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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会 木鱼妹说偷情

真要命。驴二爷竟然养了这样的儿子。我发现马在波善良到了极致,也单纯到了极致。他没有一点儿歪心机,心像水晶那样透明。跟他在一起,我是生不起真正的恶念的。即使我有意地生起那些应该生起的恶念,那也仅仅是掠过天边的乌云。

我常常很遗憾跟大嘴哥有过那种事情,那时节,我以为大嘴哥就是我找的那个人。现在才发现,他不是。这让我非常沮丧,有时甚至很痛苦。虽然马在波不知道我的过去,但我明白,雪一化,尸身子就会出来。好多人,像胡旮旯他们,都知道我跟大嘴哥的事,都知道我跟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事实,成了堵在我跟马在波之间绕不过去的铁门槛。我很想嫁给他,要不是有了那档子事,要不是他是驴二爷的儿子的话。

我不知道我们能一起待多久。我开始发那地久天长的愿。我觉得生命中不能没有他。要是生命里没有他,我就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瞧我多贱,以前,复仇是活着的意义;现在,爱情成了活着的意义。我时时懊悔,谴责自己爱上仇人的儿子,我知道要是阿爸在天有灵一定会痛心不已,但却明白,即使再让我选择,我还是会爱上他。

但渐渐地,我发现一切都变了。他开始着迷于跟我同时达到那幸福的顶点。他很迷恋我那时的叫,我也很迷恋他那时的叫。在那两份合一的迷醉里,我们相融无二,幸福无比。

在诵抄木鱼歌的间隙,我也会向他灌输从飞卿那里听来的革命道理。我很巧妙地把它跟佛教中的普度众生联系在一起——木鱼歌中的佛教知识帮助了我。这一点,历史上有好些贴着佛教标签的造反者都用过。我知道他需要什么。就像他用双修来解释跟我的关系一样,我也愿意用他能接受的方式介绍革命党,介绍救苦救难,介绍救民于水火,介绍反清复明。我做这事的目的仿佛也变了,以前,我想叫他造反,换来驴二爷一家被满门抄斩的结局。现在,叫他做同样的事的目的,却是想跟他在一起,同生,也能同死。

刚开始时,他还用双修来解释我跟他之间的行为。他按一本书上讲的那样观修,他也学会了忍精不泄,这样,因为时间长了,我们之间的花样也多了。我们总是模仿着唐卡上的那些双身像,使那原本简单的动作复杂了很多。后来,马在波的忍精功夫就很好了,常常能保持到成功。我说的成功,是以我的达到高潮来衡量。当胡旮旯去应事的时候,要是庙上不来人,我们的整个下午时间都用来进行他说的那种双修。即使不小心失败了,他也会按要求舔食他所说的“明点”。他用这种貌似信仰的方式图解着我们的爱情。他显得很是心安。

我不能忍受没有他的革命和造反。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每天下午,我一进那小屋,两人就相拥了。我们先演完这个保留节目后,再抄木鱼歌。

他也分明离不开我了。

从那天起,这节目,我们就常演了。

现在想来,命运真是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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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何止是空行母。

事情发生了大的变化时,已到三个月以后了。我们抄了好些木鱼歌,浸透我阿爸心血的那些他最心爱的,已经抄完了。马在波花钱请了人,又誊抄了几份。他已经叫人联系兰州的刻书坊。他想刻印一千套。他说只有刻印了,它才可能真正地留下去。庙上来的很多人,也都随喜这善本的传播,认为这是有功德的事,他们也捐了不少钱。

他从我身上滑落下来后,悄声问,你真是空行母吗?

这天,马家忽然来了一个人,去了马在波房里。那人见我时,神态很是可疑。从他的脸上,我看出,定然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这是很自然的事。幸好驴二爷中风后,不常走动,不然,他定然早就知道了。

说真的,那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那种美妙的性爱。虽然时间很短,他还是个童子呢,进入我不久,就崩溃了。但因为有了爱,那奇妙的一瞬间,却胜过了人间的无数。

那人走后,马在波叫我去他房中。我进去,见他正在椅子上发呆。他指指床,叫我坐下。两人静了许久,谁都没说话。

你们别笑。

许久,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诱导着他。我觉得自己堕入了幸福的岩浆里。那岩浆啸卷着,激荡着,我的心成了一片落叶。待到他终于进入我时,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

我笑了笑。

我们滚在炕上。记得那天烧了炉炕,屋子里有种暖暖的感觉。外面的风声依然很大,记得那时的夜里总是有风。我们滚在一起。我们身上的衣服也没了,说不清是谁剥谁的衣服,很快地,两个赤裸的身子扭成了一个。

