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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会 械斗

那时节,驼队一如既往地在夜里走路,这是驼队的规矩。这规矩帮了我。要是在白天,我跟踪驼队那么长时间,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幸好,驼队有按时放尿的规矩,每到了我很累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驼放尿的时候,这样,我才能跟得上他们。那时节,我耳中最美的声音便是驼铃,咣当——,咣当——,它虽然单调沉闷,但在我的心中,却是最好的音乐。要知道,半年多时间里,在我的生命中,充满的,便是那驼铃声,——哎,你的这书,要是起个《驼铃声声》,保管你畅销,信不?嘿嘿,你不用解释,我只是个建议,反正我一见这书名,肯定会买这书的。

在那漫漫的长夜里,除了驼铃声,让我最亲切的,就是那马灯。在无月的时候,把式们会点亮一盏盏马灯,虽然它们不很亮,却是那时的夜里最美的景致。远远望去,那串亮光就是我心中的希望。我虽然也时时会想到阿爸,想到阿爸教我的那些木鱼歌。为了排遣寂寞,我也会默诵那些木鱼歌。那时,我还不完全了解一些内容。我默诵的目的,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排遣孤独,当然,也是为了不忘掉那些阿爸心中最美的歌。阿爸留下的那些木鱼书,烧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残本,在后来的日子里,多变成了碎片。经历了岁月的折磨和大火的炙烤,那些书页显得很脆,稍一碰,就碎了。我索性就烧了它们,让它们去陪我可怜的阿爸。虽然那时我并不了解木鱼歌的真正价值,但我还是知道,阿爸珍爱它们,就定然有珍爱的理由。我不想让阿爸的珍爱,成为我遗忘的牺牲品。所以,大部分的夜里,我诵几字行一步,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

才不是个营生……

虽然大嘴哥不让我在路上犯傻去杀驴二爷,但我还是在寻找机会。只要有机会,我绝不会让驴二爷回到他的地盘。因为我不知道,他回家后,我会不会还有接近他的机会。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有好几次,在驼队宿营时,我接近过他们,我发现,那些枪手们真的防备得很紧。行走时,前后左右都有枪手骑了驼,在护卫着驴二爷的驼轿。而且,据说,驴二爷的驼轿也是由一种油浸过的藤条编成的,虽然轻便,但非常坚韧,据说是经得住刀砍枪击的。

后半夜,走得慢,瞌睡又丢盹,

只要不在野外宿营,我总是有理由接近驼队的住处。有时,他们会在一些市集上住店,这样,我会以行乞的方式接近他们。那时节,到处是讨饭的,没人会怀疑一个要饭的老乞婆。因为常不洗脸,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一层一层的垢甲遮住我的本来面目,开始时,我很难受,渐渐也就习惯了。

前半夜,走得快,腰酸腿又疼。

驴二爷很谨慎,他知道许多土人视他为冤家,恨不得寝皮食肉。在起场之后,有好几次,他差点被飞来的竹矛扎中。所以,途中我很少能见到他。我的短枪中,火药是常备了的。在每次接近宿营的驼队之后,我总是引燃火绳。我时刻准备着,一有机会,我就会点燃火药焾,将枪口对准我的仇家。我还在枪中装了一粒铁珠和十多粒散弹。这也是大嘴哥给我的。他说是让我对付狼和坏人的,但我认定他知道我的心事。我打定主意,只要能打死驴二爷,我甚至愿意被那些枪手打成马蜂窝。

骆驼多,链子长,时时要操心。

6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六省。

我一直忘不了那种在漫漫长夜里漫游的感觉。

你从那《驼户歌》中,可以看出一点我的艰辛:

前边是无边的黑暗和不知通向何方的路,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和远方的驼铃。

就这样,我偷偷尾随着驼,开始了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历程。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呢。

还有干渴。

5

还有饥饿。

大嘴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准备的那点干粮很快就吃光了。驼队要是路过有人的集镇和村庄的话,我还能顺便要一点吃食。我当然不敢全部吃完,我会留下干粮,准备在夜行时吃。只是,大多时候,我很难讨到干粮,因为沿途百姓的日子也很难过,能吃干粮的人家不多。我只能讨到一些残汤剩饭。我先是喝了汤,留下相对稠些的,充当夜行时的食物。有好几次,我一吃完剩饭,就拉肚子,拉出一股又一股的清水,拉得我两腿无力。那些日子,我几乎绝望了。后来,我讨到了几瓣大蒜生吃,才渐渐缓过了劲。后来,我有了教训,只要遇到有人的地方,我一定会乞讨大蒜。一次,我用一条讨来的围巾,换了很多大蒜。在没有其他食物时,我也会烧着吃大蒜。不知你们吃没吃过烧大蒜?也许,你们觉得很难吃,但在我眼中,那真是无上的美味。有时,实在找不到别的食物充饥时,我就用烧大蒜来充饥。美中不足的是,烧大蒜吃得多了,鼻孔就实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嘿嘿,这是我独有的生命体验,提供给作家。这细节,不亲身经历,你是编不出来的。

