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谁是沙眉虎的眼线?
以前,听说沙眉虎在西北各商号都有眼线,哪家起场,驮的啥货,走哪条道,有几把子驼,都了如指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3
寻了一阵,都懒懒地回返了。我心里很憋,知道这事儿会惹出搅天的麻烦。
不一会,红日便蹿出沙海,红光万道,在大漠上随性涂抹,涂到处灿烂如施丹,涂不到处仍似泼墨。沿途也有累累白骨,更齐森森扎眼,有些是驼骨,更多的却是人骨,时不时,便见一具骷髅,大眼瞪天,叫人不寒而栗。回想昨夜那事,竟有梦的感觉了。
许久无语,谁都觉出了静的挤压。我们寻了一番,见沙上有马队踏过的踪迹,还有一串狼爪印。此外,别无踪迹,那瘸人瘸驼,竟似飞了。浓浓的血腥味扑入鼻腔。
寻了一阵,渐渐已近正午,太阳当空叫着,我们下马下驼,寻了个有草的地方,叫驼马去吃几嘴,自己也取出水和食物,边吃边喧。忽听一阵哭声传来,循声望去,却不见人。陆富基扔下馍,上了沙丘,喊:“少掌柜,你在干啥?”我也上了沙丘,见马在波在那捡白骨,边捡边哭。那洼中白骨,几乎成小山了。我们又喊了几声,马在波却不管不顾,只管妈妈老子地哭。听那声音,倒是真哭。
天渐渐亮了,才发现,除了那新埋的死人,四下里还有许多白骨。我打个寒噤,说:“来,行个善,给他们个全尸。”陆富基说:“没用,你埋了,狼也会刨出再吃。”说完,他上前,拽了那死人的脖子,一用力,将那尸身提出沙坑,捞到一个沙洼里。又依样将那两人也弄出,三人都是血肉模糊,沾了许多沙子,似是挨过打或是叫沙砾蹭破了皮肉。陆富基将三尸并排放了,上了沙坡,双足划水似的乱蹬,沙流漫下,瞬间便盖了尸体。
陆富基拽住马在波衣袖,问:“你捡骨头干啥?”那马在波抹把泪说:“啥骨头?这是我的父母。”陆富基道:“你父母咋有这么多骨头?”马在波说:“这儿……那儿……”他胡乱指了指说,“到处都是我父母的骨头。”接着,他又“爹呀娘呀”地哭起来,边哭边捡那四下里乱扔的骨头,扔往一处。我见那白骨下,是一大堆沙棘,知道他要焚骨,就打趣道:“万法皆空,焚亦空,不焚亦空,何必费事?”马在波却捉了我的手,问:“明知是空,你寻她做甚?”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不觉痴了,自言自语道:“寻到又如何?几十年后,仍不过一堆骨头,那明也罢,清也罢,终究都会空的,反它做甚?复它做甚?连宇宙都有寿命,时辰一到,难逃无常,真不知有个啥意义。”陆富基说:“瞧你,也和那马在波一个屌样了。你寻啥意义?活便是了。”
大烟客朝马队停了的地方跑去,忽然,他大叫起来,众人一起扑了去,见三人全身入沙,眼睛爆裂,已经死了。
我叹道:“也倒是。天有天的能耐,人有人的尊严。”
东方渐渐显了白,四下里亮了些,那马队旋风般裹过。在一处停了许久,又裹向别处。随着那蹄声渐渐渗入雾里,我们才吁了口气。
4
大嘴说:“究竟是哪路人马?听那声音,马后还掳了人呢。”
到了熊卧沟,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烽燧堆,上有一人,见人来,一溜风下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报信,吩咐陆富基:“不可动粗。”
正无语,忽听到一阵马蹄声,我还没动作,陆富基已推过沙,将火埋了,黑一下子压了来,几人爬向沙背洼处,许久,才见点点灯光,渐渐转过沙角。陆富基悄声说:“是马队。”那些马都带了铜铃,百十匹马奔驰时,铃声大作,很是慑人。
一人过来问:“干啥的?”
