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野狐岭 > 第十七会 石刑

第十七会 石刑

那时节,我的脑子已经疯了,你看这叙述,带了点疯气吧?

我看到了从漠北来的风,它卷起了很多尘土,吹向人群。我很希望风再大一些,把那些幸灾乐祸的眼睛吹瞎。我发现,人们其实并没有愤怒,他们都很兴奋,像看大戏那样的兴奋。我不信,会有人为苏武庙里的这事愤怒。我不信。你信不?要是苏武真的来到这儿,人们也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他们根本不在乎跟自己没关的那些事。别人的屌长毛短其实是别人的事。他们在乎的,是有这样一个机会。于是,许多人希望她能骑木驴,或是被点天灯。骑木驴时,人们可以看到她赤裸的身子,虽然她的阴道被一个高高竖着的木橛塞住了,但人们还是能看到随了木驴乱颤的奶子。相较于木驴,点天灯会好看很多,你会看到那女人被惨叫着点燃了,吊在高高的秋千架上。女人的身上缠了棉花,棉花上又浸了清油,一点着,就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女人的叫声水汽十足,那爆燃的棉花火性味十足,二者相配了,就能带来一种水火既济的滋润,让寂寞的人们回味许久。有时,还能叫好几代人回味呢。我老是想起爷爷讲过的那个被点了天灯的女人,爷爷的叙述里充满了炫耀又充满了遗憾。他说孙子,你要是见了那点天灯的,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它。美中不足的是,点那天灯时,得用棉花裹了女人身子,就看不到更多的稀奇了。所以,两者相比,还是骑木驴好看些。于是,许多人都想看木鱼妹骑木驴。我不知道那些长老为啥选择了石刑,也许他们想让人们参与那行刑过程。在那时,这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教育。

在人们的呼唤中,木鱼妹经过了由无数视线交织而成的网,她像在糨糊里游动的鱼那样,有种缓慢的滞涩。我当然希望她走慢些,我不希望她那么快地变成一堆肉。在过去行刑时,有好几个女人都没了形状,成了一堆肉。因为,有好些不解气的人,在她没了惨叫时,还用大石头猛砸。对于死者来说,没有了囫囵身子,是一种可怕的凶死。在古代,有些人死时,最希望能留下个囫囵身子。这其实是最后的一份尊严。但许多时候,人家偏偏不愿给你这样的尊严。

我的心一阵阵哆嗦。

从人们的欢呼声中,我还听出了一种久违的期待。他们一定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其实一直在等一种理由,让他们去剥夺另一个生命。他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们用愤怒掩盖着那种兴奋。他们像看到了鲜嫩婴儿的饿狼那样吧嗒着嘴。吧嗒声里,有种狂欢节的喧嚣。

她被几个族丁推搡着,走向苏武山上的那根木杆。那是专门为执行石刑而立的。以前执行石刑时,也在这儿。自打我懂事的时候起,这儿砸死过十一个女人,木鱼妹是第十二个。这数字,很熟悉,会让我想到十二使徒。我听到了人群的欢呼声。砸!砸!砸死这婊子养的!这是那时的乡村常常听到的骂声。许多时候,爹骂女儿时也是这样。

我于是知道,木鱼妹死定了。

那些兴奋——不是愤怒——的人们将木鱼妹绑了,是五花大绑的那种。这是当地流行的一种绑人方式,用一根长绳子,沿后脖先缠了两个胳膊,再将它们拧到身后,对,就那样。木鱼妹的头发被剪了,因为它影响了人们看到她的面容。兴奋的人们非常想看那张女人味十足的脸。木鱼妹眯了眼,露出一丝儿笑。我相信她会笑的,像她唱木鱼歌时那样,脸上有种迷醉的笑。虽然她挨了很多打,但我看不出伤痕,当然也跟我不想叫她受伤有关。以前执行石刑时,挨打的人会被蒙了头。这回没有,人们更愿意看到那张女人脸上的痛苦。一蒙脸,就没那么刺激了。

4

我的眼前,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幅画面: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木鱼妹被绑在柱子上,柱子上有一道血红色的幡在飘扬。那是用来辟邪的。事情结束后,它会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布,发给扔石头的人,他们会将布条拴在纽扣上,或是挂在家里的门锁吊上。这样,被砸死的鬼魂就没法找你的后账了。