听了这话,我想,既然你不让我报仇,那我为啥跟你们走呢?难道我还看中了你个大嘴哥,跟你私奔到凉州不成?嘿嘿。

大蒜容易携带,不会腐坏,也有营养,还能解毒,它帮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自打吃起大蒜,我吃剩饭后,就不再拉肚子了。要是没有大蒜,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后来的人生。因为,在好几个月里,我吃的都是残汤剩饭。在我的背斗里,除了羊皮水囊外,还有一个瓦罐。瓦罐里盛的,就是我沿途讨来的百家饭。白天,驼队宿营时,我就去讨饭,每次,我要讨满一罐子后,才开始休息。我将那些饭,平均分配在白天和夜里。有时,天一热,饭很快就馊了。后来,只要就着生大蒜,馊饭也成了我眼中的美味。

为了照应我,大嘴哥还拉着自己的那把子驼垫后。但他警告我,千万不要在途中袭击驴二爷,因为保护他的那些枪手,都不是好惹的货,虽不能百步穿杨,但打兔子打狼,多弹不虚发。你只要乱来,他们手一抬,就会要了你的小命。

最难过的,是进入沙漠和戈壁的时候,因为我讨不到食物。那时,多亏了大嘴哥,他总会在驼放尿时,给我留一些吃食,或是烧好的红薯,或是山芋,或是锅盔饼子。好在驼队行进和放尿时,会留下很多踪迹,我总能找到那些食物。后来,大嘴哥告诉我,每到驼放尿时,他都会躲在一旁抽旱烟,然后顺势埋些吃食,再做个记号:有石头时,他会在埋食物处放三块石头;无石头时,他会撒泡尿,只是他撒尿时,会撒成一个“8”字形。所以,我总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大嘴哥还给我教了搓火绳的方法,他拔了好多艾草,搓了好多火绳,好在火绳很轻,背了它们,也没加多少重量。这些火绳,后来帮了我的大忙,一来,那些蚊虫远远躲了,二来,夜行时能为自己壮胆。要是真的遇到危急,也能随时引响短枪中的火药。只是,走了不到一月,火绳就用完了大半。所以,每次遇见艾蒿时,我总是会拔一些,搓成绳子备用,

在无人区虽然难熬,但有时,也会有一种诗意的享受。若是大嘴哥吆的那把子驼,走在最后时——这需要他在起驼时故意磨蹭一阵——我就可能趁着夜色接近他,跟他说说话。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一是大嘴哥不让我轻易跟他在一起,他说有时候,大把式会巡察的,以防有意外掉队者。我开始信了他的话,后来我怀疑这是他的一种推辞。因为我后来知道,大把式根本用不着巡察就知道后面的驼队是否正常,因为那驼铃声会告诉他一切。我后来想,大嘴哥定然怕别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怕我日后的行为,会影响他和他的家人。后来,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有一点不舒服。这成了一粒不愉快的种子,当它慢慢地发芽开花后,就影响了日后我跟他的交往。

大嘴哥给我的火枪是他自造的,火药也是他自炒的,用了硝石、硫黄和木炭。那时我不知道,在炒火药时,他用的是稀屎,据说这样炒的火药性子爆。他说这是他摸索出的妙法。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恶心。可见,那时节,报仇完全成了我活着的理由。要知道,以前我是有洁癖的,一听个脏些的字眼都吃不下饭。现在,我真成老乞婆了。

7

听了我的打算,大嘴哥说疯了。他说,你可能不知道,从这儿,到那儿,最少得走两三个月,途中十分艰辛,闹不好,你的小命就送到路上了。但在我的坚持下,他只好答应了。他告诉我一个法子,叫我跟驼队的距离,以能听到响铃为度。那时节,头驼和尾驼的脖子上都有响铃,声音很大,能传出老远。他还给我弄来了一个短火枪和火药,一来用于防身,二来万一有过不了的坎儿时,就打上一枪。听到枪声,他会设法救援的。见到那枪,我很是高兴。我想,有了它,报仇就多了一分把握。我甚至想,大嘴哥给我这枪,也许是在给我提供报仇工具。因为,那时节,他自己也对驴二爷心生不满了。据说,那些客家人在碉楼里躲难时,驴二爷又睡过几个清俊妹子。每次提起,大嘴哥都会骂他老驴。一次,我说,那你为啥不杀他呢?你做这事,是很容易的。他说,我不能,世上哪有把式杀掌柜的?在把式眼中,掌柜是衣食父母,谁要是生了邪心,等于自绝于江湖,一辈子也就完了,再说我的爹妈还在凉州,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天夜里,我忽然看到,身后多了两盏绿灯。开始,我还觉得有趣,但很快,我闻到了一股腥臭味。正是这气味,让我生起了警觉。透过朦胧的夜色,我发现,黑里有一只狗,身架很大,见我望它,它便狠狠地朝我龇了龇牙,发出低哮声。我的头皮一下麻了。我想,这是不是狼呢?记得,大嘴哥说过,狗的尾巴能立起,狼的尾巴总是夹在尻槽里。因为夜黑,加上它正对着我,我看不到它的尾巴。但那股逼人的腥臭,显然是一般狗没有的。狼常年吃肉,又不刷牙,那味道,当然够重的。

