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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会 小城的拾荒婆

众人大笑。大嘴哥介绍说,这曲儿,叫《小放牛》。后来,我也爱听这。那牧童,几乎遭遇了世上所有的不幸,但他仍戏谑人生,不改其乐,那精神,很合我脾胃。

世上的那个穷人多,谁像我牧童哥?

买了个羊皮袄,虮子虱子多,

打发她去拨灯,倒把那灯吹灭。

揣了个黑馍馍,虮虱垫了窝。

娶了个大老婆,嘴上开豁豁,

世上的那个穷人多,谁像我牧童哥?

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原来,一群人围了驴二爷,要他唱小调,好些人也在起哄。一个瞎贤用三弦子伴奏一阵,驴二爷扯了嗓门唱起来:

大嘴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我上前扯扯他,悄声说:“我要动手了,你可别忘了正事儿。”大嘴哥压低声音说:“不急不急。父老们好容易遇个节日,都乐呵呵的。你先缓一缓,不然,你一闹,整个驼羊会就败兴了。能不能等到会结束时,再下手?那时,他的性子也疲了,更容易行事。散会那天,他肯定会来颁奖的。”我一想,也有道理,就点点头。再说,我发现,虽然我能接近驴二爷,但那两个大汉却仍是一前一后,眼珠子四下里乱滚着。

大嘴哥选了几样绣件后,跟胡旮旯到一个僻静处谈事去了。后来,大嘴哥才告诉我,说胡旮旯是哥老会头子。还说,那些日子,县知事已开始动作,已在县里招了几百名壮丁,日夜操练,并在各乡各村安排了眼线,一有动静,即行扑杀。前几日,几个哥老会的兄弟设坛聚会,行事不密,叫官家嗅出了异味,被逮去毒刑拷打。所幸知情者只有那衙役一人,他钢牙铁口,宁死不屈。其余人都是刚刚入会,便是想招供,也不知道底细,都是一问三不知,才没叫扯出一大串来。因为这个事情,哥老会的一些弟兄有些恨马家,因为县里招壮丁的费用,均由各大户承担,马家是第一个响应的,出了五千两银子。胡旮旯说,这事怨不得马四爷,因树大招风,官家的事马家不能不表态。不和官府闹别扭,是马家几辈人遵循的规矩。也正是因了这一点,马家才有了一百多年的富贵。

驴二爷眯缝了眼,唱得越加起劲―—

大嘴哥告诉我,汉朝时,苏武就在这山上放牧十九年,为纪念不辱使命的苏武,百姓用其命名。这驼羊会,最初是为了沾那苏泉的吉,牧人们驱驼前来饮水,后成风俗,渐渐扩延出贸易功能,方圆几省的百姓,都来此处,以货易货,互通有无,也用不着官府倡导,全系民间自发。除贸易功能外,许多节日均有纪念苏武的含意。比如:那赛驼,无论走驼跑驼,均取前十九名;名次虽异,奖品却一样,都是十九块茶砖,以纪念苏武牧羊十九年;那唱皮影戏的、唱贤孝的,唱的也多是苏武牧羊的内容;更有一些妇女,在枕头、头套、鞋垫和娃娃肚兜上绣上了苏武牧羊的图案。

养了一头牛,长个盘盘角,

走驼赛罢,跑驼安排到了后晌,游人们散了。山道上多小吃,沙米粉、油糕、烧山芋、酿皮子……应有尽有。远处来的,就搭了帐篷,食宿在苏武山上。这山上,最热闹处,是苏泉那儿。大嘴哥说,喝了那泉的水,畜生们易长膘,不得病,说是人喝了也一样。他说,驼队起场时,都要取苏泉的水。苏泉早年水多,近年渐渐干涸,只有石缝间淋漓的一线,游人都举了容器,接了那水,自饮几口,再像观音洒圣水一样,朝羊驼们洒一些,也好沾那苏武的吉。我却想,那苏武当初,都没办法改变命运,他能保佑驼羊吗?不过,按当地人的说法,活着为人,死了为神,想来苏武已成神了。要是他成了神,就会有神力了。于是,我也祈祷苏武帮帮我。不知道后来我在苏武庙里发生的故事,是不是跟这次的祈祷有关。