忽然,马立双耳,突突乱啐。瞧去,四下里也有好些绿灯,显然是狼眼,马在波不语,扯几根柴丢入大火。火光突燃,绿灯远了些。我从马背兜中取块石头,放入抛肚儿,呜呜飞出,一绿灯倏然灭了,听得一串惨叫,远远望去,连发几石,那绿灯都渗入夜了。
“寻人的?”
沿那迹,寻到半夜,却忽然不见了踪。四处寻觅也无所得。我感到奇怪,那瘸子,莫非插翅不成?
“寻谁?”
夜很黑,但在灯光之下,还是能看到一串串驼蹄印。若是风沙一起,便有万千人马,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了。灯笼只照出了丈把远的路,好在那瘸驼染了好大一片踪,虽在夜里,也很醒目。但我心里,很是沉重,因为寻常沙匪不敢动马家驼队,那官家封的“大引商人”“护国员外郎”啥的,能唬住许多毛贼。那沙眉虎,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数虽少,却十分凶悍。要是他们劫了人去,会狮子大张口的。只好先打探出下落,再见机行事。一想木鱼妹那样水灵灵的人,落入沙匪之手,心不由揪疼了。听说,沙眉虎是个色鬼,老来村里掳女人,掳走时,壮壮实实,放回时,已成病鬼。不过,又听说,这号事,是那些毛贼冒充沙眉虎干的,因为在另一种传说里,说沙眉虎其实是个女人。关于沙眉虎,说法太多了,有人说他是西部的回民,有人说是岭南的土人,有人说是男人,有人说是女人。沙眉虎早成了一个传说,哪个对,也没个定数。
“沙眉虎。”
上了沙坡,见一串脚印,蹂躏着沙纹,窜向夜中。幸好无风,这踪迹才来带路。我之所以连夜去寻,也是怕起风后踪迹会消失。
那人又溜了回去,片刻,又探出头来,问:“大掌柜说,若是寻那个女人,叫你们到别处去,别来骚情。”陆富基说:“怪了,他咋知道我们是寻女人的?”我朝那人大声说:“我们不找人,只想会会沙眉虎。”
不久,天已黑透了。我们打了灯笼,沿那踪迹追去,行了一阵,听得后面有人喊。片刻后,那马在波也追来了。我怕马在波帮不了啥忙,反成累赘,要是再叫沙匪掳了去,更是麻烦。正沉吟,马在波却说:“我在找胡家磨坊时,去过熊卧沟,看到那儿有人,不知是不是沙匪的窝。”说完,不等我表态,他抡鞭击驼,跑到前头。
“这儿没沙眉虎,只有几个放驼人,你们想看,就来看吧。”
我有心顺那踪追了去,又怕对方调虎离山去抢驼队,就先回到窝铺,给蔡武们安排妥当,又带了一支火枪,也备了抛肚儿,拣了几袋圆石,挂在了鞍上备用,然后带足了水食,跟陆富基沿那踪迹追来。
我把马缰丢给陆富基,空手前去,见此处也没有想象中的堡垒,也没有刀枪,倒真像是寻常牧驼之处。沙洼中央,有几间房子,看那模样,定是羊粪砌成方块垒成,有几只驼,正抬起头望我们。
趁我倒地的瞬间,那瘸驼飞窜而去,不一会儿就缩成褐点了。我见马膝上流血了,不由得顿足长叹,知道再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弄不好,真会叫对方打瞎了马眼。想不到,对方用一个寻常的抛肚儿,就叫我束手无策,真有些不甘心。
我跟那人进了房子。果然,有一股浓浓的羊粪味。有一个清瘦汉子,模样有点像女人。他穿个羊毛坎肩,坐在炕上,正用刀削羊肉,见我进来,也不动屁股,只扔过一把刀,说:“来,吃肉。”