为了不招惹一些坏人的眼,我不再洗脸,还时不时在脸上涂些锅煤子之类。我拣了一些破烂,将自己打扮成了老乞婆。我在水中照了照,发现那模样连自己也恶心了。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在途中不招来恶徒。除了吃的,我还备了好几双鞋,还有水壶。因为听大嘴哥说过,驼队昼伏夜行,一般走三四十里路。他说,那些把式从来都是步行,不骑驼。我于是想,他们都能走,为啥我不能走?

记得那时,头皮麻了一阵后,我却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害怕没用。那些日子,我经了很多事,也经了很多死亡。在土客械斗时,我不知见过多少血腥,心就有点木了。虽然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但我的感觉中,已活了千年,真没啥害怕的了。我的心中,只有报仇,此外,也放不进别的了。你想,要不是这样,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走过那几千里的漫漫长路?

除了我放不下驴二爷欠我家的血债外,我还将死于械斗者的命债也算在了驴二爷头上。那时,我想,要不是他,那么多人是不会死去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中只响着一种声音:“报仇!”我被一种巨大的情绪笼罩着。我走不出来。

那狼低哮一阵,围着我转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它真的是狼,因为我看到了它黑夜中的尾巴。狗的尾巴能旗子般招摇,狼的不能。我想,我总不是喂狼的命吧?那时我倒真的没多害怕,我只是想,我一死,仇是报不了了。大伯说,我死去的父母弟妹,一直还以冤魂的形式存在于世上,只有在我替他们报仇之后,他们才能投胎转世。大伯说,亲人们的魂灵子都会附在我怀中红布里的神位上,只有用仇家的血祭那神位,他们才能超升。那时,我是信这说法的。因为,我真的能感觉到神位有时会像心脏那样怦怦地跳。在有时的不经意间,我也会听到弟弟们的哭声。在偶现的恍惚里,我还会看到拖着长长的麻雀尾巴的二弟,也时不时会梦到阿爸。他老是阴着脸望我,他的脸上淌着两行浊泪,像浓鼻涕一样扎眼。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我觉得他说了很多话。妈倒是很难梦见,只有一次,我在梦中看到了她的背影。我在梦里大叫,妈——,妈——。她一回头,我看到了一张白瘆瘆的脸。我说,妈,我会给你们报仇的。她望着我,惨然而笑。

虽然我的仇恨成了那次土客械斗的导火索,招来了那么多的血雨腥风,但那时的我,仍是被仇恨蒙蔽了心。

所以,我认出那真的是狼时,仅仅是想,要是我喂了狼,那些死去的亲人就很难超升了。我有些不甘心。我还想到了藏在我心里的那些古老的木鱼书,还有阿爸写的那些木鱼歌。我想,要是我死了,它们就从世上消失了。

于是,我炒了许多馒头。我将蒸好的馒头掰成了碎块,在锅里放了油,炒干了那些指头蛋大小的面食,以便在路上充饥。那时,我还不知道从岭南到凉州——是大嘴哥告诉我这个陌生所在的——有多远。在我眼中,已经没有了距离。我的眼中,只有报仇。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两件事。

我一直记着那个黄昏。那时节,太阳悬在了山顶上。驴二爷和护持他的驼队起场了。他们仍然燃放了出行时必燃的大火,以显示一个良好的缘起。由于仇杀,当地人口迅速减少,记得那天没有多少人来看热闹。那时,大嘴哥也要随着驼队远行了。他将驴二爷回家的消息告诉了我。我知道,驴二爷这一去,天高路远,报仇的可能性就没有了。我决定,暗中跟了驼队,寻找刺杀他的机会。我以为,相对于住在碉楼中的驴二爷,在路上杀他的可能性要大好多。

