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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会 刺客

我在静静地等那个仪式的完成。

驴二爷站到了火龙中间的那个位置——这是最重要的位置——开始祈祷,他的声音很高,明显带有一种作秀和卖弄的意味,这是他跟马四爷最大的区别。马四爷的一切美德,都是从他的身上渗出来的,驴二爷则不然,老有种表演或是作秀的味道。我很不喜欢那种味道。他祈祷的内容也没有新意,无非是“贼来迷路,狼来封口,大吉大利”之类。我已经很近了,人们都合了掌,沉浸在祈祷中了。那个时候,要是我出手,是很容易成功的。但我不想破坏那个吉祥的时刻,因为当地人很在乎缘起,要是大年初一不利顺,一年会不开心的。

祈祷之后,人们开始猜拳喝酒,这也是习惯。那种热闹,会冲淡许多负面的东西。驴二爷也是一脸兴奋地打招呼。他见人就打趣调笑几句,显得一团和气。我却总能从他的身上闻到血腥味。

我跟着人们,走向沙洼。沙洼里已有了很多人,他们带了麦草、玉米秆和其他烧柴,在沙洼里燃起了长达百步的火龙,火光冲天,很是壮观。按当地的说法,火烧财门开,火是大年初一最吉祥的东西,是迎接喜神的最好礼物。在火龙旁边,人们摆了一长溜的面食、酒具、香及其他供品。我不知道凉州人为什么迎喜神,而不是迎财神。也许,在他们眼中,快乐是最重要的事。

我不想搅了出行迎喜神的喜庆味,就慢慢离开人群,走向马家堡子。我想在他快要进门的时候,让他血溅当街。这样,我既不搅了百姓的迎喜神之兴,又能报仇。

驴二爷在几个大汉的簇拥下,走向东沙洼。看到那阵候,我甚至相信他知道了我要行刺他,不然,他不会有那样如临大敌的架势。后来,大嘴哥告诉我,驴二爷真的知道有人想行刺他。据说是一个精通小六壬的人算出的,他叫驴二爷轻易不要离开堡子,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到了堡子跟前,我闪在那个大狮子后面。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驴二爷。此前,我也有过能杀他的机会,像在驼羊会那次,我也是怕破坏驼羊会的喜庆味,才没有动手。后来,还有相似的机会,我总是怕连带一些无辜的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报仇是不能心软的,心软永远报不了仇。于是,我老是观想驴二爷的恶,虽然常听到当地人说驴二爷的好话——他确实也做了很多善事。在当地人眼中,驴二爷的“驴”并不是什么大坏事。驴二爷好色的结果,只是让他没有像马四爷那样被人广泛尊重而已。驴二爷仍然是许多人眼中的马善人。那些得到他接济的穷人,甚至把他当成了活菩萨。

后来,我才知道,我又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其实还是在迎喜神的时候,那时的喜庆混乱气氛,会冲淡驴二爷的警觉。

我跟着那些赶牲口的人,到了东边的沙窝。一些娃儿在放鞭炮。我的心却很木。时不时地,一些村里人就往我怀里塞吃食。那是过年时独有的一种面食,叫炉扣子,有点像后来的中国结,由鏊子烤熟,很是香美。当地人对乞丐很友好。虽然大年正月的规矩是家里不出东西,但还是有些善心人布施我们。这让我心里产生了波动,我有些不想破坏那种喜庆味了。要是我在大年初一刺杀驴二爷的话,在当地人眼中,定然是一件不吉祥的事。当地人将这类事称为血光之灾。在所有祸事中,血光之灾是最重的。

5

那夜,我很早就睡了。小城里一派过年的气象,我却只想报仇。我老是梦到死去的家人。阿爸总是阴着脸,妈也一样。三个弟弟倒是很鲜活,但他们的鲜活,都是在跟我捣蛋。他们嬉笑着,恶作剧一样,跟我闹个不停。每次梦到他们,我就会真的遇到不愉快的事。我怀疑他们在怨我没替他们报仇。在梦中,我很想跟阿爸说话,但阿爸总是不理我。我很伤心。

