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近处的,呼啦一声聚了个齐。
话说那八月十三清早间,百姓们咕咚咕咚走得忙。
日影子一冒来到李特生的庄子上,李家空空荡荡啥没连天。
我不说李特生跑得急,也不说王之清把庄门来泥住,
百姓们,怪着气,呼啦一声拥进去,
再把那庄门来泥住,伊家就想着还箍人哩!
绿竹仪门靶子墙,虎张口的窗子真好看。
狗腿子身背快枪墙头上钻,驴卵子大的石头垒了个满当当。
窟嘁窟咚砸了个烂,各样家什砸成了碎点点。
伊家的庄墙实凶险,墙外的深沟里藏机关。
找着了他的粮房子,窟嘁窟杵就给他装,
谁知这王贼傢还硬得很。
可房子的粮食装了个光。
再说那个王贼王之清,伊家的亲戚也给报了信,
缰绳拴到柱子上,一院子的房子抖擞完。
这一来就跑脱了李特生,李贼的家里就腾了个空。
齐飞卿,怒气生,带上百姓往外行。
带上了婆姨娃娃赶紧往外跑。
一时间来到王之清的门。
他虽然生来啥事都不怕,又一想觉着事情真不妙,
王之清的庄门傢可就泥了个紧,狗腿子在墙头上还守了个硬。
靠一些穷百姓你能做个啥事情?
驴卵子大的石头咕咚咚咚往下扔,土枪土炮噼里啪啦打得紧。
李特生得信怒气生,骂一声陆富基、齐飞卿,
百姓们就叫伊家挡了阵,一时间攻不进王之清的门。
起事的密令虽然传得快,人家的亲戚给傢通了信。
凉州人自古胆子大,开口离不了日妈妈。
单说这一个李特生,坏的亲戚傢就多得很。
王之清,龟疙瘩,我日死你的贼妈妈,我操死你的贼先人。
弹起了三弦儿调好了音,这一回不说别的事情。
今个攻不进你的门,老子就实实不为人。
暴怒的乡民们就那样一路烧了去,我们最初的目标,是李特生、王之清他们的房子——
有些个小伙子计谋巧,抬了一副大车车排垫得高。
……呵呵,你不用强辩。我只是想想而已。没人把这种话当真的。你已经进入历史了。人一进入历史,就别在乎那怀疑,因为所有的怀疑,其实仅仅是一种习气,它进入不了历史。历史是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一种属于他们的说法。真实情况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说法。
车排上堆的是麦草,松木椽子绑了个牢。
我甚至还怀疑过陆富基。他也是永昌府的富户,虽然没富到胀烂棺材的地步,但也是一头好叫驴。一般看来,两头好叫驴,是拴不到一个槽上的。作为那次鸡毛传帖的策划者之一,陆富基是不是有一点私心呢?
小伙子们“”的一声往上举,就把他们的头遮住。
那“胀烂棺材”的外号很有意思,代表了一种凉州独有的智慧。关于王胖子的身份,说法不一,一说是乡绅,一说是巡警头子,总之,是有身份的人。其实有没有身份,不要紧。只要你胖,本身就是大罪了。在凉州人眼中,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在那么多瘦若支床鸡骨的凉州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能胀烂棺材的胖子,这是多么叫人不可饶恕的事。至今,我还没有发现关于王胖子如何为富不仁的证据,都说他为富不仁,但究竟如何个为富不仁,没有一个具体的例子。多年之后,等我冷静下来后,才弄明白一个道理,在凉州人的心中,他的胖,本身就是烧他房子的理由。此外,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多年后的那场革命,你的富有,本身就是被专政的理由。
还有的把胡麻荄子来抱上,大呼小叫往前闯。
其实,我最想烧的,是驴二爷家,但飞卿不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好些哥老会成员也不想烧,或多或少,他们都得过马家的好处。那时节,我总是认为马家假仁假义。我气呼呼地问,为什么你们看不清马家的嘴脸呢?他们说马家家大业大,难免出现个把坏人,但马家好人总是多。