那狼低哮着,近前来,腥臭味越来越冲人。那臭味,甚至渗入了我的灵魂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有时的一个不经意间,我就会闻到那种味道。我知道,凭打,我是打不过狼的,但我也不想伸长脖子让它咬。我用火镰一下下打那火石,我想点燃火绒,要是那狼再逼近我,我就会引燃火枪。虽然枪声可能会引起把式们的注意,或是招来驴二爷的枪手,但我也顾不了太多。我想,有了那副老乞婆的装扮,他们想来是认不出我了。我的头发已结成毡了,上面有许多柴草。那时的途中,我常常在村庄和集镇的柴垛旁栖身。我的头发里,有各地的柴草,我的脸上身上也积攒了各地的灰尘。除了眼睛偶尔——它常常也因为睡眠不足而通红——还会透出我的少女味道外,我完全成了老乞婆模样。更也许,我的眼睛也变苍老了,因为我睡眠不足。便是在熟睡时,我也时时警觉着,以防睡过了头,赶不上驼队。

在许多枪手和把式的护持下,驴二爷离开了岭南。

虽然身上还有好些艾条,但我轻易不点燃它们。只有在走到蚊虫啸卷的地方,我才会点燃艾条,让那些疯狂扑向我的蚊子稍稍远离一些。当然,在能够接近驴二爷的时候,我也会点燃艾条,时刻准备点燃我的复仇之火。遇到狼之后,我就想点亮火绒,引燃艾条,我想,要是那狼不走,我就开枪。

那次血腥事件平息之后,驴二爷回老家了。他是随着驼队来的,又是随着驼队走的。他安排了一个账房先生管岭南的商务,他自己,却不敢待那里了。无论他后来如何施粥,土人还是忘不了他的那些枪手欠下的血债。好些人,都想要他的命。这样,碉楼虽然安全,但他要是待在里面不出,也就等于坐牢了。权衡再三,他还是回老家了。

火石在夜里发出耀目的光。那光显然吓了狼一跳,它退了退。嚓——,嚓——,那打火石声在夜空中很是扎耳。要是没有驼铃的话,那些把式们也许会发现我。只是那火光,很是炫目,我的眼睛忽然“瞎”了,我再也看不到狼了。我想,它定然会扑上来。我边打石,边听它的反应。怪的是,那时的我,心却静到了极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也许是我实在太疲惫的缘故。

4

要知道,一路上我都觉得很困。白天,在把式们睡觉的时候,我得花很多时间去乞讨。那乞讨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即使在顺利时,我也没多少时间睡觉。而且,即使有时间睡觉,我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深入梦乡。只要那起场的驼铃声一响,我定然会醒来。有时,我也会被大脑印象中的驼铃声惊醒。所以,我学会了在走夜路时打盹。

你想,我怎能不恨马家?

也许是因为困极了的原因,在许多个瞬间,我甚至将狼的出现当成了梦境。

因为官兵的介入,一些替我报仇的土人死得很惨。虽没发生早年的那种用石磙碾人的事,但还是充满了血腥。我最难忘的一些惨祸,就发生在官兵介入之后。

我终于点燃了火绒,又点燃了艾条。我这时才发现,狼只是退后了一些,它并没有离开。夜幕里的那两盏灯仍在亮着。

据说,这次跟早年一样,也是马家的票号提供的军饷。

只是,它不上扑,我也不想主动开枪,因为我知道,这枪的射程很有限。这时候,你不暴露你的底细时,狼也会怕你。要是我开了枪,却打不中它的话,在我没装好下一枪时,它定然会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后来呢,官兵又介入了。

我也顾不上管它了,我一边舞着艾条,一边追赶驼队。燃着的艾条成了红线,舞出一个个圆圈。

因为无数的乱民已开始在县城里闹,县衙被砸,县爷被杀。有人甚至顺势扯起了造反的旗子。官家可以不管乱民的胡闹,但你们的闹,得有个底线,那就是不要影响社稷。什么是社稷?一些学者都会瞎解释一通,但老百姓心明眼亮,那词儿,说白些,就是皇家的位子。

我一跑,狼也颠颠着追了来。我甚至能听到它沉重的喘息。

那时节,官家非得干涉不可了。

在我的印象中,那狼跟了我许久。我想,它也许是在等我倒下去。我的少女之身,在它眼中,当然是一嘴好肉。就像我能闻到它的气味一样,它定然也能闻出我的味道来。

后来,官家干涉了。

为了排遣我心中的瘆——我不是怕,是瘆——我边跑,边默诵那些木鱼歌。我记得,阿爸讲《西游记》时,说唐僧每遇到危难,就会诵《心经》。那时,阿爸老说,若要好听,唐僧取经;若要好看,武松打店。他甚至将唐僧取经也编成了木鱼歌。后来,他编了一个《观音十劝》。那时,我没记下《心经》,但我记下了《观音十劝》,我想,既然《心经》里有观音,想来其内容,也跟《观音十劝》相似吧。

