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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会 打巡警

远处的,近处的,呼啦一声聚了个齐。

话说那八月十三清早间,百姓们咕咚咕咚走得忙。

日影子一冒来到李特生的庄子上,李家空空荡荡啥没连天。

我不说李特生跑得急,也不说王之清把庄门来泥住,

百姓们,怪着气,呼啦一声拥进去,

再把那庄门来泥住,伊家就想着还箍人哩!

绿竹仪门靶子墙,虎张口的窗子真好看。

狗腿子身背快枪墙头上钻,驴卵子大的石头垒了个满当当。

窟嘁窟咚砸了个烂,各样家什砸成了碎点点。

伊家的庄墙实凶险,墙外的深沟里藏机关。

找着了他的粮房子,窟嘁窟杵就给他装,

谁知这王贼傢还硬得很。

可房子的粮食装了个光。

再说那个王贼王之清,伊家的亲戚也给报了信,

缰绳拴到柱子上,一院子的房子抖擞完。

这一来就跑脱了李特生,李贼的家里就腾了个空。

齐飞卿,怒气生,带上百姓往外行。

带上了婆姨娃娃赶紧往外跑。

一时间来到王之清的门。

他虽然生来啥事都不怕,又一想觉着事情真不妙,

王之清的庄门傢可就泥了个紧,狗腿子在墙头上还守了个硬。

靠一些穷百姓你能做个啥事情?

驴卵子大的石头咕咚咚咚往下扔,土枪土炮噼里啪啦打得紧。

李特生得信怒气生,骂一声陆富基、齐飞卿,

百姓们就叫伊家挡了阵,一时间攻不进王之清的门。

起事的密令虽然传得快,人家的亲戚给傢通了信。

凉州人自古胆子大,开口离不了日妈妈。

单说这一个李特生,坏的亲戚傢就多得很。

王之清,龟疙瘩,我日死你的贼妈妈,我操死你的贼先人。

弹起了三弦儿调好了音,这一回不说别的事情。

今个攻不进你的门,老子就实实不为人。

暴怒的乡民们就那样一路烧了去,我们最初的目标,是李特生、王之清他们的房子——

有些个小伙子计谋巧,抬了一副大车车排垫得高。

……呵呵,你不用强辩。我只是想想而已。没人把这种话当真的。你已经进入历史了。人一进入历史,就别在乎那怀疑,因为所有的怀疑,其实仅仅是一种习气,它进入不了历史。历史是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一种属于他们的说法。真实情况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说法。

车排上堆的是麦草,松木椽子绑了个牢。

我甚至还怀疑过陆富基。他也是永昌府的富户,虽然没富到胀烂棺材的地步,但也是一头好叫驴。一般看来,两头好叫驴,是拴不到一个槽上的。作为那次鸡毛传帖的策划者之一,陆富基是不是有一点私心呢?

小伙子们“”的一声往上举,就把他们的头遮住。

那“胀烂棺材”的外号很有意思,代表了一种凉州独有的智慧。关于王胖子的身份,说法不一,一说是乡绅,一说是巡警头子,总之,是有身份的人。其实有没有身份,不要紧。只要你胖,本身就是大罪了。在凉州人眼中,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在那么多瘦若支床鸡骨的凉州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能胀烂棺材的胖子,这是多么叫人不可饶恕的事。至今,我还没有发现关于王胖子如何为富不仁的证据,都说他为富不仁,但究竟如何个为富不仁,没有一个具体的例子。多年之后,等我冷静下来后,才弄明白一个道理,在凉州人的心中,他的胖,本身就是烧他房子的理由。此外,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多年后的那场革命,你的富有,本身就是被专政的理由。

还有的把胡麻荄子来抱上,大呼小叫往前闯。

其实,我最想烧的,是驴二爷家,但飞卿不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好些哥老会成员也不想烧,或多或少,他们都得过马家的好处。那时节,我总是认为马家假仁假义。我气呼呼地问,为什么你们看不清马家的嘴脸呢?他们说马家家大业大,难免出现个把坏人,但马家好人总是多。