忽然,那瘸子脚踢黄沙,向我扬来。这一招很毒,要是叫沙迷了眼睛,很是麻烦。趁着我躲的缝隙,瘸子已飞身上驼,手一扬,一块石头飞了来,击中我的脚面。虽有疼痛,但我觉出,对方是手下留情了。
我见这汉子平常极了,清清瘦瘦,真像牧人,只有那炕上有栽毛毯子,很是醒目,寻常牧人,是铺不起毯子的。墙上还挂有两杆枪,一杆长的,一杆短的。“吃肉,吃肉。”那人说。
瘸子沉默不语,只将那铁杖使得飞快。铁杖在分量上占了便宜,缺点是比鞭杆笨拙。鞭杆虽不过四尺,轻灵至极,棍头几次掠到对方衣襟,但要触到皮肉,总觉短了几寸。
我这才捡刀削肉,这时,我才明白,这人不是汉人,汉人吃肉,多煮得烂,而这肉,却是又韧又硬,而且是凉的,我削了几块,吞药似的。
木鱼妹边挣扎,边啐个不停。按驼户的忌讳,叫女人啐了,会很不吉祥。那瘸子却不理会,弃了缰绳,举了拐杖抡了来。我举鞭杆一架,不由大惊,对方那杖,也许是铁打的,竟似有泰山之重。我忙一闪身,跳向一旁。平素里,把式们老走棍,就是两棍对打,这和那放驮子一样,也是把式必修的功课。在把式中,我的棍法仅次于大烟客。那大烟客,人虽老,棍却精妙无比,棍头随心,稍有缝隙,便能击到对手胸腹,除他外,寻常把式,都不是我对手,使满三回合的不过五个。但在这瘸子杖下,我仿佛一下失去了功力,装卸了多年驮子练就的臂力,对方竟浑不在意,不经意间,就能化解我的招式。而对方那杖,却又招架不得,除了瘸子力重,还因为自己的鞭杆挡不得大力,要是实招实架,一下便折了。我只好使出从大烟客那儿学来的巧劲,边格边避,虽没落败,却很吃力。木鱼妹也看出了其中凶险,发出尖叫。
那人笑了,说:“看样子,你是汉人,吃不得硬肉。吃硬肉有力气。”我笑道:“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各有各的胃口。”吃硬肉是藏人的习惯,因为常居高原,吃不到新鲜蔬菜,人们都习惯于吃硬肉――有时还有血水呢――来补充身体需要的维他命啥的。因为这一原因,常年生活在沙漠的沙匪和牧人,也习惯吃硬肉。只是我不习惯这种吃法,没办法,只能靠其他方式来弥补了。
瘸子冷笑道:“你急啥?”抽出绳子,只几下,就将她捆到驼背上。
那人说:“你找沙眉虎,问他要女人?告诉你,他没见那女人。”我说:“这话,有此地无银的味道。”那人怒道:“沙眉虎倒想做这事,可这回,不是他。”我问:“是谁?”“这不是我管的事。”那人懒洋洋打个呵欠,捞块纸揉揉手,下了炕,看那模样,很是虚弱。“回去吧,别处去找吧,别耽搁时间,迟了,叫人家煮吃了。”
连飞几石,并没有伤到我毫毛,瘸子用拐杖使劲拍驼的屁股,但驼想来已累,并不加速。我猛追一阵,已到驼后。木鱼妹边挣扎,边喊救命。
“你是沙眉虎吗?”
那瘸子道:“你死缠个啥?这下,可怪不得我。”一石飞来,我避了,并不减速。那马也通人性,在石子射程外远远随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问了几十年我是谁,可没人告诉我,我只知道,沙眉虎没干那事。你给朋友们带个信,别冤枉沙眉虎,不过,冤枉也成,沙眉虎有脊梁,千万件事也背得了。”
那瘸驼驮了两人,定然也吃力,我渐渐逼近了他们。
见那人又打呵欠,我出了窝铺,见那烽燧堆上又站了一人,就想,沙眉虎天大的名头,官家早想对他割肉剥皮了,咋会是几间破旧的房子?