我想了很多法子,但发现,都没用。首先,没人愿意理我。虽然关我的房子门口有站岗的,但他们都不理我。无论我叫或是闹,他们都不理我。我面对的,仿佛是一团气体。叫闹了一阵,我就没辙了。

在行刑的那天早上,人们从荒滩上拾来了很多石头,有大的、有小的,有方的、有圆的,有红的、有黑的,有花的、有不花的。它们堆在刑柱的不远处,供愿意行刑者随意选用。用刑之后,这些石头,会直接堆在那堆肉上,形成坟堆一样的东西。在凉州传说中,石刑中使用过的石头,是最有煞气的。有了这堆石头的镇压,那些女鬼早就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了。若是将来你家中不利顺时,你也可以在这堆石头上选块结实的小石头,你跪下,磕个头,祷告几声,然后拿了那石头回家,将它丢进炉火烧红,然后放入装了头发的铁勺,你就猫颠狗窜地在你的屋里转,一边浇些醋。那团可以驱鬼辟邪的酸气就腾起了,带点儿酸,带点儿焦,带点儿其他的怪味,——对了,那块石头,是醋弹神。在所有能当醋弹神的石头中,那砸死了女人的石头最有煞气。

那一日,是我一生里最难熬的日子。

代表家府祠的一位长老开始讲话了,他的话当然很牛。以前,他老是这样讲话。在整个家族里,他充当的,相当于藏地寺庙里的铁棒喇嘛那样一个角色。他脸色铁青。他天生就那样,所以,他说那些话时,定然会显得义愤填膺。这是他生活里少有的能长脸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权势发挥到了极致。

行刑那天,苏武山上的人像搬家的蚁群一样多。我估计全县的人都来了。这号稀罕事,不是谁想遇就能遇到的。那天,我被关在家府祠里。本来,我也要陪杀场的,但因为我是马家的后人,考虑到马家的面子,就被关在里面。

他的话很长,简而言之,一般有如下内容:

我给能见到的所有人都下了话,我希望,不要那样对待木鱼妹。我一遍遍地说,她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逼的她。你们可以判我强奸了她,她是受害者。但没人理我,只有一人笑道,少掌柜,你不用说了,人家在窗外听了半天了。那讨吃女人说的那些骚话,都传遍全城了,咋是强奸?

你个驴日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讨吃,竟然在神庙里勾引良家少年。真是无耻!你咋能干出这种事?你屄痒了,拿块石头去蹭,或是拿个火钳去捅,你勾引人家良家少年干啥?你把他的一生都毁了。你个婊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少年,叫他以后咋做人?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配吗?瞧,你还笑呢。

对我的处理方式,是关进家府祠,三天不准进食,再带回家里,严加管教。

然后,他定然会上前,狠狠地扇耳光。

这方式,流行于许多地方,多对付奸妇,几千年了。它的好处是,谁都是行刑官,你只要愿意,就可以投出属于你的那块石头。以前,我看过一次行刑,好些年轻人用投石的准确与否,来进行比赛,输了的,买酒买肉。

在我见过的好多次里,他都是这样。

家府祠的决定是:将那个勾引良家少年的婊子讨吃用乱石头砸死。

我看到木鱼妹的脸了,她仍像唱木鱼歌时那样,虽然嘴角里有了一缕血,但她仍是很美丽。怪,我咋就觉得她美丽呢?我承认,我真的是爱上她了。虽然惹下了很大的麻烦,要是时光倒流,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个时候把持得住。那时,我并不是没想到后果。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但没办法,我的心不听我的话。原以为修了那么长时间的行,修得差不多了,可一遇到她,心仍是不听话了。

判决结果出来了。

人们开始拣那石头,人们兴奋地选择石头,他们像过节那样开心。我多希望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不忍和悲悯呀,可是没有,他们只有兴奋。我想,你们兴奋啥呢?砸散了她的骨肉,夺了她的生命,你能得到啥?我很想问,但他们的笑声一下子就淹了我的声音。我明白,嗜血是人类的本能。