石头打到车排上,碰上麦草软囊囊,

那些红脸汉子首先扑向的,是王之清家。王之清在永昌府,永昌府在凉州城北。王之清很胖,凉州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胀烂棺材”。

一阵子扑到庄门前,陆富基大喊一声用火攻,

我发现,不容易起群的凉州人其实也爱起群——凉州人管抱成团叫起群。为什么?不容易起群的原因是没个起头的。大家管起头人叫高个子。只要有个起头的高个子,大家倒愿意把心中的激愤什么的,宣泄一气呢。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就是说,要是出了什么大事,由那领头的担呢,自家是没事的。于是,那天早晨,我看到了很多涨红的面孔。那些以前满是菜色的脸上,多了由激愤引起的红光。一个个怕事的百姓,都成红脸汉子了。

百姓们,胡麻荄子摞成大垛烧庄门。

那贤孝唱得好,说是:“凉州人生来胆子大,说话离不了日妈妈。”真是的。约定的那天早晨,成山成海的人,都汇集到一处了。那时节,跟现在的阵势很相似,人心里早就堆满炸药了,只要稍有个火星雷管儿,就会爆炸的。

“哧”的一声火着了,呼地又来了一股子风。

呵呵,我只能讲个印象。你要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毕竟只是记忆。

胡麻荄子呼呼呼呼着得凶,庄门楼子噼里啪啦入云中。

我接着往下讲吧。

火一起,众人们,喝了个杀声往里攻。

2

王之清在里夯实慌了神,这些个百姓还箍不成。

百姓们那时节实在也活不成,单等着提上脑袋大闹凉州城。

赶紧把婆姨娃娃吊上去,快快各走各的路。

起事的命令传得紧,挨家挨户就传了个遍。

拴了条绳子吊下来,姑娘、媳妇、姨太太。

再说这头目人回了村,百姓们多了傢就真能行。

那时节的小伙们胆子也大,见了她们也要骚情一下。

钢板上钉钉子干脆得很,给这些头目人下了个令。

摸手的,提脚的,抓了辫子晃荡的。

捉拿王之清,十四日要围凉州城。”

她们吓得一声也不敢言传喀,出一声就叫她试一下。

快去准备要起身,八月十三日围住李特生,

陆富基一看生了气,年轻人真不是好东西。

“众百姓,你们听,你们现在快回村,

我们今天来是为的啥,谁叫你们欺负傢的女娃娃。

你们不怕死,我们就豁上命来干。”

厚脸无耻你们像个啥,快些放开叫傢走路吧。

“齐大哥、陆大哥,只要你们干,我们就跟上闯。

喊了一声我们也快回吧,回去了大家准备下,

这些个百姓一声喊:

准备好今夜里围城吧。

汉子高大人英勇,顶天立地了不成。

众百姓哗啦一声回家去,回到家里去准备。

再一瞭这一个齐飞卿,长着个赤红模样子,

烙锅盔,办口粮,明天的晌午饭得拿上。

果然就是陆富基,一句话说得人心里热腾腾儿的。

有的把烧山芋来烧上,这一些口粮都办上。

黑胡子,胖胖子,长的是魁伟汉汉子。

吃罢了黑饭就起身,遮天隐日的百姓们,

头目人听罢了这些话,抬起头来睁眼看:

哇啦啦蹦着蹿着来围城。

干得好了是大家的好,干得瞎了我一人担。

前往凉州城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些激动的百姓,一见到好些的房子,就烧。他们甚至不问那房子的主人姓甚名谁,只要是好房子,总是扎眼。扎眼的就该烧。望着那腾起的黑烟,许多人在欢呼。欢呼声很大,淹没了房主人的哭声。那哭声,至今还在我心头响着,它冲淡了前一夜鸡毛传帖带来的那种崇高感。我虽然经历了一路的风霜,心硬了很多,但我总是一个有情众生。我马上想到了发生在我家的那场大火。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扑上去,阻止那一个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汉子们吼着,叫:“滚开!你这讨吃!你再阻挡,连你也烧!”大嘴哥拉过了我。因为有个房主人想阻挡,真的叫人浇了火油,点着了。那个火团边惨叫,边疯狂地跳着舞,最后成了一个焦棍。