吆了它去犁地,倒把那铧掰折。

我见那两个大汉紧跟着驴二爷,知道自己近不了身,就先不急着下手。反正,这次的驼羊会有十一天,总能找到机会的。我想,老虎也会有打盹的时候。我暗暗祈求阿爸的在天之灵帮我,我还祈请我所知道的一切神灵,请他们帮我达成愿望。

世上的那个穷人多,谁像我牧童哥……

5

6

“真是好驼。”大嘴哥赞道。

忽听一人喊:“赛跑驼了——”人们又一窝蜂围向赛驼场。我被人流裹了去,见那百十峰跑驼,已候在起跑线上听令。驼背瘸老汉那瘦猴似的瘸驼也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诸跑驼都高大强壮,仿佛狮子,把那瘸驼衬得越加滑稽。有人喊:“哎,瘸子哥,你是不是拉错了,把毛驴当骆驼拉来了?”另一人应道:“就是,就是,这可是羊驼会,不是羊驴会。”又一人接口道:“你赢了也不算,没听说给癞皮狗发奖的。”笑声哄然,那瘸子也淡然了脸,不显一点难堪。

一股股声浪卷来,满山的加油声,从山坡上望去,那驼们正近终点。那王家的蒙驼,仍在最前边,与第二名拉开了几十丈的距离。

哨声一响,诸驼飞奔,尘土轰然溢向天空,那瘸驼被疯窜的驼们挤向一旁。那些骆驼,是天生稳重的性子,也不慌乱,只一步步行了去,很是大气;若是快行,也不失威风,唯独在跑时,显得有些滑稽。那慌里慌张奔窜的模样,跟稳重的形象相比,总显轻佻了些。但百驼齐奔,阵势却惊人,尤其那尘土,跟着驼阵,溅出满天的喧闹来。

那些走驼扬了脖子,甩开长腿,很是迅急,其中有一骟驼,身高腿长,步履稳健,很快便和其他驼拉开了距离。大嘴哥悄悄扯扯我衣袖,说:“瞧那驼,真是好走驼,我想买。”我还没搭话,旁边人笑了:“你想买,你问人家卖不?那是王条老爷送给他侄子的。”我听出那声音很熟,扭头,见是胡旮旯。他在苏武庙住庙,我讨过几回吃食,人倒很是大方,我每次伸手,都没落空过。胡旮旯长一脸大胡子,看不出具体年岁,好些人就叫他“老胡爷”。胡旮旯身旁有一个驼背瘸子,也牵着驼,那驼实在有些瘦,骨头都立扎了,还有点瘸。驼瘸人也瘸,惹了好些人笑个不停。大嘴哥打趣道:“老哥,你也来赛驼?”没想到,那瘸子竟说:“赛跑驼吧,那走驼,就让给别人。”大嘴哥破口而笑:“你这驼,怕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饿死鬼变的吧。”瘸子淡淡一笑,说:“试试吧。”

跑了一阵,骆驼们就不再成一团,渐成一条线了,腿快者,腿慢者,立马显出差异来。这时,见瘸子那瘸驼,忽然摇尾前跃,那样子虽滑稽,步子却大得夸张,身子也似在风中飘,没等众人发出惊叹,它已蹿过诸驼,风驰电掣般,把身后诸驼衬托得蠢笨异常。

一声哨响,走驼们开始竞走,开始尚挤成一团,渐渐拉开了距离。吆喝声四溅开来。见我离驴二爷尚远,大嘴哥就骑了他家那驼,也去凑热闹。那驼瘦,也许是长途劳累没缓过劲来,让另一峰壮驼一挤,就下了山道,好在山道平缓无险,驼只是颠颠着下了沟坎,并没摔倒。众人哄笑了。待得大嘴哥吆驼上来,别的驼们已走出好远,大嘴哥抡鞭一抽,驼就跑起来。有人过来,叫:“犯规了!犯规了!”又一人上来,将那驼拉向一旁。大嘴哥却不懊悔,只龇了白牙笑。