我只是笑笑。我觉得,对马在波说这事,会让他很痛苦。我就懒得解释。

你别问谁先打破的僵局。我告诉你,没僵局。那时节,哪有僵局呀?两个的都成了沸腾的锅炉。不知什么原因,两个手碰了一下。两只汗津津的手就迫不及待地握在了一起。接下来,两只嘴唇也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寻找。

他苦笑道,不过,我知道你不是杀手。若是你真想杀我,我早死几百次了。

我说也好,就说了那些词。开始,两人装得很正经,我说,他抄。但渐渐地,那气氛就变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倒是真的生出过杀他的念头,但我想,等他刻印了木鱼歌,再说吧。后来,杀心就渐渐没了。

我们俩实质性的进展是当天晚上的事。那天,胡旮旯去人家应事了。当地人死后,都要请他去发丧。那天的庙里,就我们两人。他的兴致很好,想多抄些木鱼歌,我就在夜里去了他房里。那天抄的内容,是公子和小姐的事儿,那词儿很美妙,也很难出口。我说,这些词儿,就不抄了吧。他说,不要轻易地根据自己的好恶来取舍。要是你觉得这不好,删了,他觉得那不好,也删了,要不了几代人,就没好的了。

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木鱼歌。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要是你真想杀我,等我们做完这事,再动手不迟。

一天,我又去那间小屋时,马在波刚刚洗完头。开门时,他还没完全系好扣子,我看到了他的胸部。见到那白肉的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想亲亲它的念头。我的脸一下子烧了。我估计脸已经通红了。他也发现了我的失态,马上系上了扣子。两人都很慌乱,像做了什么事一样。这种感觉,在以前,从来没有过。我虽然跟大嘴哥有过那事,但每次,都只是在完成一个过程。觉得该做了,就做了,没滋没味的。我即使见了大嘴哥赤裸的身子,也没有见到马在波胸部的那种感觉。——我说出这事,你不要生气。事实就是这样。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我只是笑笑,不知道说啥好。

真的好可怕。

两人不再说话,因为说啥话也觉得没意思,就索性不说了。黄昏的太阳透过窗上的纸木格,在屋里映了许多白条。我像在梦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刚刚醒来,或是一直还没有醒。这事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索性不再隐瞒,我就讲了我的故事。讲那故事时,我显得非常淡然,仿佛在讲跟自己无关的事。最后,我讲到了木鱼歌,讲到了哥老会,只说自己是哥老会的人。我并没扯出别人。我叫他去报官。那一刻,我真的希望他去报官。我觉得太累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我该怎样演。我甚至很想叫官家砍了头。

我的心,竟然完全背叛了我。

我想,要是他真的报官的话,我也不会逃走。我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路,累到骨头里去了,再也不想走了。

也许从我的讲述中,你们发现了我的变化:以前,我多希望能靠近驴二爷,给他致命的一击。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如愿。现在,我竟然怕他来了。为什么怕他来?怕他认出我。为什么怕他认出我?因为怕他打扰我现有的生活。

静了半晌。

我虽然知道这很可怕,但我的心已经不听话了,它时时会想他。我的耳朵也不听话了,时时在听他房里的动静。我精心做每一道菜,想得到他赞许的微笑。对那些在当地人眼中显得稀奇古怪的客家菜,马在波和胡旮旯都很喜欢。有时候,胡旮旯也会请一些当地的士绅来尝我做的菜。我很害怕驴二爷也会来,但听说他的中风没有好,半个身子仍不听话。

他说,我爹做不出那样的事。他只是好色,心却善良,这事,你要相信我。

便是在做饭的时候,我也有点魂不守舍了。我很后悔当初跟大嘴哥发生过那些事。要不是有了那些事,让我觉得有些配不上他,我可能会追求他。是的,这很可怕。

我不语。

这多可怕。

他又说,我不报官。那哥老会,我也入了。一是为你,二是我信了你说的。我修呀修呀,修上千万座,还不如干些实事呢。见你之前,我也看了很多书,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发现,我竟然爱上了他。

听了他的话,我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这很奇怪。反正那天,我觉得自己累到了极致,一切都索然无味了,甚至包括我跟他的爱情。

我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我只想待在一个地方,静静地待着,当然,最好也有他,我们一起抄木鱼歌,我也可以唱给他一个人听,想哭了,就哭一阵;想笑了,就笑一阵。

