一直在承受着巨大的重量,那重量要是消失,我也就失重了。

磨坊在摇晃了。我想,定然有人用了一种精巧的机关,不然,凭一驼两人的力量,是很难撼动这磨坊的,但又想,这磨坊,除了那磨盘石外,都是木头做的,算算绝对重量,倒也没多重。我想,在磨盘下方的某个所在,定然有许多齿轮什么的。我甚至想,也许会有许多非人在帮我们吧,那个古老的歌谣里说,不是有“幽魂九缸八涝池”吗?

我听到了祖宗们愤怒的吼声,你当然可以说是幻觉。不过,我不认为是幻觉,我是真的听到了。只是,那堆声音中,我听不到阿爸的声音。阿爸活着的时候,总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总是会宽恕那些仇人——其实阿爸是没有仇人的。阿爸的心,真的叫木鱼歌柔化了。

在磨坊的吱吱声中,觉得有风吹了进来。黄蜡烛摇了起来。摇了几下后,便呼地灭了。

我发现,我心中的仇恨,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它像烟鬼吐出的烟圈一样,似乎有个过程。从早期的浓烈,到现在的淡化,是有迹可循的。除了岁月之外,还似乎有另一种东西在干预我的报仇。我想,是不是木鱼歌?是不是我在默诵那些木鱼歌的过程中柔软了自己的心?或者是爱?在我对马在波产生了浓浓的爱时,那仇恨就随之消解了?我不知道。我不能清晰地明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我送不出那把刀子了。

眼前黑成了一块,我看不见一切了,驼倒是仍在走——这时,已不是我们推那磨杆,而是磨杆在牵引我们。我觉出,磨真的越来越轻了。我还听到了许多东西的破碎声,想来那磨坊要塌了,但此刻,我们也顾不了太多。眼前的许多东西,都在我们不可控的范围里,倒是没对马在波的那说法产生啥怀疑。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崇拜书,我认为书上的一切,都会有它的道理。

我握着刀子,手有些抖。你是否还记得,我以前讲过的那种心情?是的,我在仇恨,我一直在仇恨,尤其在最初的时候,但我渐渐发现,爱消解了仇恨,真的是消解了。我明明知道,这把刀只要往前一送,多年的心愿就完成了,但我就是送不出去。我甚至相信,如果不是那个只有用仇家的血祭,才能让冤魂超升的说法,我怕是连报仇的念头也生不起了——尤其在面对这冤家的时候。我似乎很难将他跟仇家联系起来。记得以前,我还有复仇之心,那时节,我处心积虑的,还是如何实现复仇的愿望,但自打两人在共同对付了疯驼之后,心中的许多东西竟然消失了。

虽然黑暗消解了一切,心中却没多少恐惧,因为身边有马在波,我的手挨着他的手,我们一起在推那磨杆,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我听到了他的喘息。他还在用力。在黑夜里,能听到心爱的人的喘息声,这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他说,你动手吧。

驼也在喘息着,但不大,我能觉出那磨盘是越来越轻了,我已感受到一种气流了。我觉得自己已不在磨坊里,仿佛到了外面。因为,有沙子打了来,打在脸上,很疼。想来马在波也觉出了疼,他取出一个东西,蒙在了我脸上。我摸了摸,认出是他常用的一个系腰,以前我见过,是用驼毛织的。系腰是驼把式的常用物,到了冬天,谁都会用,系到腰上,风就灌不进胸腹。我揽过他的头,把系腰裹在他头上,他又取下给了我,我们推让了一阵,谁都不想独用,就两人各扯了一端,共用了。我想到了那个结婚时拉的红绸布,就想,这也算是我们独特的婚礼吧。这一想,一股幸福涌上心来。

他又说,我承受的,不是爹的事。我说过,爹做不出那样的事。我说过,我在承受另一种东西。

风很大了,它毫无遮挡地吹向我们。我觉得很怪,我们不是在磨坊里吗,怎么觉得到野外了?我这样问马在波,他的声音闷闷地传了来,他说,别管这些,书上说,别管这些。只管这样走,只管跟着骆驼走,就能躲过末日。