石头打到车排上,碰上麦草软囊囊,
那些红脸汉子首先扑向的,是王之清家。王之清在永昌府,永昌府在凉州城北。王之清很胖,凉州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胀烂棺材”。
一阵子扑到庄门前,陆富基大喊一声用火攻,
我发现,不容易起群的凉州人其实也爱起群——凉州人管抱成团叫起群。为什么?不容易起群的原因是没个起头的。大家管起头人叫高个子。只要有个起头的高个子,大家倒愿意把心中的激愤什么的,宣泄一气呢。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就是说,要是出了什么大事,由那领头的担呢,自家是没事的。于是,那天早晨,我看到了很多涨红的面孔。那些以前满是菜色的脸上,多了由激愤引起的红光。一个个怕事的百姓,都成红脸汉子了。
百姓们,胡麻荄子摞成大垛烧庄门。
那贤孝唱得好,说是:“凉州人生来胆子大,说话离不了日妈妈。”真是的。约定的那天早晨,成山成海的人,都汇集到一处了。那时节,跟现在的阵势很相似,人心里早就堆满炸药了,只要稍有个火星雷管儿,就会爆炸的。
“哧”的一声火着了,呼地又来了一股子风。
呵呵,我只能讲个印象。你要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毕竟只是记忆。
胡麻荄子呼呼呼呼着得凶,庄门楼子噼里啪啦入云中。
我接着往下讲吧。
火一起,众人们,喝了个杀声往里攻。
2
王之清在里夯实慌了神,这些个百姓还箍不成。
百姓们那时节实在也活不成,单等着提上脑袋大闹凉州城。
赶紧把婆姨娃娃吊上去,快快各走各的路。
起事的命令传得紧,挨家挨户就传了个遍。
拴了条绳子吊下来,姑娘、媳妇、姨太太。
再说这头目人回了村,百姓们多了傢就真能行。
那时节的小伙们胆子也大,见了她们也要骚情一下。
钢板上钉钉子干脆得很,给这些头目人下了个令。
摸手的,提脚的,抓了辫子晃荡的。
捉拿王之清,十四日要围凉州城。”
她们吓得一声也不敢言传喀,出一声就叫她试一下。
快去准备要起身,八月十三日围住李特生,
陆富基一看生了气,年轻人真不是好东西。
“众百姓,你们听,你们现在快回村,
我们今天来是为的啥,谁叫你们欺负傢的女娃娃。
你们不怕死,我们就豁上命来干。”
厚脸无耻你们像个啥,快些放开叫傢走路吧。
“齐大哥、陆大哥,只要你们干,我们就跟上闯。
喊了一声我们也快回吧,回去了大家准备下,
这些个百姓一声喊:
准备好今夜里围城吧。
汉子高大人英勇,顶天立地了不成。
众百姓哗啦一声回家去,回到家里去准备。
再一瞭这一个齐飞卿,长着个赤红模样子,
烙锅盔,办口粮,明天的晌午饭得拿上。
果然就是陆富基,一句话说得人心里热腾腾儿的。
有的把烧山芋来烧上,这一些口粮都办上。
黑胡子,胖胖子,长的是魁伟汉汉子。
吃罢了黑饭就起身,遮天隐日的百姓们,
头目人听罢了这些话,抬起头来睁眼看:
哇啦啦蹦着蹿着来围城。
干得好了是大家的好,干得瞎了我一人担。
前往凉州城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些激动的百姓,一见到好些的房子,就烧。他们甚至不问那房子的主人姓甚名谁,只要是好房子,总是扎眼。扎眼的就该烧。望着那腾起的黑烟,许多人在欢呼。欢呼声很大,淹没了房主人的哭声。那哭声,至今还在我心头响着,它冲淡了前一夜鸡毛传帖带来的那种崇高感。我虽然经历了一路的风霜,心硬了很多,但我总是一个有情众生。我马上想到了发生在我家的那场大火。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扑上去,阻止那一个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汉子们吼着,叫:“滚开!你这讨吃!你再阻挡,连你也烧!”大嘴哥拉过了我。因为有个房主人想阻挡,真的叫人浇了火油,点着了。那个火团边惨叫,边疯狂地跳着舞,最后成了一个焦棍。