我想很快地躲到一个地方,谁也不见,待他个天长地久。

那一刻,我忽然惊了一下。那感觉,跟我上次听到大嘴哥相约时一样。

他说,也许,我爹会叫胡旮旯赶走你的。你要有准备的。你啥时走时,我就跟你走。

他又说,到时候了。你没忘飞卿安排的事吧。

6

胡旮旯却主动说了。在某次讲时轮历法时,他谈到了时轮金刚的密法,说里面就有双修。

此后的十多天里,除了做饭之外,我一直没去他那儿。我只是睡呀睡呀,有时睡得像死了一样。我想,别人砍头也罢,做什么也罢,我都懒得躲了。我甚至对木鱼歌也没了兴趣,觉得世人离了它,其实也活得很好。世上有那么多人没听过木鱼歌、不知道木鱼歌,也照样活得很好。我觉得,木鱼歌的那些重要或宝贵,其实是人赋予它的一种东西。当你认为它宝贵时,它才宝贵。你不觉得它宝贵时,它就跟所有的歌一样,你不唱时,它就没有。你唱完时,它就随着那声音的消失而消失了。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那时节,我还不知道密宗。虽然我在木鱼歌中知道了一些佛教知识,但知识只是知识。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只有进入密乘核心才会知道的内容。我很想问胡旮旯,但我张不开口。

我只想睡觉,只想什么都不想,睡他个死去活来。

我问,什么是空行母?什么是成就?

胡旮旯除了在见面时问询似的望我外,倒也没有其他变化。他也许没发现我跟马在波之间的故事,也许他知道了,但装着不知道。

胡旮旯定然还说了些别的内容,我想跟双修有关吧。因为在某一天,马在波谈到了双修,问我:“是不是跟空行母亲近之后,成就会很快?”

到了初一十五日,我也懒得去唱歌了——我说我病了——我提不起一点兴趣。武也不练了,我找不到练它的意义了,要是为了报仇,我现在的那点儿武功,对付马在波就够用了。我只消举个枕头,捂在他头上,就能叫驴二爷的后半辈子疼痛。我甚至也不想革命了,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所谓百姓跟我没关系,我凭什么要去救他们?我凭什么要去反清复明?我凭什么要光复那个害死了许多功臣的忘恩负义的明朝?在想到死去的阿爸时,我也觉得他像恍恍惚惚映在水中的月亮,没有了那份刻骨铭心的疼痛。

马在波也信了。他望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

我一直没找到招来这种心绪的原因。我想,是不是因为有人破坏了我在马在波心中的那份美好呢?我是不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呢?我发现,真是有一点,但也不全是。

胡旮旯在当地很有威望,有宗教权威。他说我是空行母,在一些人眼中,我就是空行母了。我有那么好的嗓子,我会唱那么多的木鱼歌,那歌中,尽是劝人行善的内容。胡旮旯一说我是空行母,许多人就信了。

我在穿越那漫漫长夜跟着驼队跋涉几千里时,也没有这种渗入灵魂的疲惫。

胡旮旯精通时轮历法,老是捧了那类书看。刚到庙里时,我找不到可看的书,就胡乱翻那历法,时间长了,竟看出了一点门道,这让胡旮旯大为吃惊,时不时地,就点拨我几下。

就这样,除了做饭,我昏天暗地地睡了许久,也许有十多天吧。我一直等胡旮旯赶我走,但他倒是很关心我。

事情实质性的变化,是某次胡旮旯跟马在波谈话后不久。我不知道胡旮旯跟马在波说了什么。我想,他定然神化了我,说我是空行母什么的。定然这样。后来,许多人都那样说,就源于胡旮旯对我的神化。

睡了多日之后,我觉得自己真的病了,身子很重,吃东西时,老有种发呕的感觉。除了庙上腌的酸菜,我不想吃别的东西。胡旮旯懂医道,一天,他要给我号号脉,就号了。他认真地望了我许久,但也没开什么方子,只说,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

哪种都发生了。

马在波来吃午饭时,显得有些憔悴。我发现,相思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以前的那份迷人的散淡不见了,多了一种焦渴。他不望我,我也不望他。我们像路人一样客气了。他是少掌柜,我只是庙上的一个做饭丫头,仿佛我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事。

你说哪种关系?

这天,胡旮旯忽然问了我的八字,他要给我算算命。我本来不信这,但不好驳他的好意,就告诉了他。可他算了后,也没有说什么。

发生了。

倒是大嘴哥装扮成了到庙里上香的人来找过我。那是个十五日,人很多。见到我时,他很想跟我说话,并一下下暗示我去僻静处。我也懒得理他。我忽然发现,他竟真长了一张可恶的大嘴,有点不可忍受了。想到以前,这张大嘴竟然套在我的嘴上亲过我,我甚至有些恶心了。

你别问我们是不是发生了关系。

在这种心态里,日子像石磙子压麦子那样过去了,除了那单调的咕噜声之外,只有那种干燥的麦灰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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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笑什么?

