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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会 疯驼

我甚至听出了他的叹息:嘿,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但相对于自然的原始力量,人类的干预,常常是无力的。即便是在裹来的鞭影里,黄煞神依然“性”趣十足,对俊俏母驼穷追不舍,扯倒它们,将那驼鞭探入母驼体内,宣泄出叫陆富基可惜不已的生命能量。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长脖雁才开始偷偷篡黄煞神的权。常常是黄煞神扯倒一个蒙驼的时候,长脖雁也扯倒了一个汉驼。黄煞神无暇他顾,后来,也只好认可了这种格局,给长脖雁留了一份自留地。但我知道,当黄煞神满足了这一段“性福”之后,它和长脖雁之间,定然少不了一场战争。它们定然会争夺那汉驼驼王之位。我发现,长脖雁虽然也是好驼,但凭它的实力,似乎还不能对黄煞神构成威胁。但长脖雁有它的优势,那便是年龄。

这行为,虽有点侵褐狮子的权,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知道汉蒙杂交的驼最好。那时节,我们驮上一驮子青稞,才能换一次优良汉驼的配种。我希望黄煞神能为蒙驼多下些种,多一些杂交良驼。当然,我的这心事,陆富基最清楚,他老是干扰黄煞神,想把它的兴趣从蒙驼引向汉驼。他常常用裹头鞭子打追赶蒙驼的黄煞神。那场景很滑稽,仿佛是陆富基也撵着给驼配种一样,——嘿嘿,你们别笑。

我不知道黄煞神为蒙驼下了多少种,这无法计算。要是没有那一场灾难,我也许可以从生下的驼羔中判断出来。我想,那数量,至少在十个以上。就是说,那黄煞神至少为蒙驼下了十驮子青稞才能换来的种。这真是白赚的。

我发现黄煞神开始追蒙驼。这特点人类也有。正像某些汉人嫖客喜欢金发碧眼的洋妞一样,黄煞神也想尝尝蒙驼的滋味了。

那时,我老是偷偷地笑。这甚至减轻了褐狮子受伤带给我的痛苦。我发现,因为纵欲过度,黄煞神的体能似乎下降了。陆富基对它的干预,也许就是考虑了这一点。嘿,一滴精,是千滴血呀。某一天,我听到陆富基这样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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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记得那时的殴斗,先是从口水战开始的。

褐狮子是黄煞神强奸俏寡妇时发疯的。

一想褐狮子的痛苦模样,我就会阴阴地看黄煞神。我用了“阴阴地”这个词,是因为陆富基这样说我。那时,我并没有阴阴地,而是光明正大地怒视它。我老是骂它。骂它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无穷的仇恨。于是,汉把式便以为我在指鸡骂狗。他们并不知道,我那时骂的,真是黄煞神。我丝毫没有指桑骂槐。不过,我后来真的发现,我将骂黄煞神的所有话用来骂汉人,也十分贴切,难怪他们会生疑。不过,谁叫他们也像黄煞神呢,有那么多心机有啥用?

此前,它仅仅是显得很忧郁。它努力不看黄煞神,但我知道它定然难受。我没有想到,它会发疯。

瞧我,现在了,一提黄煞神,仍这样气冲斗牛。你可想那时节,我的心里有着怎样的仇恨。我想,即使母亲面对一个骟了自己儿子的凶手,也不会比我有更多的仇恨。

那天,黄煞神也许吃腻了蒙“餐”,又开始亲近汉驼了。它和长脖雁之间出现过一次冲突。冲突刚开始,就结束了。我原以为,长脖雁至少会抵抗一阵,没想到,黄煞神刚一扑来,它就扭身逃了。

我倒是对飞卿印象很好,当然是现在。那时节,我也将他当成了像陆富基一样的货色。我对他的印象好,是因为他后来的行为。那时,我只是听说他仗义,但听说的仗义跟我看到的仗义毕竟不一样。再说,那时我老觉得他也是对付我们蒙驼的厉害主儿。而且,我老是听豁子说他的坏话。人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个虎哩。老听豁子骂他欺兄盗嫂,贪财图利,为富不仁,谋反逆乱,他能给我留个好印象?