他说,我就是那个高僧。该我承受的,就得承受,我可不想拖到下一世。

我想,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末日呢?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无论哪一种,我都不信骆驼能救了我们。但这时节,也没个更好的盼头,我想走就走吧。我甚至想,我不管末日不末日了,只要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本身就是幸福了。难道不是吗?世上的一切都不见了,身边却还有自己的爱人。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说,以前有个高僧,圆寂前告诉弟子,叫他在他死后将骨灰扔到十字路口,叫车辗马踏,弟子不听话,却建塔供养了。高僧托梦给弟子,骂他们,说要是按他说的那样做了,他就解脱了,他所有的债,就在这一世还了。因为弟子不听话,他还得再来一趟,再遭下一世的车辗马踏。

身边有强劲的气流在涌动,我也能觉出那气流里有沙流。因为要是那系腰从脸上滑脱时,裸露的皮肤会很疼。粗糙的沙在打磨我的肌肤,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过去常遭遇,只是阵候没这么大。自打到西部后,我风餐露宿,常在沙暴里走,也习惯了。只是,以前的沙暴,从来没这样黑,瞧,天都没了。风也比过去大很多,——不,那不是风,是涌动的沙流。过去我遭遇的,多是风沙,或是沙暴。现在的阵候,像是沙暴,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沙暴。

我无语。

驼叫了一声,声音很是沉闷,我想它一定累了,或是它也叫这阵候镇住了。它难道在提醒我们?或是在向我们诉苦?或是在发出只有它才明白的一种启示?我听不懂。过了一会儿,驼停下了脚步。

他又说,再说,末日也到了。你便是不动手,我们也活不了。

马在波喘着气,吆喝几声,用巴掌拍了驼屁股几下。驼又往前走了。

我无语。我看着那张让我又爱又恨——虽然是作意的恨——的脸,不知道该说啥。

马在波说,不能停的,这会儿,不能停的,一停下,就叫沙埋了。

他淡淡地说,你不用犹豫的。我是真想还债的。该了的账,总是要了的。

他又说,天大的雨,也会停的。天大的风,也会停的。

他转过身来。黄光中的那张脸,仍那样淡然。

我没应答。我很想说,末日真到了的话,风雨停了,也是末日。虽然也相信末日到了,但怪的是,心中却没有一点儿的难受。是的,跟心爱的人一起走向末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是我那时的感觉,理解了这一点,你才算理解了女人。

4

骆驼又停了,它没力气了。拉了那么重的磨,走了这么久——我不能清晰地判断究竟走了多久——它当然累了。不过,黄煞神的峰子里,蓄了很多脂肪,能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体力。

巨大的静寂,凶猛地撞击我的心。

骆驼一停,我也萎倒在地。走了那么久,觉得汗已经流干了。马在波一把拉起我。他喊:坚持!坚持!这阵候,不能停的,一停,就叫沙埋了。我说,就叫埋吧,我走不动了。马在波说,天上有一丝儿亮了,这天,总会亮的。我说,亮了又能怎样?马在波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要是一直这样追问下去,当然啥都没意思了。又说,人活的意思,就是活那个过程。

便是在末日来临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伏在他的胸口上,一起去死。但我不得不做的,却是用他的血祭那个现在已非常滚烫的牌位。

这道理,我当然懂的。问题是许多时候,道理解决不了问题。比如,这天的黑,道理解决不了;这身子的累,道理解决不了;这飞泻的沙,道理解决不了。道理能解决的,只有心。可许多时候,身是不听心的。比如,我明明知道走的重要,但身子偏偏累成了一堆泥。

牌位的火烫,越来越炽。它像火板上的青蛙那样跳着。

除了累,还有渴、饿,体能消耗到极致了。在跟褐狮子较量后,就没缓过劲来,要不是有练武的功底,我早就累塌架了。不过,我还是强打精神,站了起来,毕竟,我练过武,马在波是个书生。不过,我发现,马在波虽是个书生,但自小就跟驼把式走南闯北,他的耐力,不在我之下。

你想,我如何下得了手?