驴二爷过来了。后面跟着马家人和几个大汉。当地人管长工叫“大汉”。这几个大汉多是光棍,没有家,就常年住在马家车院里。有家的长工都回家过年了。

听到这消息,我当然高兴。

驴二爷一到门口,我就舞着讨饭棍,扑了上去。讨饭棍是一根天然的黄老刺,很是坚韧,我用来当鞭杆使,我只要一抡棍,就能洞穿头层牛皮。以那种力量和速度,是足以致驴二爷于死命的。

那是大年初一。按规矩,那天早上,当地人都要出行,去迎喜神。这是凉州流传了千年的习俗。那天大清早,村里人赶了牲口,去了正东方向。那年的喜神据说在正东。骆驼、牛马、羊们都一窝蜂拥向喜神所在。过去几年,驴二爷没去迎喜神,原因不明,让我白白等了几次。但这次,大嘴哥打听清楚了,驴二爷一定会去的。因为他这一年,他要当春官老爷。春官老爷是闹社火时才请的,是一种待遇,由当地德高望重者担任。过去多由马四爷当春官老爷,这一年,马四爷身体不适,就让驴二爷接替他。春官老爷在大年初一就要出头了,在迎喜神时,会由他燃香、化表纸,说些吉利话。

我当然没想到,驴二爷的身边,竟然会有高手。当我的鞭头疾风般刺向驴二爷喉咙时,一个丫环模样的人,只一下,就从我的手中抽走了鞭杆。她那一下,顺手牵羊,借力使力,巧到极致。

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女子得手之后,又将木棍抡向我,只一下,就击中我的踝部。我刚觉出剧痛,就已倒在地上。没想到,我苦苦练就的武功,竟如此不耐用,也许是我过于紧张,也许是我没有实战经验。虽然我一直在苦练,但我的练,还没有成为生命本能。因为没有实战训练,我练的功夫,都成了死功夫,就像泰山虽重,却压不死一只蚂蚁。这一点,非常像学了多年外语的人,一见外国人,却不能交流一样。

生下孩子——是个女儿——后一年多,我就将孩子放在胡旮旯家。我请他当了孩子的干爹。胡旮旯虽住在庙上,但他是成过家的,他老婆喜欢小孩。胡旮旯是我的武术师傅,理应当孩子的爷爷,但他想有个女儿,我也懒得在乎名相,他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我也想让女儿有个靠山,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仇家手里,孩子能有个干爹,当然是最好的事。但我没想到,胡旮旯后来会有那样的命运。可见,人生真的是无常的。

踝部剧痛不已,我难以逃跑,只能束手就擒。几个大汉扑了来,将我按倒在地,一个大汉从堡子里取来麻绳,将我五花大绑地捆了。

4

这就是我的大年初一。

不过,另一件麻烦事找上了我,我的肚子渐渐大了,我怀孕了。这是和大嘴哥的某次偷情的结果。关于它后来的故事,马在波从志书上看到过,以后让他来讲。除了某种秘密他没法知道外,其过程大致就那样了。至于他说的我是空行母,那是他的说法。我们允许有各种说法。其实,我对于自己,也有不同的说法,时而觉得自己这样,时而觉得自己那样。情绪一变,心中的自己也就变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本质。

按当地的规矩,大年初一是一年的缘起,很有讲究的。不动气,不打碎东西,不做一些不吉祥的事,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只是将我扔进一间牢房似的小屋,这屋没有大的窗户,只有尺把大小的一个送饭口。门也是用很厚的榆木做的,也许这便是以前关人用的。

渐渐地,石头也开始听我的话了。

一连几天,他们也没做审讯之类的事,我知道,他们一来顾不上,他们得应酬前来拜年的人,他们还得准备社火;二来,他们也不想在过年时沾上不开心的事。他们按时给我送水送饭。我真的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哪吃过这么好的顺手饭?