黄煞神开始追俏寡妇。俏寡妇开始逃。俏寡妇的逃跟一般母驼的逃不一样,一般母驼的逃更像一种姿态,总显得半推半就。而俏寡妇不然,它是真心地逃。有几次,黄煞神扯倒了它,它顺势打个滚,翻身又逃了。边逃,边用后腿踢黄煞神。它发出了愤怒至极的声音。陆富基感到很意外,吼一声,你逃啥,你又不是处女,早能怀羔了。

说实话,我同样也看陆富基不顺眼。是的,看起来,你倒是粗豪,但我敢肯定你心里会有许多叽咕。后来,汉蒙两家的殴斗,除了豁子,你的功劳最大,——你不用犟嘴。我知道你狗肚子里有几两酥油。虽然有人封了你一个土地神,我根本就不承认。嘿嘿,啥土地神,不过是一个地理鬼罢了。

我说,你急啥,你急了,跳上下种去。驼户们发出兽吼般的笑。

一见飞扬跋扈的黄煞神,我的心里便泛出一种恶意。我老想也朝它裆里来一脚。我能一脚将一个装满青稞的麻袋踢飞,也一定能踢碎它裆里的那两个圆蛋。你们不用笑。我不是跟驼一般见识,我就是讨厌它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瞧,它不是咬人,就是踢人,尽使阴招,哪是个光明正大的主儿?那阵候,分明跟陆富基一个孬样。

这些日子,心闲无事。驼户们也闲疯了,都像看西洋景一样欣赏那场面。他们边打趣陆富基,边给黄煞神加油。

黄煞神又开始了它的王者生涯。它老是追那些母汉驼,狂撵一阵之后,就扯其后腿,开始下种。我很讨厌它。不仅仅是因为它伤了褐狮子,还因为它有一种叫我看不起的狡黠。我常从汉人身上看到这一特点。汉人有着太多的心机。黄煞神也一样。从它对付褐狮子的许多方式上,就能看出其心术不正。心术不正者下的种,定然也会心术不正。所以,我眼中的汉驼,虽也有憨厚的外形,但总是觉得它掩盖了一种鬼鬼祟祟,而少了一份蒙驼的那种质朴和大气,——你们不用辩解。这只是我的一点感觉。我代表不了你们,你们也可以有你们不同的感觉。各自不同的感觉,才构成了各自不同的世界。你不是说了吗,世界是心的倒影。我的世界,也是我的心造的。我世界中的汉驼,就是这样子。你们心里无论咋嘀咕,我也会这么说。

木鱼妹也在喊加油。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某次,她竟然帮黄煞神将横冲直撞找不着门道的阳物放入母驼的体内,像做针线活一样自然。

那时节,近处的草渐渐少了,连那些沙棘们也稀罕了。我们时不时就挪窝,挪到草多些的地方。因为野狐岭很少有驼队来,那些草们就显得比别处多。我断定这黄沙下面会有水路的,这个谷才成了一条扭动的绿龙。

黄煞神开始追赶俏寡妇时,褐狮子先是一副与己无关的神色,但随着俏寡妇拼命的挣扎,褐狮子开始有了反应。它先是冷冷地打量黄煞神,以前,它从来不用这样的眼神望别的驼。渐渐地,它的眼珠泛红了,鼻孔里也开始不规则地出气。

我老是见褐狮子孤零零待在沙窝里。开始的几天里,它很少吃草,它的峰子很快软了。后来,它开始了吃草,身子骨倒是渐渐好了,但仍显得很忧郁。

黄煞神又追上了俏寡妇,又咬住了它的后腿。黄煞神似乎被俏寡妇的不知趣惹怒了。那一扯,似乎用了大力,只一下,就扯平了俏寡妇的身子。然后,趁着俏寡妇还没来得及挣起,它便疯狂地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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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寡妇无助地叫了一声。

