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唱!往下唱!把式们都在叫。我又往下唱了。
飞卿说,是的。我们都在听故事,我们也成了故事。
那一夜,我觉得时间很长。
我发现陆富基忽然伤感了。我想,定然是某些内容刺痛了他,就笑着劝他,你别较真。这事儿,要说真,就都真,不真也真,这真那真全在心。要说假,就都假,不假也假,世上万事都是梦。
好在有篝火,我也没觉出冷,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天似乎一直黑着。我能看到隐在黑里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非常干净,像正在听童话故事的儿童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夹嘴!叫人家唱。
唱下去,唱下去,一堆声音在叫。
这得问马在波。
记得,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裹挟着我,我就一直唱下去了。
有没有不死的?
到了八月十三这一天,九股子的麻绳把齐飞卿绑。
功夫算啥?连那皇帝老子,也不是得死吗?
亡命旗子脊背里飘,刀斧手提的是鬼头刀。
啥话?多好的功夫,也得死。
推哩搡哩来到大十字,卯时未到就问斩哩。
好啥?好功夫咋最后死了?
追魂炮,催人魂,鬼头刀,耀眼明。
可惜了,陆大哥那么好的功夫!
一刀砍上没动静,脖子里起了个红印印。
可惜了一个钢棒硬铮的真英雄……
第二刀下去没反应,齐飞卿鼻子里打冷哼:
杀掉了凉州的一个好汉子,
“瞎狗赃官不是人,刀斧手也是个囊包。
咔嚓一刀杀得狠,人头就骨碌碌滚到了地埃尘。
要杀了你就拿上个利刀子,给老子给上个利索的。”
亡命旗,送秋风,追魂炮,响通通,
齐飞卿这里暗把气功运,一刀之罪他三刀都没杀成。
整整等了一时辰,午时三刻斩令行。
监斩的官儿着了忙,怕的是有人来劫法场。
押上陆富基往杀场里行。一路子来到肖家坪,
赶紧把齐飞卿按到街台上,脖子里垫给了一块砖,
脊背里插的是亡命旗,鬼头大刀亮晃晃,
老刀放上咯吱咯吱锯,锯了半天才锯断,
……何藩台恼羞成怒生了气,喝了声堂威把陆富基绑。
人头骨碌碌滚到街当间,“噗”的一声热血喷出十丈远。
渐渐地,我唱到了陆富基的死:
这时节法场上没旁人,大十字里阴风惨惨日无光。
听到我唱打巡警时,那些汉子们连连喝彩,群情振奋,都有了摩拳擦掌的意味——他们没有拳掌,就只能是意味了。我知道他们喜欢听这类内容,但好的东西,总是容易过去,慢慢地,唱词中出现了那一哄而散的场面,把式们就动了粗口,说话很难听。显然,他们也恨铁不成钢了。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其实也参与了那时的打巡警,他们也是“架打罢了才记起拳法”的人。
可惜了凉州的英雄齐飞卿,死了个不明不白又冤枉。
夹嘴!夹嘴!雪漠你唱下去。
按理说一刀之罪一刀亡,为什么三刀还要把头锯断?
你才多嘴呢。
这时节没有一个人敢来问,更没有一个劫法场的人。
这小子多嘴。
锯死了齐飞卿赃官的心里平,炮声三响开城门,
还有陆大哥。
进来了看热闹的乡里人,人山人海往大十字里涌。
哟,齐大哥了不起。
跑到法场跟前看,一个个都说是怪可怜。
一脚踢死宛平县,事情越大越好干。
把式们都倒抽冷气,半晌不语。我怕这内容刺激飞卿,刚要说点啥,却听得飞卿笑道,那疼,也是一阵阵的事。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若是再活一次,我还是会跟官家斗的。
宁叫万古来传名,不叫狗官欺百姓。
我虽然很敬佩飞卿是条汉子,却想问他,你斗来斗去,又能斗出个啥结果?真正的天下太平,是斗出来的吗?但我怕这种话,会影响他的心情,就硬生生咽进肚里。我很想打听那个能消解仇恨的木鱼令,但又想,他连自家的仇恨也消解不了,定然不知道啥是木鱼令。
齐兄弟,你说放心就放心,
怪的是,那一夜,我没有感受到时间。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黑夜。——后来,我在回忆时才记起,那篝火,没人添柴,却一直自个儿燃着。
叫声陆家哥哥我们放心干,豁出来叫他把肋巴掰。
我不知唱了多久,我被一种魔力迷了。我的手指在疯狂地弹拨着三弦子,我的嗓子虽然嘶哑了,那声音却自个儿往外涌。
……齐飞卿又把陆富基拉。
……杨成绪,酸了心,爬到尘埃来祭灵。
就是,嘴痒了,拿根沙驴棒子蹭去。
一道祭文写得好,字字血泪祭英灵:
夹嘴!叫人家唱!