马在波吆着驼,他的声音坚决而愤怒,差不多等于威胁了。驼当然也明白这处境,在我们的帮助下,它又拉动了磨。

此刻,我如何下得了手?

我眯缝了眼,看看天,我并没有看到啥亮光。我知道是马在波在安慰我。我想,也许这时正是深夜。深夜里是看不到亮光的。不过,随它吧。黑是天的权力,走是我们的宿命。

可他,又是我一生里最爱的人。因为他的出现,以前可爱的大嘴哥变丑陋了。因为他的出现,我硬冷的心变柔软了。因为他的出现,荒凉的西部不荒凉了。因为他的出现,生命有了另一种意义——超越于仇恨的另一种东西。同样,因为他的出现,我觉得野狐岭之行,多了另一种色彩。——你别被我表面的语言迷惑,是的,我在用一种杀手的目光观察他,但以前我告诉你的那些,是我强迫自己想的内容。其实质,跟爱到极致的女子骂爱人“挨千刀的”一样。

我们就这样走着。我们时不时就摔倒了,然后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再摔倒,再爬起……直到我真的看到了天边的亮光。

是的。他是驴二爷的儿子。

风静了的时候,我发现,地貌变了,一切都变了。我们的身边,仍有磨坊,但这磨坊,已不是原来的磨坊了。以前的磨坊,有好几间,现在,只剩下有磨盘的那间房了——不,那甚至算不上房了,只能算是木架了。

他是仇家吗?

在我们的转动中,磨一次次升高着。不,我们自己也在升高着。那倾泻而下的沙,都到脚下了。

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我闭上眼。我不敢看那背影。记得,在苏武庙的时候,一看到这背影,心中总是热流涌动。现在,那热流,显然没以前强了,但它的余波,仍在我心中荡个不停。毕竟,这是我爱过的男人——不,不是爱过,是仍在爱。自打进野狐岭后,我一直在往水中按那情感皮球,一直想将它埋到心灵的最深处。我强迫自己,让自己产生一大堆恨的念想,我制造出了无数恨的理由。我想让自己的心冷到极致,硬到极致,我期待自己在一个适当——比如末日来临——的时候,能将那把承载着仇恨的刀,插进仇家——他是仇家吗?——的胸膛。

我看到了胡杨树梢。以前的磨坊旁,有一棵很高的胡杨树,现在,我只能看到树梢了。远远地望了来,这磨坊,定然像挂在胡杨树上。

马在波转过身子,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明白,他仍会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淡然。他是不会躲的——当然,躲也没用。自进了野狐岭后,我虽然没像以前那样练功,但我的功夫仍在,对付马在波这类书生,是易如反掌的事。这一想,我竟产生了一种怜悯。我怕强者,比如一想到驴二爷身边的那个丫环,我总是心有余悸——在我心中,她跟鬼魅一样——但用暴力对付弱者,我也下不了手。马在波有一种婴儿的气息,他很纯净,我真怕自己捅不了那一刀。

待得太阳重新出现后不久,我们也看到了飞卿他们。

我怕自己会动摇,牙一咬,抽出了那把刀。我的手汗津津的,全是冷汗。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我无论在语言上或是观想中如何冷酷无情,但面对一个活人时,我还是下不了手。在想象中,我曾无数次地把刀子插进他胸膛,此刻,我应该真实地这样做。我预演了好几年,到了该实际操作的时候了。我看到,依附在牌位上的祖宗灵魂们正在疯狂地跳舞,他们是在狂欢,还是在焦急?倒是那滚烫感很强烈,还有那种跳动的质感。

他们一直在寻找胡家磨坊,这寻找,同样也救了他们。

黄蜡烛发出黄光,摇摇曳曳着。一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那是马在波的。我没看到自己的影子,它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们给了我们一些水。他们带的水虽然不多,但却支撑到了第三天。