马虽穿了蹄兜,但仍是发出粗喘声。这沙山,毕竟不是它常爬的。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马就会给累垮的。沙上行走,马毕竟不如驼。我便弃了马,将打狗棒挂在腰中,提着四尺鞭杆,追了来。
我长吁一口气,心头又重了许久,凭直觉,我发现那人说的是真话。沙匪有两种:一种是安营扎寨,招兵买马,明刀明枪跟官兵干;一种是化整为零,平时各有事干,一有事,则汇合起来。不知沙眉虎是哪一种?
沙山越来越高,那坡,斜立上天,很是磅礴。瘸驼给衬成小黑点了。木鱼妹虽时不时发出叫声,但从声音里听出,她不很惊慌了,倒有了一种做戏的味道。
正沉吟,一个小伙子跑了来,递给我一个鼻烟葫芦,又递过笔墨。我明白,对方已知道我是谁了,就微微一笑,见笔杆太粗,拔根细芨芨,扯根马尾裹了,蘸了墨,探入瓶中,几下,就画出兰花,中有蚂蚱,展翅而鸣。
那瘸驼虽快,但速度比不上我的马。我很是气恼,这小小石子,就要挟了自己,实在不甘心,很想一猛性追去,又怕那飞石真伤了马眼。看得出,那瘸子是使抛肚儿的老手。但这样不即不离地跟了,对方也很是头疼,不敢直溜溜回老窝。
那小伙接了,掏出一两碎银,塞给我,抽身跑去。我笑了,那人不但知道我是谁,还知道我画鼻烟壶的润格是一两银子。但奇怪的是,这儿咋有笔墨?
我怕那飞石,不敢进逼,只好远远随了。不多时,大烟客们也追了来。我怕沙匪使调虎离山计,就对大烟客吼:“你们回去,保护窝铺。”这一声,提醒了他们,三人转身而去。
陆富基笑道:“哟,财路倒宽。”我笑了,将那碎银扔给了他。
我见那石已飞来,一俯身,石子曳风而过。瘸子道:“你会躲,那马会躲不?”话音未落,一石子飞来,马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幸好瘸子提醒,我才没被压在马下。“你再追,我可打马眼了。”瘸子叫。
他说:“这可麻烦了,不是那沙眉虎,又是谁呢?”
那人猛抽几鞭,说:“我可敬你是条汉子,才不下杀手。再逼,我可不客气了。”我抽出打狗棒,才抖开绳索,那人的抛肚儿已抡出呜呜风声。我暗暗叫苦,平素里,我也是使抛肚儿的高手,小时候放羊时,我就把抛肚儿玩得出神入化。虽是两个绳子拴个皮囊,装入石头,抡圆后发出石头,看似简单,却极有用。那石子,能飞百十米开外,若使熟时,指哪打哪,驼场放牧时,是常备之物。但那抛肚儿抛石时,抡圆后,先须将一端放开,有了这迹象,倒也好躲。
他又说,我发现,那人,不像是男人。
“飞卿,你快些呀!”木鱼妹哭叫。
为啥?
听说,沙眉虎一家死得很惨,有人说是清家杀的,有人说死于回汉仇杀,有人说死于土客仇杀,我很想说:“那种仇杀,总是你杀我,我杀你,谁也杀人,谁家也有叫灭了门的,连娃娃都没放过。人们相互残杀,辄成血湖,死伤数百万,谁是凶手还难说呢。”但此刻非争论是非时,我懒得斗嘴,双腿猛夹马腹,那距离,又缩小了些。
没有喉结。
那人道:“大当家的一家,就是清家杀的。”
二、杀手说
我说:“与你何干?”