要是你跟你的驼经历过一番生死绝境之后,也一定会像我这样。

黄煞神抖出了驼鞭,开始横冲直撞,但俏寡妇却不扎尾巴。陆富基见事不好,叫一声,你猴急啥。谁都可以看出,俏寡妇要是不扎尾巴,黄煞神很快就会将陆富基眼中那值千滴血的黏物,淋漓得一塌糊涂。

你哪里会理解一个驼把式对自家头驼的钟爱。何况,褐狮子还救过我的命。没有它,就没有我的今天。它是我的阿爸,也是我的儿子,更是我的情人,——你们别笑。对任何女人,我都没有对褐狮子的那份情意。女人是世上最善变的动物,不值得我像对褐狮子那样对待它们。只有在觉得腰胀了的时候,我才会想到女人。

陆富基扑了上去,狠狠扯开俏寡妇的尾巴,刚将那阳物引入正道,就听得一声怪吼,褐狮子旋风般裹来了。它大张着口,面部早扭得不像骆驼了。它的身后,是被它蹬飞的黄沙。

是的。对我自己,我确实没有对褐狮子的这种牵挂。

老陆,小心!飞卿吼。

你们别笑我。

陆富基自幼习武,功夫精熟,才扭头,见褐狮子已到近前。他发现,褐狮子那张着的大口,似乎是为他准备的,就猴跳似的蹿向一旁。他的身形虽快,褐狮子还是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襟。

做了无数次的努力之后,我终于失望了。我也认真地检查了那裆部:肿虽然消了,但以前那一跑就跳突突突抖个不停的东西似乎变了模样。我怀疑它的卵蛋也许碎了。若是驼卵碎了,就跟我们用扁扁石头捶面公羊的卵蛋一样,它就再也没有了气势汹汹的生理基础。若仅仅是心理原因导致的障碍,倒不要紧。那时,我还分不清它究竟属于哪一种。我只希望它是后一种,我希望在某一天的一种特殊境况下,能激活它以前的气势汹汹来。

陆富基灰了脸,窜向远处。褐狮子并不追他,那大口却咬向黄煞神,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飞卿叫声不好,我知道他是怕褐狮子这一招,会惊坏黄煞神。有时候,遭了这一惊,公驼就有可能变成阳痿。这情形,跟男人在那种场合突遇惊吓会患阳痿一样。

没比这更糟糕的事了。那十把子蒙驼里,还真再找不到像褐狮子这样的种驼。而且,它正当壮年。按惯例,它还能下好几年种,种出许多优秀的褐狮子来。难道这一切,叫黄煞神那样踢了一下,就结束了?

黄煞神惨叫一声,滚落一旁,才爬起,见褐狮子又张嘴咬了来,才要躲,肩胛上又给撕开一个大口。

我的担心被证实了:黄煞神那一踢,真的将褐狮子骟了。我发现,从那以后,褐狮子再也没有追过母驼。我将以前它喜欢的那些俊俏母驼拉到它面前,用特殊的口哨诱它起性,可是它竟然无动于衷。那个以前我一发口令就气势汹汹的物事竟然悄无声息,乖得像一根用乏的皮条。

飞卿抡起鞭子,鞭影裹向褐狮子。几个把式也举了不同的家伙,扑向褐狮子。我虽然心疼,但我发现,褐狮子似乎有了一点怪异,我怕它的脑子坏了。

那时,我的心被褐狮子占满了。

果然,褐狮子竟在俏寡妇身上也咬了一口。鞭子和其他物件雨一般落到褐狮子身上,褐狮子只是稍一停顿,便张着那大口,扑向打它的人。

那时节,我可没时间管你们的这类屁事。

疯了!它疯了!把式们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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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富基已从窝铺里取来了火枪。他似乎最早发现了褐狮子的发疯。在驼队的规矩里,要是驼真疯了的话,就会变成伤生驼。人们对付伤生驼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杀了它。否则,它会伤害它能伤害到的所有动物。

四、巴特尔说

我却希望褐狮子仅仅是失去了理智,这也是常有的事。欲火中烧或是怒火中烧,都会使人和动物暂时失去理智。待得那火消了后,理智还会回来的。

我一生追求的,便是如何改变那结果。

我于是大吼:老陆,你干啥?