我有种梦魇的感觉,像站在泥浆中,胸膛正被泥浆们压着。那时节,我已听不到屋外的沙暴声。我虽然也认为是末日到了,但我心中的末日,不是这样子。我并不认为那沙暴便是末日,我觉得应该有另一种末日,后来,我才知道,那时节,真的有另一种末日的。我不知道,我那时算出的,其实是一个时代的末日。但这种明白,是后来的事。

第三天,天降了大雪。

一种巨大的静,向我压了来。胸口的牌位也疯狂地跳着,火烫火烫的,仿佛它也明白,某种情感正在摧毁它的期望。我紧紧握住那把刀,手已经握出了汗。刀把也有一种滚烫的质感。

我们吃驼肉、吞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出了野狐岭。

3

6

这种死,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

飞卿死后,我们还以哥老会的方式活动了许久,清家虽然完了,我们却没有走出自己的宿命。

你见到了,也该死了。

我不知道,野狐岭中马在波的那血淋牌位,算不算传说中的血祭?但后来,我倒是真的没再梦到过那些死去的亲人。那牌位,也没有再发过烫。

找胡家磨坊。进不了野狐岭,就见不到胡家磨坊。

我和马在波成亲之后,他就将那个神位,放进了马家祠堂。将外姓人的神位放进自家的祠堂,在过去的马家,是不曾有过的事。怪的是,这件事,也没在马家宗族中招来什么非议。马四爷说,成哩,以前回汉仇杀时,我们马家的堡子里,也住过那么多外姓人。活人能来,死人为啥不能来?再后来,进入祠堂的外姓人越来越多,那原本是马家的私家祠堂,就成了一个很大的百姓祠。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一群戴红袖章的人进了祠堂,将那数百个神位卷了,扔进了大沙河。那些神位随波逐流,从此不知所终。

那你进野狐岭做甚?

成亲后不久,马在波告诉我,他爹其实知道他弟弟的死因,但他没挑明。爹相信那是误伤,就不想再伤害我跟大嘴哥了。爹说,死的已经死了,没必要再陪上两个活的。听了这话,我的心一阵疼痛。一种浓浓的难受,笼罩了我好多年。

你叫人把一封信送给了沙眉虎。我早就发现,沙眉虎一直在跟着驼队。我不愿意追问理由,但我想,只要你做的事,能达成我的愿望,我就随喜你。

对岭南的那场火,后来也有了多种说法。说法之一,跟哥老会有关。有人认为,只要目的正确,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但这只是一种说法,一直没有得到证实。

什么事?

……没办法,无论我如何挣扎,那命运的绳子还是拴了我,一直将我拽到它既定的轨道上。

因为,我发现,在起场之前,你做了一件事。

要是认同了命运,那么,我就会有下面的故事:多年之后,马在波成了地主,我就成了地主婆。马家的财势,成了我们还不清的宿债。这样,也等于驴二爷在用另一种形式实践着对我的惩罚。比起那“四类分子”的生涯,我在驼道上吃的那些苦,定然算得上享福了。那时节,我定然也会时时想到飞卿,每次想到他,便定然会欣慰他的早死,他要是活到后来,也会经历另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那种可怕,似乎不弱于那个野狐岭上的末日。

为什么?

不过,我选择了另外一种人生。在出了野狐岭不久,我和马在波就决定远离人间的纷争,重新回到野狐岭。人们后来看到的胡家磨坊,其实是我们修复的。就在那个磨坊里,我们一直在修行,像所有童话中的结尾一样,我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我们到不了罗刹。我不想用那些黄货,去换杀人的东西。你做的那些事,一直在帮我达成这愿望。

你当然知道,我们的选择,是多么的好。我们真的躲过了此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实践了自己的升华。

为啥?

你可以想象,在野狐岭里,我们有着怎样的故事。至今,很少有人知道,那儿其实是一个世界。

他又说,其实,我不想趟这浑水,但我仍然来了。你知道为啥?