1
那人道:“告诉驴二爷,那年,左大帅杀回民,他不是捐过军饷十万两吗?他也是帮凶。”
几天之后,蒙驼起程了。他们移到了稍远处的一个草场。随行的枪手也想跟了去,飞卿只好让他们去了。
我喊:“呔,你难道不知道规矩?英雄劫财,不劫色!”那人道:“我是狗熊,劫色不劫财!”话音才落,抽出一物,抛将过来。我接了,竟是一只麻鞋底,上写两行字:“暂借女子去,抱得明月归。”
我发现,巴特尔在策划一个阴谋。
“飞卿!飞卿!”木鱼妹喊。
这当然不是我的臆想。我是隐在黑里的那双眼睛。他们都在亮光下,我能看清他们看不清的一切。
渐渐近了,那驼的速度,非寻常役驼可比。但驼毕竟是驼,比不得马,马行沙上,最怕蹄下陷,但既加大了蹄的着沙面积,速度就在驼之上,但沙上疾驰必然费力,怕距离一远,马就撵不上驼了。
巴特尔首先提出了挪窝。他的理由是水草。确实,这么大的两支驼队聚在一起,啃不了多久,草就没了。分开时,会好很多。
好在马蹄上包了驼掌,马蹄着沙,陷不太深,片刻间,我已赶上陆富基们。陆富基喘吁吁道:“小心些,那沙匪,功夫好得很。”我嗯了一声,催一鞭,黑马挟风,蹿上沙丘。
但我也知道,他们这一分,虽然会减少许多摩擦,但同时,也失去了和解的可能。要不是那豁子作怪,巴特尔是很好说话的。对蒙古人来说,无论多大的恩怨,只要痛快地喝一场酒,一切都会哈哈过去。但这一分,那豁子的嘴,就会盖住巴特尔的天。不过飞卿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要求他们别离太远,不要超过一站的路程。这样,万一有个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骑了乌云盖雪,扑出窝铺,那驼已缩成一个褐点,陆富基们虽在撵,但显然撵不上了。我驱马狂奔,暗暗叫苦。若是木鱼妹有个闪失,马家驼队的名头就坏了。这驼队运输,是马家起家的本钱,获利虽不如茶庄,但一损百损,那坏影响,是水洗刀刮也抹不了的。
蒙驼队虽然没了头驼褐狮子,但他们还是前行了。这世界,离了谁都行的。
2
我发现,褐狮子的影子,仍时不时出现。它并没有逃远。这是它生命的惯性,已渗入它的灵魂深处。我不知道,它究竟跟了多久。
瘸驼已风一样蹿出,怪的是,那驼一跑,却看不出瘸了。那陆富基们,也径直追了去。
那时节,我的眼中,跟定了我们的,是另一个怪物。我老是看到空中飞转的木鱼,它忽而来了,忽而去了,表面看来,它仅仅是在来和去,可我总能发现它的变化。开始时,它非常像木鱼,可大烟客却说是磨盘,后来,我真的发现,它一天天像磨盘了。
“放下我!放下我!”木鱼妹死命挣扎。那瘸子却狰狞着脸,吼道:“你再闹,老子先揪断你脊梁,叫你先变成瘫子。”木鱼妹惊恐了脸,不敢再动。
它在慢慢地变大了。你们当然不知道那磨盘的大与小的含义。我看过一本神奇的书。书中说,当那拼成木鱼的磨盘,一点点不再像木鱼,渐渐变成真正的磨盘时,那地上的阴影就会水一样漫延开来。那时,灾难就降临了。书上说,那时节,无数人的血就会从磨眼中流出来,还有骨,还有肉,还有许多指甲和头发。在所有人类肉体产生的废物中,头发是属于可再利用的资源,可以制成毛毯啥的。
但一眨眼,没见那人咋动作,木鱼妹却腾云驾雾似的,到瘸驼背上了。
就是。二战中德军用的军毯就是犹太人的头发制的。在那个叫奥斯维辛的集中营里,后来就留下了二十多吨头发。当然,人类的尸体还有别的用处,像张献忠就当成军粮来用。
两人正斗嘴,忽见那人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这时,陆富基出了窝铺,朝木鱼妹喊:“快过来!那是沙匪!”几个驼把式舞了兵器,一齐扑出来。
那是别人的事,我们不提它了。
“到去处去。”
我看到那飞来的磨盘,正一天天长大着。那长大,几乎是不易察觉的。我只是在它的阴影掠过时,才发现那阴影似乎长了些,——啥?你说那磨盘只是我心中的幻影?不,我可不这样认为。幻觉是没有阴影的。大烟客也能看到那磨盘。难道我们会出现同样的幻觉?当然,大烟客开始说是磨盘,后来又说是木鱼,我却刚好相反,开始看是木鱼,后来变成了磨盘。人心不同,世界也便不同。虽然它很像木鱼,但磨盘无论拼成什么图案,总是磨盘。是不?
