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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会 追杀

同样,我眼中的飞卿也不是民族英雄。他也怕死,也好色。我还同他一起去过河西大旅舍呢。见到那些一笑一嗲的女娃,他也很开心。这一切,跟我心中的民族英雄相去甚远,但你们说他是民族英雄,那他便是了。

你是啥并不要紧。只要看你的人认为你是啥,那么你便是啥了。

2

我想,即使你不是圣者,也不要紧。

在野狐岭的那时,我最想做的事,是杀了那疯驼。

你要知道,侍者眼中是无圣者的。我虽然不是你的侍者,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看着你撒尿、打喷嚏、放屁。我还老是记得你小时候偷过人家一个萝卜的事。我无法将你跟传说中的圣者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因为,它已经咬伤了两峰汉驼。那疯驼像影子一样,不定啥时候,就会飘了来,真让人防不胜防。可怕的是,我发现它咬伤的那两峰汉驼也带了疯气。时不时地,就噙了一嘴白沫子,赤红了眼望人。虽然它们还没有咬人,但那阵候,也距咬人不远了。我不知道褐狮子的疯症传不传染,要是传染的话,被咬的那两个也会成褐狮子。你咬我,我咬你,要不了多久,整个驼队就毁了。你一定听说过害群之马的说法,要是马群中有一匹坏马,就会将整个马群带坏的,驼队也一样。我最怕的是,要是褐狮子的伤诱发了它身上的瘟疫,那它的每一口咬,都会是一个要命的咒子。

少掌柜,你可别生气。

我打定主意,先整死那疯驼再说。

我不知道,谁看到的野狐岭,才是真正的野狐岭?

我知道巴特尔仍会反对这事,他总是不相信我们说的关于褐狮子的一些讯息,他说他不信褐狮子会咬人。他的理由是褐狮子一直待在他们的草场上养伤,从来没离开那儿。他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记得你说过: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野狐岭。

但我管不了太多。每日里,我总是提一把火枪,找那疯驼。我在枪里装了打狼用的钢珠。我严阵以待。但怪的是,我寻遍了沙洼,却找不到褐狮子。后来,我去了蒙驼的草场,才发现,褐狮子真像巴特尔说的那样在养伤。它半眯了眼,卧在沙洼里反刍着。那模样,老实极了,分明是个养伤的老驼。我知道它在伪装。我想,你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你只要再撒一次疯,我就现场毙了你。

我也不想怀疑你说的那些奇遇。

那些天,飞卿很是着急。他急着要到达目的地,急着弄到军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的。从凉州贤孝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什么样的革命,都是赶走乌龟,迎来王八。那些革命者,总是在革命成功后,变成另一个独裁者。有时候,那后来的暴君,甚至比前一个更坏呢。我们不说太远的,只说元朝和明朝。那朱皇帝杀功臣时的那种血腥,绝不是元朝的蒙古人能干出来的。每次听瞎贤们唱《明英烈》时,我便想,要是徐达、常遇春、蓝玉们知道自己扶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屠夫时,他们还会不会造反?你不用笑,这是个必须追问的问题。不然,几千年里无数仁人志士的血,就白流了。虽然我也算烈士,但我并不盲目。

只是,对于你说的那些野狐岭的神异,我倒没啥怀疑。我确实在野狐岭见过一些奇怪的地貌。不过,也有人说,野狐岭四顾沧桑,并无人烟。谁知道呢?

所以,我的对手,总是阶段性的。

那时,你要是真的出了啥事,我们如何向马二爷交代?——不,驴二爷是木鱼妹叫的,我们叫马二爷。

现在,我只想收拾了那杀人的疯驼。

不过,当时,我倒是真以为你去了胡家磨坊里闭关呢。因为你以前老是闭关,我们倒真的放心了。我们没想到,你竟然有过这样一种经历。

怪的是,从蒙驼的草场归来后,又一峰汉驼受到了攻击。那驼的大腿上被撕去了一块肉,正在直了声叫。

那时,我才会感谢他的那种寻觅。要是没有他在野狐岭的寻觅,就不会有后来的超越,也不会有对我的救赎。

你是否听过骆驼的惨叫?那撑破嗓门发出的直杠杠的声音,实在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现在一想起,我都有种尿道发紧的感觉。

真正的圣者是出世间的,他是远离了空间、时间等分别的一种伟大存在。

一见我,祁禄便叫:褐狮子!还是那个褐狮子,嘿,那是活脱脱的一个黄煞神啊。

后来,我却理解了他。我相信他是圣者。因为在我被砍了脑袋后的某个瞬间,我见到了他。他的头上有圣光。那时节,我才相信,他是一位真正的圣者。

这是啥话?但我明白,他说的黄煞神,不是汉驼驼王,而是指一种传说中的凶神。我觉得奇怪,问,你们没看错吧?方才,我还看到褐狮子卧在沙窝里养伤呢。

以前,我一直以为,少掌柜得的,是一种妄想症。

我一说,祁禄就嚷嚷道,不可能。明明是那褐狮子。它旋风般卷了来,一见它,好些驼就炸了。一个跑得慢了些,就叫它叼去了一块肉。

1

蔡武说,我还看到它一边大嚼,一边品味似的拌嘴呢。

三、陆富基说

祁禄强调说,真是褐狮子,我还看到它血糊糊的裆部呢。

我非常勉强地踩上了一处实地。我的脚踩上大地的那一刻,那滑筒忽然裂成了碎片。它们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起,飘向未知。

我笑了,瞎说,这么长日子了,伤口早就好了,哪有血?