我们当然找到了木鱼令,正是它,让我退出了那些纷纷扰扰的游戏。虽然它不一定是你认可的木鱼令,但它是我们的木鱼令。相较于回到红尘被砍了脑壳的飞卿和陆富基,相较于老了还被当成“四类分子”挨斗的大嘴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至今,你还能从马在波的书中得到营养,说明我们活得还有价值。

我发现,马在波的身上,多了一种东西。以前,我也进过教堂,我也在十字架上吊着的那个人身上发现了这东西。但这个念头不好,它总在消解我心中的仇恨,我晃晃脑袋,摇没了它。

不过,我的找到,只是我的找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找到,这找到,代替不了那找到,但找总是比不找好。

因为祖宗们真的赞助了军饷。无论那军饷用在何处,都有罪。这是祖宗们津津乐道了多年的事。这“津津乐道”,也有罪。所有的罪,都会招来恶报。我愿意当这恶报的承受者。

其实,找到或是找不到,那是找之外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

便是在找到我认为的木鱼令之后,我仍然会时时想到飞卿,对这个人,我有着另一种疼痛。

当然。无论爹做没做那事,都欠了。

关于飞卿的故事,一直在凉州流传着。跟他流传了多年的书画一样,他成了一个几乎是永恒的话题。

你真的承认欠了。

据说,他被封为城隍,掌管着凉州阴间的事。后来,凉州还出现了好几个贪官,百姓无奈的时候,就会去城隍庙告阴状。有几个贪官,真的就死了。其中,就有那个害死了陆富基的何藩台。

该还的,总是会还。无论祖宗欠的,还是自家欠的,到了还的时候,都得还。

据说,每次在告阴状的时候,人们都能看到一个个旋风,那是飞卿和他的兵马。我不知道人们说的兵马是他在野狐岭的兄弟,还是在哥老会的兄弟?不知道。

为什么?

对于飞卿的死,我不再欷歔。我知道,他死的时候,其实已经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怨。

再后来,我渐渐老了,也听说了很多事,都是能叫我欷歔不已的事。清家没了,有了民国,你杀我,我杀你,那血腥,早超过清家时候了。后来,人们带了自家的人马大战着,血腥味四下里弥漫着。再后来,血腥味一年比一年浓了。我一直在想飞卿们活着的意义和死的意义。

我问,那你怨我吗?

飞卿家所在的那个村子蜷缩在湖泊中,飞卿活着时,那湖泊,就有种通天扯地的阵势,祁连山的雪水,或明或暗地流了来,在飞卿的家乡汇成了一个湖泊,人们叫它齐家当湖。它的西面,叫大湖。每年,会有很多天鹅来这里。某个秋天,来了两只天鹅,很是恩爱缠绵,终日形影不离。一日,一个猎人的枪响了,公的那只死了。母的那只,就没有再去南方,就候在冬夜里,彻夜彻夜地哭叫,最后,冻死在大湖里。我去齐家当湖的时候,老有人谈到那天鹅。

他这一说,我才明白,他一直知道我想做什么。

飞卿的家,就在齐家当湖,因为曾经的富有,他的子孙成分很高,也是地主。我去时,飞卿的儿子也老了,不多说话,谈到他的父亲时,也没多少热情,可能有很多人问过他相同的话。问呀说呀,时间一长,就疲了。

我说,都到了。

齐家当湖的百姓都说,要是飞卿起事成功的话,凉州城就会修在齐家当湖。要是这样,对齐家当湖人来说,当然是好事情,不提别的,只那些土地,就能卖很多钱。

他问,是世界末日,还是我的末日?

飞卿在活着时,定然也做过许多准备,据说他埋了很多金银,准备革命。后来,在一次栽树时,当地人挖出了许多铜,有四十六斤,他们以废铜的价格,卖给了一个过路人,只留下了一块,叫小孩玩。后来,识货者才认出是金子,却再也没找到那收铜的人。这时,距飞卿死的那时,已过去多年了。埋那些东西时,飞卿定然想不到,他会那么早地被清家杀害。

我说,末日到了。

我到飞卿家的时候,村子正闹饥荒,路上到处是尸体,臭气熏天,那死人的阵候,比那些械斗或仇杀时还惨。我问自己:飞卿和富基他们,是不是白死了?