你固然也能算准一些东西,但要是不能改变那结果,你的算有啥用?你算也那样,不算也那样。

这时,褐狮子根本不顾卷向自己的鞭影和棍棒,它扑向一个把式。那把式,正疯狂抡棒呢,却不料褐狮子会扭身扑向他。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已被褐狮子叼起,抛上半空。待得那黑影落下时,褐狮子又抡头上顶,把式身子像面条一样又被抛向空中。我觉出不妙:这把式的腰会被折断的。

我也没想到,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时轮法,竟然消除不了仇恨。可见,知识的作用很有限。你与其学那外时轮历法,还不如修那别时轮密法呢。只要你实践那种智慧的修炼,定然会消除你的嗔心,进而改变你的命运。

陆富基举枪瞄准了褐狮子。我来不及到他近前了,只好大吼:你驴日的,你要是杀了它,老子发誓也杀了你!

但我没想到,你竟然将仇恨当成了遗产。

陆富基听了,他知道我说到做到,便将枪口指向天空。

现在,我心中的仇恨可真的消了。我用啥消的,就是用这经,还有那种承载大善专门用于消除仇恨的密法。自那场仇杀后,我带了几个把式,用三十峰白骆驼驮着马家独有的茶,前往藏地,在一个老喇嘛那儿求到了它。我每天都修这,我超度那些死于仇杀的冤魂,我消除他们的仇恨,我培养一种慈悲,我熏染一种精神。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不再恨那些杀死过我祖宗的人。我的心也影响了很多人,我们将那场灾祸归罪于历史,归罪于那个腐败的朝廷。我们从来没有期待着要报仇。我们坦然接受了命运。对命运或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所有礼物,我们都用四个字对待:全然接受。我们从来不想再去杀那些所谓的仇人的子孙。

一声炸响,褐狮子惊住了。很快,它一扭身逃向远处,身后踢飞的沙黄雾般弥漫开来。

制造这场景的,有汉人,也有回民。你说,他们谁善谁恶?

后来我想,那黄煞神的外号,应该给褐狮子的。

到了现在,我还会想起那种场景,多么惨痛。

5

我们马家,也有许多人死于这场仇杀。

夜里,叫褐狮子弄断了腰的汉把式死了,我们弄了些柴,烧了他。大家很难受,毕竟,一个锅里搅过勺子。

对于那场械斗,我也深感痛心。土家客家,本是兄弟,仅仅因为某种利益和文化上的原因,就酿成了那么一场血腥。我还经历了另一场仇杀,那便是回汉仇杀,长达十多年,死伤也有几百万。你要是亲自经历了那场面,也一定会惊心动魄,寝食难安。血染红了大地,河水都成了血水,山丘上横陈着无数的尸体。因为没有人抬埋,尸体们都肿胀了,流着绿水,招来无数的绿头苍蝇。苍蝇们铺天盖地,昼夜下蛆。滚滚白蛆四处流溢,臭气更是摆脱不了的噩梦。再后来,瘟疫就来了。那瘟疫,便是死者的怨气所化,因为仇恨的蒙蔽,它们分不清善恶,就会扑向所有的活物。

这下,就给了汉把式一个杀褐狮子的理由了,但那夜,褐狮子没回来。次日,褐狮子没回来。第三天,褐狮子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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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它回来了,却又在一个汉驼的腿上叼走了一块肉。据目击者说,褐狮子竟然将那块肉大嚼一番后,咽了下去。他说那模样,根本不像骆驼了,分明成了一个吃人的魔王。

世界根本不会因为你的仇恨而改变它的运行轨迹。而你的那些仇恨之火,竟然折磨你那么久,让你遭受了无尽的痛苦。你成了那仇恨的奴隶。

第六天,褐狮子又袭击了一个把式。幸好那人逃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嘿嘿,不过,啥后果?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不信躲了那“后果”的,会躲过命去。瞧我们,无论咋个折腾,归宿还不是当个鬼类?