溜索向岸边滑去。我看到了很多树,我都叫不上名字,都显得怪怪的。真是奇怪。峡谷那面,是干焦的黄沙。峡谷这边,是成荫的绿树。

蔡武说,有血,我们都看到那血呢。

日头爷不见了,也许是落入了西山,也许是被云雾遮了。天白孤孤的,透出一种青色。

我问,会不会是另一个疯驼?

我后来想,也许是我发愿的原因,得到了护法神灵的帮助,我才终于到达了对面。

蔡武说,不可能。那褐狮子,烧了灰我也认得的。

最致命的,是我发现,那溜索慢了下来,它仿佛要在缆绳的中端安营扎寨。要是它停滞不前的话,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挂在溜索上变成干肉,像藏人晒的干肉那样;要么我掉入水中,成为鳄鱼口中的美食。那个瞬间,我理解了唐东喇嘛,他曾亲眼目睹过有人从溜索上掉入了江中。那个瞬间,他便发愿,尽一生之力,在险峻的江河上造桥。我于是发愿,要是我活下去的话,也会在胡家磨坊后院的峡谷上造一座铁桥。虽然我的这一发愿,是在抄袭别人,但这愿力,还是让我远离了恐惧。

我只好说,你们盯着些。下次见了,直接打死便是了。

我听到了滑筒损坏的破渣声,那声响像无数条蛇,在疯狂撕咬我的神经。此刻,我已到溜索中端,脚下流水的轰鸣声惊天动地。怪的是,那溜索的声响总能盖住水的轰鸣。水中的鳄鱼开始跃出水面,它们的目标是我的脚脖子。虽然理性上知道,它们应该是够不着我的,但怪的是,我的脚底总是能感受到鳄鱼的吻。那每一触及,总叫我心痒难忍又恐惧万分。我甚至嗅到了那一股股的腥臭。我甚至能分辨出那臭是鳄鱼齿间的腐肉发出的。

蔡武道,那玩意儿,风一样卷了来,迅雷不及掩耳。咬一口后,便风一样卷走了。我们想收拾它,可哪来得及?

顺便告诉大家,我不是圣者。我也会害怕。只是,我还知道,在害怕之外,还有个知道自己害怕的东西,它是不害怕的,于是,我便安住在那个不害怕的里面。这样,我眼中的害怕,就梦幻一样了。不过,我此刻说的这些,在我上了溜索的那时,还仅仅是一种想法,还没有成为智慧。我明明知道,世界的本质是梦幻,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在许多时候,我甚至认假为真,将那诸多的幻象,当成了实有而方寸大乱。

他们这一说,我就信了。我想,那疯驼在沙洼里养伤,是迷惑我的假象。我一回来,它就绕个道,疾驰而来行凶。定然是这样。那驼跑起来追风逐日,时间当然是够的。

忽然,我听到溜索发出的摩擦声变刺耳了。那是一种磳牙的感觉,像是我在嚼沙子。我只好睁开眼,发现溜索上的滑筒已裂开了口,也许是风化过久的原因吧。我已将自己固定在滑筒上,要是滑筒从溜索上脱落,我定然也会堕入深渊。我发现,此刻我依赖的东西,其实它自己也不牢靠。我忽然产生了绝望感。这情形,跟我发现我视若佛陀的某个上师原来是个心胸狭窄的凡夫时一样。那时节,天都变灰了。

我想,无论如何,我先杀了褐狮子再说。我不能等到它咬得不可收拾再动手。

我很想不害怕,但害怕还是浓雾般袭了来。我被深深地笼罩了。我怕自己会掉入那可怕的深渊。那三种颜色的水翻出可怕的浪花。一条条鳄鱼蹿出水面,差点咬住我的脚脖子了。我赶紧闭了眼。虽然我知道闭了眼也改变不了世界。但此时,我只能闭了眼。当我改变不了世界又改变不了自己的心时,我只能选择闭眼。

于是,在一个有着白孤孤月亮的夜里,我接近了疯驼。

我狠命一蹬,溜索滑向对面。我用湿手巾在前面开道。这样,毛巾上的水,便会让那溜索滑润很多。我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风在耳边死命啸叫。我感到了一种辽阔,是的,是那种“一览众山小”的辽阔。远山成了麻巾上的皱褶,山道成了一条扭动的蛇。

3

真是这样。那时节,我看到的日头爷,真是猩乍乍的。我觉得奇怪。因为,我以前在沙漠里看到的,总是白孤孤的亮盘儿。那猩红,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此刻一闭眼,那猩红,还会从我的心上渗出。

我举了枪,瞄准了疯驼。我在枪里装了两种铁弹,一把散弹,一颗独子儿。我是真想一下结果它的命。

以前,我玩过这。我熟悉它。我用一道牛毛绳加固了自己,这样,即使我手发软,也不会从滑筒上脱落下来。然后,我望望天。天上有个猩乍乍的日头爷。

那时,蒙把式们想来都睡了。沙洼很静,我听到自己的心使劲蹦个不停。

你知道溜索不?瞧,一道绳索,从山的这头,扯向山的那头。那绳索上,穿了硬木做的滑筒,人固定在滑筒上,脚一蹬,人便会腾云驾雾一样,从峡谷的这头,滑向峡谷的那头。瞧,就这样。

那时,褐狮子正卧在沙洼里。我估计它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因为我发现,它眼里有一种很亮的光。我怀疑它在流泪。多年来,这一幕,一直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时不时地,我就会觉得,有一根针,在扎我的心。

正想呢,一道溜索出现了。

扣扳机的那一刻,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毕竟,我是在杀驼。把式杀驼,总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是褐狮子是个杀人驼,要不是它仍时不时袭击汉驼,我是不会动杀机的。我心中祈祷着,我祈求驼神爷理解我的心。我心里默默对褐狮子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自己,你已经废了,早一点了断业缘,去转世投胎吧。

我想,如何才能从这头到那头呢?