再打巡警楼子围衙门。这一回我们要豁上命来干,
真想不到,一向怕事的凉州人,只要有人点着了他们,竟也像他们说的,得势猫儿欢似虎呢。
传起来先围住李特生,后抓王之清,
3
把那个有些血气的、有些力气的冒失鬼小伙子传上行。
黑夜晚人马来到城门根,城墙的一转儿围了个定。
到时候娃娃老汉好好叫他们家里蹲。
静悄悄儿的乱葬岗里藏了身,单等天明就进城,
今天来的都是头目人,你们的户儿你们千万要记清,
遥直儿等到寅时了,赶到日出卯时了。
还要抓那个王之清、李特生,两个狗日的大坏。
远处的,近处的,远远近近的都来了。
叫了声众百姓要听清,今日个我们可要围衙门。
四乡的,六区的,四乡六区的都到了。
陆富基、齐飞卿、杨成绪,他们就是领头的人。
这一个时间就到了,城门咕咚地就开了。
这些人传到了关爷庙,关爷庙里登名造册就商量了个好。
喊了个杀声,遮天隐日的百姓们,
百姓们到了多少先不算,光头目人就有七千八百九十三。
呼隆隆隆地进了城。
四乡六区的百姓们,挨家挨户地传了个全。
一路火光,一路哭声。这凉州志书上有名的暴动大军终于进了城。这小城的富足,在历史上是有名的。人说:“拉不完的甘州,填不满的凉州。”就是说,甘州出产丰富,凉州则有着很强的消费能力。那儿到处是货物,到处是叫乡民们眼红的物件。
传到了青嘴喇嘛湾,传到了远处的张义堡山。
按最早的安排,暴动对准的,首先是县衙。人们先是一窝蜂扑向县衙,但没有找到县官梅浆子,听说他早就逃走了。人们就开始砸县衙里的物件,那是真砸。我发现,那些乡民们对好东西有种天然的仇恨。我想,你们为什么不带回去自用呢?后来才发现,没人敢带。谁带了那好东西,人们就会砸了谁。那就只好砸了吧。砸了好,谁也不敢放一个响屁。敢怒不敢言多年了,有了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大家都尽兴地享受呢。
槐区里送到永区里。传来传去挨着儿传,
在混乱中,我找到了一根拐棍。也许,那是大红酸枝的,手感很好。我估计那是县太爷的。我马上拧下那抓手,扔了。这样,人们就看不出那是什么了。我将那红棍沿领口插进后腰里。嘻嘻,我后来那个名扬江湖的讨吃棍就是这样来的。后来,它成了我的鞭杆,使起来最为称手。它成了那个事件中,最值得让我追忆的收获。
杂区里送到黄区里,黄区里送到槐区里,
梅浆子的逃跑,越加激活了百姓的怒。县衙不大,禁不了多少砸。乡民们又扑向街上。
金区里送到大区里,大区里送到杂区里,
他们就开始砸那些巡警楼子。他们总得有个砸的,他们有气。一有气,就想砸东西。要是那些巡警不阻挡,我们不一定要打他们。他们也是受苦人。但他们一阻挡,就有人喊,打,打这些驴日的!于是,几千人一窝蜂上去,把那些巡警楼子也砸成废墟了。
鸡毛传单忙写上,发起了鸡毛传单四乡六区里传。
说到这里,我有些信你的话了。你老说多大的事,也仅仅是个记忆,真是的。记得那场面,真的很大,若按规模看,不弱于我经过的那次土客仇杀,但此刻记得的,也只有几个场面了。除了打巡警,就是烧房子,再就是砸县衙,此外,也没多少记忆了。听说,那县爷梅浆子逃跑了。为什么叫浆子,因为他是糊涂官,凉州人就叫他梅浆子。
关于这事,凉州贤孝《鞭杆记》里也讲过。索性,我给你唱一段吧——
瞧,那志书上记载的大事,其实就这么简单。
那夜,我们一直忙到了子夜三更。三星都偏西了,我们才发完了自己该发的那些人家。除了狗,我们没遇到什么人。这儿的百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入夜,整个村子就差不多死了。
听说,那是凉州千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了。凉州人总是怕事的,但这一次,兔子逼急了,也开始咬人了。