“生是人杰真英雄,为了穷汉人丢了命。
好声嗓!
阳世三间硬铮铮,阴曹地府也是鬼中雄!”
唱得好!
祭罢灵,忙起身,收拾尸灵安葬定……
宣统爷登了殿两年半,把那凉州百姓害了个酸……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狗叫声,我看到我的狗——应该说是狗的灵魂——扑了上来,扑向那些环伺的幽魂。狗狂哮着,扑咬不已。罩在我四周的黑,慢慢地散去了。
拿起了三弦儿定好了音,宣统爷的手里说些事情。
眼前出现了一个亮晕,非常像呵在冬天的窗玻璃上的气,相异的,是那气在内收,这晕却在外散,我就看到了白晕中的白驼。白驼发出怒哮似的叫,边叫边吐唾沫。那样子,像发怒的机关枪在叫。
于是,我就接过木鱼妹递来的三弦子,开始唱了:
慢慢地,眼前的那黑,才烟一样完全散了。我看到了沙丘。不知何时,月亮爬上了沙丘,不很亮,但肯定是月亮。我不知道,那月亮,为啥进不了刚才的世界。却又疑惑,这是不是真的月亮?
把式们嚷了起来,唱一下,唱一下。
我看到,白驼一身汗水,看那样子,它不知叫了多久,才唤醒了迷醉的我。
我说,讲故事不是我的长项,我会唱。我说,要是你们不烦,我就给你们唱那个贤孝《鞭杆记》。
后来,上师告诉我,那一夜,幸好有白驼和狗,要是那一夜没它们的话,我就再也出不来了。我更感激我的狗——幸好它没去投胎——它以它的方式保护了我。那些幽魂,想来是真的想留下我的,他们太孤独了。
听了我说的点滴,那些朋友都不过瘾。他们希望我讲详细些,讲一个来自阳间的故事。
我的心忽然抽疼了。
以上点点滴滴的讯息,都是来自阳间的传说。这传说,有些跟我的采访相符,有些却差得很远。
我甚至产生了留下来的冲动,多好的朋友呀!我的一生里,很少有这样畅快的相聚,但我知道,这念想很可怕,它会让我上瘾,要是它完全占有了我的心,我就再也出不来了。我着力地想那些让我牵挂的事,来帮我摆脱留下来的念想。最后,占了上风的,还是我的使命。我想,我不能让这故事,在岁月中永远地消失。没有我,那些世界,也许永远就没了。此外,还有许多事,需要我去做呢。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木鱼妹嫁给了马在波,他们并没有远离家乡,而是一直在家密修,多年之后,马在波成了地主,木鱼妹就成了地主婆。他们跟被同时划成富农的大嘴张要乐一样,列入“地、富、反、坏”的行列,成了“四类分子”。虽然他们年逾古稀,但仍是接受了多年的劳动改造。跟一般的“四类分子”不一样的是,他们在接受改造的同时,仍在修忍辱,并以此助缘,成就了道业。
采访结束了。
后来,也有学者著文考证,说马在波并无其人,说他只是木鱼妹按自己的期待创造的人物,就像她也会将自己臆想成杀手一样。不过,这种说法,遭到了批判。因为有无数的证据证明,马在波是实在的历史人物。此外,在西部,马在波和木鱼妹被认为是五大金刚法的成就者,受到了广泛的崇拜,要是怀疑他的真实,就等于否定了那个传承。在信仰层面,有些东西是不可动摇的。据说,马在波和木鱼妹的双修成就,就发生在沙暴之后的多年里,具体究竟在哪几年,也没个确定时间,倒是地点能确定:胡家磨坊。那所在,就更成圣地了,比传说中的它,更添了一层圣光。据说,马在波和木鱼妹找到了木鱼令,但没人知道那究竟是啥宝贝。
月亮透出了云缝,沙丘亮如白昼。整个沙丘上,挤满了无数的幽魂,都想参与进来。我发现,他们多是那些死于土客仇杀的人。我听到了他们的哭闹和喧嚣。他们也有无数的故事,他们不希望我离开他们。我很感激他们的真情,但我得回去了,我需要来自阳世的食物,那些压缩饼干,只能支撑到我走出野狐岭。
在上面的那些“相传”中,沙暴发生时,木鱼妹跟大嘴张要乐在一起,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跟马在波在一起。关于这一点,没人知道哪个是对的。有人认为,这说法可能源于大嘴张要乐,也许,他更愿意将他破相的原因涂上一层“英雄救美”的色彩。因为没有旁证,虽有很多人看到过大嘴张要乐那圆葫芦一样的脑袋,但没人将他跟木鱼妹联系在一起,想来是怕他亵渎了那个传说中的空行母。
我说,下次吧,下次吧。