然后,我扣动了枪机

我估计,那峡谷另一侧,定然也是个古怪所在。说不定,也会有我的寻觅呢。

一条火龙扑向褐狮子,接着是一声炸响。那声音,吓我一跳。我从来没听过那样的枪响。我自己也仿佛被炸成了碎片。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耳朵老是有嗡嗡声。

说真的,我想象中的野狐岭可不是这样的。小时候,老听人说,野狐岭是沙漠里很神秘的一个峡谷。那时我就想,它既然在沙漠,除了沙,还是沙,大不了再多点胡杨啥的。进了野狐岭,才发现,这儿还有各种古怪呢,像这胡家磨坊,就分明是一个古怪。关于它的古怪,我以后还会讲的。

那火龙扑了去,一下就咬去了褐狮子的小半个脑袋。我甚至看到了飞溅的血。按说,在月光下,我是看不到颜色的,但怪的是,我竟然看到了。那血一下子染红了半个天空。我后来才知道,这意象,代表着另一种可怕的境遇。

那时我想,这水是真的吗?要是沙漠里有这么多水,那沙海,早成绿洲了。却又想,这峡谷太深了,便真是水,也流不到上面的沙漠里。

褐狮子发出了恐怖的惨叫。同样,我也从来没听过那样恐怖的驼叫。那声响嘨卷着,有种龙卷风的质感,又像降临的黑夜一样罩向了我。

胡家磨坊的后院,有一条小道,通往一道峡谷。峡谷很深,老有云雾缭绕。透过那云雾,我看到,那峡谷里,有三条不同的水流,一条浑黄,一条墨绿,一条清碧。那三色水,从不同的地方流来,汇入了峡谷,——不,你别说这三条河流是象征,象征啥三恶趣,不是。河流就是河流。我的故事里,没有象征。虽然你可以听出无数的象征,但我自个儿,却不愿将它们当成象征。在所有的话语体系里,象征是最无力的词。

几个蒙把式扑出窝铺,他们嚷嚷着,扑向褐狮子。

我眼中的猛兽,永远是我自己。那枪,又打不碎我的执著,我用不着它。为了藏它,我花了些时间。对于这种凶器,我想尽量藏深一点。

我知道,此刻,所有解释都没有用,那些蒙把式会撕碎我。

我把飞卿给我的枪藏在了胡家磨坊,他想叫我防猛兽。我想,这世上,还有啥猛兽比自己的欲望更可怕?

三十六计,走为上。

1

在褐狮子的惨叫声中,我听到了巴特尔直了声的嚎哭。

二、马在波说

4

我知道,无论你逃向哪里,你都逃不过命去。

巴特尔带着蒙把式扑向了我们的窝铺。他们拿着称手的器械,一进我的窝铺,就乱砸。一个箱子碎了,里面的零碎物散了一地。几个前去拦挡的兄弟,也叫他们打倒在地,惨叫不已。

马家少爷狂舞了一阵,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转身而逃。他像兔子那样飞快。我尾随着追了去。我看到他逃向胡家磨坊的后院。

撒了一阵野,巴特尔又直了声嚎。听说,褐狮子救过他的命。即使真是那样,也用不着这样直了声嚎呀。以前,我还没见过他掉泪呢。他这一嚎,我就有些慌了。我想,也许,我做了一件错事。但我要是不做,这几百峰汉驼,还不会给它一个个咬伤?

我看到马家少爷的骷髅在跳舞,虽然很像是狂欢,但我相信是疼痛使然。要是他没有疼痛,那我的复仇还有什么意义?我看到空中有无数嗜血的神灵在狂欢,他们翕动着鼻子,吮吸着溢满大地的血腥。我看到你的脑中冒出了一句诗:“血沃中华肥劲草。”呵呵,好诗呀好诗。可见,这世上,不乏嗜血的诗人。

我就这样向那些蒙把式解释。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忘的,比如仇恨。要是你杀了人,别人老是健忘,你就会老是去杀人。是不?要知道,因果率是宇宙法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是我们都健忘,那恶人,就会肆无忌惮地作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这个杀手,其实也是宇宙因果法则的守护神。我要明确地告诉世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血债要用血来偿还。所以,你在作恶的时候,一定要明白,你其实在挖自己的坟墓。

屁!巴特尔大叫一声,扑向我。飞卿上前拦住说,有话好好说,兄弟,有话好好说。

我抓光了马少爷身上所有的肉,还有筋,还有肉膜什么的。这时的马少爷,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很像那个尸林双尊。那尸林双尊,据说是两个大菩萨,但只是据说而已;据说他们在度众,度了无数跟他们有缘的人,但也只是据说而已。——是的,就是那两个绞扭在一起的骷髅。不过,马在波跟那尸林双尊不一样的是,他的心在跳动。你想,一副骷髅上,却有颗心在跳动,这是多么有趣的画面。嘿嘿,当然,你可以说我心理变态。不过,要是你的亲人们也遭了那样的血雨腥风,你也许会跟我一样的。是不?要知道,健忘的民族不该算人的,只能算猪。

巴特尔的声音都变味了,他说,这些天,我就没见它离开过那沙洼。你一个男人,咋能放这种没影子的屁?