这种情绪的改变,是在一个月后的某个夜里。那天,胡旮旯仍是出去应事。他仿佛喜欢应事,每次都是乐滋滋去,乐滋滋来。他一来时,庙上就有馒头吃了,他不叫馒头,叫斋蛋子。每次回来时,他会带一个没头鸡儿,和十二个斋蛋子。马在波不吃鸡儿,却爱吃斋蛋子。

我就想当个女人。

这次胡旮旯应了一个大丧,说是得三天,需要的人手多,他还请了好几个道人。以前,庙里有时也会住些闲人,做些打扫树叶之类的活,但自打我来了以后,他也不叫人住了。他一去应事,庙门一关,整个苏武庙就像是死了。

我甚至不想当什么空行母了。

我没再听到马在波诵过经,我不去他屋里时,他也不来叫我。第一天中午,我做了他最爱吃的揪面片,他吃了两碗。我仍然吃得不多,一吃得不顺,就会吐。他问,你是不是病了,要找个医生去看看。我说,胡旮旯看了,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他舒口气,想说啥,却没有说。然后,他就回到了他的小屋,从后影里望去,他很像一个影子。

幸好我遇到了你,我当然要说了。那是我生命里的一段经历。我知道说出来会伤害一些人,也会招来一些人的非议,但我还是想说出来。

我有些可怜他,却又不知道可怜他什么。

却又想,要是我遇不到他,也不会到这儿来,也不会到这个小屋里抄经,——你们不要笑。到这时候了,我也不想说啥假话了。有些东西,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我不说,好些事情就没了。我们经过的许多事,都像烟一样散了。

夜里,没有起风。月亮白孤孤地照着院子,我坐在门槛上,因为吃不好,我似乎瘦了。坐了一阵,我觉得也没什么好坐的了,就开了庙门,去了外面。外面是一个荒滩,没有树,没有草,站在庙门外,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这庙虽然建在苏武山上,其实看不到一点儿山的迹象。除了有几棵树外,剩下的,就是荒凉。也许在千年之前,这儿还是湖泊草场,不然,苏武牧的那些羊,也没什么吃的。

我甚至想,要是我没遇到大嘴哥多好。

月光下的四野都朦胧着,静到了极致。我甚至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像水的声音。没有风,但有气,那气水一样在脸上荡。这月下,想些事,应该很好。但仍然懒得想,“人从巧计常安排,天自从容做主张”。我忽然想到了木鱼歌中的一句唱词,觉得它真是看透了。世上的许多事,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真想在这月夜里待上一夜,在喧闹里泡了太久,就想安安静静地在这月下静上一夜。想到仍在邓马营湖里嘿儿哈儿练武的兄弟们,觉得他们很无聊。以前,若是夜里有月亮,他们照例会练武的。大家都有种想改天换日的豪情,此刻想去,仍觉出了无聊。也不知这情绪来自何处,是不是马在波屋里的气息污染了我?有可能,但不好说。

那种我诵他抄的感觉很是美妙。马在波有种轻盈的气息,这是他有别于当地人的最明显的特征。他的笔也显得很轻盈,很流畅。开始时,他还会时不时问我一些方言,到后来,不用我解释,他就能流畅地写下我诵出的歌词了。那间小屋里,只有我的声音,和他的纸笔声。许多时候,我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经历的许多事。直到有一天,有人带来了大嘴哥的一个口信,他希望我去城里某个地方见他。对这个口信,我忽然有些厌恶了。想到大嘴哥,竟然觉得很陌生了。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应他的约。而且,我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跟大嘴哥过去的那些交往,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件错事,觉得它脏了我的身子。

我想到了飞卿安排我做的事,它照样显出了无聊。为什么当初把它当成了天大的事呢?此刻,多大的事,都成昏黄的月晕了。

后来,我们又抄了很多木鱼歌,我最先诵的,是阿爸认为最好的那些。而别的可能以木鱼书的形式保留的那些,我都不急。不过,虽然我在岭南见过一些木鱼书,但不知道几场战火之后,它们是不是还留在世上。所以,我想尽量将我记下的木鱼歌抄下来。幸好,为了排遣寂寞,在栖身土地庙时,或是在沙窝里的无聊时分,我都会在心中默诵一遍。我默诵一遍,大约得一个多月。开始,我在每个季度,都要诵一遍。后来,每半年一次。这次诵时,我发现,我已完全记住了它们。某个瞬间,我忽然明白阿爸当初的用心。那时节,他总是希望我记下它们。那时我想,有了那些书,他为什么还要我记呢?这时我明白了,也许,阿爸在那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马在波也出了庙门,像气一样,到我身后了。