于是,我请铁匠帮我打了十六把飞镖。除了继续苦练鞭杆,我还练那飞镖。我在沙窝里的废城墙上画了人头,扔了那飞镖扎它。我眼中,它就是驴二爷。因为没有人教,我的飞镖一直没有练成。那飞镖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我甚至没法让镖尖一直朝前飞,许多时候,击中那目标的,是镖把。后来,我索性换成了石头。这儿乱石头多,随手一拾,就是武器。

只是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虽然发现武功不一定管用,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苦练。这已经成了我的希望。我明白自己挡不了枪子儿,但我想,你驴二爷又不能一辈子像老鼠那样窝在洞里,你总得出门。你只要一出门,我就有机会。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命运,我都不怕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觉得太累了。要是真的要死的话,我也会当成一种休息的开始。

我不欢喜他这样说,就回敬道,他早就该死了。天是啥?按你们的说法,天是个瞎眼的溜尻子货。

你们也许能理解我的那种累。那是一种无着无落没有希望的漂流,是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黑夜,是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在梦中见到死去的亲人们,他们或是哭,或是叫,或是叮嘱,有时,我也会看到梦中的大火,和火中惨叫的亲人。但后来,亲人不见了,我没了梦。你想,我连梦也没了,这是多么孤独啊。

他又说,其实,杀驴二爷,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只要等到机会。他说,那机会,就是他该死的时候。要是他不该死,谁也杀不了他。要是天想杀他了,他想活也活不了。

那时,我唯一的期待,就是跟大嘴哥的相约。但到了后来,跟大嘴哥的见面也越来越稀罕了。也许是他爹发现了什么,也许是他那个媳妇的娘家人发现了什么,据说还有了一些闲话。但我自己,当然没听到什么。你知道,那地方,没人跟一个肮脏的乞丐捣闲话的。

那一刻,我发现,我费了很大心血练的武功,其实是不可靠的。那时,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在那间小屋里,我待了十多天。我进去不久,屋里就填了炕,很暖和。那是非常安详的十多天,比起土地庙,这儿差不多是天堂了。这儿不缺吃,不缺穿,没有风,没有雪,要是我不去想以后——比如他们在过完年如何收拾我——我倒觉得那是我近年来少有的安稳日子。我甚至发现,自己胖了很多。

次日,我将这事告诉大嘴哥,他狠狠瞪我一眼,说自打上回我进了水洞后,堡子里的所有水洞处都安了机关,人只要一进,带动机关,铡刀就落下来了。他还告诉我,别再想在堡子里动手,堡子里有好多枪手,有专门值夜的,枪子儿在堡子里没有死角,可以打向任何地方。他说,你可别逞能,那些义和团的人,不知有多少高手,就死在枪下。

有时,我也会反思自己报仇的合理性,就是说,有时候,我其实是生了退转心的。要是大嘴哥能娶我,也许要不了多久,我的复仇之火就会熄灭。人是很容易生惰性的。我只有时时给自己打气,才能让我的复仇之火不熄。我甚至想,也许亲人们不再希望我报仇了,不然,他们为啥不像以前那样进我的梦呢?

回到土地庙里,我的冷汗仍然没干,脑中一片空白。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一个水泡,稍稍有点意外,就会破灭。据说,铁拐李就是在被钢刀砍了葫芦头之后顿悟的。我虽也有一种幻灭般的感觉,倒没有那种顿悟。我心中的仇恨像一座山,把一切都压碎了。

仅仅安稳地过了十多天,我竟然就有了这种心思,可见真的是“死于安乐”的。

我马上退了回来,沿原路退出后,我一身冷汗。我想,要是我先伸头的话,此刻的我在哪儿?

6

但这一回,我没能进去。我进了那水沟,到了墙的另一边,我刚想探头,却心念一动,多了个心眼。我仿佛看到,有个人正立在墙的那边,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于是,我没敢贸然探出头去,就用那棍,挑了破头巾,刚一伸出,便真的有刀飞了来。它一下就削去了棍头。

正月十五过后,社火结束了,驴二爷的春官老爷当圆满了,我才被几个大汉带出。我看到了驴二爷。他的屋里有红灯笼,就多了一些过年的喜庆。

记得那是个月夜,不很亮,但依稀能看清路。我仍想从那个水沟进去。这是堡子的命门,没办法,除非他们不用水。据说多年之后,一路强盗也是从这儿进了堡子,制造了另一种血腥。这是后话,留给你去写小说吧。