我们将一个个粘贴了鸡毛的帖子插在农民家的屋门上,第二天一早一开门,那帖子就会掉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不一定认得字,但认得鸡毛,对于这鸡毛传帖的故事,也听得多了。以前,他们也知道接到传帖没去的人家被烧了房子的事。虽然那房子破,但总能遮风挡雨,有了它,就有了家。你们定然能理解那房子对于家的意义。我那土地庙,虽也能遮风挡雨,但我没有家的感觉。为什么?因为谁都可以进来,只要你去得晚一些,你常躺的地方,就会被另一个讨吃占了。凉州人总是将乞丐称为讨吃。呵呵,在许多人眼中,我也是讨吃呢。后来,跟大嘴哥闹别扭时,他也会“讨吃讨吃”地骂我。只是,听到那骂,我总是想笑。
4
我发现,许多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过后一想,才会发现很多事情的无意义。而在做事的当时,却觉得自己在改天换日呢。从这一点上看,那世界,真是心的倒影了。
接下来的事,让我难受了许久。
这事儿,你们早知道了,我也不再饶舌。
砸完巡警楼之后,那些乡民们饿了。开始,他们买那些街头的小吃,像凉面、油糕等。只是,那时节,有闲钱的农民不多,有钱的买,无钱的只好咽唾沫。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子们为你们造反,吃点东西,还用花钱吗?”这一说,提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乡民们。他们嚷道:干就干就,老子们命都敢泼,吃个嘴,还用掏钱吗?“干就”是凉州话中“就是”的意思。于是,在一片废墟的街头,充满了一堆“干就”声。
我的步履轻捷而有力。那一夜,至少有上千双我这样的脚,在传递那承载着信仰和暴力的约定。我还不知道,那时的凉州,会有那么多的热血之人。不是人说凉州人是一盘散沙吗?怎么也抱成团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散沙,无论抱成多大的团,也是沙团。成团的散沙成不了石头,沙里有一点水,虽也能成团,但水一干,沙团就散了。
此后的劫掠,就在“干就”声中发生了。
那一夜,我真的是热血沸腾呢。
大伙儿先是扑向小吃摊,然后扑向店铺。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成了劫掠的对象。许多人狂呼着,大叫着,那份痛快,只有攻下祝家庄的梁山好汉才可以比拟呢。
那夜,我沉浸在一种高尚的情感中。飞卿擅长演讲。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记熟的,其实是一种叫龙华会的章程,其内容,是从岳爷讲起,谈到了金朝对大宋的欺辱,而那大清,就是金兵的后代。他说我们要“驱除靼虏,恢复中华”。用一种现代人的说法,他煽动了我的民族感情。那是另一种感情。有时候,这感情甚至超过了我对驴二爷的仇恨。我甚至将对驴二爷的仇恨也融入了这种感情。因为,正是清家扶起了马家,给了它一百多年的富贵。要不是清家,驴二爷哪有这种财势。这观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充满了我的大脑。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明白了我在鸡毛传帖之夜的感受。
开始,被劫掠最厉害的,是回民。那时,回民和汉人老有纠纷。于是,乡民们首先扑向戴白帽的人。那时的凉州街头,经商的,多是戴白帽的。一般凉州人眼中,务农是正业,经商是不务正业。汉人一向看不起那些经商的回民。加上回汉仇杀记忆犹新,所以,进了凉州城不久,大伙儿便忘了他们鸡毛传帖的最早动机,将仇恨的目光对准了凉州街头经商的回民。
我们还是回到鸡毛传帖那夜吧。
他们当然遇到了抵抗。