3

那堆石头很快就没了,抢到石头的人都举了石头欢呼着。有些人又在四下里找。还有人在以前执行过死刑的石堆上拣,这不合规矩,也没人去管了。

我只能闭上眼,心里想,由你们折腾吧。

石柱旁的另一个石堆就这样被人们拣没了,露出了里面的一堆零乱的骨头,那些骨头早就散得不像人的了,非常像狗骨头,也像猪骨头,但就是不像人骨头。我闻到了一股尸臭味,只有这臭味,才让它像人骨头。据说,人的尸臭最臭了。那堆骨头用那独有的臭味证实了它曾属于一个女人。

那些长老们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处理办法。近些年来,他们还没处理过这么大的事呢。以前,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惩戒过一些不肖之子,将他们逮了来,扒光衣服,用柳条抽他们的脊背,还要叫挨打者摆上酒席,当众向长老们保证以后不再这样。我很想看到马四爷,因为要是他参与此事,对木鱼妹的处理也许会宽大许多,但我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本家的其他长者。也许,我做的这事,也让他们无脸见人了。

我记起,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嫁的,是个驼把式。那人走了三年,没音没信,这女人就跟村里的屠汉私通了,没想到,某个深夜,她男人回来了。她男人本来不想执行石刑的,但许多骆驼客都撺赶他,他们怕自己的女人也会在他们外出时干这事,就坚决要求执行石刑。于是,一群愤怒——这回是真愤怒——的骆驼客就一起蜂拥了去,将这女人砸成了肉酱。

我没有看到爹,但我能想象他听到这事后的心情。以前,他为我找过很多媒婆,托她们找了很多出色女子。他一定想不通我看不上她们,却会钟情一个讨吃。我想,由他去吧。对爹,我没有太多的内疚,他经了太多风浪,这事,他能扛过去。

不准乱拾!不准乱拾!驴撵的!那个乡约在吼。

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些想去拣压在另一堆骨头上的石头的人就讪讪地笑了。

我更担心的,是木鱼妹。她的长发散乱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以后面对的,会是很可怕的事。以前,族里处理过一个奸妇,是骑木驴,将她脱光了,叫她骑在一个木驴背上,四面游街。我发现,人们都喜欢这种把戏,要是那些族里的长老坚持这样,木鱼妹可就惨了。

行了行了。就这,够用了。你们想把她砸成肉泥呀?

我没有劝妈,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这一切。无论是族人还是谁人,你想出啥招也罢,我都认了。我做了这事,受便是了。

5

我知道,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因为,这事叫人闹大了,想压也压不了。族里如何处理这事,哪怕处理得好一些,单经受那处理的场面,对妈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人们挪开了一片空地,举石头者到了一边,另一边留出了较大的一块空地,以防那飞向女人的石头飞向那些看热闹的。好些族丁们都举了矛子,阻挡着想一扑一张地前挤的人流。我还看到,几个混混在打赌,看哪个先砸到女人的头部。这也是以前常看到的事。还有人在赌女人能耐住多久,还有人备好馒头想蘸食鲜血和脑浆。一个男人指着木鱼妹给几个女人“上汤水”。在凉州方言中,这“上汤水”,是思想教育的意思。我明白,他其实是在教育自己的女人,但我知道他自己却有好几个贼女人。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各色各样的心思。怪的是,我全知道了。别问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俱足了神通。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了。

我最难受的,是妈妈。她的天塌了。妈显得很老了,她一直就过得不开心。爹老是闹些花事,妈也不闹,却总是阴着脸。每次听到爹的故事,妈就会呕吐。她会吐出许多牛涎水一样的液体,吐了几次,就老是心口子疼。想到对妈的打击,我很难受。

好多人都举了石头等着那行刑长老发布命令,他的命令是他手中的石头。他那石头一扔,就会有千万块石头飞向女人。那飞向头部的小石头,会在木鱼妺脸上砸起青疙瘩,要是用力猛一些,就会砸出一个洞,那洞里,先是渗出血,后是流出血,也可能喷出血。那些大石头就不好说了。我亲眼见过一块大石头,一下就掀去了一个女人的天灵盖,那石头很像马蹄,那力道也跟纷飞的马蹄相若。你知道马蹄的力量多大呀,要是那马用足了劲,向后一踢,正巧踢到你的天灵盖上,一块骨头就会应声飞出,你信不信?那时的人还很善,一般不叫使用很大的石头,否则,要是有个大力士,扔一块斗大的石头,半个女人就马上没了。只允许使用小石头,是想叫那种行刑场面持久一点,由闪电战变成持久战,这样,就会有许多女人受到教育。