我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抄完《花笺记》和《二荷花史》,这是两个最有代表性的木鱼歌,阿爸最喜欢它们。我记下的《花笺记》早不是传统的那个了,它浸透了阿爸的心血,甚至算得上是他的再创作了。当我诵出那些珍珠般优美的歌词时,马在波赞不绝口。他说,这真是伟大的诗篇。他不知道,另一个叫歌德的德国诗人也说过这话。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立着。我听到虫子的声音,仿佛有许多虫子在唱着一种神奇的歌。身后人的轻盈的气息慢慢荡了来,在我的心里添了一点东西,又扫去了一些东西。他慢慢地坐在了我的身旁,他的衣襟扫了我的胳膊几下,我的心就跳了。

每天吃过午饭,马在波要稍稍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就开始抄木鱼歌。我发现,我一直在等待两个时刻:一是他要吃饭的中午,一是到他房中抄木鱼歌的下午。那期待,后来成了一种念想,很是让我惶恐。

死了十多天的心,就在月夜下的这一刻活了。

他每天早上和上午修行,下午抄木鱼歌。他修行的时候,我就去后院练武,我每次至少练一个时辰。我发现,对练武,我已失去了当初的那种狂热和激情。很奇怪,我虽然仍在尽心尽力地练,但心中的某些东西却消失了。那情形,就像蜡烛虽然亮着,却没了火焰。

我轻轻地靠过去,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机械地背诵着木鱼歌,马在波用那蝇头小楷在写。当地人都喜欢写毛笔字,这已成了凉州的习俗,好多人家的庄门上,都用泥塑了“耕读传家”四个字,好些娃儿都用红土在方砖上写字。不过,马在波的字实在太好,又好又快,他甚至很少发问。除了一些方言他需要确认之外,那些很文的词,他轻易就懂了。我甚至觉得,在他的前世里,一定熟悉木鱼歌。后来,在某个瞬间里,我甚至觉得阿爸的魂定然附在了他的身上。

我聆听着他的气息和心跳,不知那是我自己的心还是他的心在跳。反正声音很大,惊天动地似的。

我深深地吸口气。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讲这故事。我要告诉你,你们马家的手上,沾满了我家人的鲜血。想到这,那股潮热便没了。我的心又冷了。

听得马在波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说,那事,真的也罢,不真也罢,都不去管他了。你是啥人都行,只要是你就行。

能说说他吗?马在波问。

他这话,也是我的心声了。

那股潮热以不可遏制的势头涌了上来,变成了泪。马在波看到我流了泪,慌了。他说,你要是不想做这事,也行的,我又没有硬逼你。我抹去泪,笑道,我愿意做这事,我想到了死去的阿爸。他也跟你一样爱书。

我于是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我想,他可以这样想,我不能这样想。我这样想,就对不住阿爸们,但心仍被他的话引出的共振弄迷醉了。我伸过嘴唇,轻轻吻他的耳垂。

次日,我进了那间小屋。小屋很整洁,放了很多线装书。一个靠窗的大桌上,铺了一块毡,想来是马在波练毛笔字的地方。那儿还放着一些抄好的经。一股墨味扑面而来,没闻这味道许久了,它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一股潮热涌上心头,我想到了阿爸。阿爸绝不会想到,他的女儿会落到今天这一步。记得当初,我眼中一生的幸福,就是能拥有这样一间书房,能待在阿爸身边,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本来是很小的一个需求,但命运之棒,只抡了一下,就打碎了一切。

就这样,十多天的冷战之后,我们又抱在了一起。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梦。那个梦里,马在波忽然变成了阿爸。我想,这也许不是一个寻常的梦。这里面,定然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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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回到他的小屋之后,我们开始了疯狂的补偿似的做爱。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了,他不管什么双修姿势,也不再忍精,我们在双双的迷醉中,一次次冲向高峰,又一次次晕死在迷醉里。

我有。马在波说。

因为庙里无人,我不再压抑自己,我像叫春的狸猫儿那样叫个不停,他也变成了疯驼。听他的声音,你简直想不到他以前会是那样文静。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想,他身上驴二爷的那种基因被激活了。这种联想很恶心,但那时,倒没有败我的兴。我只想罪恶地叫,罪恶地闹,我有种想让整个凉州听到我那种叫声的恶意。