要知道,仇恨本身就是恶。而所有的恶,最终会招来恶。

此后的半月间,褐狮子先后袭击了十多次,其手段总是以咬为主。据说,它真的是吞了咬下的肉,眼见是疯了。但奇怪的是,它袭击的对象,却总是汉驼和汉人。正是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它没有真疯。它要是疯了,是不管汉驼蒙驼和汉人蒙人的。哪有先分清汉蒙再行施袭击的疯驼?

你是否发现,你的所有仇恨,其实都没有意义?除了折磨你自己外,你的仇恨,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褐狮子赢得了蒙把式的极大同情和认可。豁子甚至认为,那褐狮子在“替天行道”呢。虽然豁子是汉人,但正因为他是汉人,他就得表现得最恨汉人,以显示他跟汉人的不同。

现在,你是不是还是像以前那样仇恨我?

不知上溯到多少辈祖宗起,我们汉蒙两家的驼队就不睦。从汉代起,那时还不叫“蒙”的祖宗,就老是对大“汉”闹出一些麻烦。此后,辈辈纠纷不断,志书上常有这类记载。

但我没想到,那时轮历法蕴含的巨大智慧竟然没有消除你的仇恨。可见,人最难对付的,还是自己的心。其实,仇恨是啥?仇恨是一种执著。那执著,是一种能让温柔的心冷却的温度。你的心本来是水,但因为有了执著,就变成了冰。就这样,你的心一天天硬了。但只要你消除了执著,冰就慢慢又会化成水。

汉人们总是叫我们“北国鞑子”。两家中间的那段沙漠,相对于驼队,几乎构不成任何障碍。当我们的祖先因为天年少雨断了水草时,总是会驱驼越过沙漠,谋些“光阴”回来。两家的小纠纷、大冲突、更大的战争,构成了两家的关系史。只是我们多以口传为主,他们却将那一笔笔所谓的血债记录了下来。他们的一本志书的主要内容,便是记录这种事儿。那时的朝廷命官,在处理这类纠纷时,总是偏刃子斧头砍人。你想,汉人的官,咋能不偏汉人呀?说实话,听到褐狮子袭击汉人汉驼时,连我也觉得它在为咱出气呢。

是的。我总在念经。你不要笑。那些寻常的词句,你听了也许好笑,但它们却真的会改变好多东西。一个人的心念会改变一切,你有哪种情绪,便会招来哪种结果。许多人就是用一种良好的心态改变了命运。我诵经时的那种心态,定然也会产生巨大的善的力量。它虽然没有改变整个驼队的共业,不能叫它们避免后来的灾难,但在那时,却也起到了好的作用。有些驼户,就是在那经文的熏染下改变了心的。比如,大嘴叫张无乐时,他老是怨天尤人,老是埋怨自己命运的不公,后来,在驼场里,他老是听我诵经,性子就慢慢变了。他就改名张要乐,整天快乐无忧了,他的心真的是改变了。当我们不能改变命运时,至少能改变我们对命运的态度。是不是?

我当然不认为褐狮子真疯了。

2

我想,它不过是当了一个杀手而已。嘿嘿,它跟你一样,都是杀手。你别瞪眼,你甚至还不如它呢。别以为你有那么多理由,就比它高贵。告诉你,只要找理由,苍蝇也会有一大堆毁灭人类的理由。这世上,最缺的是高贵,就是不缺理由。理由是啥?理由是骗子们的遮羞布。

对空行,我是连性命也愿意供养的。

所以,我真想唱一句:我们的民族英雄褐狮子哟!