我看到了清秀的马在波,他望着我。他举着蜡烛的模样,很能打动我。他仍像以前那样淡然。有时候,我不喜欢他的这种淡然,我真希望他能疯一下。不过,他的那种淡然总能打动我。人说女人是贱骨头,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嘴哥那么讨好我,我后来总是会嫌他。马在波见了我,总有种不冷不热的淡然——便是他的热,跟大嘴哥比起来,仍像是隔了一层薄膜。

当地流传着许多齐飞卿的故事,说是他在狱中还联系哥老会起事,发出鸡毛信什么的,想再次起事。那时节,凉州流传着一些歌谣,如“十月十五,劫牢反狱”“十月二十五,先杀凉州府,马踏上古城,捎带张义堡”。飞卿儿子否认了这些事。他说:“帖子有,不是爹干的,也不是哥老会干的,是那恶霸们干的。他们怕凉州知府把爹放出来,就有意发黑帖子。这一来,就逼着清家砍了爹的头。再说了,哥老会要是真起事,哪有把起事的日子提前喊出来的?”从他的语气中,我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对于他爹做的那些事,他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磨坊里的那些物件都从光中渗了出来。虽然无数的沙砾在打着屋顶,提醒着那个传说中的末日,但我还是有了一缕温暖。毕竟,这是屋子,而且有光——那时的“光”,是个多么美好的词。

对他爹的死,他也没显得多么痛惜。我问原因,他说,要是爹不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不是死在战乱,也会叫政府枪毙了,因为活着的那些哥老会成员,后来成了同盟会,后来又成了国民党。解放时,毙了的那些大恶霸中,有好几位,就是哥老会的人。爹要是活着,便是清家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按他的性子,定然是不得善终的。

我们进了胡家磨坊。马在波关上了磨坊门,也关上了一个世界。他摸索了好一阵,点燃了一根蜡烛——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到它的。灯光一下子溢满了磨坊。我发现,那是一根黄蜡烛——呵呵,也是黄蜡烛。

他问我,要是爹知道后来会发生许多事,还会不会那样闹?

那时节,我忘了,黄煞神才是真正的向导,便是在沙暴之中,驼也有着超人的辨别力。上回,马在波来胡家磨坊时,骑过黄煞神。它当然认下了路。

我无语。

你想,那昏天暗地、沙流滚滚之中,我们像在墨海中游泳的鱼儿一样——当然也像无头的苍蝇——在漫无边际的、被浓墨浸染的大海中,找到一处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穴,其难度可想而知。我甚至相信,马在波的修行,是有了一些功力的。难道,他真的有了一种超感觉或神通?——那么,你是否知道,在你的身后,有一把刀子,正等着你?你是否感受到,这杀手,有一颗复杂的心?

我还听到了很多关于飞卿的故事,所有的讲述者,都有一种大快人心的兴奋语气。故事里的飞卿会法术,说是某次,刘胡子骑兵来时,飞卿已来不及逃了,他就跳到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飞卿会闭火门的法术,那蒸笼上虽然蒸汽直冒,但飞卿待的里面却清凉如春。那些人搜了多时,就离开了。

在那时,这甚至算得上奇迹了。

此外,还有许多相似的故事。

我们找到了胡家磨坊。

飞卿终于活在了凉州的传说中。

2

7

所以,当我认为末日真的来临时,我就握紧了那把刀。

我永远忘不了飞卿被杀的那一天。

马在波在我前面走着,他的手汗津津的。那汗津津的感觉,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发酵着。你别小看这感觉,它代表了某一种力量,你也可以理解为爱的力量,它正通过那汗津津的感觉表达出来。除了这,还有另一种力量,即是要杀他的力量,它通过牌位上那些火烫的、像是仍在激昂跳动的心脏表达出来。这两种力量,都很强大。很难分清哪一种稍大一些,只有末日来临的理由出现时,那杀力才会占上风——反正,他也要死,迟死几个时辰和早死几个时辰,其实没太大的区别。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是个阴天,刮着旋涡儿风。风里有很多尘土,是黄尘。也许,这就是现代人说的那种沙尘暴吧。但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风其实不大,只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这道理,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在后人的许多传说中,说是我们准备好了劫法场,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我们确实想劫法场,但我们没那实力。人家倒是希望我们去劫法场呢,正好一网打尽。