家府祠里挤满了人,气氛很热闹,像过年似的。老爹有着好色的名声,我这一来,子承父业了。听,有人正在说呢:“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呵呵呵,哈哈哈,热闹到顶点了。

我发现,那些举石头的,多是男人,几乎没有女人。在以前的多次石刑中,也多是男人,是不是有人规定不准女人参加?不是。没人规定,但女人多不参加。当然,是不是说女人善良?也不是。因为,看到那些男人行刑时,有些女人会脸色发白,很多女人会笑,有种欣赏马戏的神情。没办法,都这样。小时候我也这样。我也像看马戏那样看在乱石下惨叫的女人。那时,我根本想不到,这种可怕的刑法会跟我有关。昨日看别人,今天人看我,啥不是这样呢?

记得某次开示时,上师专门谈过这一点,他说,你别的没啥,你家豪大富,不可能在财上出问题。你将来,要是出问题,肯定会出在色上。你一定要守戒。这成了我多年里真正遵守的一条重要戒律。但没想到,我还是在色上,被人抓住了把柄。

我以为那举石的人群中会有我的母亲,可是没有。自那天我说了“妈你要怪就怪我”之后,我就没有见过母亲。我知道她很痛苦,很丢人。她没脸见人,我也没脸见她。我多想化成泡沫,从世上消失,不,不是泡沫,是轻烟,我很想像轻烟那样消失。

他们会骂我伪君子、骗子等等。这是最让我懊恼的事。

有人已经备好了石灰,那是等女人变成肉酱时,往上面撒的。据说,这样可以压了那日后可能腾起的臭气,也防止瘟疫。据说,多年前的某次行刑,招来了瘟疫,村里的许多男人死了,多是扔了石头的。有人说那是瘟疫,有人却说是女鬼的报复。此后,每次行刑之后,都会朝那摊模糊的血肉上撒石灰。

那时节,我还想在将来弘法呢。但我明白,出了这事之后,谁还相信一个在神庙里跟讨吃行淫的人呢?

我嗅到了石灰独有的那种味道,我相信木鱼妹也嗅到了。她似乎应该哭叫,以往,那些受刑者总是会哭叫,或是哭骂,或是挣扎,总之你不该像现在那样木然,或是坚强。那些看客们需要你的配合,你最好的配合,就是表示你很怕这种刑法,你要是咬了牙,不哭不叫,那些看客会不过瘾的。我很想告诉她这一点,但我想,随你吧。我当然希望你不要哭不要叫,你就那样笑着,望着那飞来的一块块石头,把微笑定格在人们的心头。

不过,即使心中有这种智慧在观照,我还是明白,这辈子完了。这世上,栽在女人身上,是最不值得的。因为,它可以染黑你的一辈子。

我看到第一块代表命令的石头飞出了,它砸到了你的额头,力道并不大,额头只是青了一块。但随后,一块很大的石头呼啸着飞向你,稍稍高了一些,将那柱子砸得晃了几晃。我看到,你的脸上显出了一些怕意,你定是被那声音惊住了。接下来,我看不到石头了。我看到的,是一群群纷飞的乌鸦,它们啸叫着,扑向你,啄去你的肉,咂着你的血,它们完全盖住了你。我看不到你的形象了。你的头垂了下去,你的被他们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在了你的脸上,你的形象显得很不美好了。

当然,我还知道,无论这事如何闹到天大,它也会很快就过去的。因为恒常的观修,我常常发现一切在泄洪般远去,包括我的生命。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明天起来。所以,我知道即使面对多大的事,你也留不住它。

停下!停下!我听到一个人叫了一下。他走上前,手一拧,把你的那些头发拧成了一条绳,缠在了捆你的绳子上。我知道他们都想看你的脸,看你挨了石头后的惨相,听你的惨叫。开始时,他们都没有往你脸上投石,他们想看着你的脸投石,其心理,跟看着你的脸强暴你一样。那些强奸妇女的暴徒最喜欢在光地下看着女人行施暴行,女人越叫,他们会越加兴奋。他们也一样,要是蒙了你的头,就没这么快乐了。