“到哪儿去?”
正是在那磨盘阴影的长大中,我明白,那灾难,正一天天逼近着。我期待着那场灾难。我虽然也有点怯意,但我知道,对于我们来说,那种怯,没有实际的意义。不会因为我们的怯,那东西就不会来了。不会!无论我们怯还是不怯,那该来的,照样还会来的。
“从来处来。”
我知道,无论我们怎样走下去,都躲不开野狐岭中的命运。也许,会有几个幸运儿活着离开,但他们同样躲不出命的。他们定然躲不过他们命中的野狐岭。
“你从哪儿来?”
前些天,在黄昏时分,我就会看到磨盘,它飞旋而至,迅如疾风。第一次见到时,我就喊:瞧呀,磨盘!大家却哄然大笑,说我疯了。只有大烟客说他也看到了飞旋的木鱼。第二次我喊时,大家仍是笑,大烟客却说他没看到。后来,几乎每天,我都能看到那磨盘。我甚至能听到那风声。那风,跟乌鸦翅膀扇出的风很相似。我老说,那夜幕,就是乌鸦的翅膀扇落的。是的,我甚至想,那降临的黑夜,说不准便是磨盘的阴影。有可能。那些科学家们提出了这个说那个说,我都不信。因为我发现后面的科学家,总能否定前边的科学家。那么,再后来的科学家,当然也能否定现在的科学家。他们是一群都可能被否定的人。我怎能信他们?
“不告诉你。”
那本时轮历书上谈到过一个叫罗睺星的天体,它无色无相,却总是参与着天体的运行。据说,许多天文现象就跟它有关。这磨盘也一样。无论你们看不看到它,它总是一种存在。
“啥罗刹?”
那磨盘的阴影一天天大着。
木鱼妹啐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去罗刹的。”
我知道,灾难迫近了。
我见那驼虽瘸,骨架却很大,虽然瘦,峰子却直立着,看得出瘸子待它不赖。木鱼妹打量那人,那人也正望她,眼目间很是放肆,他说:“丫头,你家肯定是开窝铺的,我一瞧,就是。”木鱼妹显得很生气。那人又说:“不承认?嘿,一看,就是窝铺里长大的。”
2
那老头扔过一个布袋,当是水费。陆富基捡了,捏几下,喊一声:“哟,豆子。大嘴,把那个水槽抬来。”驼把式出门在外,虽也喜欢银子,但更喜欢五谷。这儿有钱,也没处使去。
我仍在寻找杀马在波的机会。我当然也能像屠夫宰牛那样用蛮力杀一个人,但我不想那样做。我更愿意将那过程尽量弄得有想象力一些。或者说,我很想将那过程弄成一种行为艺术,——呵呵,当然,那时节,我还不知道这个词。
说完,那人高声叫:“掌柜的,打些水来。”他拍拍驼说:“瘸兄弟,这可是豆瓣儿水,多饮些。”那驼放个响屁,像是在应答。木鱼妹捧了腹,笑得乱颤。
飞卿和马在波一样,都有种淡定的从容。他和飞卿都在修行。他们两个都修得很好,听说都看破了红尘。但马在波在看破之后,就想出家,他不想去做那种没有意义的事。飞卿却在看破之后,还想做事。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值得尊重?