“哎呀,黄煞神下凡了。”有人夸张地叫。

山路两旁,有售草药的,有卖皮毛的,有挑货郎担的,都在扯声叫卖。游人们多挤向了赛驼之处。我发现驴二爷也在那儿吆喝着。我后来知道,那吆喝,便是会长的职责之一。驼羊会上的会长,是一种尊称,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权力。只要是管会的,或是出钱出力的,都叫“会长”。驴二爷虽有个好色的名头,但舍得在这号公益事上花钱,而且比马四爷只多不少,明里要压对方一头。马四爷也不去计较,凡事总让对方一头。我发现驴二爷的身边,总是有两个睁了眼四下里扫视的大汉。我知道,只要有他们在身旁,我就成不了事。

我也翘舌不语。我以前见过不少驼,从没见过骆驼还会那样奔驰。驼身笨重,再快的驼也不显轻捷模样。这瘸驼却神了,有驼的步履,无驼的蠢笨,还有一种夸张的变形味道。那形神不像驼,倒像扑扇着翅膀大步流星的鸵鸟,眨眼之间,已到终点。众人都惊叫着,语气中有不甘心的成分。显然,羊驼会跑驼的第一名,便是这瘦驼了,大家都有些不太服气。

我发现,骆驼虽多,白驼却极少,偶尔才能见到几峰。大嘴哥牵着他的驼,装作参加驼羊会的样子,远远地跟了我。他和我商定,要是我得了手,他就马上吆驼过来,接应我上驼外逃。说真的,就凭这一点,我就愿意嫁给他。虽然我以前埋怨过他胆小怕事,但他驼羊会上的那次承诺,却足以感动我一生。我发现,人的胆量,也像人的本事,只要有机会锻炼,会越来越大的。大嘴哥后来的行径,嘿,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却觉出,那瘸驼和同赛的诸驼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看那速度,比好马也弱不了多少。想到大嘴哥想买坐骑,就给他提了个醒。

我揣了利刃,等待着机会。

另一处,瞎贤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来——

这次的驼羊会,大嘴哥也想选一峰好走驼。他原来的驼老了,脚力显得不够了。大嘴哥的驼,和寻常驼不同,一般驼户,每次只走那三四十里一站的路程,大嘴哥不一样,有时掌柜会安排他一些意外的事儿,随时调节行程,事急时,一日行百里数百里,驼的脚力不好,就容易误事。他想在赛驼场上为自己选一峰好驼。

那山珍海味我吃它干啥?喝米汤不怕塞了牙巴;

我一直忘不了那次的驼羊会。记得,驼羊会上最热闹的是赛驼。那赛驼,分为走驼和跑驼,走驼同走马,竞走而行。这竞走,速度虽不如跑,但能行长路,驼队就用走驼。大嘴哥说,以前,马家也会从驼场选些走驼参赛,年年优胜,优胜者的奖品又是马家的茶,弄成了马家的茶奖马家的驼。后来,马家人决定,自家的驼场不参赛。这一来,一些大户驼场也不参赛。参赛的多是寻常百姓养的驼。只要有驼,都可参赛,一拨一拨,有些好事者,借机赌个输赢,赢些羊酒,凑个热闹,吆五喝六,就给驼羊会增加了无穷乐趣。

那绫罗绸缎我穿它干啥?穿丝丝挂缕缕风流潇洒;

大嘴哥说,驴二爷天性喜欢张扬,每年的驼羊会,只要他在老家,他就是当然的会长。驼羊会有好几位会长,每个会长,都要出些钱。他说驼羊会上人多,乱哄哄的,要是驴二爷露面了,倒也是个报仇机会。

那白玉牙床我睡它干啥?打地铺不怕摔坏娃娃;

大嘴哥说,这驼羊会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但据说在明清时就有,不是由官家倡导的,全系民间自发而为,每年一届,每一届七天到十一天不等。除凉州府诸县外,青海、宁夏、蒙古也会来很多人,参与皮毛生意。马家很看重这驼羊会,因为除了贸易的原因外,这还是各大户展示自己社会地位的舞台。

那高楼大厦我住它干啥?卧草棚不怕地震打瓦;