何况,那时我几乎将你当成了空行。

但面子上,我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我似乎也在为那些受伤者难过。我知道,要是我幸灾乐祸的话,会激怒那群汉人。暂时,我不想激怒他们,——嘿嘿,不想激怒你们。这时候了,我也没必要再跟你们隐瞒啥,我要说出那时的真实想法。当然,现在我早就不像当初那样想了。当我进入另一个世界后,我发现,那蒙呀汉呀,全是扯淡的分法。到了某种时候,许多世人贴的标签就全部消失了。

我要是早一点知道你的心事,我会伸长脖子,挨上你的一刀——要是你愿意,也不妨多来几刀,只要能解了你的仇恨即可,只要能消了你的怨气即可。要知道,那怨气会传染的。老祖宗说,仇恨入心要发芽哩。许多时候,那仇恨会进入你生命的密码,遗传给你的下一代,或是下一世,它总会结果的。但要是你捅我几刀,能消解了你对马家的怨情,我何乐而不为呢?反正是一死,叫你捅了是一死,另外哪种死法也是一死,无论哪种,结果总是一样的。

我还是说出那时的想法吧。

那时,我当然想不到,你对我们马家,竟然有那么深的仇恨。

于是,我总是装模作样地跟飞卿和陆富基商量对付——不,挽救——褐狮子的办法。我坚定地否决了陆富基的极端想法。他总是想一枪毙了那所谓的凶手。——不成哟,兄弟。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我都不许你这样。

我系统地学过密法,我学的那些密法长于解脱,短于历算。而我,不仅仅想自个儿解脱,还想学习一种能窥破天机的学问。我想真正明白世界的真相,我想找到那现象背后的本质。我想,时轮历法也许是一条途径。

我提出尽量以防范为主。我只承认褐狮子失去了理智,而且,我强调其主要责任还是黄煞神的犯规。我说,要不是它先用那阴招伤了褐狮子的话,它咋会这样冲动?褐狮子能在母驼的子宫里下种,活着才有意思。你想,对于种驼来说,你骟了它,它活着还有啥意思?不信,我骟了你试试?要是你能气定神闲地让我骟了你,那我允许你去杀褐狮子。我想,你肯定也会疯一阵,褐狮子当然也会,它又不是司马迁。便是司马迁也疯过呢,那《报任安书》就是他疯过的证据。我们允许它发泄一下怒气,过一阵,待它气消了,它肯定会接受现实的。那时,它肯定就正常了。

不过,无论你感不感兴趣,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懂那门学问。你只要将那学问教给我,就可以了。在古代印度,有个大学问家,他爱读书,但懒得修持。后来,他教出了许多阿罗汉弟子。因为只要有了那密法,就会有无数的人修成佛的。所以,有时候,我也想学习一下时轮。

陆富基气哼哼道,你个驴子,莫非你还骟老子不成?

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对别时轮不感兴趣。

我半真半假地说,要是你拿火枪对付褐狮子,我就拿牛耳朵刀子对付你的老屌。

我还一直将你当成了空行一样尊重呢,因为你精通时轮法。听说,你能将时轮历法背得滚瓜烂熟。胡旮旯说你精通外时轮。对你的外时轮,我兴趣不大。我一直对别时轮很感兴趣。因为我想成就。听说,那别时轮讲的,便是一个凡人如何修成佛果的所有要诀。

我发现,他发现了我的半真半假,便又补充道,我以长生天起誓,我真的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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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说,他一下子哑了。

三、马在波说

他知道,我一起誓,就一定会那样做。

我胸口上用红布包着的那块木头时不时就会怦怦地跳,像一个裸露着的、仍在激昂地跳动的心脏。

我当然会的。

我一直能看到无数双望我的眼睛,它们都发着一种奇怪的波,都想叫马在波死在我的刀下。

至今,我仍然不原谅黄煞神的那一掌。我老是想,要是没有它的那一下,事情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自那个夜里,我进入神秘的历算,算出日后某一天的大难之后,我便安然地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我处理了该处理的一切。——其实,我也没有多少可处理的,我只有老祖宗留下的皮囊,里面装着几本书。还有一个木鱼,一个三弦子,再有些不值钱的零碎,我都送了人。