木鱼妹破口大笑。那人恶狠狠地瞪木鱼妹一眼,“你笑老子瘸,还是笑骆驼瘸,老子们瘸是瘸,可心不瘸。这驼,跟老子多年了,老子不骑,叫人家剥皮剐肉不成?”
一次,我问飞卿:你既然已经看破了,还想做什么?飞卿是这样回答我的。他说,是的。我看破了,我们都躲不过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我能改变的,只是自己的态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丈夫呀。
那驼虽瘸,行来却快,很快就到近前了。一人跳下驼背,是个驼背的半苍老头,走路时,竟也是一颠一颠,原来也是个瘸子。
说实话,我很敬慕他的为人,但又不以为然。我不信,他能改变命定的东西。
“嘿嘿……”木鱼妹喊,“瞧,瘸骆驼。”
我当然不信。
忽然,我看到了那个瘸驼,正从沙峰上挪下。那样子,很像老公鸡吃食,很是滑稽。
那时,我觉得蒙驼的分开安营,不仅仅是水草的原因。
那天,我铺了狗皮褥子,正躺在沙洼里。风吹来,在脸上刮过,痒酥酥的。一睁眼,就能看到那水洗过似的蓝天,还有那一浪浪荡向未知的沙海。那天,我感觉到狗毛有点扎身。按老先人的说法,这是有灵性的狗毛褥子在提醒我呢,说明附近会有贼在惦记。我不敢入睡,只是半闭了眼。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觉得,这里面,定然还有其他东西。
后来,木鱼妹下了驼轿,走向不远处的沙坡。
我发现,马在波老是露出神秘的笑,他老是在念经,有些驼户很爱听。我知道他想用诵经声消去充溢于驼队中的杀气。要是那杀气小一些,也许那诵经会起点作用。问题是,那四溢的杀气,很像是燎天的干柴烈火,诵经声不过是杯中的水。那一星半点的清凉,似乎救不了人心。
木鱼妹那天没有午睡。想来她夜里睡足了觉,白昼的寂静就很是难熬。她时而长躺在马在波的驼轿里,时而探出脑袋,四面张望。驼轿虽不是太长,但沿了那斜角,还是能勉强伸开腿的。驼轿里还铺着棉絮,睡来就很舒服了。
我说的这话,不太符合我的个性,可见,我也很复杂。我知道许多道理,但我还是要当杀手。我说过,我得用马家人的血,来祭祀那些冤魂。
那时,正是驼把式睡觉的时候,驼场静极了,连那骆驼和马也不发出声音,它们也习惯了昼伏夜行,吃饱后的正午时分,也会卧在草场里睡觉。骆驼们睡觉跟人一样,侧躺了,长伸腿,叫那辛苦了许久的腿尽情地放松。在暖洋洋的日光抚慰下,好些驼打起了呼噜。为了不惊醒主人的酣睡,驼的呼噜很是轻微,似有似无,跟大烟客吸烟时的声响差不多。
记得前不久,我还对马在波说,你呀,能不能省点儿唾沫?你救不了世的。
瘸驼是晌午时分来的。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救世。我只想救我自己。
不久,又一件大事发生了,——对了,我说的大事,正是那个瘸驼引起的。我不知道,这瘸驼,是不是木鱼妹在驼羊会上遇到的那个?