葱胡子,蒜辫子,麻绳头上钱串子……

那高头大马我骑它干啥?一根打狗棍拄遍千家;

锥把子,鞋楦子,锥锥铺里锥鞋的。

那朝代我改它干啥?赶走了一个乌龟,又来了一个王八……

烧包的,还愿的,戏台底下唱旦的。

大嘴哥叹道:“那瞎贤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人呀,知足了,才常乐。”我虽也羡慕瞎贤唱词中的逍遥,嘴里却说:“路不平,众人铲,你也不干啥,他也不干啥,由了恶人作恶,那天下人还有活路吗?”

吆车的,赶牛的,拉猴儿的卖油的,

7

饭馆门上喝汤的,道门闸院里胡喧的。

按大嘴哥的策划,我打算在“选三等”后动手。

苏武庙里抽签的,杂碎锅上站班的,

“选三等”是驼羊会的重要内容。

拉弓的,射箭的,光棍伙里抽烟的,

所谓“选三等”,就是从所有上山参赛的驼羊中,选出最大的、最肥的、最俊的。前二者,争议不大,谁最大最肥,有目共睹。那最俊者,却有争议,你以为俊的,我觉得丑;你觉得丑的,我反而认为是天下第一美,因而争议不休。游人也参与其中,争嚷着,起哄声一堆堆啸卷。这争议最大的,倒成了最热闹的节日了。

毡帽老套摞得个满当当。

终于定下了得奖的“三等”,开始发奖了。我揣了利刃,挤上前去。许多人都怕我的脏,我一靠近,都远远躲了,我很快接近了那颁奖的主席台。马四爷和驴二爷都坐在台上,正准备给本次驼羊会的胜家颁奖。

碗盏铺里摞碗盏,毡窝窝铺里真好看,

奖是由马家提供的,是名扬天下的马家茶砖,上印“大引商人马合盛”,是茶砖中的上品。走驼跑驼及三等的优胜者均得到十九块茶砖,这数字,是纪念苏武牧羊十九年的。别人获奖,没引起大的震动,唯独瘸子那瘦骨嶙峋的瘸驼,居然是跑驼第一名,真叫人大惑不解。驴二爷问瘸子有啥诀窍,瘸子只是微笑不语。

驼羊会真的很热闹,听,有人正在唱呢——

颁奖真是个好机会,驴二爷的保镖都放松了警惕看热闹。我暗自高兴,我只要挤到驴二爷身边,揪了他的辫子,朝他后心里捅一刀,就万事大吉了。

驼羊会那天,成千上万的羊驼拥了来,苏武山局促了很多。不亲见,你不会想到漠北竟也有这等热闹。苏武山虽无佳木,但那老杨树老柳树们,还是遮出了大片浓荫,毛条梭梭霸王柴棵们也连接成好大的阵势。游人、牧人和商人蚁群般蠕动着,畜类们也兴奋了,把平素里少用的嗓门使唤起来,为苏武山增添了喧嚣和兴奋。

正要动手时,忽听到一声枪响。不知何时,高台上已多了几个骑马的人,都平端了枪。我认出那枪是自制的火枪,内装铁弹,若是散弹,射不太远。若是独子儿,也能射个百十米。有人惊叫:“沙匪!沙匪!”台上的那些会长们也纷纷滚下台去,趴在人群里。