再打巡警楼子围衙门。这一回我们要豁上命来干,

真想不到,一向怕事的凉州人,只要有人点着了他们,竟也像他们说的,得势猫儿欢似虎呢。

传起来先围住李特生,后抓王之清,

3

把那个有些血气的、有些力气的冒失鬼小伙子传上行。

黑夜晚人马来到城门根,城墙的一转儿围了个定。

到时候娃娃老汉好好叫他们家里蹲。

静悄悄儿的乱葬岗里藏了身,单等天明就进城,

今天来的都是头目人,你们的户儿你们千万要记清,

遥直儿等到寅时了,赶到日出卯时了。

还要抓那个王之清、李特生,两个狗日的大坏。

远处的,近处的,远远近近的都来了。

叫了声众百姓要听清,今日个我们可要围衙门。

四乡的,六区的,四乡六区的都到了。

陆富基、齐飞卿、杨成绪,他们就是领头的人。

这一个时间就到了,城门咕咚地就开了。

这些人传到了关爷庙,关爷庙里登名造册就商量了个好。

喊了个杀声,遮天隐日的百姓们,

百姓们到了多少先不算,光头目人就有七千八百九十三。

呼隆隆隆地进了城。

四乡六区的百姓们,挨家挨户地传了个全。

一路火光,一路哭声。这凉州志书上有名的暴动大军终于进了城。这小城的富足,在历史上是有名的。人说:“拉不完的甘州,填不满的凉州。”就是说,甘州出产丰富,凉州则有着很强的消费能力。那儿到处是货物,到处是叫乡民们眼红的物件。

传到了青嘴喇嘛湾,传到了远处的张义堡山。

按最早的安排,暴动对准的,首先是县衙。人们先是一窝蜂扑向县衙,但没有找到县官梅浆子,听说他早就逃走了。人们就开始砸县衙里的物件,那是真砸。我发现,那些乡民们对好东西有种天然的仇恨。我想,你们为什么不带回去自用呢?后来才发现,没人敢带。谁带了那好东西,人们就会砸了谁。那就只好砸了吧。砸了好,谁也不敢放一个响屁。敢怒不敢言多年了,有了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大家都尽兴地享受呢。

槐区里送到永区里。传来传去挨着儿传,

在混乱中,我找到了一根拐棍。也许,那是大红酸枝的,手感很好。我估计那是县太爷的。我马上拧下那抓手,扔了。这样,人们就看不出那是什么了。我将那红棍沿领口插进后腰里。嘻嘻,我后来那个名扬江湖的讨吃棍就是这样来的。后来,它成了我的鞭杆,使起来最为称手。它成了那个事件中,最值得让我追忆的收获。

杂区里送到黄区里,黄区里送到槐区里,

梅浆子的逃跑,越加激活了百姓的怒。县衙不大,禁不了多少砸。乡民们又扑向街上。

金区里送到大区里,大区里送到杂区里,

他们就开始砸那些巡警楼子。他们总得有个砸的,他们有气。一有气,就想砸东西。要是那些巡警不阻挡,我们不一定要打他们。他们也是受苦人。但他们一阻挡,就有人喊,打,打这些驴日的!于是,几千人一窝蜂上去,把那些巡警楼子也砸成废墟了。

鸡毛传单忙写上,发起了鸡毛传单四乡六区里传。

说到这里,我有些信你的话了。你老说多大的事,也仅仅是个记忆,真是的。记得那场面,真的很大,若按规模看,不弱于我经过的那次土客仇杀,但此刻记得的,也只有几个场面了。除了打巡警,就是烧房子,再就是砸县衙,此外,也没多少记忆了。听说,那县爷梅浆子逃跑了。为什么叫浆子,因为他是糊涂官,凉州人就叫他梅浆子。