驴二爷叫那几个大汉出了屋子,只留下那个使唤丫头守在身边。她就是跟我在大年初一交手的那个,看上去瘦瘦的,模样儿倒平常,不像是武林高手。

在一个月夜里,我出了土地庙,走向那院落。

驴二爷许久不语,他只是望我。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一直没想杀你。我是你的冤家,可你不是我的冤家。你认定我害了你全家,但那只是你的认定。我不想辩解。我知道那事的前因后果,但我不能说。我只想告诉你,那事不是我做的,我做不出那号事。你要是信了,你就回去。要是不信,你还可以来杀我。不过,你虽然练了武功,却杀不了我。不信?你跟这丫头过过招。

3

说完,他扔过一个鞭杆。那鞭杆手感好极了,油油的,滑滑的。

这时,我觉得到报仇的时候了。

你去打她。驴二爷说。

我每天都在没人的沙洼里练鞭杆、练气功。那“易筋经”真是妙法,不消数月,我已气力大增。后来,我的棍头,已能轻易地点穿牛皮了。

那丫头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拒绝了。我不想谋反,我只想报仇。我不想在大仇未报之前,叫官家砍了脑袋。

你放心打便是了。驴二爷吸了一口水烟。

拜师不久,大嘴哥想让我加入哥老会。

我倒是真想试试了。我想到了大嘴哥夸她的话。

就这样,我拜了胡旮旯为师,开始练气功。我跟胡旮旯学的,是一种叫“易筋经”的内功。据说,是达摩老祖传下的,它以气修力,坚持修炼,经年可成力士。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拜胡旮旯为师。那时节,好些人都老胡爷老胡爷地叫,直到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胡旮旯并不老,他那浓浓的胡须,让很多人看走了眼。

我将手中的鞭杆扔给她,自己取了旁边的另一个。

他告诉我,胡旮旯会气功。

我使了几分力,鞭杆呜呜地响了。那丫头没动,只笑盈盈望我。我看不到她怎么闪,我的鞭杆却落空了。我又使了几招,也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在打一团空气。这真是很奇怪的事。

为了增加气力,我想练气,但大嘴哥不会气功。

你招架呀!我有些气急败坏了。

接下来,我再练力量。我跟大嘴哥差距最大的,便是力量。在走棍中,我可以使巧劲将他击败,但若是叫他一下子抱住,我便再也没有一点办法。所以,当地的拳棒手中,有句俗语:“拳棒手怕的是大力气。”有时候的一力,能降十巧。我想,我得练出大力。

那女子这才一笑,笑声没落,我的鞭杆已到她的手里。

当我的鞭杆真正得心应手之后,我不再着眼于技法。我不能怀揣利刃进人家堡子。按当地的惯倒,要是怀揣利刃私入民宅的话,叫人打死白打死。我只能用好我手中的这根讨饭棍。我开始着力训练我的力度和准确度。我叫大嘴哥帮我弄了一张驼皮,上面画了许多小圈。我将它挂在沙枣树上,于棍影飞舞中击那圆圈。开始,我很难击中目标,后来,十有八中了。再后来,几乎是百击百中。