4

我想这沙匪也真是胆大,竟敢来抢羊驼会。要是百姓们都齐了心,振臂一喝,只唾沫,就能淹死他们,但这话说来容易,那枪才响,人已乱了,大惊小怪,四散而跑。

大嘴哥告诉我,马上要开驼羊会了。那时节,驴二爷定然会闪面的。

又响一枪,一人高喊:“谁再跑,先敲碎谁的脑袋。抱了头,蹲下!”听到这喊声者,百姓大多抱头蹲了。没听到的,仍在跑,谁知路上也有骑马持枪的人,又放一枪,跑的那些人立马吓呆了。“蹲下!抱了头。”那人又喝了一声。这下,好些人都抱头下蹲了,山洼里密密麻麻的。远处的牧人,早跑散了。我也蹲下身,四面瞅去,见那沙匪,有几十人,多骑着马。大嘴哥抱头蹲在我身边,他悄声说,这帮人,想来是沙眉虎的人。沙眉虎纵横沙漠,专抢大户,但居无定所,来去无踪。府里派马队去剿过,还没找到对手,就折了不少人马,那坡里洼里,柴里草里,不定哪儿,就会飞出子弹,要人的命,官家只好收兵了。好在沙眉虎不扰平常百姓,只抢为富不仁的大户,县里也睁只眼,闭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一直没有看到驴二爷。听说,途中过于劳累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一直在调养,很少外出。我乞求上天:千万别让他死去。我要让他死在我的刀下,用他的血祭我怀中的神位,让那些冤魂早日超升。我多希望自己乞讨时能遇到他,我的怀中揣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每天深夜,我都会用软羊皮擦它。我擦呀擦,擦呀擦,刀子就总是闪亮着。我想,只要我遇到那老头,我定然能一刀扎透他的脊梁。要是有机会,我还会割下他的脑袋。这画面,老是在我脑中出现,他那山羊胡须上淋漓着鲜血。怪的是,他的眼珠却老是在贼溜溜地转,让我总是瘆得慌。

一汉子上前,用脚碰碰俯身抱头的驴二爷,问:“你可是马二爷?”驴二爷大羞,想来是脸红自己的抱头缩身,于是起立,应道:“正是。”

大嘴哥将一些马家的讯息告诉我。我大致知道了马家堡子的格局。第一个月,我每天都去马家乞讨,每次都能讨到吃食。我相信了人们说的那些话。马家帮助别人的故事到处流传着,甚至在乞丐中也有很多人讲马家的好话。若是在别处没讨到食物时,我就会到马家门口,每次我一敲碗,总会有人送出食物来,或是饭,或是煮山芋之类。听说,马家的掌柜和大汉、伙计们吃同一锅饭,按这说法,我那时吃的,也跟掌柜是同一锅饭了。

那人笑道:“我观察两天了。”想是沙匪们先以百姓装束,混入羊驼会,到抢劫时,才又换了自家装束。驴二爷问:“你哪位?是沙眉虎?”那人道:“我就是。”此人很是精瘦,相貌也无奇特之处。

他迟疑了一下,说帮。他说他也忘不了驴二爷在岭南惹下的血腥。那时节,我还不知道,大嘴哥是哥老会的人。

“该过冬了,弄些盘缠。”沙眉虎说,“不过,这一回,我只抢鞑靼家。”一汉子喊:“只抢鞑靼家!”许多人应:“只抢鞑靼家!”想来他们已弄清了商家底细,十多人过去,专进蒙古人店铺,很快,皮毛、银两、布匹、茶叶,都分别堆在一起,又过来了几个人,打起了驮子。

我问,要是我仍然要报仇呢?你帮不帮我?

沙眉虎道:“我恨鞑靼家,为啥?因为他们和清家穿一条裤子。”我心念一动,正想问他为啥恨清家,却见马四爷上了主席台。大嘴哥不由发急了,我知道他怕沙匪知道了马四爷的身份,劫了做人质。他起身想要去劝阻,马四爷已报了身份:“我是马家四掌柜。”

对父母帮他找的那个女孩,他说没一点感觉,也不想碰她。他说,爹妈希望他这次来能圆房,给媳妇怀个娃儿。因为骆驼客差不多是一年才回一次家。好些人出门时,女人正大着肚子,回家时娃儿已经能跑路了。大嘴哥说自己虽然理解爹妈,但他没答应他们。他也没给他们讲我的故事。他怕这故事会吓着爹妈,更怕他们传出风声,会坏了我的事。因为在爹妈的眼中,马家都是善人,虽然驴二爷好色,但只要有分寸,好色也不是啥大毛病。回汉仇杀时,他爹妈在马家堡子里避过祸,吃过马家几个月的舍粥,滴水之恩,要报以涌泉。他们要是知道有人想刺杀驴二爷,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们的这种思想,甚至也影响了大嘴哥。所以,他也老劝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已过去了。他说,要是我放下仇恨,他会娶我的。只是,他怕我过不了这儿的苦焦日子。