你们不用诅咒我。你们并不知道,残杀和暴力是人类的天性。人只要进入恶的氛围,恶心就会生起。你就会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你要是只杀一个人,是杀人犯;要是你杀一百人,是杀人恶魔;杀一万人十万人,就可能成了英雄;要是你杀上几千万人,就可能被人供奉在某个殿堂里,受到世世代代的崇拜和祭祀。不信?你去看看历史。哪个朝代,不是这样?

就是。就是。它挪都没挪过地方。一个说。

我索性弃了刀子,用那精钢打就的钢爪,去抓马家少爷的胸膛,只一下,就抓开了他的胸膛。我见到了一个猩红的肉团在蠕动,忽而大了,忽而小了。我先不去碰那肉团。我不想太便宜他。对于仇家,不要轻易地让他失去生命。让一个人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不得好死,——嘿嘿,这有点不像我了。

另一个说,你是做梦尻子没盖严吧?

我剔光了马少爷左小腿上的肉,把他俊美的小腿变成了死人干爪骨。那玩意儿,真的很难看。要是我需要一个武器的话,我就会选择用一个死人干爪骨,当然是精钢打就的,我专门用来抓人,一抓一把肉,一抓一把肉,定然很过瘾。

巴特尔抹把泪,指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看你是脏腑里不干净,上回,你吃了它的亏,你就想报复。告诉你,我跟你没个完。老子羔子皮换你张老羊皮!

沿着那小腿,我剥呀剥,剔呀剔,一点点,一星星,我享受着复仇的快乐。那是啸卷的大乐,一波波荡向天边,荡向永恒。我当然很快乐。我的祖宗们也很快乐。他们狂欢着,他们享受着我刀尖上的肉给予他们的喜悦。他们是喜欢血食的。世间的许多鬼神都喜欢血食,所以,人们祭祀土地神时总是要杀鸡儿,供猪头,更有供牛羊者,因为土地神嗜血。你想,当大地渗满鲜血时,它会是多么肥沃啊。要是大地之神嗜血的话,人间的战争还能平息吗?

他这话的意思,是迟早要跟我拼命。

我听到了自己疯狂的心跳声。那不是害怕的原因,而是狂喜所致。这么幽静的磨坊,真是个上好的复仇之地。马在波成了一块石头,我成了雕刻家,我想怎样雕他,就能怎样雕他。我想剐他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将他变成苍蝇大的肉星儿,洒成满天的肉雨。我可以从他的左脚大拇指剥起,先揭去他的指甲盖,再一点点剔去拇指上的肉。这本是白骨观的修法。听说,马在波在修密乘之前,修过白骨观。那么,我就成全你。我先剥光你脚上的所有筋肉,是的,所有筋肉,只剩下那青白色的骨头。我那时认为,马在波的骨头也一定是青白色的,泛着一股阴气。

蔡武和祁禄们却为我说话了:我明明看到褐狮子又咬驼了。不信?你们跟我去看。蔡武拉着蒙把式,去看那几峰被咬伤的驼。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

我于是想,是的,我的复仇,一定要有想象力,要弄得惊天地,泣鬼神。

咬倒是真咬了。一人悄声没气地说。

我发现,我也被那氛围裹挟了。

巴特尔说,只要是长了嘴的,都会咬。谁能证明是褐狮子咬的?

他们像雾那样席卷,包裹了我,让我成为他们的仇恨的载体。你当然可以理解成一种氛围。这当然是存在的,你只要融入那氛围,就会恶起来。不信,你只要想想“文革”中那些抡皮带的漂亮女红卫兵,就会信我的话。

这一问厉害,汉把式寂了。

那时,我想到了好多要马在波命的方法。但我说过,我不想用刀子杀他。用刀子杀人,是愚者所为。对我的想法,那些死去的亲人很是赞许。他们在静默中嚣叫着:对!不能像蠢货那样,要有点想象力。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我能证明!是大烟客。

我像暗中盯鼠的猫那样,在黑暗中,睁着杀气腾腾的眼。我咬着牙,暗暗地发出一声声诅咒。

他说,我六十岁了。除了哄女人的话有几次没兑现外,我没说过一句谎。你总该信我吧。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伤驼,可真是褐狮子咬的。

马在波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青桔桔的,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着死亡威胁。那些日子,他一直这样。当然,你们也可以说他超越了生死,我眼中,却像是一种麻木。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可以在悬崖上跳舞,但那不是智慧,而是愚痴。所以,我不认为那时的马在波是圣者。

木鱼妹也说,我也没有骗过人。我也可以作证,今日个后晌撒野的,真是褐狮子。只是,她怪怪地补充了一句,那是另一个褐狮子。

马在波又开始诵另一种咒子,咒子发出一晕晕的光,光一渗入那些光团,小鬼们的撕咬声就息了。那是一晕晕祥和的磁波。小鬼们渐渐静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为小鬼们消业障,解冤结,然后变食供养。