木鱼妹看到的静气,便是我这种心理的产物。

所以,那些乱石,先是击中你的脚,也击中你腿,更多的,则是击中了你周围的空气。

我们被带到苏武殿,又被带到家府祠。当我看到人们想将此事往大里闹时,我就知道有人在策划这件事。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把我弄臭自己会得到更大利益的那些人。那些人有很多。没办法,少掌柜有时是一个靶子。我们户大,有好几房。每一房都会有一些眼红我的人。我不想一一去追问。我只是想,当我做了这事时,就直面承担后果吧。这世上,自作自受是一条铁定的规律。

这种情景,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

对这事,胡旮旯显得很生气,但胡旮旯的生气里,演戏的成分很多,仿佛是他应该生气,而不是真的生气。他提议,打木鱼妹一顿,赶走就行了。我知道他想保护她。但那些老人不同意,他们搬出族规里的好些条款。我知道,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是悄声没气地处理了,也就没事了。可有人,偏要往大里闹这事,胡旮旯想压,也没了理由。

他们像猫逗老鼠一样,对你捉捉放放,偏偏不叫你利索些死去。

是的。即使在那个时候,我心中的木鱼妹仍然是太阳。虽然,要是我知道这事会败露的话,我可能会有另一种选择,但我心中仍是爱她。没办法。爱是一种可怕的病。怪不得,老祖宗叫它情魔呢。

后来,他们玩够了,那几个打赌的混混,才将那碗口大的石头砸向你的头部。

你可以想象以前那些一见你就卑微地笑的男人和女人,此刻正扮演着道德审判者的角色,朝你脸上吐唾沫。他们发出各种怪声。他们刚刚可能做了各种坏事,此刻却扮着正人君子。你会想,他们有什么资格审判你?他们只是一团团游荡在墓地上的鬼火,却想审判太阳。

那很准的一击,招来了许多喝彩。我知道,他这一下,一定会赢得一碗牛杂碎的。

我懒得再叙述那场面,你可以想象的。

最后,更多的更准的石头飞了来,你的身子渐渐瘫了,你像皮条一样萎在柱子下。最后,那行刑长老走上前来,用刀子割了绑你的绳索,以便叫那更多的石头把你砸成肉泥。

我忽然从天堂掉到了地狱。那些喷向木鱼妹的唾星,其实也喷在我的脸上。

然后,那飞扬的石灰,会掩盖了方才的一切。

但我也知道,出了这种事以后,这辈子可能真的就毁了。在这个小城里,没人再去尊重一个在神庙里行淫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有着修行人的外衣,跟这个人行淫的,还是一个讨吃。

这一幕,我已经看十一次了。对所有细节,我都熟悉了。

我做了啥事,就得承受这事带来的所有结果。

二、大嘴哥说

这也是因果率的再一次示现吧。

那次刚进城,我就听说了这事。我像叫天雷轰了一下,心想,马少爷,你啥女人看不上,单单跟她做这号事。少爷,你的人丢大了,这口菜,我能吃。你吃了,真失格了。

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我镇定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你做了,就得承受结果。

开始,我很想拿把刀捅他们,但又想,你是谁呢?人家不是你的女人不是你的妈,你凭啥动刀子?这一想,气也就顺了很多。

2

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木鱼妹。这号事,有规矩摆在那儿。

后来,这事真的成了我一辈子都不能洗清的污迹,直到我实现了另一次的升华。

我不知道该去找谁,虽明白该叫飞卿知道这事,但来不及。要知道,去那湖里,路很远,一来一去,事儿就耽搁了。

因为,对于我的生命来说,那代价,真的是太大了。除了世俗的那些之外,我的损失,还有出世间法的。

直到行刑那天,我还没想出法子,但我约了几个兄弟,要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就像劫法场那样,来上一手。谁知,临到现场时,看到来的人多,那几人尿裤子了。也难怪,人家只管将对付木鱼妹的石头扔向你,你就成肉酱了,还想劫法场?

我当然想不到,会有人盯着我们。后来,我也追问过自己,要是我早一点料到那天会出事,我还会不会跟她那样?回答是:“不会!”