在昏天暗地中,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天渐渐亮了些,飞沙也渐渐静了。那时,他们才发现,沙暴出现之前的那些沟壑早就平了。那胡家磨坊,差不多挂到胡杨树梢上了。沙暴后的野狐岭上,没有了蒙驼队,也没有了汉驼队,只剩下一峰骆驼和几个土眉土样的人。幸好,他们都是沙漠通,晓得很多救命的法子——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在以后再详细地讲——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们才走出了野狐岭。
我听到了无数不舍的呜咽,像大风掠过胡杨的树梢。
相传,那几人互相鼓着劲,打着气,搀扶着,就那样走着。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只知道,只要沙子在飞,他们就得一直走下去。幸好,陆富基带了一块酥油。他一直爱喝酥油茶,这一喜好,也成了那时的一个活命因素。饿极了,他们就含一块酥油。渴极了,就喝自己的尿。后来,自家的尿没了,他们就喝骆驼尿。你是否记得骆驼那独特的撒尿方式?对了,正是它,为把式们的饮用提供了方便。
于是,我噎噎地说,要是你们舍不得我,就来当我的护法吧,包括把式们、枪手们和所有的你们。
相传,胡家磨坊造得很神奇,“人”字形屋顶,利得像刀刃,据说那是用木头造的一个整体,它跟石磨是一体的。说是那转动的磨盘,其实是在抖动磨坊上的沙子。正是在磨盘的转动中,那从天而降的沙子才从磨坊上滑落,他们就踩着那落下的沙子一下下转圈。在一次次的转圈中,那磨坊也在升高着。在凉州的故事中,大烟客看到的那个一直在他的天空中转动的磨盘,其实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我听到了一阵欣喜的涌动。我发现,他们开始融入我的生命坛城。
相传,开始拽驼尾拽衣襟的人,有十个。后来,有几人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萎倒在一旁熟睡了。再后来,他们就被纷飞的沙埋了,他们当然没有痛苦。他们闭眼时,沙还在飞;他们醒来时,已到黄泉路上了。那几人倒下时,把式们总会喊他们,但声音刚一出口,就叫风沙带走了。转第一圈时,把式们还能看到倒下的他们;转第二圈时,就只能见到人形的沙纹了;转到第三圈,那地方就看不到人了。
那次采访虽然很圆满,但我一直没弄清我的前世是谁。我觉得,那些被采访者都可能是我。我可能是汉把式、蒙把式,甚至是骆驼和狼。只是,我不想跟三个人沾边,他们是豁子、祁禄、蔡武。就是说,我可以容忍自己是动物,但不容忍自己在前世里当过小人。不过,这想法虽然很阳光,却只是一个无法确证的意愿。我只能选择将来,我选择不了过去。我知道,一个个当下,都会成为过去。所以,为了我的将来,我会过好每一个当下。
相传,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昏黑里,天上降着无数的沙子,水一样下泼着,打到脸上,像皮鞭在猛抽。那几人就翻穿了皮袄,让那些毛去对付纷飞的沙子。木鱼妹没有皮背心,大嘴哥的皮背心就让给了她,他只是顶了一件外衣,后来,流沙打烂了他的外衣,他的脸就成了血葫芦。后来的大嘴哥没有鼻梁——只有两个大洞,没有耳朵——那儿是一道莫名其妙的肉棱,只有那个大嘴还像是他的。
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前世,会是马在波;但我最感到亲切的,是木鱼爸。至今,我仍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某种疼痛。每一触及,心就会抽疼。
按老祖宗的说法,齐飞卿和那几个在那场大沙暴中活下来的人,他们能够幸存,是因为他们相信了一个传说。在那个传说中,要求他们不能睡觉,不能休息,他们必须拽了那驼尾,跟着那个拉磨的骆驼一下下转圈。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转圈的意义,但他们仍那样做了。他们太累了,他们一人拽驼尾,其他人一个连一个地拽前边人的后衣襟。他们就那样串了,跟了那骆驼,绕着那石磨转圈子。
于是,在那个月夜里,我朝木鱼爸喊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失信的!