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听清了这句话。但也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懂了她说的话。

马在波招来的,便是那遍天遍地的灰色气团。它们像一群殴斗的疯狗,发出各种各样的咆哮和撕咬声,喧嚣无比。

豁子却说:我们也可以作证,那褐狮子,今日个一天都没有离开那沙洼。

马在波先是诵召请咒,他诵咒时,我看到一种幽蓝色的光像蝌蚪那样游向十方,在鬼的眼中,它们便是一张张请柬。我看到,无数的鬼乘兴而来。我看到的鬼是一团团气。业障重的,是灰色的重浊的气;业障轻的,那颜色就会清淡些。那一团团气,有的像人,有的是各种古怪的形状。它们是有能量的,你说得对,它们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当然,你称之为“生物信息”,也行的。

这一说,两家又吵成了一团。

我觉得,马在波也在养小鬼。他常行的“蒙山施食”,说好些是一种布施,说不好些,便是养小鬼。好几个晚上,我都看到他给那些鬼供食。他的身前身后,总是有无数的小鬼。那不是我想象的,我真的能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然,我也老是看到那些哭泣的、血淋淋的祖宗们。他们总是在吼着:“复仇!复仇!”声震天地,令我动容。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小小的裂口,真的会毁了千里大堤。

他清清瘦瘦的,一脸淡然。一抹月光映在他白孤孤的脸上,一股阴气笼罩着他……是的,是阴气。我并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圣光。我那时看到的,是阴气。他那时给我的感觉有些阴,像是快要死了,没有一点儿阳气。他有点像我见过的一个养小鬼的人。那人将一个新死的小孩挖了来,埋在人迹罕至的所在。然后,每天在那儿持咒、供食,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小鬼就会听话办事。养小鬼跟养蛊一样,虽然也能得力,但也容易招来不净。那养小鬼的人,总是显得很阴。当然,这只是感觉。那阴气,就像一种氛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马在波给我的,便是这感觉。嘿嘿,在我眼中,他可不是什么圣者。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无论你们如何供养他,他即使有着通天的能为,在我眼中,他仍然不是圣者。

5

果然,马在波出现了,仿佛从宣纸上渗出的一点墨迹。

几天后我才发现,褐狮子被打烂了半个脑袋,但没有死。它老是拖着那烂了的脑袋四下里转,时不时直杠杠叫一声。一听那叫声,我的尿道就发紧。它那模样,很恐怖。它半边的腮没了,每次吃草时,老有血从裸露的一边流下来。

4

我叫大嘴给巴特尔带话,叫他们宰了它,给个痛快,别再折磨它了。

我暗叫,马在波,你往哪里逃!

大嘴说,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巴特尔就扇了他一个耳光。巴特尔说,去,你带话给那老驴。我留下褐狮子,是叫它提醒我报仇。

那狂喜,一下冲光了我的所有恐惧。

大嘴捂着被扇红的腮帮子说,他可是真要报仇的,你要小心。听一个蒙把式说,褐狮子是巴特尔的护命神驼,驼一死,巴特尔也活不了。

我还看到了马在波用过的一些东西。

哪有这种说法?我只听说过护命神石,没听说驼也能护命的。

那地面,很是光滑。就在那光滑的地面上,我发现了人住过的迹象。

他们都这样说,说是巴特尔小时候算过命,活不长的,得借着护命神驼,才能熬过命难。

我进了另一个小些的房间,我看到了箩面用的筛子。

真是荒唐。我苦笑道。

我还发现,那磨盘上,有许多使磨用的器具,像皮绳,像拉杆,像驼脖里夹的那种皮围脖等等。我很熟悉这行当。我发现,那些器具,都很好,只要套上骆驼,磨就能转了。

大嘴说,我发现,那豁子,是搅屎的棍棍儿,有许多事儿,都是他搅出来的。还有那些枪手,也变了,跟巴特尔称兄道弟,很是亲密。巴特尔的那些把式,也跟枪手学起了打枪。这阵候,有些怪惊惊的味道。

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看到的,是那个巨大的石磨,有很大的磨眼。在那时,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磨。寻常的毛驴,能拉动的,只是小磨。后来,我才知道,拉这大磨的,是骆驼。

奇怪的是,褐狮子虽然被打碎了腮子,但还是老有人看到它扑向汉驼。大烟客说,他亲眼见过扑向汉驼的褐狮子。那褐狮子没有一点儿伤,反而是骁勇无比,汉驼一见那飞来的褐狮子就炸飞了,倒是没被咬伤。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进入磨坊。我进入的,是另一个空间。

说真的,我也嗅出了怪怪的味道。我倒是有点怕豁子。世上有许多事,就是豁子这号人搅出来的。凉州贤孝中说,汉朝时,匈奴对大汉的许多次战事,都是那个叫中行说的汉人宦官搅出来的。凉州人管那类善于搅事的人叫屎里的蛆。

在进入磨坊的那一刻,我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

豁子,你不用生气,我是想到哪,说到哪。

你们是不是在敲响的铜钟下面待过?要是你待在一口刚刚敲响的巨大的钟下,你会听到,有一种声音在渐渐远去。那声波,很有质感,它会像游丝一样,袅袅升空,荡向天际。

四、豁子说

不过,我倒是真的感到了恐惧。虽然,按老祖宗的说法,杀手的身上煞气重,连鬼都会怕的。但我还是怕了,因为,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1

推开磨坊门时,我并没有发现灯光。

我也想说两句。

我上了那个通向磨坊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那石板,已磨出了许多凹坑。这儿,不知走过多少人和驼呢。

因为,我要是不说的话,世上的许多真相就叫谎言掩盖了。

一个由诸多厉鬼守候的秘境,有什么值得向往的?