我也害怕,说真的,你别看我走棍厉害,胆子却小,上回打巡警时,我也像木鱼妹说的那样,没有斗志。没办法,一见那些穿了官服的,我的骨头就软了。这毛病,一直没改过来。

所以,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成了扑向火的飞蛾。我真想在那激情的火中,被焚毁。

那天,我爹妈也来看热闹了,他们没发现戴着草帽的我。爹妈老了很多,在他们眼中,我丢了他们的人。他们也怕官,他们最不希望我招惹官。我也不希望自己招惹官,但没办法,你不招惹官,人家官要招惹你。人家的手要往你的喉咙上掐,你总得挣一挣。那些年,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平,我当然想改变这种状况。我当然希望推翻清家,但我没想到,推翻清家之后的日子更难过。民国也罢,再后来也罢,我并没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世界。没办法,我这个孤鬼,圆睁了眼,百十年了,也没看出一点亮光来。

在我们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接触之后,我也产生过懊悔。我甚至想远离这种比所有力量都强大的诱惑。我发现她也一样。我们都不看对方。那几天,我将观修的时间延长了很多。我坚持不让自己去想她。但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安然地入睡了。一想没了她,我忽然觉得失重了。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安详了。

第一块石头飞向了木鱼妹,接下来,会有无数的石头飞向她。她虽然会点气功,但肯定挨不了多久。那时,我感到自己无力回天,她的死是必然的。以前,娘家有钱有势的奸妇都死在乱石下,她是啥,她不过是一个百姓眼中的讨吃,而且勾引了马家少爷。那是多好的一个少爷呀,玉树临风,多少姑娘梦中的情郎,多少百姓都希望有这样的女婿,你那样了,能不死吗?

所以,我惊喜地接受了它。

瞧,人们手中的石头,都蓄势待发呢。

你们当然没有看到过她唱歌时的那份圣洁,她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圣光。她的声音也充满了磁性。我甚至忽略了她唱的内容,单纯地听那声音,就让我进入了一种过去不曾进入过的境界。我觉得,我的生命里,有一种东西被唤醒了。

又一块石头扔向了你,又是几块,又是十几块。我知道接下来,会是无数的石头。我知道你马上要变成肉泥了。我急出了一头汗水。我应该跳出来,是的,我要跳出来。我正要跳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刀下留人!我一看,原来,是胡旮旯骑了骆驼,边抡鞭子,边喊话。

那时,胡旮旯也说她是空行母。我也按抄本经典上的要求观察过她,她确实具备莲花空行母的特点。这成了让我接受她的重要条件之一。要是没有这一点,她单纯的唱歌还不能动摇我的信仰。

那“刀下留人”的喊声当然不妥。那时节,没人用刀的。但胡旮旯一喊“刀下留人”,大家就住了手。因为,在贤孝中,许多忠臣快要死时,若有人喊“刀下留人”,后面的故事就可能大快人心。

你们说,她是不是我的空行母?

胡旮旯到了跟前,下了驼,说天地爷爷,你们差一点惹下大祸,你们知道不?这丫头的肚子里,可有马家的骨肉啊。她怀了马在波的娃娃!

我不管她过去是不是当过乞丐,我不管。我甚至不管她是不是刺客或是杀手。这是跟我不相干的一件事。我那时的心中,她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我倒是真的将她当成了空行母。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真是我命中的空行母。因为她激活了我作为男人的一种激情。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见过很多女子,有些也被称为美女,但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她们打不破我的那种被罩入玻璃罩中的感觉。打碎那罩子的,让我感受到一种新鲜人气的,只有她。

人们骚乱起来,好些人问:真的?真的?

当然,对木鱼歌,我也确实有兴趣。我对它的兴趣,跟对凉州贤孝一样。我并不认为它比贤孝好,我明白它是凉州贤孝的另一个种类。当然,你也可以说凉州贤孝是木鱼歌的另一个变种,它们其实来自一个母体:善本小说,或是敦煌变文。我承认,它吸引了我,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个唱木鱼歌的女子。

胡旮旯说,当然是真的,我能红口白牙骗你们吗?她有罪,娃儿可没罪。能不能叫她生下娃儿,你们再用这石刑?