我一直没丢下它。它一直跟祖宗牌位待在一起,它们相处得很好,一向平安无事。刀子成了牌位的某种保障,牌位期待刀子的参与。想来你能理解祖宗们的那种热切,在执著者的眼中,解脱是需要条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正是那执著,让他们一直以冤魂的形式存在着。你知道,只要放下执著,他们就会超脱。不过,这世上,最难放下的,也正是执著。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被打散了。我们被打散了的,不仅仅是队伍,而是心。那场所谓的暴动,真的是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散了,也就散了,有些人虽然躲在邓马营里,那只是躲避官兵的追杀而已。仅此而已。我多么希望能出现那些古书中写的起义场面,但没有。没办法,那时候,因缘就是这样。

我握着那把刀。

听说,飞卿被抓的那天,刘胡子问他的兄弟,你是想“舍命”哩,还是想“舍财”哩?意思是只要你花点钱,人就能活下。听说刘胡子还说了个数字,他兄弟算了算,那些银子,能值三个当铺,就打定主意不救了。有人认为,这话靠不住,凭他刘胡子,是没权力救飞卿于不死的。不过,也不一定。虽然,刘胡子们不能免除飞卿的死罪,但也许能叫他迟一点死,而要是真的迟一点死,飞卿就不会死了。为什么?因为飞卿死的时候,武昌起义已经成功了,只是陕甘地区还没有宣布独立,还在承认清家。正是那些承认清家的官儿,杀了飞卿。

其实,那时节,我也着急了。在我心中,真的是末日到了,我当然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不,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走出了野狐岭。这不是故作深沉,我真是这样想的。

凉州人一直为飞卿的弟弟没有“舍财”——没有卖三个当铺救飞卿的性命而遗憾。这愿望,当然很好。不过,要是飞卿活下来,会怎样?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至少,他免不了在日后被定为地主的命运。这样,飞卿就不再是飞卿了。所以,飞卿像那个鲁迅一样,到了该死的时候了。他的那种死法,才让他进入了青史。

想来是吧。

清兵们把飞卿提出了监牢,押向大十字。那天,飞卿是在凉州大十字里被斩首的。他没有死在别的地方,比如以前杀人的那些地方,原因据说是官家想杀鸡给猴看。

他们着急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凉州大街阴森森的。贤孝中关于飞卿之死的一些说法不对,那天,其实有看客的。看的人很多,脸上都木木的。凉州人都那样,总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此刻,它就在跳动。我明白,在它看来,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想,他们是不是认为,要是在末日来临之前,马在波逃走或是死亡,他们便永无超升之日了?

飞卿一脸惨然,也许是挨了太多的打。按惯例,他这种人,肯定会挨打的。那些被烧了房子的乡绅,会花钱,叫那些狱卒打他。他们更会花钱买他的命。所以,即使飞卿兄弟卖了当铺,也救不下飞卿,因为有许多人想要他的命。

我胸前的牌位突然发烫了,那声音,便是它发出的。那几天,牌位时不时就会发烫。我相信,那上面,真的附了我亲人的灵魂。每到某个时候——当然是能杀人的机会——牌位就立马变得火烫,它甚至产生了一种搏动的质感,非常像一颗,——不,像很多颗心脏在同时跳动。

那个胶麻缠住刀刃的说法,定然是个美好的传说。说是狱卒想救飞卿,就在刀刃上用胶粘了麻。只要第一刀砍不死他,只要有人吼一声“刀下留人”,飞卿就会得救。对这种说法,我当然不信。那时节,要是真有人拿“一刀之罪”说事,也定然会被官家抓了去,以飞卿死党的名义定罪。

马在波牵着黄煞神——感谢它,在那种境况下,它还能陪我们——我握着马在波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能感受到从手上传来的温度,这让我有了一丝安慰,但同时,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末日到了!末日到了!一切该结束了!