这世上充满了谎言。至今,仍有许多凉州人认为,是我害了飞卿。都说,要是那豁子不出卖,飞卿不会死。屁,这世上还有不死的人吗?不说别的,我问你们,陆富基方才说的那些明朝的开国功臣是我害的吗?后来的那些开国元勋,我也没有出卖吧?他们中的许多人,难道就寿终正寝了?

对以上说法,我是不信的。

可见,世人的命运,有它自己的规律。

据说,寻常时候,人是不来这儿的。据说,这儿总有种奇怪的声音或图像;又据说,死在野狐岭的驼户的鬼魂都会来这儿。更有人说,这儿跟一个神秘的秘境相通,但是,它由无数的厉鬼或非人守护着。这诸多传说,都流传在驼队中。

许多时候,每个人的坟墓,都是他自己挖的。佛教有因果报应的说法,你不过换了一种说法,叫啥自作自受。我同意你的说法。

在朦胧的月色下,我看到了那个悬空的磨坊,它一半在山上,一半悬在崖上。没想到,野狐岭还有这号建筑。磨坊不很大,在月色下形成怪模怪样的剪影,仿佛它正在攀登山崖。后来,我才发现,磨坊是由十多根橫木支撑的。那橫木,深入山崖上打出的洞中,磨坊就建在山崖上伸出的横木上,半悬在空中,在夜里看来,很是诡秘。我不知道,磨坊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建磨坊,是不是为了防止被风沙掩埋?

你们只看到我后来向县衙马队告密的情节,却忘了飞卿本人的毛病。我告诉你,他居然将狗的上嘴唇割开叫它豁子,他将我比成了一条狗,拿我的生理残疾当笑料……成了,你不用想别的,只想这个细节,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是啥民族英雄?他只是个捣蛋鬼。我问你,要是你当了皇帝,喜欢这号人不?

那磨坊,孤零零建在一座山上。那山想来很高,但后来,沙呀尘呀埋呀埋的,就变成沙滩上的一个鼓堆。据说,胡家磨坊是用胡杨木建的,故名。但说不清的。那时节,关于胡家,有许多传说,说是:“包家的君,李家的臣,胡家的丫头耍正宫。”都说,凉州本来能出皇帝,要是出了皇帝,胡家就会出皇后的。但后来,胡家人连个大一些屁也没放出,倒是这磨坊留了下来,还留下了关于“木鱼令”的传说。

我承认,对他,我是真的恨。在野狐岭,我确实想做成一件事。啥事?我就是想叫那野狐岭,成为飞卿一生的转折之地。我想叫他败运。那时节,我只想叫他折财,是的,折财。我确实想叫他们到不了目的地。我想,那巨大的赔偿金,就足以叫飞卿吃不了兜着走。他要是做成了这事,你猜他会咋样?他可能会在家里摆上宴席,跟朋友们大呼小叫,那气焰,真的是十分嚣张的。同样是兄弟,——我介绍过,我跟他是堂兄弟,为啥他的气焰那么嚣张,而我,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呢?

一股股腥气在沙洼里旋。那些日子,我老是看到那显得越来越大的磨盘,在空中飞旋着,流了很多血,四溢开来,就成彩霞了。我总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一想到他那张狂样,我就想拿把刀捅他。——便是在现在,我还是有这冲动。也许,我们真是前世的冤家吧。

我明白,复仇是我一生里的最后一次表演,也可以说是人生的最后一次谢幕。我希望能很精彩。

扯远了。我还是说说野狐岭吧。

那天有月亮,不很亮,白孤孤挂在天上。我随身带了一些准备好的用具。我不想仅仅用刀子杀你。在所有的杀人方式中,用刀子是最没想象力的。要是仅仅在你身上戳一刀或几刀,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我在思考一种最有想象力的方式。当然,那方式的最后,仍然会用到你的血。

你们总是将汉蒙驼队两家的不和,和后来的械斗,说成是我在搅和。我承认,我确实煽过一点儿风。不过,我问你,我没有生下的时候,汉蒙两家就有许多纠纷,那原因,是不是也该归到我的身上?你们为啥看不见那么多的历史问题,老是将一些小事当成推动了历史进程的动力呢?我告诉你,那次野狐岭之行,便是没有我,你们仍会闹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这世界,只要有人,只要人的心不一,那事儿,就会层出不穷。信不?