她又将鞭杆抛给了我。我刚一动,鞭杆又不见了,我手里的鞭杆成了滑鱼,无论我怎么握,它总会脱手滑出。

正是在对木鱼歌的默诵和对鞭杆的苦练中,我度过了到凉州的最初三年。

后来,我又使了几个猛招,但结果都一样。只要她愿意,我就没法拿得住鞭杆。我这才明白了大嘴哥的话。

我的眼界越来越高,再到后来,我甚至发现了大嘴哥的许多破绽。这也许是我心无旁骛的原因吧。那数千里的跋涉,既练了我的耐力脚力,又练了我的意志力。我的眼中,已没了值得让我怕的事。除了吃饭外,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沙窝里的无人处练那鞭杆。开始,我只练那套路,我将那套木鱼六合鞭使得十分纯熟。后来,我不用着意记套路了,我可以随心而为,打出无数的套路,再后来,我已没有了套路。我的心中,有无数的假想敌在跟我对垒,我都能一一将他们击倒。你可别小看这假想,正是在这假想的训练之中,我的反应力变得十分灵敏。我时时处于警觉之中,却又从容淡定。这一点,连大嘴哥也很吃惊。要知道,我经历了太多的风浪,还经历了木鱼歌的熏染、亲人的死亡、杀手的追杀、千里路上的生死跋涉,以及世人的白眼……无数需要我经的,或是不需要我经的,我都经了。再说,在我的心中,除了练好功夫报仇之外,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驴二爷笑道,丫头,我没说假话吧。去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马家,没有别人说的那样好,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坏。大正月的,我也不想伤你。这半个多月,我是想叫你过个好年。

按大嘴哥的说法,我已进入鞭杆高手的行列。但在那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或是在鼓励我。不过,后来,我见了许多走棍的拳棒手,发现他们真的很嫩,招一使出,便有无数破绽。

现在,你该走了。以后的路,你自己瞧,你可以继续杀我,也可以继续乞讨,也可以想别的法子。反正,我也老了,能死在你手里,也是我的造化。

后来,流传于凉州武林的木鱼棍,就是我传下的。关于它,已成为一个传说。后来,我的一个徒弟当了马家骑兵的教官,他将那鞭杆技法融入刀法,往往三两招,便能毙敌。他们用这刀杀死了无数的红军,也在抗日战场削去了好些鬼子的头颅。你说,我是该笑呢,还是该哭?

就这样。

大嘴哥说,这简直是个奇迹。但他不知道,我在鞭杆上花的工夫,是别人的十倍以上。年刀月棍一辈子枪,鞭杆属于棍,只要下工夫,几个月就能上道的。相较于大嘴哥,我的棍法更为轻灵。在力气上我虽然比他弱,但在技艺上,我却能举一反三,能四两拨千斤。有时候跟大嘴哥交手,我甚至能占上风。

我那一次的行刺,就这样。

一年过去,我的鞭杆功夫就跟大嘴哥不相上下了。就是说,要是我跟那些驼把式走棍的话,他们也走不了几个回合。

7

2

我出了马家大门,寒风一下子扑了来。街上有雪,有好些人踏过的迹象,但人不多,只有几个小孩在放鞭炮。我的心灰灰的,做了多年的报仇准备,但什么作用都没起。我知道,以后怕是不好再行乞了。因为这小城里,马家的势力最大。要是有人知道我是刺客,怕没人敢给我饭了。不过,怪的是,见了我的人,仍像以前那样待我。我的怀里多了一些当地的面食。我想,也许,他们不知道我刺杀驴二爷的事。

我发现,我以前的那种练武,只是骗骗自己而已。

到了土地庙,发现庙里无人。那些乞丐们,想来都回家过年了。他们都有家。想到家,我的心又疼了。本来,出马家门时,我忽然没了自信。我觉得自己在挑战老天爷一样,我都不信自己还会再当刺客。但一想到家,心中又生起了仇恨。我边流泪,边将那些面食供在庙里。我叫:“阿爸阿妈,吃吧。”话未落,我便大哭起来。因为没人,我也就没了顾忌,我哭得失声断气。待哭得筋疲力尽时,我就睡了过去。

此后,我才开始了艰苦的练武。

醒来时,见大嘴哥坐在我身边。他带来了烩菜,但早凉了。他听说马家放了我。他说他本来还想去救我呢。他说,要是他救了我,就一起逃往沙漠,再不当骆驼客了。我一听,很感动,就说:“这想法,倒不错。”我也真想逃进沙漠呢。

他又说,丫头,你要想报仇,先得有一身好功夫。啥事都别急,慢慢来,功到了,自然成。功不成,枉费心。

我说,等过完年,整个小城的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我就不好讨饭了。

大嘴哥知道了我的那次行刺后,很不高兴。他说,丫头,别说你近不了身。这算你近得了身,凭你这几把刷子,连驴二爷的一根毫毛也动不了。你别看他老了,照样能举起二三百斤的驮子。再说,他还有个贴身丫头,功夫好极了,她弹出的绣花针,能穿透玻璃,射中外面的人。我虽也是鞭杆高手,走棍时,却连那丫头的边都沾不上。