沙眉虎朗声笑道:“知道知道,马四爷,我逛过五次驼羊会了,能不知道你?你知道我为啥没抢过你?虽然你们跟官府太亲密,我很不随喜,但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再说,马家行善积德,仁义取利,马家的财是天给的,我抢不得。”马四爷笑笑,说:“天不天的不说,马家不挣昧心钱,倒是真的。”他长叹一声,说:“你不该劫驼羊会的,百姓苦了一年,好容易有个散心取乐处,叫你搅了。”沙眉虎说:“这话对,可今年不同,那官家都招兵买马了,我总得有个应对。再说,我百十号人马,也不能扎了喉咙。”

大嘴哥也希望我这样做。

马四爷又说:“我快六十了,活了些年成,叫人杀了,也没啥,可这驼羊会的名头,败不得。去年有人打劫未成,今年要是再出事,驼羊会就办不下去了,知道不?没有这会,好些人就扎喉咙了,这皮毛,积成山,也是皮毛,换不了粮,变不成钱,叫百姓咋活?”

我差点这样做了。

沙眉虎说:“我只抢鞑靼家的。”

若是身边没人时,大嘴哥也会来看我。他告诉我父母为他找了媳妇的事。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爱上他了,因为一听到从他口中吐出“媳妇”二字时,胸口竟堵得很难受。要不是仇恨在心,要不是报仇仍占据了我生命的时空,我定然会扔了乞丐装,洗去污垢,还我女儿之身。因为风沙的原因,当地女子的皮肤大多很粗糙,美人不多。我想,要是恢复了女儿身,我甚至算得上美人呢。大嘴哥娶了我,也不算辱没了他。

“一样,谁家的也是抢。这样吧,我给你五千两银子,你看在我的薄面上,饶过这驼羊会,给百姓留条路。要是你抢了鞑靼家的,明年,谁还敢来?”说着,马四爷递过几张银票。

3

沙眉虎拧着眉头,正在迟疑。一汉子上前,接过银票,仔细地瞧。沙眉虎斥道:“瞅啥?马家啥时候骗过人?”

那时,我才发现,仇恨也是需要修炼的。从到达凉州后的多年里,我就一直修炼着仇恨。每个月,我要将心中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木鱼书默诵一遍。初一到十四日默诵古本木鱼书,十五日到三十日默诵阿爸写的那些木鱼歌。初一和十五日,被称为朔日和望日,是凉州人敬神的日子,我也将阿爸和木鱼歌当成了我的神。虽然诵木鱼歌能带给我很多比仇恨更让我受用的东西,但我却总是用仇恨消解它们。我默诵它们,仅仅是不想忘记那些阿爸眼中的珍宝,这也成了我纪念阿爸的一种方式。每当我默诵它们时,就觉得阿爸又活了,在默默地望着我笑。也幸好,若是我不坚持那种纪念仪式的话,那些木鱼歌定然会从我的生命中消失。要是遗忘战胜了记忆的话,阿爸就真的死了。

那人听了这话,问道:“也倒是,掌柜的,要不要给四爷一个面子?”

我将马家的许多善行都当成了假仁假义。

沙眉虎叹道:“四爷,我本不想拿你的银票,可是,兄弟们得吃饭,我发现了一个金矿,还想弄些鞑靼人去当沙娃呢,看在四爷面上,算了,撤!”说完上马,一夹腿,蹄声嘚嘚,窜下山去。其他人倒不急,蛇蜕皮似的,渐次撤下。

那时节,别说提到驴二爷,只要我听到“马家”,都会恨屋及乌,不共戴天。

马四爷擦擦额头的汗,叹道:“盗亦有道呀。”

很快,我的心中又填满了仇恨。

听了马四爷对沙匪说的那番话,我也不想在驼羊会上刺杀驴二爷了。虽然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想,百姓好不容易有个开心的机会,我不想败了他们的兴。

报仇!!!

听了我的话,大嘴哥很高兴,夸我很懂事。

报仇!!

8

报仇!