寻找了许久的某一天夜里,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磨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胡家磨坊,没人告诉我这一点。不过,我没听说野狐岭有别的磨坊,想来,这便是胡家磨坊了。

但我承认,在那次野狐岭里,我确实也起了点作用。啥作用?我是那个推石头下山的人。在紧要关头,我确实推了一把。然后,那石头,就沿着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了。我需要说明的是,开始,我仅仅是一点对飞卿的恶念,但那石头一到山坡时,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住了。

有人说,那个胡家磨坊,是进入另一个时空的入口。当然,你也可以说,那儿是进入暗能量暗物质的中转站。

确实,我很心疼褐狮子。我当然要心疼它。可以说,它也救过我的命,有好几次,我们困到沙漠里时,它都将那嗉毛盖到我的身上。你想,在那冰天雪地里,要是没有它的嗉毛,我早就冻僵了。这点恩,我当然忘不了。我这人,好记仇,也忘不了恩。

不过,我还是隐隐约约地明白,只要找到胡家磨坊,就会找到你。只是,我也不知道胡家磨坊在哪儿。

那时节,褐狮子整夜疼得直了声叫,你要是想体验那滋味,只管朝你的下身里抡一拳试试——你甚至不用弄碎你的卵蛋,你便明白了褐狮子受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为了给褐狮子报仇,我甚至也想弄残黄煞神。后来,我也做了点事。这事,我不想公开。

那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你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连个影儿也没有。

白天还好些,因为事儿杂,我的心都叫杂事儿填满了。一入夜,我就能听到褐狮子的惨叫声。巴特尔想来也一样。我发现,那褐狮子惨叫时,他也是一头一身的汗水。他当然会心疼它。我怎么会不恨那个开枪打碎了它半个脑袋的坏蛋?

3

黄煞神那一脚,虽然阴损,但也是两驼之间的事。陆富基那一枪,无论是啥理由,都说不过去。何况,你说它是杀人驼,我们并没见它杀过人。你们说的许多次所谓的跟褐狮子有关的事件,我们并不承认。原因很简单,在蔡武们认定的褐狮子作案的时间里,它其实却是在我们视野可及的地方养伤。换一句话,我们有它不在现场的证明。

我想,即使你真的不是圣者,也不要紧。

当然,这是我们当时的想法。

虽然,在我心中,你只是个好男人,并非圣者,但我从来没对把式们说你的坏话。因为,我发现,那些相信你是圣者的人,后来真的幸福了。无论是活着时,还是在死去后,他们都在微笑着。这就够了。他们不是我的仇家,我不想断他们的慧命。我只是想杀你。

我们甚至认为,你们说的那些事,仅仅是在寻找一个杀褐狮子的理由。

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是要杀你。我需要你的血,来祭那些冤魂。

你想,陆富基的那一枪,我们怎么会接受?

倒是我看到了你撒尿、打喷嚏、放屁、打呼噜……还做了别的事。听说,你小时候还偷过人家的萝卜呢。我无法将你跟传说中的圣者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崇祯皇帝也是好人呢,祖宗造下的业,该他承担的,他还得承担。

2

没有。

我发现,那些人枪杀褐狮子,其实是个不好的信号。我将这一发现告诉了巴特尔。

我是窥视你的一双眼睛。当然,还有另一双你躲不过去的眼睛,那便是死神。除了它,我是最留意你的。我并没有发现你是什么圣者。

他问,啥信号?

在无数个你不经意的时刻,我都观察着你。

我发现,他们的目的地变了。

2

为啥?

我也是。

他们的目的地,可能从到达罗刹,变成了落草为寇。

至今,不是还有那么多的人,一边狂热地高呼信仰,一边去当人肉炸弹吗?

不会吧?

人都说你是个圣者,但你要知道,杀手的眼中并无圣者。杀手眼中只有杀人者和被杀者。是的,我有时也信佛,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要杀你的心。听说不?当初十字军东征的时候,那些人一边赞美上帝,一边将长矛刺入那些异教婴儿的头颅,还美其名曰圣战呢。

咋不会?你想,这么多的宝贝,那沙眉虎,也不一定有这么富。这乱世中,能当个沙眉虎,也不错了。

少掌柜,你可别这样。

你的意思是,飞卿他们想当沙匪?

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修行好,当然不会生我的气了,你定然不会有嗔恨心吧?我老是见那些所谓放下了执著的人,只要别人亵渎他的信仰,执著倒越加重了。

不是想当,他们本来就是。那哥老会,本来就是反朝廷的。

在我寻找的那些日子里,并没见过你谈到的那些情形,我看到的,只是沙漠和戈壁,还有胡杨林之类,也见过一些野骆驼。我并没遭遇你讲的那些神奇。

其实,我早就知道,飞卿家里老来人,老设坛,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正常情况下叫他落草为寇,似乎还不大可能。但要是有把刀悬在他头上的时候,要是能活命,他定然会落草的。你可能不知道,凉州哥老会叫官家端了,那些人已供出了飞卿。

我不觉得你是什么圣者。我只觉得你是个男人。

你咋知道?

只是,你走后的一场风,扫平了关于你的所有讯息。我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一只鸽子带了信给我。你想,他要是回去,肯定免不了一死。但要是他真想在野狐岭落草的话,我们便是他最大的障碍。

少掌柜,在你离开驼队,去找胡家磨坊的次日,我也开始找你。

他会杀我们吗?