大嘴哥却说,对行刺的事,掌柜叫大汉们保密。

这次失败的行动提醒了我。以我的本事,是不可能报仇的。就算我近了驴二爷的身,也未必能行刺成功。听说,驴二爷也是当地有名的拳棒手,年轻时,爱跟把式们走拳走棍。人虽有好色之名,但身子骨并不坏。相反,好色在许多人眼中,正是身子骨好的表现。把式们爱说,只要鸡巴硬,身体没大病。我想,以我的女儿之身,想行刺驴二爷,得首先练好一身功夫。

我不知道,马家是怕丢人,还是怕有人伤害我。我当然希望,这事,能像丢入水中的石子,虽也溅出几晕涟漪,但很快就能平息。

然后,他们就放了我。

那个贴身丫头,是不是叫你没信心了?大嘴哥问。

驴二爷也说:多拿几个,放她走。又说,以后,饿了,你直接要就是了,别干这事。要是叫他们当成贼,怕打坏你哩。

我问,她是人是鬼?

马四爷说:算了,别为难她。去,去,取些馍来。

大嘴哥笑了,以前,我也这样问过呢。我想,当然是人了。

那次,我怀中也揣了尖刀,怪的是,他们没搜我的身,也许是他们太熟悉我的原因吧。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到马家门口乞讨,许多人都认得我。我一承认想偷点吃食,他们就信了。

可为什么像影子一样?

那一次,我还没找到驴二爷的住处,就被护院们发现了。他们围扑而来,将我按倒在地。疯拳愣脚雨一样落到我身上。也许是身上有许多破絮的原因,除了几次重脚让我痛彻心肺外,别的拳脚,却没怎么痛。他们的吵闹声惊动了掌柜们。我被拉进了一个大屋。他们审我时,我就承认我饿极了,想到厨房里偷些吃食。

她轻功好。我也没探到过她的底,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的路数,她的一切,都是个谜。我只跟她交过一次手,可结果,跟你一样。倒是再没见她有啥绝活。她啥也没露,反倒像露了很多。

马家掌柜和大汉把式们的住处是分开的。大汉们住的车院很大,住的人多,掌柜内院人却很少,这等于马家的紫禁城。寻常下人,是不能轻易进入的。院里还有巡逻的护院。

我叹口气,说,白练了。花了那么多心血,却一点也不中用。

大嘴哥虽然告诉了我堡子里的格局,但我仍有种分不清头三脑四的感觉。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房屋都一个模样,都有种模糊的豪华富贵。

大嘴哥笑道,不能这么说。你的功夫已经很好,很少有对手了。你别跟那丫头比,没人跟她比的。她已经出神入化了。听说,她也有破绽,但没人知道她的破绽在哪儿。

堡子很大,几乎算得上城堡了。

吃完烩菜,大嘴哥带我去苏武庙找胡旮旯。庙里有几人在喝酒,正热闹呢。在凉州的正月里,喝酒是常见的事。到了谁家,都喝酒。大家都图个喜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喜庆了,一年就喜庆了。

我穿过那水洞,进了堡子。

那个在羊驼会上得了跑驼第一的瘸子也在。他没像别人那样喝酒,他只是阴着脸,拿着一块熟好的软羊皮,正在擦他的拐杖。那拐杖黑油黑油,非常光滑。

一夜,我进了马家堡子。我是从一个排水洞里爬进去的。马家堡子固若金汤,却有个不为人知的所在,那便是排水沟。这沟很小,专门排脏水用的。它隐在一个芨芨墩下面,不容易发现。不过,即使有人发现了,也绝不会进出的。在当地人眼中,人要是沾了那脏水,会败运的。

那些人没拿我当外人。我喜欢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氛围,有一种热烘烘的家的感觉。一见我,胡旮旯说,我们正商量去救你呢。不到正月十五,他们不会伤你的,谁都要图个吉利。这是凉州的规矩,贼也不偷正月的。我们想在十五一过,就去救你。