他们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

于是,我就唱起了《观音十劝》,很快,我就融入那旋律里了——

那真是让人难忘的一段人生经历。待得稍稍消闲些后,我给你详细讲一讲,你定然会写出一本震惊世界的奇书。只是,这世界,也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像脚后跟上的老皮那样迟钝了。我觉得该震惊,但是不是真的能震惊,我也没把握了。要知道,几乎所有活着的人类,都希望自己能轻松些活。他们懒得看血腥,懒得听哭声,懒得想一些沉重的话题,所以在每一个时代的当下进行时中,声音最大的,都会是一群混混。他们像秋风中狂舞的树叶那样热闹。他们可不管秋风过后他们是不是还有踪影。

初劝女人去食斋,天公在上有安排。

事情的发展,真让我哭笑不得了。

阳间好丑人知晓,心好为人不用乖。

这时候,驴二爷的碉楼反成了岭南最安全的所在,许多逃难的客家人涌向那宅院和碉楼。驴二爷成了那时最受欢迎的善人。他想叫谁进他的宅院,谁就意味着有了生命保障。他每天施粥,让那些奄奄一息者能继续活下去。这时,人们甚至不再提我家的事了。人们绝不相信,像驴二爷这样的大善人会做出杀人放火的勾当。

看破红尘知世界,人间万事难安怀。

我后悔自己去讨什么公道。相对于那次大规模的流血事件,我家的那场大火,真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第一嫁夫是赌孩,又怕街头打纸牌。

那时节,我真的后悔自己充当了导火索。

嫁着郎君唔买卖,饮赌吹烟着烂鞋。

那时的客家人中,也有许多“穷光蛋”,也像《水浒》中的牛二那样欺行霸市,到处掳人勒索,名曰“拔财神”。因此,广府人把客家人称为“匪”,或是“犵”“獠”,或是在“客”字上加上污辱性的“犬”字偏旁,视客家为野蛮人。

衫裙首饰都输净,一世之人好久挨。

你可能不知道,那时节,土人认为岭南有两大害,第一害就是“客”,称他们昼当农民,夜为土匪;第二害才是洪帮等帮匪,称他们“其群若蜂,其踪若鬼”。

麻油青菜随时挨,得上桃园心安怀……

两家为争土地和利益,初有纠纷,渐成仇恨。那仇恨一入心,便会生根发芽,于是你斗我,我杀你,便绵延成近百年的械斗。

唱了一阵,我发现,那狼,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扑来。它只是远远地跟了我。也好,我想,只要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

打了多久?上百年。

我边赶路,边唱下去——

你想,在土人眼中,他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后来,来了一群“客贼”,要占他们的地,要霸他们的山,要抢他们碗中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粮食。你想,能容忍吗?当然不能。一家要抢,另一家不让抢,两家就打起来了。

二劝女人莫太贪,长斋正好入仙家。

有个叫徐旭的文人,在《丰湖杂记》中记载了它:“博罗、东莞某乡,近因小故,激成土客斗案,经两县会营弹压,由绅耆调解,始息。”其实,那械斗,后来一直还延续了多年,多有激化,客民只好在山林中安营扎寨了。那时的客家民居多为四点金的四角楼模式,四面均有炮眼,其居家之地常常是战场,由此可见那械斗之烈。

莫在凡间思想退,生男生女驳冤家。

为了报复,人们想出了不同的招数。你说过的那种十字军东征时的惨相,也清晰地发生在那时的岭南。械斗的双方,连妇女和婴儿也不放过。客民将土人的婴儿挑到矛尖上挥舞,土人剖开客民孕妇的肚子,更有剖出仇家心脏炒了吃的。胜者为盗,败者为食。报仇者、雪恨者越来越多,因为死的人越多,仇恨也就越深。虽然,后来的日本人进入南京时的行径让人类蒙羞,但其实,中国人杀起中国人来,也一点儿不含糊。死于土客械斗的,也数以百万计。

嫁错郎君真难活,一自出门不离家。

更可怕的是,这战火,仍四下里蔓了去,许多地方浓烟四起,血流成河。人山人海的土人,冲向客民。后来,成山成海的客民也冲向土人。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哭声,到处是屠场。

夫主唔归生守寡,少年归去乱如麻。

就这样。先是那些客家伙计的亲人遭殃,紧接着,人们的目标变成了盛着客家祖先的那些坛子。乱民的乱石飞向无数的黑坛子,那客家人眼中的祖宗成了四处乱扔的骨头。撒气的土人们边投出飞石,边将那些骨头踩进了污泥。这一来,凡是客民居住之地,都成了战场。

想来万事都系假,半世之时怨恨差。

在一些极端的土人眼中,客家人甚至不属于人类。他们在一些文字中,提到客家人时,总在“客”字上带上反犬旁。他们根本不愿意自己的土地上,有这样一群不知来自何方却自视甚高的人。客家人的许多习俗,也让他们看不上眼。比如,客家人总将祖宗的尸骨放在坛子里,到处乱摆。土人们可不管你们是不是要准备随时迁移。一见那些坛子,土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总嫌那山间乱摆的黑坛子晦气。他们早就想打碎那些扎眼的玩意儿了。他们奈何不了有着高楼火枪的驴二爷,还奈何不了别的“客贼”吗?