胡旮旯笑道,我没那时间。

我们闹到了很晚,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屋。以前,我总是在入夜不久就会回去,现在,趁着没人,我可以尽情地跟他泡上一夜。我很喜欢这个“泡”字。我真是泡在他的世界里,我泡入了他的肉体,也泡进了他的灵魂。我像受伤的小鹿一样,蜷缩在他的臂膀里,四下里是他的气息。那夜,他那叫我迷醉的安详气息又有了。

我对胡旮旯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们不嫌烦了,我就唱那词,你们抄。

待得情绪稍稍平缓些时,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妹”,正是那个“婆”呀。

他说,听木鱼歌时。

后来,大嘴哥给我找了把旧三弦子,但人们叫惯了,还是叫我木鱼婆。

那么,你喜欢的是木鱼歌,还是我?

最早到镇番时,没有三弦子,我唱歌时,也用木鱼打过节奏,人们就叫我木鱼婆,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一样。你就是木鱼歌,木鱼歌就是你。

自打我在庙里唱木鱼歌,好些人就叫我木鱼妹了。我发现,命运真是有趣,丢了几年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又回到我身上了。

听了这话,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胡旮旯说,也就呀,世上有好些人,宁愿那蜡烛长毛,也不叫别人照亮。不过,木鱼妹不是这号人。

他揽过我的头,笑道,你别再问了。这号事,是说不清的。以前爹给我找过许多美女,我总是发木,见一个,发木;再见一个,仍是发木。不是她们在发木,而是我在发木。我像被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我看得见外面的一切,但它们进不了我的世界。只有在听你唱木鱼歌的那时,那罩子裂了一个缝,透进了一丝人的气息。后来,那缝越来越大了,就成这样了。

马在波笑了,你又不是人家。你答应了,人家还不知愿不愿意。

我打趣道,你可要知道,我以前,可是个讨吃。跟我这样,让人知道了,你会失格的。按凉州人的说法,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

胡旮旯笑道,成哩,少掌柜,只要你有兴趣,这事儿,你来做好了。我听了,木鱼歌也是劝人向善的,记下它,也是一份功德呢。

他笑道,那他们跳便是了。啥讨吃?你是个天生尤物呢。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灵丝丝的女子,疯起来比狼还厉害。再说,格是啥?我的心中,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活着,就很好了,弄那些怪东西干啥。

他说,再多,只要想记,总能记下来。不然,忘了可惜,这可是宝库啊!

我问,以前,我其实见过你的。以前当讨吃时,也见过你,你给我几个麻钱,但你没望我的脸。

我笑道,那歌词,海了去了,你以为是几句呀。

他说,要是不唱木鱼歌,你身上的那种味道就出不来。很怪,你的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味道。说不清啥味道,你不唱木鱼歌时,就像火没有火焰,一唱歌,那火焰就起来了。

拧眉许久,他又问,你能不能叫我记下你唱的这些歌词?

我说,也许,这就是念书人说的气质吧。

可惜了。他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古代有个文人,叫它“态”。以前,我还不理解啥是态,怪就是怪,同样是鼻子,同样是嘴,可你一唱歌,就变得很是诱人。

我说,以前有,后来,被一场大火烧了。

就这样,两人打情骂俏一阵,再胡闹一阵。

我刚放下三弦子,马在波说,你的这些好东西,有没有书?

后来,累极了,就睡了。

在唱木鱼歌时,马在波就提个小凳,坐在我旁边。开始还不望我,渐渐地,他就会盯着我的嘴。他的眼睛虽然很沉静,但我能看出他的许多情绪,在随着歌的内容而波动。

9

不过,一天的时间,其实唱不了多少内容。一个长些的木鱼歌,要完整地唱完它们,得好几天。于是,有人向胡旮旯提议,由当地的信众凑些钱,给我多加些工钱,只要我的嗓门许可,叫我能多唱几天。就这样,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唱了很多木鱼歌。

我根本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进来的。待得我觉出异样时,屋子里已进来了好些人。马在波实在累极了,他仍在轻盈地打呼噜。

我每月两次的木鱼歌,吸引了很多人。一到那天,整个苏武庙里就挤满了人。我被当地人传说成了一个美女。当然,在瞎贤一行里,很少有女人,便是有,也多是盲人,像我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抱了三弦子唱歌,这本身就很吸引人。凉州有很好的贤孝土壤。当我用当地方言唱木鱼歌时,许多人将它当成了贤孝。虽然曲调有些差异,但不久之后,我也学会了贤孝曲调。这一来,大家越加将木鱼歌当成贤孝了。