我想,没有那导火索,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爆炸。许多时候,改变大事的,可能仅仅是一个情节,有时,甚至是很小的细节。据说,某个大国的灭亡,就源于国王的坐骑马掌的一个脱落的铁钉,它导致了马掌的脱落,又导致了马的跌倒。国王的马一跌倒,士兵们以为国王死了,于是大乱,溃败,那个王国就这样完了。这两支驼队何尝不是这样呢?黄煞神的犯规,导致了褐狮子的发疯,又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事件。没有那前者,也许不会有后来的因果链。

是的。我会时轮历算和八字。而且,我不仅仅是会,而是精通。教我时轮历算的胡旮旯说,我比他所有的弟子都精通时轮法。我算准过很多次的日食和月食。在日食和月食那天,胡旮旯会安排所有的弟子闭关修行,据说那一天修行,长功会很快。当然,这是他们的说法。不过,似乎也不无道理。胡旮旯说,日月食的时候,天地间的磁场会大变,智慧气易入中脉。像月亮的吸引力会影响大海的潮涨潮落一样,那日食和月食也会影响人体气血的运行。说起来,胡旮旯应当算我的师父,我应该视如父母的。不过,虽然我很感激他,但我眼中的他,也仅仅跟值得我尊敬的所有学者一样。仅仅是这样。我热爱他传授的知识——你们不知道,他传授的那些东西虽然十分难懂,但要是你真的能进去的话,那真是奥妙无穷。那时节,天地也成了你的一道掌纹。对修行,我兴趣不大,我甚至对时轮教法的“别时轮”——一种结合时轮历法修行的方法——也不感兴趣,但我对“外时轮”入迷了。虽然我以前修过净土,但一接触时轮历法,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不过,历史是不能假设的。

我不相信,马在波的那个上师——那个一走路就吁吁直喘的老喇嘛——能改变老天爷才能改变的命运。我不信。胡旮旯早算定了,马在波会死在这次途中。至于什么死法,他没有算出来。我也算出了这一点。那么我想,就叫他死在我手上吧。

许多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这个因,便会有那个因,把一堆干燥的火药放在那儿,不定啥时,总会迸来一个火星。当然,那火药,我指的是两家心中积淀的仇恨。

一看到马在波念经,我就想笑。那时节,我根本不相信他那样哼几下,就能改变了命运。当然,表面上,我并不流露出这心思。有时,我甚至会应和几下,让他高兴高兴。

当然,这见识,是现在的我才有的。过去的我,是另一个我。

二、杀手说

我是真正的事后诸葛亮。

我叫马在波给褐狮子念念经,叫它快一点好起来。

但对于那些后来者,我何尝又不是先知呢?

事情越来越向我怀疑的方向发展了。就是说,褐狮子似乎真的出了问题。它总是离群索居,总是闷闷不乐。

不然,我们在这儿费这么多唾沫干啥?

在太阳还没从东沙丘上升起的时候,马在波的吉祥经就响了。他是用汉音念诵的。据他说用藏音念诵会更好听,但我仍然希望他用汉音念诵,我希望那些汉人听懂内容受一点熏染。对汉人,我一向印象不好,主要是他们太有心机了。那心机,是从毛孔里渗出来的。你只要一接触,就会发现那心机。而我们蒙古人不喜欢心机,我们喜欢肝胆相照。汉人甚至把那心机也传染给了汉驼。瞧,褐狮子就遭了那心机的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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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木鱼妹老是在望马在波,尤其在他唱经的时候。木鱼妹也会祈祷。但怪的是,后来我问她时,她死活不承认这一点。我不明白她为啥会这样?