观音一世都唔嫁,风流快活生莲花。

那些愤怒的土人,开始将怒火撒向其他客家人。这些人可没有碉楼和枪。无论这些客家人愿不愿意,他们都成了驴二爷的替罪羊。

在世之人听我话,唔看目前黎明霞。

因为伙计中有客家人,他们的亲人为了保护孩子不丧生于火海和祸乱之中,也参与进来。这样,驴二爷的碉楼不再成事件的中心了。

千个修行千个好,得上西天极繁华……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观音十劝》有种奇怪的力量,我心头的许多硬块没了。小时候,我就爱听这,长大了,也爱唱这。它的语词并没有多雅,比起那《禅院追鸾》差远了,但我总能唱出一份感动来。

3

天渐渐亮了,我看到,那狼很是肥硕。

后来,这枪声面对的,不再仅仅是往碉楼旁送草的那些人,只要是枪手射程之内的,都成了枪手的靶子。

我跟狼之间,后来发生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此刻,我不想随随便便地把它糟蹋了。这故事,以后我单独讲给作家你,你会写出一部很好的小说。

第一天,土人死伤了三十多个,那宅院外,也有了许多柴火。人们投出了一个个火把。一股股浓烟裹向碉楼。回应那浓烟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还有下泼的水。

8

那一波波的人前涌,那一阵阵的枪齐鸣。血染红了山间的溪水。

关于狼的故事,我按下不表。再讲我那时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我的鞋烂了。我带在身上的几双鞋,都烂成了碎片。脚上磨起了好多血泡。每挪动一步,都钻心地疼。

那枪声击出的血,越加激怒了人们。

这时,我才理解了驼户为什么会穿重鞋。那所谓的重鞋,是一层层的驴皮和牛皮蒙成。哪儿破一点,就在哪儿补一点。时间长了,那鞋就很重,除了驼户说的为了练腿功的原因之外,还因为那鞋十分结实,穿了那重鞋,就能走千儿八百里路。我来时准备的几双鞋,走了不到三成的路,就全烂成了碎片。

但这法子,也等于告诉了驴二爷,让他断了妄想。驴二爷断了妄想的结果,便是叫枪手开了枪。

要是解决不了鞋的问题,我肯定会被驼队甩掉的。那些日子,这是最让我头疼的事。每到驼队歇息的时候,我除了讨饭,还要讨鞋。虽然我也能讨到破鞋,但那鞋子,也用不了多久。而且,由于鞋不合脚,脚上的血泡越来越多,幸好我时时涂那蒜汁,伤口才没有发作。

这法子,当然最有用,也最恶毒。

鞋的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后来,还是大嘴哥帮我解决了。路过一家集市时,他帮我买了十双麻鞋,一丈白布,我先用白布缠脚,再穿麻鞋,就好多了。你见过麻鞋不?就是用大麻捻的麻绳绾的,比一般鞋结实很多。

他们要用那成山的柴火,埋住驴二爷家的碉楼,烧死里面那些不识相的人。

大约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实在走不动了。大嘴哥想了个办法,叫我拽着驼尾,这样就可以接力了。那时节,他总是吆最后一把子驼。一般驼户都愿意走中间,因为好照应,不大喜欢断后的。只要有人愿意垫后,别人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正是拽了那驼尾,我才走完了剩下的上千里路。现在一想,头皮还是有点发麻。当然,这只是感觉,嘿嘿,你知道,这时候,我想有头皮,怕也成奢望了。马在波说得对,真是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呢。

他们要火攻。

自从我开始拽驼尾之后,我的打算就变了。我不想在路上行刺了。一来,我根本见不着驴二爷;二来,我怕被把式们发现,只要被他们发现,那我就再也没机会到西部了。他们只管将我绑在一个地方,只要他们走上两站,我就再也追不上他们了。凭我一人,是不可能走到千里外的。所以,我暗暗打定主意,先到凉州,再慢慢想办法报仇。

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人们听那鸡毛帖上的话呢?这是几十年来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早年的无数次械斗中,这法子用过多次。要是哪家人不来,也可以的。那他家出事时,众人是不管的。你要想得到某个群体的保护,就必须遵守这个群体的一些规则。明白不?再早些年的土客械斗,和你们西部的打冤家,也用类似的方式。

在途中,还有许多奇事,等以后有机会时,我慢慢讲给你听。这会儿,瞧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