在三十年前的凉州,有着另外一种说法,说飞卿们之所以能走出那场沙暴,得益于神奇的胡家磨坊。
我很想听到木鱼爸的应答,不想却听到了一声狼嚎。那声音,悠悠地抛向天空,像一根长长的绳子。
他们的故事,在三十年前,还有人提及,那时节,我还是个孩子。三十年后,便是你去采访,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了。
感谢天降瑞雪,也感谢白驼找到的那些苁蓉,支撑我完成了采访,历经了好多天的跋涉之苦,我才走出了野狐岭。一年后,为了践约,我赶往岭南,多方周折,终于找到了木鱼爸提到的那个堵仙口——那儿已经变成了水库——找到那个非常平整的、很像汉白玉的大石。在石下的木盒里,有几本发黄的木鱼书。
把式们希望我也能讲讲留在人间的关于他们的故事。过去多年了,他们不知道人间对他们的故事有啥说法。事实上,人间的事儿太多,早听不到他们的讯息了。这时节,人们的关注点,已转到了非常实在的事上,很少有人在乎历史——而且,他们的这种历史,还仅仅是一段被岁月和时光掩埋的生活。
那夜,我没有回到住处。我打开睡袋,睡在那个平坦的白石头上。我希望木鱼爸来找我,但等了一夜,他也没有来。只有风扫石穴声,似在呜咽。
他们记忆中的胡家磨坊早就变了。时光过去多年了,因为风霜侵袭和岁月剥蚀,那磨坊,只剩些断垣残壁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篝火发出蓝幽幽的光,我看到了烤火的骆驼客。他们都显出了自己在野狐岭时的模样。就是说,在那次采访中,他们跟我有了真正的生命相遇。我们的交流,已不仅仅是精神交流了,更成了生命的相遇。他们紧紧地围在我的周围。我相信,他们真的太孤独了,他们当然很希望我留在他们的世界里。
倒是那老狼的影子,时时在我的生命里晃。
都说,行了行了,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忽然,一个声音怪怪地问我:你讲完了吗?接下来,该我讲了。
木鱼妹掩了口,哧哧笑了。
这声音,让我头皮发麻了。于是,我生起了巨大的疑惑:
大嘴哥说,木鱼妹的话太多了,能不能先夹夹嘴,让别人也过个嘴瘾?再说,你一个人咋能占几个角色,忽而这个,忽而那个。
我是不是……真的走出了野狐岭?
木鱼妺笑道,你管啥真呀假呀的,其实是真的也假,假的也真。
——2012年7月初稿于雪漠禅坛
飞卿说,你们讲的关于我的故事,是你们关于我的故事,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还得由我来讲。不过,我讲的故事,也只是我讲的飞卿的故事,是不是真的飞卿的故事,我也不知道。
——2013年9月二稿于雪漠禅坛
木鱼妹笑道,你呀,只要发生过,你就别管前后了。在作家眼里,只要是想到的,就是发生过的。
——2013年11月三稿于雪漠禅坛
他又说,咱们真是一群糊涂鬼,讲的故事,总是颠三倒四的,或是把后来的事讲到前面,或是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上。哥老会起事的事,究竟在沙漠之行的后面呢,还是在前面?
——2014年1月16日四稿于岭南
飞卿说,按你们的说法,我是该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