我推醒了他。妈呀,他叫了一声,爬了起来。我丢过一件衣服,盖在他裸露的下身上。

按当地的规矩,除了那些四月八、观音成道日之类的节日之外,一般人都会在初一和十五来庙上敬香,这是敬神的日子。胡旮旯也许想用木鱼歌引来更多的香客,很是热心此事,也给我加了工钱。我没有拒绝,那些还在邓马营湖的兄弟,也正需要钱呢。

你们都看到了吗?在庙里,他们竟然干这种驴事。我认出,说话的这人,是个乡约。以前,他也常来庙里。听说,他跟王条老爷很好。王条老爷是小城的另一个大户,老是跟马家较劲。我后来想,这乡约,定然是想借这事,来臊马家的脸。

这便是我在苏武庙唱木鱼歌的缘起。

我知道,这号事,民不告官不究,定然是有人告密了。也许,在庙外那会儿,有人发现了我们俩的亲昵。有可能,真是太大意了。我有些发蒙了,这号事,要是传出去,马在波的身子就染黑了。我倒没啥,一个讨吃,再黑也黑不到哪里。但马在波是少掌柜,他的名声一旦受损,马家会很没面子的。

唱完这木鱼歌后,大伙儿一下子静默了。马在波抹去泪,望着我。我知道这歌打动了他。胡旮旯显然也被打动了。他说:这贤孝怪,从来没听过。我笑了,说这不是贤孝,是木鱼歌。他问,啥是木鱼歌?我就解释了一番。胡旮旯又问,你会唱多少木鱼歌?我说,像这样短的,有几百首吧。那长的,有几十个。他说,以后,每次庙会,就请你唱这木鱼歌好吗?

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好些事都看淡了,心里倒也没多么慌乱。大不了揪了头去,头割了也不过碗大个疤,细想来,也真没个可怕的。倒是马在波没经过大事,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想到自己连累了他,我的心就像掉烟洞里了。

我看到,马在波也流下了泪。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流了泪,他仍然没有望我,只是默默地流泪。还有许多女子也在流泪。我知道,当地女子的命运,其实比鸾苦多了。鸾还能躲到禅院,她们往哪儿躲?

那几人背过身子,叫我们穿了衣服。衣服上身之后,马在波身上的那种散淡又出现了,他虽然没恢复正常,但仍然有种掩饰不住的静气。记得,他的房中有副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人无古贤。”看到他这样,我的心也安稳了许多。就是,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事做了,担就是了。

我看到马在波的眼中放出了奇异的光。我相信他听懂了那歌。他的表情,随了我唱的内容发生着不同的变化。我也进入了角色,唱得泪流满面。在别人的故事里,我流着自己的泪。却又觉得,那故事,其实说的也是我自己。我的命运,一点也不比那女子好。人家还有禅院,还能修行,我有什么?我只有仇恨。正是因了这仇恨,我才有了活着的理由,现在,我觉得那仇恨也像要离我远去了。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忽然理解了那个女子。

那几人恶声恶气地骂着我们,我理解他们的心。他们眼中,庙是圣地,是不能做这事的。做了这事,等于亵渎了神灵,会招来祸患的。据说,以前金刚亥母的真身像上,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流下红色的甘露,后来,一个王妃拿金刚杵堵住了下身。不久,一场战火就降临在凉州。这事,在史书上有过记载。在乡民们的眼中,苏武是牧神,每年正月初一的迎喜神,人们都赶了牛羊来这儿。驼队每次起场,也要带点儿苏武山的水,据说很吉祥。我们这一来,许多人会害怕神灵会降罪。

三径黄花供买笑,一樽绿蚁借消愁。

那些人的话语很恶心,很粗,是典型的农民骂自家老婆的粗口。这儿有种很怪的现象,男人骂自己老婆时,尽是些很难听的话,比如婊子、卖屄货、骚屄痒了等等。他们就拿这类脏话泼我。他们认定我勾引了少掌柜。连月来,我唱木鱼歌,吸引了很多男人,一些女人早就骂我狐狸精了。这一来,我想不当狐狸精,也不可能了。

回忆与郎成匹配,羊城风月正当秋。

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就是那个老讨吃的话,还会不会骂我狐狸精?

人道禅机空百劫,如何不解我心忧?