族长们开始了鸡毛传帖。这本是帮会内常用的方法,用鸡毛粘在传单上,送到他们愿送的人家门口,告诉他们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做啥事,若是不做的话,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我不知别的鸡毛传帖是不是这样,我们那次,就是这样。会合地点是驴二爷的碉楼,必须做的事是每家每户都带来一定数量的柴草。于是,在通知上注明的时间里,无数的人们带了柴草,蜂拥而来。

我就长话短说吧。

从这件事上,我明白了人们为啥革命。

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我终于到了凉州的镇番。这所在,据说是苏武牧羊的地方。我一见,真的是开眼了。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苦的地方。那儿多焦黄,少绿色,一抬眼,尽是戈壁黄沙。当地人有个形容,吃饭没醋,歇阴凉没树。那地方,简直不是人能待的。

现在想来,要是那次事件的组织者没有大想法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围些日子,待得那怒气散了,人也就散伙了。问题是族长和其他的头面人物也想把事情往大里闹,他们算计好多年了,一直没个机会。这一回,好不容易有了理由,好不容易聚了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撕破了脸皮——过去,族长可一直是驴二爷的座上客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将这事做下去。

经历了几千里的奔波,我明白当驼户真是苦。那真是梦魇一样的日子,每天除了走路,还是走路。大多时候,驼户们走的是荒无人烟的戈壁,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他们又得干更苦的活,每天,他们得将那二百多斤的驮子搬上搬下几十次。但到了凉州时,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当驼户,因为相较于常年闷在沙旮旯里苦熬的村里人,那些驼户真的是很让人羡慕的。

2

驼队到达前,大嘴哥就不让我跟他在一起了。虽然拽着驼尾让我借了不少力,但我还是累成一堆泥了。大嘴哥指指远处蜷缩在沙漠皱褶处的一点黄晕说,瞧,那便是我的家乡。

这时,我才知道,即使那些土人不再有愤怒,他们也不会停下愤怒的脚步。

我远远地尾随着驼队。经历了梦魇般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目的地,我既觉得兴奋,又有些惶恐。我喜欢你说的那个比喻,像一片落叶被抛入了陌生的大海。是的,真是那样。我的眼前,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世界。气候,地理,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围了多日,但无济于事。宅院里有自己打的井,还储存了许多粮食,商号的仓库也在宅院里,什么都不缺。即使围个一年半载,驴二爷也不怕。但那些农民得吃饭,我粗粗估算过,人数至少上千了。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我就想算了。我找到大伯,希望他出面调停,就此罢休,让那么多人受伤,我心里难受。要是闹出新的人命,就更麻烦了。但大伯不想停下,他想顺势将驴二爷赶出去。驴二爷在当地有许多地产——我家的那些地,有些也是卖给驴二爷的——大伯说,他答应过那些起事的人,赶走驴二爷,那些土地由参与者均分。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个事件中,我仅仅是个小棋子。嘿嘿,这是最早的“打土豪分田地”。在没有田地的百姓眼中,那真是最诱人的事了。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大嘴哥的爹妈趁着他远行时,给他找了一个媳妇。有一天,我假装讨饭去过他家,见那女子很瘦,干瘪得像脱了水的胡萝卜。

那些愤怒的土人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但也无可奈何。土人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架云梯——有人将几个木梯用绳子捆接在一起——挖壕沟,都没能奏效。驴二爷养了好些枪手,他们都有火绳枪,但开始的时候,枪手们都没开枪,只将那些梯子推倒,当然也摔坏了好些人。人们越加愤怒,一边围攻,一边谩骂。

正在这时,我听到黄驼叫了一声,接着又机关枪那样突突突地吐起了唾沫。虽然它时不时会这样,但这次,有点跟以前不一样。

叫喊着报仇的土人围住了宅院,他们只是一群农民,他们没枪没炮。他们抱着石头,一下下砸那门,咣——,咣——,那门晃虽晃,但要想砸开它,白日做梦呢。

我跑了过去。我发现了隐在夜里的一盏绿灯。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狐子,还是狼。想来是狼,因为除了个别失去常态的狐子外,一般狐子是怕人的,一有个动静,早就溜了。要是狼,事情就复杂了。

那时节,这宅院,已经像个小城了。也正是这宅院,救了驴二爷一家。

我马上取出了火铳,这是我进野狐岭前,那位老驼把式借我的。这是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差不多百年的了,但保管得很好,平日都涂了油,加上西部又干燥,就保存下来了。

最先,愤怒的人们围住了碉楼。你见过碉楼没?只见过电影上日本鬼子修的那种?嘿嘿,性质差不多,模样也有点像。驴四爷家的那个,就是他请的去日本留过学的一个建筑师设计的,很是壮观。跟寻常的客家碉楼相比,驴二爷家的更像是一个碉楼群,有个大宅院,墙高数丈,四方的墙角上都有碉楼,高六层,墙上有箭垛和枪眼。那宅院的入门是一个大门,大门用大红酸枝做成,包以铜皮泡钉,很是坚固。几十年之后,日本人一见,也惊叹不已,将它当成了司令部。虽然后来招来了国军的一顿乱枪,也仅仅在墙上留下了一些麻点。