所以,飞卿的死,是必然的一种结局。

沙暴来临时的感觉,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我生命的梦魇。那时节,像是有无数的疯驼扑了来,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沙流在涌动,声波在爆炸,一浪浪啸卷着的,除了沙,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不,不仅仅是恐惧。虽然死亡之剑时时在头顶飞舞,但那时的感觉,绝不是“恐惧”二字所能涵括的。

我看到,刽子手举起了刀,他的胳膊上充满了肉棱儿,显然很有力气。一双双木木的眼睛都在望他。我也在望他。我是希望他一刀剁下那脑袋的。我知道没人救得了飞卿。那天,官家派了很多兵。凉州大街上,到处是如临大敌的官兵。那时的凉州,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能跟官家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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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刀带着一股风,抡向飞卿的颈脖。这一下,真像传说中的那样,飞卿脑袋还好好地长在那儿。我看到,刽子手吃惊地四下里望着。关于他的这一望,凉州人猜想了许多年。一说是飞卿会气功,那一刀只在他脖子里留下了一道白印。一说是刽子手真的不想杀飞卿,希望有个人能在他那一望之后跳出来,喊一声“刀下留人”,说是大清律的斩刑是一刀之罪,只要斩了一刀,不能再砍第二刀。这说法,让凉州人欷歔了上百年。

一、木鱼妹说

接下来的说法,同样引人深思。那刽子手说,齐爷,你的人活完了。说完,他立了刀,蹭去了刀上的胶麻。

我感谢上天,赐给了我生命之水。

飞卿叹一声,说:“凉州百姓,合该受穷!”

云仍是很低,跟远处的沙丘连成了一体。我拣了柴棵,在沙丘上掏了个坑,架了锅,点了火,把那些雪捧到锅里。不一会,嗞嗞声就响起了,那真是世上最美的声音。

说完,他闭了眼,把脖子伸给刽子手。刽子手连砍三刀,砍不断那脖子,就像拉锯那样,锯下了飞卿的头。

其他物件上也盖满了雪,看得出,雪很厚。这样的雪,不多见了,早些年还老见。近些年,几年难见一场的。

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些对飞卿恨之入骨的乡绅们,买通了刽子手,叫他别让飞卿利索地死去,就多砍了几刀,叫飞卿多受了疼。

除了鼻孔处外,身上的其他地方,都有雪了。我抖了几抖,抖去睡袋和皮袄上的雪,起了身。天地都白了。帐篷叫雪压塌了。云层很厚,北风仍在呼啸。白驼卧在沙洼里,身上也是雪,黄驼的脑袋放在白驼的嗉毛下,那儿当然很暖和。要不是鞑子炕的话,我也会睡那儿的,一有鞑子炕,就用不着嗉毛了。

都说,飞卿死得很惨。都说,他的祖坟里有一个芦芽根,本该出大人物的,可惜叫刘胡子斩断了。还有人说,从他在书画的签名上,有高人看出,他会不得善终,据说是锋芒毕露,匪气十足。

一睁眼,发现雪把皮袄和睡袋也盖了,那些雪一直没有化,也没有弄湿皮袄。

飞卿临终时的场面,一直在我的生命中闪现着。有数以百计的凉州人看过飞卿的死,都在传说着上面的那个故事。

早上醒来时,身下还有隐隐的热。

我一直想的,却是飞卿的那句话:“凉州百姓,合该受穷。”我相信,那真是他说过的话。他为啥说那句话?那句话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心态?他是否真的打点好了一切?是否真的有一刀之罪的刑律?是否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一切,成了一个疑团,让我琢磨了很多年,我一直没有琢磨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