关于这事,凉州贤孝《鞭杆记》里也讲过。索性,我给你唱一段吧——

瞧,那志书上记载的大事,其实就这么简单。

那夜,我们一直忙到了子夜三更。三星都偏西了,我们才发完了自己该发的那些人家。除了狗,我们没遇到什么人。这儿的百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入夜,整个村子就差不多死了。

听说,那是凉州千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了。凉州人总是怕事的,但这一次,兔子逼急了,也开始咬人了。

我们将一个个粘贴了鸡毛的帖子插在农民家的屋门上,第二天一早一开门,那帖子就会掉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不一定认得字,但认得鸡毛,对于这鸡毛传帖的故事,也听得多了。以前,他们也知道接到传帖没去的人家被烧了房子的事。虽然那房子破,但总能遮风挡雨,有了它,就有了家。你们定然能理解那房子对于家的意义。我那土地庙,虽也能遮风挡雨,但我没有家的感觉。为什么?因为谁都可以进来,只要你去得晚一些,你常躺的地方,就会被另一个讨吃占了。凉州人总是将乞丐称为讨吃。呵呵,在许多人眼中,我也是讨吃呢。后来,跟大嘴哥闹别扭时,他也会“讨吃讨吃”地骂我。只是,听到那骂,我总是想笑。

4

我发现,许多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过后一想,才会发现很多事情的无意义。而在做事的当时,却觉得自己在改天换日呢。从这一点上看,那世界,真是心的倒影了。

接下来的事,让我难受了许久。

这事儿,你们早知道了,我也不再饶舌。

砸完巡警楼之后,那些乡民们饿了。开始,他们买那些街头的小吃,像凉面、油糕等。只是,那时节,有闲钱的农民不多,有钱的买,无钱的只好咽唾沫。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子们为你们造反,吃点东西,还用花钱吗?”这一说,提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乡民们。他们嚷道:干就干就,老子们命都敢泼,吃个嘴,还用掏钱吗?“干就”是凉州话中“就是”的意思。于是,在一片废墟的街头,充满了一堆“干就”声。

我的步履轻捷而有力。那一夜,至少有上千双我这样的脚,在传递那承载着信仰和暴力的约定。我还不知道,那时的凉州,会有那么多的热血之人。不是人说凉州人是一盘散沙吗?怎么也抱成团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散沙,无论抱成多大的团,也是沙团。成团的散沙成不了石头,沙里有一点水,虽也能成团,但水一干,沙团就散了。

此后的劫掠,就在“干就”声中发生了。

那一夜,我真的是热血沸腾呢。

大伙儿先是扑向小吃摊,然后扑向店铺。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成了劫掠的对象。许多人狂呼着,大叫着,那份痛快,只有攻下祝家庄的梁山好汉才可以比拟呢。

那夜,我沉浸在一种高尚的情感中。飞卿擅长演讲。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记熟的,其实是一种叫龙华会的章程,其内容,是从岳爷讲起,谈到了金朝对大宋的欺辱,而那大清,就是金兵的后代。他说我们要“驱除靼虏,恢复中华”。用一种现代人的说法,他煽动了我的民族感情。那是另一种感情。有时候,这感情甚至超过了我对驴二爷的仇恨。我甚至将对驴二爷的仇恨也融入了这种感情。因为,正是清家扶起了马家,给了它一百多年的富贵。要不是清家,驴二爷哪有这种财势。这观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充满了我的大脑。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明白了我在鸡毛传帖之夜的感受。

开始,被劫掠最厉害的,是回民。那时,回民和汉人老有纠纷。于是,乡民们首先扑向戴白帽的人。那时的凉州街头,经商的,多是戴白帽的。一般凉州人眼中,务农是正业,经商是不务正业。汉人一向看不起那些经商的回民。加上回汉仇杀记忆犹新,所以,进了凉州城不久,大伙儿便忘了他们鸡毛传帖的最早动机,将仇恨的目光对准了凉州街头经商的回民。