不过,我这感悟,是后来的事。在鸡毛传帖的那夜,我还没到那种境界。要不是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不眠的灵魂经历了太多的事,我是不会有那种看破后的淡然的。人需要经历,没有经历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长大的。我的经历,让我有了另一双眼睛。对于我的说法,你可以当成一个百年孤魂的别一种哭吧。凉州人虽然尊我为水母三娘,其实你可以把我当成夜叉什么的。什么也成,一切,只是个名字罢了。
那抵抗虽然很微弱,但足以激起更大的愤怒。于是,一个个回民的店铺跟巡警楼子一样,成了废墟。街头,四处是打斗。店主人和暴怒的乡民开始了混战,棒棍相击声四起,惨叫声、吼叫声、破碎声、哭叫声,填满了那时的凉州大街。
这些话,倒真有些扯远了。你的小说里,想来老是出现这种沉重。我没读过你的小说,但我读得出你心中的那种沉重。不过,生命虽然不能承受轻飘,但也不能老是承受沉重。你没有必要为人类的苦难买单,你大可不必这样。你还是轻松些活吧,跟你的女人一起,看看星星,望望月亮。因为,你的沉重是没用的。无论你沉重,还是轻松,人类都有着自己的命运轨迹。你无论想在暗夜中亮起多少火把,那亘古的暗夜总是会盖了一切的。无论多么亮的火把,终究会熄灭的,那黑夜,却是永远的。每个物种,都有它的命运。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土客仇杀。我泪如泉涌,我扑向一群群斗殴的人群,我想阻挡他们,但我一次次被暴怒的乡民扔出人群。幸好,我那讨吃的外相,很是扎眼,才没被乡民们当成回民打死。
这话,扯得有些远了。不过,我后来的一切,都源于那个鸡毛传帖之夜生起的悲心。我先得说说。
我一次次被掼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大嘴哥一把捞过了我。他说,你想找死不是?他显然也被那失控的场面吓坏了。他一边跺脚,一边念叨:“咋能这样呢?咋能这样呢?”
正是因为有了这追问,在有时的深夜,我才会发出一阵阵哭声。人们于是说,听,水母三娘又哭了。后来,凉州就有了一个传说,说是只要听到水母三娘嚎哭,凉州就会有血光之灾。不过,真正的事实是,每次见到或是想到那血光之灾,我才会嚎哭。
我知道自己这杯水,是浇不熄这场扑天的大火了。
那夜,我跟大嘴哥走过坝里时,我越走越难受。以前,我一直盯着马家。马家的豪富,总能跃入我的眼,但现在,我一见坝里的那些低矮的、土眉土眼的房屋,心就越来越酸。那一个个村子,弥漫着一种穷气。月光下,那些房屋仿佛在瑟缩。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情绪,觉得自己真该为他们做些事了。那时节,我信了飞卿他们的话,我以为,要是我们真的赶走了梅浆子,来个清官;或是灭了大清,百姓就会幸福。也许,正是因为我有了这一点善心,后来的坝里,才有了我的许多传说。他们为我修了庙,称我为“水母三娘”。后来,我死后,因为人们的祭祀,我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关注着凉州。我睁着一双水母三娘的眼睛,看到了大清的灭亡,看到了民国的建立。后来,来了日本人,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两兄弟又打架,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一兄弟胜了。再后来,是一场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又是无休止的武斗,死了很多人。我一直在追问,我们当初的那种行为,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我也知道,那抢人的、打人的、杀人的,只是乡民中的少数人,他们可能是混混、二流子或是穷恶霸,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是火种,他们一动手,其他人本有的那种恶就被点燃了。