他又说,当然,也想救跟我有缘的人。
后来,我听说了她的故事。我决定帮她。那次远行,我之所以同意带上她,是怕她留在凉州出事。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一个想刺杀当地豪门的外地女子,无论她有怎样的功夫,留在那个小城,总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带了她。当然,我没想到,她是另有打算的。
我告诉他,其实,无论你念不念经,那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巨大的磨盘已飞过来了?它可能压碎红尘上的所有东西。
那时,我倒没把木鱼妹当成空行母啥的。我只是将她当成了需要帮助的一个女子。
马在波笑着说,那东西,在你眼中,当然是磨盘。在大烟客眼中,却是木鱼呀。你猜,在我眼中,它是啥?
1
啥?
一、飞卿说
是船。你不看,那飞转的东西,明明是一只船呀。
不过,夜里的采访倒很顺利。
什么船?
好在下一站还有几处水源,但愿我能找到它们。
它是救度人心的船。我念的经,就是船工号子。所有爱听经的人,都将得到救度。
我找了地图中标着的其他几处水源,都差不多这样。黄驼的叫声有气无力,白驼虽然像智者那样沉默着,但我能感受到它心中的一丝不安。
我笑笑。这号话,我听过无数遍了。这世上,有很多智者或是骗子,都说过类似的话,但我没看到有哪几位得到了真正的救度,甚至包括耶稣。他虽然被称为救世主,但其实,他甚至无法从十字架上救下自己。至于那些以救世主自命的其他所谓圣者,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明白,他们的救度,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我找到了地图中标的那个淡水海子,那是一处洼地。以前,它也许是山上流下的雪水汇集而成的,但现在,只剩个海子的形状了,里面早没水了。海子底裂开了一道道大口,泛起一层层的干泥皮。
不过,我只是笑了笑。
在老把式标的地图中,这儿有好几处水源。其中有一个沙漠海子,是淡水海子,很多沙漠里,都有敦煌月牙泉那样的海子,有些是淡水的,有些是咸水的。有淡水海子的地方,就是过去驼队的栖息之地。
采访杀手——他不常出现——时,我看到的,是一股杀气。他是一晕黑色的光团,杀气就从其中溢出。他一直没有以人的形象出现。我虽然可以在定中观察,但我想,他既然不想以真容示我,我也不必强求了。有时候,随顺是一种尊重。
那老狼仍跟着我,我知道它希望我自个儿倒下。它定然不敢冒险的。我在那把短铳里装了火药,装了一颗钢珠。它要是扑了来,我就开枪。狼的鼻子灵,不会闻不到火药味。
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怪异之处:在把式们的叙述中,我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对杀手的描述,好像那是个隐形人似的。我感到很奇怪,但我没有追问这事。我采访的原则是,激活他们的记忆之后,就让他们的灵魂自个儿流淌。许多时候,我得到的,比我预期的要多出很多。像木鱼妹的故事,便是我没想到的。
我仍然沿着野狐岭的驼道前行,出了黑戈壁,又是沙漠。这儿的沙漠很高,很大,到处是柴棵,想来这便是把式们故事中的驼斗之地了。他们故事中的驼蹄,想来就是在黑戈壁弄烂的。
整个沙洼静极了,这几日,驼和狗也很乖了,我采访时,它们很少弄出声音。月亮已成月盘儿了,洒下很多寒气来,浸透了我的身心。由于缺水的原因,我没有燃起篝火,我怕那火会烤去我身上的水分。
我先倒了些水,叫狗饮了一点。这所谓的饮,只是舔几下而已。两峰驼虽然也需要水,但它们耐旱,等找到水源后,再说吧。
我只是铺了狗皮,先用睡袋裹了身,再裹以皮袄。狗皮真是个好东西,坐不了多久,屁股下就会产生暖意,加上我有修拙火的基础,那冷,就在能忍受的限度内了。
明知道,前路难测,我还是毅然离开了滴水崖。我起得很早,我想从容地多留一些时间,用来找水。
我上了沙坡,四面里望去,我没有看到像绿灯那样的狼眼睛,但我知道它定然跟着我。它不会轻易地离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