开始时,我的理性还能抑制那种冲动和新奇,我总是用一种学过的东西,比如白骨观啥的去消解它。有时候,它确实也能消解,但力量很有限。我只能用越加精进的修行去替代它,也确实能替代,但力量仍然很有限。糟糕的是,在观修我的本尊时,她唱歌时的那种神情会顽强地闯入脑中,代替我观修的本尊。那时节,我修金刚亥母法;后来,由于她鲜活的入侵,我根本无法观想金刚亥母的形象;再后来,她就成了金刚亥母。那时,无论我行住坐卧,我都能看到她的形象,她总是那样鲜活地笑着,唱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歌。

那长老圆睁了眼睛问,这是真的吗?你可别乱泼脏水。

所以,那唱歌的木鱼妹一下子激活了我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你称之为诗意?是,也不是。更多的,是一种生命本有的激情,是的,本有的。在过去的多年里,它一直沉睡着,那一天,它忽然醒了。我睁开了迷蒙的眼,终于看到了一个迷幻的奇特的世界。

胡旮旯说:当然是真的。我红嘴白牙骗你干吗?我号过的脉,哪有错的?那可是典型的滚珠之脉啊。这脉,我号一百个,会有一百零一个准的。

那天,当我看到唱木鱼歌的她时,我就产生了那样的感觉。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非常熟悉的那种感觉,或是光,或是一种圣洁,或是一种女性独有的美。说真的,要不是她唱歌,我还真看不出她有多出色。世上的女子,无论多美,都不过是五官的组合,就算她美,能美过花吗?呵呵,瞧我,那时,相较于家乡的那些女人,其实我更喜欢花。因为看到那些花时,我有一种感觉,看到那些女人时,我没有。

远远地,一人吼问:马二爷知道吗?

我喜欢的女人,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我一直向往着她,她不是女神,但比女神高贵,比女神可爱,比女神鲜活……总之,我有很多模糊而清晰的要求。我一直在找她。我的条件其实也很简单,我一见她,就知道:对,就是她了。

当然知道,我就是从他家来的。马二爷说了,要真怀了孩子,他就认了。他说要真是那样,他孙子也认,媳妇也认。他要是认了,这事儿,就不算啥了。人家弄人家的女人,关我们啥事?呵呵。

我的生命很珍贵,为那种女子浪费生命,是不值得的。

那长老忽然发怒了,你这号屁,为啥不早放?

我也想女人,当然,我在想我向往的那种女人。我不喜欢家乡的这种女人。我不是说她们不好,而是她们有太多的附加条件。在她们眼中,我是少掌柜。当我面对她们时,我常常能听到她们心里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大多很实惠,是可以折算成某种物质的。所以,我没有爱过她们。

就是,就是。那些选了称手石头的汉子扫兴地扔下了石头。

我不是圣者,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当成圣者。我只是一个向往圣者的人。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圣者,我努力地向这个方向走,而且是认真地不欺骗自己地走。仅此而已。

胡旮旯笑道,我得先告诉马二爷呀。要是人家不认的话,我敢说这话吗?

那时节,我没有啥“静气”,而是晕了。

三、马在波说

我跟木鱼妹在苏武庙的事被发现后,我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晕了。

你当然不知道,此后,家里就乌烟瘴气了。

1

妈整天在哭,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宝贝儿子娶一个讨吃,我丢尽了她的人,伤透了她的心。她明确表示,要是我娶了她,她就去上吊。爹则成了雷神呼噜爷,时不时就发威,他当然也嫌我丢人。我想,他更恼怒的,其实是我的选择,我拒绝了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我这一出事,等于也叫她们看笑话了。许多人大跌眼镜,说了很多难听话。

一、马在波说

不过,爹毕竟见过世面,他的怒火很快就熄了,至少在表面上熄了。他发现,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解决了。他总是担心我出家,我也一直想出家。这成了我拒绝那些媒婆的主要原因。我这一出事,爹就松了口气。虽然他没说啥,但我能觉出他松了口气。胡旮旯偷偷说,他告诉爹木鱼妹怀孕一事时,爹竟隐隐有意外之喜。看来,我的想出家,真成了爹的心病。

缓了一阵,觉得体力恢复了些,就裹好皮袄,开始持召请咒。

当然,爹说他“认了”,也许是为了救木鱼妹。在过去的多年里,爹有好色之名,但也与人为善,做了很多好事,帮了很多人。你不要以为好色的人,就一定是恶人,有许多好人也好色。哪个正常的男人不好色呢?