我得继续往前走。

此后的每天夜里,我都在夜深人静时做一件事:对着祖宗的神位发愿。后来,我还在神位的后面,写了父母弟弟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再用针扎破手指,在神位上滴了血,仍用红布包了,走到哪儿,揣到哪儿。一看到或是摸到它,我就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仇恨。每天早上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报仇”默诵一千遍。我一边想着那大火,一边想着火中挣扎的亲人,一边想着死于械斗的那些乡亲们,一边咬牙切齿地诵着我的“真言”——

我成了下山的石子,在命运的惯性下,只能继续前行。

真可怕。

白天,我继续乞讨。夜里,我住在土地庙里。那里有许多讨饭的女人,也好有个照应。但大嘴哥在马家驼场干活,一有闲暇,就会来找我。说真的,自打在那个夜里受了惊吓之后,我好像有了病,对男女之事兴趣不大。他一亲热,我就想到了死在我们手里的那个“丈夫”。他的眉眼老在我眼前晃。我时时想说服自己,我一次次对自己说:他那是命里该死。平日里,他睡得像死猪,为啥偏偏那天他惊醒得很,一睁眼,就知道我们在干“驴事”?我觉得这是命。那时,我们只是想捂断他的呼叫声,不想他就死了。有时,想到他时,我也会想,我们家后来的火灾也许跟这有关。要是驴二爷真的有了觉察的话,他制造那火灾,也许便是为了报复。

可那事,在我心中竟然淡了。

我就这样想呀想呀,将脑子弄成一团糨糊。

一天夜里,我忽然梦到了阿爸。他仍是那样阴着脸望我,什么话也不说。他的身边是妈和弟弟们。妈忧伤地望我,弟弟们却一脸怒容。他们什么话都没说,但我醒来时,却一身汗水了。我知道,他们在提醒我一件事。

我仍在寻找刺杀驴二爷的机会。

经过几千里的跋涉之后,我发现,心中的仇恨竟淡了很多。在千里途中,我遭遇了很多事,多次挣扎在生死线上。在时间和风霜的磨砺下,我心中的仇恨没以前那么强烈了。我觉得自己看开了很多。

我常去马家堡子里讨饭。那儿讨饭容易。每次去,我都没空手回过。听说,他们家每顿都会多做饭,是专门为那些上门的乞丐准备的。以前,我不信他们会这样。对马家,我的心绪很复杂,时而有好感,时而有恶感。但后来,我真的发现,那些上门的乞丐总是能讨到饭。所以,我常上那儿。当然,我既是在讨饭,也是在寻找机会。

2

我想,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不信你个老驴,栽不到我手里。

看到那堡子,我忽然有了老虎吃天的感觉。

那时节,乞丐讨饭有多种方式,有唱莲花落的,有求爷爷告奶奶的,有卖唱的。我是后一种,开始,我老是带个木鱼,唱木鱼歌——那木鱼是大嘴哥的护身宝,却给了我伴奏用——虽然没人听得懂木鱼歌,但我却喜欢唱。它不仅仅是一种乞讨手段,更成了一种温习。要是没有那一遍遍的温习,我也许早就忘了那么多的木鱼歌。后来,只要一敲木鱼唱歌,大家都愿意给我吃食。再后来,大嘴哥给我弄了把旧三弦子伴奏,乞讨就更容易了。

我看到了马家的宅院,威焰赫赫的,气势比岭南的碉楼大好多倍,差不多像座小城了。听说,回汉仇杀时,镇番城都被攻破了,死了几千人。马家堡子接纳了几百个难民,乱兵们攻了多日,堡子却固若金汤。

为了报仇,我开始偷偷练武。土地庙前,有一个沙枣林,胡旮旯常常带几个人来练武。胡旮旯教弟子时,我也留意地看。他们走后,我就偷着练。他们的练,也许是为了锻炼身体,我的练却是为了报仇。所以,虽然我跟他们练一样的拳,但我花的时间却是他们的好多倍。我吃饱饭后,常去那没人的沙洼。开始,我不习惯那种大体力运动,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后来,我叫大嘴哥也教我一些把式们常练的功夫。他们的练,跟胡旮旯不太一样。驼把式的功夫,不花哨,但非常实用,一招一式,都能致命。因为他们在路上面对的,是土匪,要没有实际本领,是很难活命的。大嘴哥教了我一套鞭杆,非常实用。所谓鞭杆,是短棍的别称,长约四尺。我乞讨时,手中拿的用来防狗的木棍,就非常适合那鞭杆拳。你可别小看它,它看似不长,使熟了,能对付几个壮汉。