我们还是回到鸡毛传帖那夜吧。

他们当然遇到了抵抗。

不过,我这感悟,是后来的事。在鸡毛传帖的那夜,我还没到那种境界。要不是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不眠的灵魂经历了太多的事,我是不会有那种看破后的淡然的。人需要经历,没有经历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长大的。我的经历,让我有了另一双眼睛。对于我的说法,你可以当成一个百年孤魂的别一种哭吧。凉州人虽然尊我为水母三娘,其实你可以把我当成夜叉什么的。什么也成,一切,只是个名字罢了。

那抵抗虽然很微弱,但足以激起更大的愤怒。于是,一个个回民的店铺跟巡警楼子一样,成了废墟。街头,四处是打斗。店主人和暴怒的乡民开始了混战,棒棍相击声四起,惨叫声、吼叫声、破碎声、哭叫声,填满了那时的凉州大街。

这些话,倒真有些扯远了。你的小说里,想来老是出现这种沉重。我没读过你的小说,但我读得出你心中的那种沉重。不过,生命虽然不能承受轻飘,但也不能老是承受沉重。你没有必要为人类的苦难买单,你大可不必这样。你还是轻松些活吧,跟你的女人一起,看看星星,望望月亮。因为,你的沉重是没用的。无论你沉重,还是轻松,人类都有着自己的命运轨迹。你无论想在暗夜中亮起多少火把,那亘古的暗夜总是会盖了一切的。无论多么亮的火把,终究会熄灭的,那黑夜,却是永远的。每个物种,都有它的命运。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土客仇杀。我泪如泉涌,我扑向一群群斗殴的人群,我想阻挡他们,但我一次次被暴怒的乡民扔出人群。幸好,我那讨吃的外相,很是扎眼,才没被乡民们当成回民打死。

这话,扯得有些远了。不过,我后来的一切,都源于那个鸡毛传帖之夜生起的悲心。我先得说说。

我一次次被掼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大嘴哥一把捞过了我。他说,你想找死不是?他显然也被那失控的场面吓坏了。他一边跺脚,一边念叨:“咋能这样呢?咋能这样呢?”

正是因为有了这追问,在有时的深夜,我才会发出一阵阵哭声。人们于是说,听,水母三娘又哭了。后来,凉州就有了一个传说,说是只要听到水母三娘嚎哭,凉州就会有血光之灾。不过,真正的事实是,每次见到或是想到那血光之灾,我才会嚎哭。

我知道自己这杯水,是浇不熄这场扑天的大火了。

那夜,我跟大嘴哥走过坝里时,我越走越难受。以前,我一直盯着马家。马家的豪富,总能跃入我的眼,但现在,我一见坝里的那些低矮的、土眉土眼的房屋,心就越来越酸。那一个个村子,弥漫着一种穷气。月光下,那些房屋仿佛在瑟缩。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情绪,觉得自己真该为他们做些事了。那时节,我信了飞卿他们的话,我以为,要是我们真的赶走了梅浆子,来个清官;或是灭了大清,百姓就会幸福。也许,正是因为我有了这一点善心,后来的坝里,才有了我的许多传说。他们为我修了庙,称我为“水母三娘”。后来,我死后,因为人们的祭祀,我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关注着凉州。我睁着一双水母三娘的眼睛,看到了大清的灭亡,看到了民国的建立。后来,来了日本人,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两兄弟又打架,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一兄弟胜了。再后来,是一场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又是无休止的武斗,死了很多人。我一直在追问,我们当初的那种行为,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我也知道,那抢人的、打人的、杀人的,只是乡民中的少数人,他们可能是混混、二流子或是穷恶霸,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是火种,他们一动手,其他人本有的那种恶就被点燃了。虽然人类个体不一定都有破坏欲,但人类群体肯定有一种破坏欲,它非常像雪崩,只要一过警戒线,只要有人点了导火索和雷管,就定然会产生惊天动地的爆炸。我发现,平时那些非常善良的人,那些非常老实的人,那些非常安分的人,都渐渐赤红了脸,像发情的公牛那样开始喘粗气,他们扑向了那些弱小的回民。他们定然想到以前死在回汉仇杀中的祖宗,他们将所有的回民都当成了敌人。他们想复仇。他们从最初的一般性抢劫变成仇杀。在集体的暴力磁场中,不爱杀生的凉州人,也变成了嗜杀的屠夫。