虽然人类个体不一定都有破坏欲,但人类群体肯定有一种破坏欲,它非常像雪崩,只要一过警戒线,只要有人点了导火索和雷管,就定然会产生惊天动地的爆炸。我发现,平时那些非常善良的人,那些非常老实的人,那些非常安分的人,都渐渐赤红了脸,像发情的公牛那样开始喘粗气,他们扑向了那些弱小的回民。他们定然想到以前死在回汉仇杀中的祖宗,他们将所有的回民都当成了敌人。他们想复仇。他们从最初的一般性抢劫变成仇杀。在集体的暴力磁场中,不爱杀生的凉州人,也变成了嗜杀的屠夫。
闲话不说了。对那鸡毛传帖什么的,我当时只觉得有趣。我也是传帖者之一。我们乘着夜色,走过那一个个村庄。那时的凉州村庄,没多少气派的房屋,树也不多。比起我家乡的青山绿水,真叫人有点心酸。我跟大嘴哥负责的,是凉州的坝里。凉州话的“坝里”,是平原的意思。凉州人习惯将人分为坝里人、山里人、湖里人等。“坝里人”的称谓源于他们浇水时打的坝。那时节,人们浇从祁连山上下来的水时,每经过一个村子,就会堵一道坝。于是,就有了头坝、二坝、六坝等地名。
凉州街头出现了一些死尸。他们大多是回民,也有被对方杀死的汉人。血腥出现了。这血腥,煽起了更多的血腥。
至于哪种对,说不清。谁有谁的心,心不同,他眼中的世界也不同。飞卿也一样。在当时的我的眼中,飞卿没大嘴哥可爱。没办法,虽然他钱多,有号召力,但一个女人眼中的可爱——嘻嘻,我还算女人吗?——却有着另外的标准。飞卿,你用不着沮丧。这么长的时光里,你想到什么,不都是一点黄晕吗?
街上出现了乱扔的人头。杀呀!杀呀!有人在吼。杀了那些鞑子,坐汉人的天下!
呵呵,飞卿,瞧,人家把你唱成什么了?
可是,没有人问:那些回民,是鞑子吗?
关于飞卿,你们讲得够多了,我也不再介绍。不过,你们眼中的飞卿,是你们眼中的飞卿,我眼中,有另一种飞卿。后来,在凉州民歌《鞭杆记》中,对飞卿,又有了另一种说法:“再一瞭,这一个齐飞卿,长着个赤红模样子,汉子高大人英勇,顶天立地了不成。”
许多时候,人是需要口号的,但这口号,有时跟行为是相悖的。
前边讲过,这鸡毛传帖,是那时的一种通讯手段,有一个帖子,粘一根鸡毛。那鸡毛,代表紧急和重要。帖子里,是要求人们照办的内容。这是民间帮会的一种惯用手段。它的好处是迅速,只要组织得好,一夜间,人们都会得到相应的讯息。此外,它还有隐蔽的特点,能保护事件的发起人。你想,大家在信中约定的时间里,一窝蜂拥向指定地点,一起做事,事成事败,你都找不到牵头者,法不责众呢。呵呵,当然,这想法,很天真,按大嘴哥的话说,是脱掉裤子放屁的事。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事,哪有不露馅儿的?后来,飞卿不是照样被砍脑壳了?
后来,我才知道,回民跟清家是有血仇的。但在那次暴动中,受损失最多的,是回民。
这次的鸡毛传帖,阵势很大,整个凉州百姓,差不多都收到了鸡毛传帖。
许多店铺起火了,浓烟罩住了凉州街头。血腥气跟浓烟混合到一起,还夹着人肉的焦臭味。
在前一天夜里,大嘴哥就带了几人,在凉州进行了鸡毛传帖,叫大家在一个地方集合。那帖上还注明,要是谁不来,就烧谁家的房子。
我不由得流泪了。我想,人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名扬凉州的那次暴动,就发生在那年的正月。那时,仅仅一夜间,一个歌谣就传遍了凉州:“正月二十五,火烧凉州府,马踏上古城,捎带张义堡。”
那些暴动的乡民手中,抱着许多抢来的东西,有吃食,有布匹,还有茶叶等物品。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
我听到飞卿气急败坏的骂声。他骑了那匹有名的乌云盖雪,扑了过来,他抡圆了鞭子,打那些抢人、打人的人。
虽然你最想知道的,是驼队的事。但没有我讲的事,驼队的事就是另一种味道。我的事是因的一种,驼队的故事是果。明白不?没有因,哪有果呀?