1

肯定会。

一、杀手说

巴特尔说,我也奇怪呢,我不信褐狮子会伤了那么多的汉驼。我也是眼睁睁看着它在沙洼里养伤。他们的那些说法,莫非是在找一个理由?但他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一盏绿绿的灯远远地跟着我。夜幕隐去了老狼长大的身子。

他不需要,但那些把式们需要。明白吗?不明白他身份的那些把式,要是没有一个理由,是不会跟他起事的。所以,煽起矛盾冲突,是一个最好的理由。那枪杀褐狮子,是一个导火索。只要我们一认真,他们就有了理由。

不过,沮丧归沮丧,夜幕一降临,我还是去采访了。我想,我做好自己该做的,别的,由天断吧。

我们已经认真了。

我万念俱灰了。我想,便是我全部采访完他们,又有什么意义?要是走不出野狐岭,我便是采访成功,也会被岁月的风尘掩埋。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我这样的因缘,再来一次成功的采访?

那他们也有了理由。所以,我们也必须有所准备。

我像挨了一闷棍。进沙漠前,我想了很多方案,预想了许多情景,大多是迷路了怎样办,遇到狼怎么办,水拉子漏了怎么办,等等。无论发生哪种情况,我都有应付之策,但我一点儿也没想到,图上标注的水源竟然会干了。

是的。我承认,我们后来的所有准备,就源于那夜的谈话。

我躺在沙上,大脑一片空白。皮囊中的那点儿水,至多能支撑一天了。

次日,我将跟巴特尔的谈话告诉了蒙把式。他们决定,无论那些受伤的驼是不是痊愈,蒙驼都要马上起场,朝着目的地继续前行。有人甚至认为,这一走,等于救了整个蒙驼队。

黄驼这一弄,情况就复杂了。

嘿嘿,不过,有人说的也有道理,我们那样做,也等于毁了那支驼队。可事过百年,我们再想,即使没有我的策划,能真正走出野狐岭的,又有几人?

我顾不上惩罚黄驼,先将它吃时弄下的渣和残余部分收集起来,叫狗和白驼吃了。后来,狗也喜欢吃苁蓉了。我将三根黄驼还没来得及糟蹋的苁蓉包好,吃了它吃剩的半根。明知道苁蓉上有黄驼的唾液,很恶心,但我只是大略地削了削,几口就吞肚里了。

就是,就是。

我清点了一下,除了三根完整的外,只剩下了一些苁蓉残片。黄驼以前定然吃过这玩意儿,有经验,它不但吃光了露在外面的,还吃光了原本埋在沙下的那部分。它用前掌当锨,清开了那些沙,把埋在沙中的那部分也吃了,——不,也糟蹋了。它不可能一下子吸收那么多的苁蓉,那些东西,除了它能吸收的部分外,多余的,只会变成尿和粪便,排出体外。鬼东西。这些苁蓉,要是省着些,我们可以支撑好几天,叫它一糟蹋,全完了。

我听到了许多叹息,它们像风一样远去了。

真是可惜,它几乎把那些苁蓉糟光了。又去看远处洼里的那些苁蓉,发现也没了,定然是黄驼先吃了它。这黄驼,先吃远处的,后吃近处的,想来是怕它的咀嚼声会惊醒我。这鬼东西。

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当时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总是会过去的。一过去,一切就成了记忆。

一转过沙梁,我就看到了黄驼,原来它并没逃走。它正在有苁蓉的黄毛柴旁疯狂地大嚼呢。我抡了鞭子,扑上前去,赶开黄驼,发现那些苁蓉,差不多叫它吞光了。黄驼的肚膈儿都平了,说明它吃饱了。我虽然可惜,但懒得去打它。因怕它负罪而逃,就先拴了它,固定在柴棵上。

当夜的采访结束后,我还没有从黄驼造成的灰色心境中走出来。黄驼一直在阴阴地望我,想来它知道我会报复它,会用裹头鞭子抽它,它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当我望它时,它甚至会用挑衅的眼神望我,一眼的仇恨和刻毒。要是遇上脾气不好的把式,一顿打它是挨定了。但我懒得去理它,它等待我的报复,我偏偏不报复。当然,我也不宽恕它。有时候,其实是不能轻易说宽恕的,该受的,还是要叫它受,你不要轻易地破坏因果率。只是我将鞭子换成了沉默,我相信,我的沉默,在它看来,分明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剑,不知道啥时会落下来。

我胡乱吃了些,去找黄驼。

干渴真是可怕的东西。有了那些苁蓉时,它反倒潜伏了,不显多么强大。一旦苁蓉没了,它立马就变成了猛兽,向我扑来。我的嗓子成了干皮,仿佛被火烤过一样,我喝了好几口水,却解不了渴。我很想将剩下的水全部喝光,但知道,喝光也解不了那种灵魂的渴。我被一种还没有降临的糟糕境遇弄得没了信心。

到了近前,仔细观察,才发现拴黄驼的那棵柴是腐柴,它死了太久了,根差不多烂了,禁不了大力。驼只要一抡脑袋,就会解脱的。

我觉得累极了,从里到外地乏,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了一夜的噩梦。梦的内容很多,却记不清楚。时不时地,我就会从梦中惊醒。一想到此后可能面临的那些事,我就会心悸不已。我只能安住在那个不心悸的境界里面,才能继续入睡。后来,我一次次用达摩的“报冤行”来说服自己,终于原谅了黄驼。

次日早上,一睁眼,我就发现,黄驼不见了。这很是让我吃惊。记得,我把它拴在一棵柴上了,拴得很牢。

我想,无论黄驼如何不好,总比那跟我的狼好一些吧。我能容忍狼的跟,为啥不能容忍黄驼呢?这一想,心里立马平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