除了为马在波担忧外,对我自己,倒真的不在乎了。当初当乞丐时,我什么白眼没受过呀,按大嘴哥后来骂我的话,“脸皮比城墙厚了”。我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些成就者总要将一些国王弟子送进妓院去调心,也理解了佛陀为什么叫弟子们去当乞士,有了那种人生经历,遇到一些事后,心也就把持得住了。

心持半偈花微笑,法说三千石点头。

我当然希望这些人别把事情闹大,因为马家是大户。这事传出去,等于舀了一瓢稀屎,往马家的祖庙里浇——注意,这时的我,竟然开始为马家着想了,前不久,我还巴不得皇家满门抄斩马家呢——后来我才知道,对这事,马家的有些人也幸灾乐祸呢。

奇怪的是,原本该用岭南话唱的木鱼歌,用凉州方言唱来同样朗朗上口,竟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凉州瞎贤中很少有女人,我的声音一起,那庙里人就都围了来。我相信,那时节,谁也不会认出,我就是那个以拾荒婆形象游荡了几年的乞丐。

我们被带进了苏武殿,虽然庙子以苏武为名,但因为苏武没被皇帝封过神,他不能享受正殿,正殿还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他们,可见有时的封,是很重要的理由。苏武名头很大,但因没被封神,就只能在偏殿里待着。这殿不大,香火也不旺,平日也没多少人上香。在苏武山那几个月里,我倒是时不时来给苏武上一炷香,我不信神,但我敬重苏武的那种精神。

步月松门留鹤迹,听经池面见鱼游。

一进那殿门,我就向苏武祈祷,我有种病急乱投医的味道了。我希望这事能平妥些过去,别染黑马少波的身子。我只是祈祷,并没有许愿。一般的向神灵祈祷,都会说一些“重修庙宇,重塑金身”之类,但我没有那气力。我也不想骗苏武,他能帮了,就帮帮我,能稳稳当当了结这事。

满座天花飞历乱,一声清磬韵宜悠。

除了最早来抓奸的那些人外,又来了好些人。我明白,有人就想把事情往大里闹,那时节,天还黑着呢,许多人都在梦中,要没有“热心人”张罗,谁愿管这类屌长毛短的事。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反倒坦然了很多。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就叫它来吧。

人在下方闻蟋蟀,树从高处挂猕猴。

因为奸情是现场抓获,也没人再来审,他们只是骂,骂我渎神,骂我妖精,骂我害了马少波的一生……总之,说啥话的都有。我也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了。我坐在人拜神时跪的那个垫子上,脑中一片空白,倒也没多么害怕。

露洒禅房花面湿,风回佛院竹声幽。

早饭过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好多女人都来了。女人们一来,骂的内容多了,骂的方式也多了,唾星像雨一样落在我的头上,我也懒得去擦,心头有种木木的滞碍,脑子像叫啥浆住了。

青天嘹呖横鸿雁,碧汉澄清灿斗牛。

忽然,有个老女人扑了来,她一边诅咒,一边举了鞋子往我脸上扇。只几下,我就被打晕了,脸上火辣辣的。

云剪轻罗暮雨收,梵王宫殿月光浮。

听得马在波说,妈,这事不怪她。你想打,就打我吧。

记得那天,我的感觉很浓,因为在庙里休息得好,嗓门就奇异地好。我唱了《禅院追鸾》,这是木鱼歌中很有文采的一个,我是用凉州方言唱的。故事说的是白马乡的李生,婚后与妻子鸾情意绵绵,他的父母怕耽误了儿子的科举,就逼迫儿子离家外读。李生离家之后,婆婆虐待媳妇,媳妇就出家为尼。李生科考落榜后回了家,见人去楼空,很是悲伤。父母逼其再娶,李生却思念妻子,四处寻访,找到了妻出家的尼庵,就在夜间探访,相见之后,各诉衷情。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累了。木鱼妹说。

好些上香的人,都围了那瞎贤,听他唱《吕祖买药》,我听过这个贤孝,很有意思。但在木鱼歌里,有很多比这更有意思的曲子。那三弦子的声音激活了我许多的感觉,所以,瞎贤唱完《吕祖买药》休息时,我就接过了三弦子,唱起了木鱼歌。

我听得出,她真的是累了,那往事,真有些不堪回首。谁遇到她当初的那种境况,也会累的。

马在波真正留意我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那天,正赶上十五日,来的人多。一个瞎贤抱个三弦子,唱了一段凉州贤孝,那时节,我发现马在波出了小屋。这是很少发生的事。以前,除了吃饭上厕所,他从来不走出那屋子。

木鱼妹忽然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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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本来就很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