我发现,那盏绿灯离我近了许多。我希望狗能出点声音,把它惊远些,可狗一直没有出声。

所以,我发现,爹真的是“认了”,他是真想把木鱼妹接到家里来生的。但妈不同意,其他的叔伯和兄弟也不同意。我们住的这宅子,是老宅子,上百年了,他们不想因为一个讨吃叫人耻笑。后来,爹面对的,是那些叔叔和伯伯们。

我知道,这样子,我熬不了多久。

一个最有杀伤力的追问是:你咋知道,那讨吃怀的,是马在波的种,而不是别人的野种?

回到住处时,我已经累垮了,躺在沙上,许久才缓过来。因为走路的原因,虽在冬天,倒没多冷,走得急时,反倒有汗了,此刻一静,身子一下子凉了。

这当然是个大问题。马家不能把一个野种引进家门。

干渴仍疯狂地裹向我。

爹问我时,我当然肯定了这一点。

吃过早饭,我大致记了一下前夜里采访的要点,就四下里去找水,明知道找是没用的,但也不能等死吧?除了找水外,我最想找到的,还是肉苁蓉、锁阳之类,这是可能的。在沙漠里,只要条件适宜,就会长这类东西。这成了我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根据经验,有水的可能性不大,但沙生的一些多汁的植物,想来会有。既然我找到了一些,就会找到另一些。我尽量选择去一些沙土相间之处,锁阳一般会长在那儿。当然,锁阳的生长,除了土质外,还需要其他条件。再说了,便是这儿真的有锁阳,它们还待在土里,我又没气力去广泛地挖寻——时令到了时,有它的地面上才会出现裂缝;时令不到时,我看不到哪儿有它——就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找苁蓉上了。没想到,我跑了多半天,搜遍了许多柴棵,不但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反倒将皮囊里的水也喝得只剩下几口了。

解决了这问题后,爹就显示出他过人的天分了。首先,他对我说,娃子,以前,你成龙变虎,由你说了算。但这次,你要像个男人那样担当。我可不管她是啥人,讨吃也罢,啥人也罢,都是人。只要尾巴揭起来是个母的,只要你跟她有过一段不清不干的关系,你就得娶她。以后,你再也少放那种出家的屁了。

早上起来,我仍是觉得很渴,就多喝了几口水。

妈却直了声朝他吼,你个老不死的,你咋能想出这号心?我的娃子,咋能娶个讨吃?老娘一想,都会发呕。这种屁,以后你少放。

有苁蓉时,水用得也少。驼呀狗呀,只喂些苁蓉就行了。苁蓉那丰富的汁液补充了身体需要的水分。一没了苁蓉,就很难支撑了。

你咋不问问你的爹爹,咋干下这种事?他做了这事,他不受,谁受?

水越来越少。

那些天,家里时不时就会响起这类吵架声。呵呵,这两人吵架的调调儿,很熟悉,是不?

——驼户歌

我当然听爹的话。说真的,开始时,我有过一段时间的失重。因为这事,我的很多东西变了。以前,我的心上哪放过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不得不面对以前我从不愿面对的很多事。

才不是个营生……

我感到从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懊恼。但同时,我也算真正地理解了爹。我第一次发现,他身上,有种我以前没发现的东西。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家里的争吵,一直没断过。家里来的人,也没断过,更惹来了很多唾星。

全家子,他哭的,泪水淹死人。

有人甚至想出个办法,把木鱼妹做了。爹一听就笑了,说要是我有那念头,那天她就死在乱石下了。我为啥阻挡?我想,不管咋说,人家也是一条命。能救了,我就救一下。再说,她毕竟怀了马家的骨肉。

眼看的,命归阴,赶紧送上门。

后来,妈松口了。她说,这事儿,由天断吧,要是她生下个男的,我就认这个孙子。要是她生个丫头片子,我就不认。

病重的,难起身,有谁来照应?

妈这句让天断的话,让很多人认可了。都说,那就叫天断吧。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九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