依稀的混乱中,我听到,有几个大汉,正在远处齐齐吼唱。也许,我听到的,是几十年后的那个《鞭杆记》:
你不用急。你一急,我们就过意不去了。讲故事最好像喝烫米汤,慢悠悠地,尽量地长绵一些,这样才会有它的味儿。
齐大哥,齐大哥,只要你领着干,
一、木鱼妹说
我们就跟上了闯。
果然,夜里,木鱼妹指出了这一点。
只要你不怕死,我们就豁上命干。
我希望采访能早一点结束,我怕这些苁蓉支撑不了多久。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怕我的想法,会影响那些被采访者。我最怕他们担心我的处境,而草草地结束故事。这样的话,许多精彩就没了。
飞卿气黑了脸,他手中的鞭声实腾腾的,都打在了人身上。挨了鞭子的人在惨叫,没挨鞭子的,仍在疯狂地抢东西。
我弄了一些苁蓉,虽说采它的时节,应该是春天,但也顾不了许多。我弄了几根,丢给骆驼,它们很欢喜地大嚼起来,汁水从下巴上流下。这东西,被称为“沙漠人参”,骆驼这种吃法,太有些暴殄天物了。我再弄碎了一根,丢给狗,狗晃晃脑袋,不吃。我对它说,你不吃,可就怪不着我了。我咬了一口,那种甘甜一下漫延开来。
有个挨鞭的人开始骂了:呔,猛子,老子给你卖命,你咋这样待我?
我找了一处相对避风的沙洼,支了帐篷。帐篷是帆布做的,不大,因为嫌麻烦,在过去的这些天里,我一直懒得支它,但这次,我既然想安营扎寨,就不能怕多事。
他在说飞卿,那猛子,是飞卿的小名。
我认真辨认着地貌,断定出把式们故事中的发生地差不多就在这儿。我不想再前行了。不说别的,单就看在这些苁蓉的份上,我也不能再前行了。我想以此为中心,往四下里画圈。
飞卿吼道:有本事,你去杀刘胡子呀,欺负穷汉,算啥本事?
不过,让我惊喜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柴棵林。那柴棵上,竟然寄生着一些肉苁蓉。这是一种沙生植物,多汁,壮阳。它还有许多功效,但在我眼中,它们只是水和食物。
啥穷汉?人家富得流油呢。那人显得很委屈。
到了目的地后,我跑了两个时辰,找到了两处早就干了的泉,就懒得再去寻了。我知道,很难找到水源了。一种巨大的担忧向我卷来。凭现在的这点儿水,我是出不去的。
人家富,那是人家爬冰卧雪苦下的,又不是贪下的。
狗倒是强打着精神,朝我摇尾巴。白驼却不语,它淡然地望着前方,不望我。从它的身上,我感受到了那种被修行人称为佛慢的东西,它真的是宠辱不惊了。
飞卿边驱马,边鞭打。
黄驼显然已失去了信心,它罢工了,死活不起身,我狰狞了脸,抽了它十多鞭,它才不情愿地起了身。看到它的死皮赖脸相,我便觉得,以前把它猜想为黄煞神的转世,真有些亵渎了黄煞神。
他到的地方,人们都静了,不敢再动手。
我发现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可怕:由于气候的变化,地图上标的那些水源都干了。在过去的驼道上,这水源图等于宝藏图。把式有了它,驼队才可以生存;土匪有了它,就知道驼队必然会在哪个地方歇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黑喇嘛,也正是因为控制了水源,才控制了河西走廊的咽喉,从而积累了大量财富,修建了城堡山。但现在,我发现,手上这张曾被视为宝藏的羊皮,差不多成了一张废纸,因为图上标的那些水源,都干涸了。
我接着往下讲吗?
次日,我到了下一站,途中很是辛苦。主要还是渴,拉子里的水已经用完了。虽然水囊里还有水,但我不敢多喝了,我只是在很渴时,才喝一点。我知道,虽然我在节约,但要是找不到水,我们定然会困死在沙漠里。只凭这点儿水,我肯定走不出去的。
好的。我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