火药也是他帮我炒的,用锯末、硫黄和硝,按比例混了,放锅里炒的。他说,这古董,虽抵不了大用,但能壮个胆。遇到野兽啥的,也能唬唬他们。

那时节,土家和客家的矛盾很深,从几十年前,就因为一些大事或小事斗得不可开交,时不时就会流血。这次,那些愤怒的人们只是砸商号,只是打驴二爷,当然没事。问题是,土人们在砸商号抢东西时,伙计们不能不拦挡,不能不反抗,而伙计一受伤,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果然,没等我装好火药,绿灯就远了。

围驴二爷的,大多是本地土人,多是我的本家户族,里面几乎没有客家人。因为许多客家人也将驴二爷当成了自家人。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理亏,他们才没有参与。所以,有时候,一个理由和时机非常重要,要是没有我家提供的理由,任何人想碰驴二爷,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驴二爷除了好色让他名声受损外,其他方面,都有可道之处。当地的许多贫穷人家,都受过他的接济,尤其是那些没田没地的客家人。驴二爷店里的伙计,几乎都是客家人。人们打死打伤了伙计,也就等于向客家人宣战了。

黄驼的喷唾沫声却不停息。莫非,它真的能看到那些幽魂?

愤怒的人们围住了驴二爷的宅院和碉楼。

回到讲故事的现场,静又压了来。我发现,那所有的故事,也成了静的一种。我已熟悉了那些面孔,他们都渐渐有质感了。木鱼妹脸上的清秀和别一种韵味,会让我的心时不时疼一下。我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疼自己的心。

1

木鱼妹指指火铳,问,你怎么想到带这个?

一、木鱼妹说

我说,壮壮胆。

我真的看到了她星星般的眼睛,里面晃动着泪花。

她笑道,也倒是。我那时,也是。

我被她一家人的命运吸引了。

她又说,不过,你别用它。

这天夜里,我最想知道的,是木鱼妹讲的故事。

为啥?

我想到了木鱼妹。我已能看到她的模样了,很清秀,眼睛像星星那样亮。我竟然看到了她的眼睛?我想,这定然是我想象力的产物。但怪的是,木鱼妹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晃着。我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一种疼痛。

你不用,狼还怕你。你一用,它就发现,这玩意儿,也是个纸老虎,还不如点一堆火顶用呢。

这一日,我没有找到水源。那图上标着的泉的所在成了一晕泉的印迹。我也能看到那一晕晕非常像水纹的沙,但没有一点儿湿气。好在塑料拉子里的水还多,羊皮水囊中的水也有大半,我倒也没有紧张。我想,这偌大的野狐岭中,不会找不到一眼泉吧?

她说,我那时用的,也跟这差不多。

倒是没害怕,那种我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的梦幻感,消解了很多东西。

她朝那绿灯远去的方向扬扬脖子,说,那东西,是你的冤亲债主,会一直跟着你的。你欠过它的债。

我是从正午时分的水汽中发现这一点的。也许,它早就跟了我,只是我一直没留意而已。

啥债?

我觉得自己被抛在了一个辽阔的空旷里。你可以想象,偌大的戈壁上只有一人一狗两驼。不过,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有一个活的黑点在尾随着我,不知道是狼,还是狐子,但肯定是个动物。

命债。

风倒是很凛冽,西部的风像刀子,更多的时候,我宁愿走路,也不愿骑驼了。我怕在寒风中僵了去。走不多久,我就不冷了,身子还有些汗津津了。

你其实不知道,它一直在追着你。只是以前,你没发现而已。

我像是在做梦。

它能如愿吗?

黑石子反射的日光仍在眩晕我的脑袋。单调的驼铃声,让我昏昏欲睡。我发现,我的现实感越来越淡了。即使在白天,夜里采访时的那种氛围仍包裹了我,我时时像行走在梦中。远远望去,黑石子上泛着光,像无数的水汽在升腾。这本是夏天才有的意象,却在冬天出现了。

这要看你了。说着,她神秘地笑了。

次日,我仍然行进在黑戈壁上,寻访下一站。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也笑了。

——驼户歌

我说,好了,不提它了,还是讲你的故事吧。却发现,我的四周,除了木鱼妹,并没有其他把式。

才不是个营生……

我问,他们呢?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木鱼妹指指火铳,被它吓跑了。所以,你还是不要放,你要是一放这,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老母亲,老父亲,想起泪纷纷。

你为啥没离开?不怕?

戈壁滩,无尽头,越走越伤心。

人家不是要告诉你这事吗?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五省。

我将火铳放回了褡裢,继续听木鱼妹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