我跟一些拾荒婆混在一起,她们大多跟我一样,身上背满了破絮般的东西。也许,我比她们更狼狈,我的脚上尽是伤,脸上想来已被风吹日晒得不成样子了。幸好在跟大嘴哥的交流中,我也学会了许多当地话,那是一种硬怪怪的语言,带点儿古风,比如称“他”为“彼”,等等。在拾荒婆们的闲聊中,我知道了驴二爷一家的底细。我这时才知道,那么富有的驴二爷,仅仅是马家很寻常的一个掌柜,人称二掌柜。当地人提到驴二爷时,也是一脸敬意,没人叫他驴二爷,只叫他马二爷。原因是马家老是舍粥,每到初一十五,远远近近吃不饱饭的人,都会到马家粥棚。我也去过那粥棚,张罗粥棚的,是马四爷,显得慈眉善目。那些拾荒婆说,马家的票号遍布全国,已发财一百多年了。岭南的那个,仅仅是其中很小的一处。

待得我将那鞭杆使得称心如意时,大嘴哥就教我走棍。走棍是驼户们常干的事,意思是两人用鞭杆或棍子对打。这是练实打实的功夫,玩不得任何花样。开始时,无论我如何小心,一跟大嘴哥走棍,我的棍就会飞上半空。我越加对他刮目相看了。他真是把式中的使棍高手,能跟他走上几回合的人很少。

也好。

就是在跟大嘴哥的走棍中,才重新燃起我们之间的那种感情。于是,在一个月夜里,我们一起滚在沙窝里,这才有了志书上写的那个故事。不过,志书上写的,是作者心中的故事,不一定是我自己的故事。谁都有他自己的世界,也有他自己对世界的解读。

我没有洗去脸上的垢甲,这是大嘴哥的主意。他说,要是我露出本来面目的话,马上就会有人欺负。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那时节,我的外相,定然恶心到连那些色心很重的男人也动不起心思了。

后来,大嘴哥想跟他的爹妈挑明我们的事,我没有答应。那时,不是我不愿嫁他,而是我知道,我要是丢不掉报仇之念的话,我的小命就是天上的风筝,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不属于我了。无论我报仇成功,还是失败,我只要嫁了大嘴哥,我做的事就跟他脱不了干系,我不想拖累他。

我就在那个小城里落脚了。

我一直想报仇,驴二爷却很少露面。他定然闻到了啥味道,就待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但这世上,哪有真正安全的地方,无论是马家堡子,还是他在岭南的碉楼。虽然驴二爷建的碉楼很安全,但也保不了他的命。百十年后,你到了那个地方,发现那所在,虽成了当地的文物,但已经住不了人,墙皮已剥落,岁月和岭南特有的潮湿,已将那碉楼腐蚀得破烂不堪。那高大的院墙也成了对坚固的另一种讽刺。是的,无论你建多结实的碉楼,也躲不过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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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故事,你们以后会知道,我不想在这里讲述。

——驼户歌

我这里向前进行的,是我的报仇故事。

这就是,拉骆驼,才不是个营生……

木鱼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风吹过胡杨的树梢。

损了我的身,你看看,

不知何时,其他骆驼客也围了来。他们听得入迷了。虽然在百年前的某一段时光里,他们一起共过事,但显然,他们也没听过木鱼妹的故事。

走得早,睡得晚,腰酸腿又疼。

这一夜,显得很长。因为我将睡袋裹在身上,又披了羊皮袄,倒是比前几夜耐冷些。

遇上个,冒失鬼,没黑又没明。

这时,东方已有了一晕白色,骆驼客们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七省。

梦里,我梦到一双狼的眼睛,在远远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