闲话不说了。对那鸡毛传帖什么的,我当时只觉得有趣。我也是传帖者之一。我们乘着夜色,走过那一个个村庄。那时的凉州村庄,没多少气派的房屋,树也不多。比起我家乡的青山绿水,真叫人有点心酸。我跟大嘴哥负责的,是凉州的坝里。凉州话的“坝里”,是平原的意思。凉州人习惯将人分为坝里人、山里人、湖里人等。“坝里人”的称谓源于他们浇水时打的坝。那时节,人们浇从祁连山上下来的水时,每经过一个村子,就会堵一道坝。于是,就有了头坝、二坝、六坝等地名。

凉州街头出现了一些死尸。他们大多是回民,也有被对方杀死的汉人。血腥出现了。这血腥,煽起了更多的血腥。

至于哪种对,说不清。谁有谁的心,心不同,他眼中的世界也不同。飞卿也一样。在当时的我的眼中,飞卿没大嘴哥可爱。没办法,虽然他钱多,有号召力,但一个女人眼中的可爱——嘻嘻,我还算女人吗?——却有着另外的标准。飞卿,你用不着沮丧。这么长的时光里,你想到什么,不都是一点黄晕吗?

街上出现了乱扔的人头。杀呀!杀呀!有人在吼。杀了那些鞑子,坐汉人的天下!

呵呵,飞卿,瞧,人家把你唱成什么了?

可是,没有人问:那些回民,是鞑子吗?

关于飞卿,你们讲得够多了,我也不再介绍。不过,你们眼中的飞卿,是你们眼中的飞卿,我眼中,有另一种飞卿。后来,在凉州民歌《鞭杆记》中,对飞卿,又有了另一种说法:“再一瞭,这一个齐飞卿,长着个赤红模样子,汉子高大人英勇,顶天立地了不成。”

许多时候,人是需要口号的,但这口号,有时跟行为是相悖的。

前边讲过,这鸡毛传帖,是那时的一种通讯手段,有一个帖子,粘一根鸡毛。那鸡毛,代表紧急和重要。帖子里,是要求人们照办的内容。这是民间帮会的一种惯用手段。它的好处是迅速,只要组织得好,一夜间,人们都会得到相应的讯息。此外,它还有隐蔽的特点,能保护事件的发起人。你想,大家在信中约定的时间里,一窝蜂拥向指定地点,一起做事,事成事败,你都找不到牵头者,法不责众呢。呵呵,当然,这想法,很天真,按大嘴哥的话说,是脱掉裤子放屁的事。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事,哪有不露馅儿的?后来,飞卿不是照样被砍脑壳了?

后来,我才知道,回民跟清家是有血仇的。但在那次暴动中,受损失最多的,是回民。

这次的鸡毛传帖,阵势很大,整个凉州百姓,差不多都收到了鸡毛传帖。

许多店铺起火了,浓烟罩住了凉州街头。血腥气跟浓烟混合到一起,还夹着人肉的焦臭味。

在前一天夜里,大嘴哥就带了几人,在凉州进行了鸡毛传帖,叫大家在一个地方集合。那帖上还注明,要是谁不来,就烧谁家的房子。

我不由得流泪了。我想,人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名扬凉州的那次暴动,就发生在那年的正月。那时,仅仅一夜间,一个歌谣就传遍了凉州:“正月二十五,火烧凉州府,马踏上古城,捎带张义堡。”

那些暴动的乡民手中,抱着许多抢来的东西,有吃食,有布匹,还有茶叶等物品。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

我听到飞卿气急败坏的骂声。他骑了那匹有名的乌云盖雪,扑了过来,他抡圆了鞭子,打那些抢人、打人的人。

虽然你最想知道的,是驼队的事。但没有我讲的事,驼队的事就是另一种味道。我的事是因的一种,驼队的故事是果。明白不?没有因,哪有果呀?