还是说我报仇的事吧。

大家都没想到,驴二爷竟放了我。都说,真是怪事。

我对马在波的那套说法,听来虽然深奥,但其实是狂慧。我口能了,心中其实难了。且不说别的,只那仇恨,我就了不了。虽然我在木鱼歌中学到了很多知识,但那是鹦鹉学舌,起不了大作用的。

一人分析说,大正月的,他们都怕提不开心的事,你行刺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想要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会知道了。雪一化,尸身子总会出来的。那时,便是马家人自己不做啥,也会有些人帮他们做。

1

那人又说,也许,驴二爷不想将你送官,一送官,你总得解释的,一解释,许多本来没人知道的事,就都知道了。他当然也不想让你在马家消失,要是你死在马家,也会是一件麻烦事。谁家没个仇家呀。像王条老爷,就一直盯着马家呢。

也许是木鱼妹的故事,吸引了他们。

那人又说,不过,我想,这事,不会这么了结的。你要小心些。

倒是有好些跟驼队无关者,进来听了。

胡旮旯向我介绍了那人。

我甚至也没有结界,我想,只要你们愿意,就都来听吧。便是这样,这一夜来的,也不多,想来大家也疲了。

那是一个让当地人闻风散胆的名字:沙眉虎。

这一夜,我没有点火。

木鱼妹一说“沙眉虎”三字时,我感受到一阵骚动,显然,那些听众也熟悉这名字。那是一阵无声的喧闹。那名字,像石子投入了深水,波晕四下里散了去。

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匹身架很大的老狼。木鱼妹说那是我的冤亲债主,在我眼中,却是另一种东西。我不知道,它啥时候会扑了来。

我问木鱼妹接下来的故事,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往下讲。我不知道她出于怎样的考虑。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那次相见之后,她跟沙眉虎之间,再有过怎样的交往。后来她讲了的,也是我熟知的那些。她一直没有讲她跟沙眉虎之间的故事。我每次发问,她都不语。问了多次,她才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又说,你把什么底都露出来,你的小说就没意思了。

我把盆子接在滴水崖下,点燃了黄蜡烛。

她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这滴水崖很怪,别处很冷,这儿却相对暖和。按说,这季节,该结冰了,这儿却有滴水。那山崖的温度,也比别处温暖很多。

在整个采访涉及的场景中,沙眉虎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在我的潜意识中,甚至也希望他是我的前世呢——这很奇怪,但没办法,这正好说明,在我的天性中,有一种天然的匪性——只是,他跟飞卿一样,是一种我想当也不一定能当得了的人物。

我决定,先在滴水崖多待一段时间,蓄些水,再往前走。我将驼拴在这儿,用盆子去接水。

当夜采访结束时,我发现,那滴水崖下的盆子里也没有多少水,刚刚能盖住盆底,这也不错了,问题是还有两峰驼和一条狗,它们也需要喝水。驼虽然耐渴,也不能渴得过久。狗则是每天都必须要喝水的。天飘雪花时,我看到狗伸了长长的舌头,去接那些雪花,眼见的,它也是渴疯了。

因为要找水源,夜里的采访,就顾不上整理了,只记了要点。我按图索水,找了几处,都有遗迹,但大多干涸了,只有一个叫滴水崖——图上是这样标的——的山崖上,仍在滴水,接上几个时辰,才能接半碗水。这已经很让我惊喜了。

我想无论如何,明天得去下一站,寻找水源。那图上的下一站里,有好些水源。我想,既然滴水崖能有水,别处的水源也不会全干吧。

拉子里的水越来越少,我已经不敢洗脸了。骆驼早该叫饮水了,黄驼时不时叫,我知道,它在提醒我,但我知道,拉子里的那些水,不够它饮一气的,我得省着些用。

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毕竟,现在还有滴水崖,少是少,还有水,要是再前行,能找到水源当然好,若是找不到,情况就会很糟糕。

次日醒来时,风仍在吼。除了沙洼里有些零星的雪花外,大部分的雪,不知叫风刮哪儿去了。原指望化些雪来补充水,看来希望落空了。

不过,我的这一行,不是来苟活的。除了采访,我更想走一遍驼队走过的路。单是考虑这一点,我也必须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