依稀的混乱中,我听到,有几个大汉,正在远处齐齐吼唱。也许,我听到的,是几十年后的那个《鞭杆记》:

你不用急。你一急,我们就过意不去了。讲故事最好像喝烫米汤,慢悠悠地,尽量地长绵一些,这样才会有它的味儿。

齐大哥,齐大哥,只要你领着干,

一、木鱼妹说

我们就跟上了闯。

果然,夜里,木鱼妹指出了这一点。

只要你不怕死,我们就豁上命干。

我希望采访能早一点结束,我怕这些苁蓉支撑不了多久。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怕我的想法,会影响那些被采访者。我最怕他们担心我的处境,而草草地结束故事。这样的话,许多精彩就没了。

飞卿气黑了脸,他手中的鞭声实腾腾的,都打在了人身上。挨了鞭子的人在惨叫,没挨鞭子的,仍在疯狂地抢东西。

我弄了一些苁蓉,虽说采它的时节,应该是春天,但也顾不了许多。我弄了几根,丢给骆驼,它们很欢喜地大嚼起来,汁水从下巴上流下。这东西,被称为“沙漠人参”,骆驼这种吃法,太有些暴殄天物了。我再弄碎了一根,丢给狗,狗晃晃脑袋,不吃。我对它说,你不吃,可就怪不着我了。我咬了一口,那种甘甜一下漫延开来。

有个挨鞭的人开始骂了:呔,猛子,老子给你卖命,你咋这样待我?

我找了一处相对避风的沙洼,支了帐篷。帐篷是帆布做的,不大,因为嫌麻烦,在过去的这些天里,我一直懒得支它,但这次,我既然想安营扎寨,就不能怕多事。

他在说飞卿,那猛子,是飞卿的小名。

我认真辨认着地貌,断定出把式们故事中的发生地差不多就在这儿。我不想再前行了。不说别的,单就看在这些苁蓉的份上,我也不能再前行了。我想以此为中心,往四下里画圈。

飞卿吼道:有本事,你去杀刘胡子呀,欺负穷汉,算啥本事?

不过,让我惊喜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柴棵林。那柴棵上,竟然寄生着一些肉苁蓉。这是一种沙生植物,多汁,壮阳。它还有许多功效,但在我眼中,它们只是水和食物。

啥穷汉?人家富得流油呢。那人显得很委屈。

到了目的地后,我跑了两个时辰,找到了两处早就干了的泉,就懒得再去寻了。我知道,很难找到水源了。一种巨大的担忧向我卷来。凭现在的这点儿水,我是出不去的。

人家富,那是人家爬冰卧雪苦下的,又不是贪下的。

狗倒是强打着精神,朝我摇尾巴。白驼却不语,它淡然地望着前方,不望我。从它的身上,我感受到了那种被修行人称为佛慢的东西,它真的是宠辱不惊了。

飞卿边驱马,边鞭打。

黄驼显然已失去了信心,它罢工了,死活不起身,我狰狞了脸,抽了它十多鞭,它才不情愿地起了身。看到它的死皮赖脸相,我便觉得,以前把它猜想为黄煞神的转世,真有些亵渎了黄煞神。

他到的地方,人们都静了,不敢再动手。

我发现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可怕:由于气候的变化,地图上标的那些水源都干了。在过去的驼道上,这水源图等于宝藏图。把式有了它,驼队才可以生存;土匪有了它,就知道驼队必然会在哪个地方歇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黑喇嘛,也正是因为控制了水源,才控制了河西走廊的咽喉,从而积累了大量财富,修建了城堡山。但现在,我发现,手上这张曾被视为宝藏的羊皮,差不多成了一张废纸,因为图上标的那些水源,都干涸了。

我接着往下讲吗?

次日,我到了下一站,途中很是辛苦。主要还是渴,拉子里的水已经用完了。虽然水囊里还有水,但我不敢多喝了,我只是在很渴时,才喝一点。我知道,虽然我在节约,但要是找不到水,我们定然会困死在沙漠里。只凭这点儿水,我肯定走不出去的。

好的。我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