我们在褐狮子常常出没的地方下了绊马索。嘿嘿,名字叫绊马索,当然也能绊骆驼。我们派了好几个驼户,伏在沙窝皱褶处,想在那褐狮子经过时,将埋在沙中的绳索一提,那颠颠着飞奔的褐狮子就会给绊倒。以前,这是暗算骑马将官的常用之法,很是有用。三国时的关老爷就着了这道儿,叫东吴砍了脑袋。也幸好有了这一难,他才会忠魂不散,老是叫“还我头来”,后来才被智者大师招安了,封为佛门的大护法神。我们发现,那褐狮子奔跑时,老是那样尘飞沙扬风驰电掣,速度显然很快,要是它的前掌着了绊马索,肯定会一个跟头栽倒在黄沙之中,被把式们绑成死猪娃儿的。

我看到马在波整天在念经。据说他念的,是一部来自古代印度的经典。据说只要念诵它,那声波所及之处,就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马在波的说法。他说,他在念吉祥经时,听到了无数的空行母跟他一起唱。当然,这也是他的说法。因为我听到的,只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一韵三叹,声波悠悠,有种喝米汤的神韵,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倒是木鱼妹说她真的听到了空行母在吟唱。她跟着马在波的曲调,唱着那歌。后来,大嘴也学会了那歌。他老是唱。这歌就是从他的口中,才流向凉州的。但那歌,似乎也没有改变大嘴未来的生命走向。

本来,我想出的法子是用套马杆去套的,但在把式眼中,这法子跟老鼠商量在猫的脖子上戴响铃一样,因为没有人敢拿个套索去靠近褐狮子,且不它说现在已变成了咬人老虎,单说它那身架,只要它将你当成俏寡妇,压你一下,就保管你散了骨架。

嘿嘿,虽然我感觉到一种不吉祥的味道,但我想末日还不至于。我记得,以前,村子里老有那些萨满说啥末日,他们说了不下几十次。每一次,村里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但每次,人们都安然地度过了所谓的末日。我想,上天造人,总是有他的理由的,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灭了人类。至多,会有些灾难而已。但我没想到,那灾难,后来竟然是那样的大。

不过,你们可以否决我,我至少得表现出我的积极态度。否则,你们会真的用火枪对付它的。

那时,我当然不信。

那时节,我还对褐狮子有着十分强烈的期待。我觉得,它发泄一阵后,肯定会好过来的。我当然希望它好过来,再给我的驼队多下些种。在过去的多年里,它虽然辛勤地播种,却一直没种出另一个褐狮子来。不过,它的子孙的身板,总是要比一般的驼要大。优秀的种子毕竟不一样。

你别笑。真的。我可不是事后诸葛亮。不信,你问问木鱼妹。在某个黄昏里,我专门问过她。你猜她咋回答?她说:“你那感觉,便是末日情绪。知道不?末日。世界到眼皮底下了。”她的意思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那几个把式在褐狮子常常出没的地方下了绊马索。他们备了一床很大的被子,要是真的能绊倒它,就迅速将那床被子罩到它头上。这样,它的尖牙利齿就发挥不了作用。把式们还备了杠子,为的是能压住倒在沙窝里的褐狮子。骆驼的力虽然很大,但那是它站起的时候,要是它卧着或是倒在地上,你只要按住它的脖子,它就不可能站起来。骆驼起身时,先要扬起脖子,要是那脖子叫人桎梏了,它纵然有天大的力量也使不出来。嘿嘿,俗话说打蛇打七寸,那脖子便是骆驼的七寸。你不见,它们角力时,也老是拿脖子按压对方,一方的脖子歪了,它要是再不投降,你只要狠劲压下去,它便会轰然倒地的。听说陆富基能和骆驼摔跤,都说他有神力,嘿嘿,啥神力,力气是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技巧。那技巧说出来很简单,那就是抠了骆驼的鼻孔,将它的脖子翻转过来,它不倒,还能由了它?我对付牛时,也是这样。我老是将那些个头很大的牛拧倒在地,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那方法说穿了,就是抠了它鼻孔,拧它的脖子而已。你只要将它的脑袋扭上一圈,它想不倒地,也由不了它。

野狐岭也许真是个不吉祥的所在。我发现,一进了野狐岭,这两支驼队就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了。我说不清是什么力量,反正我有这感觉。我似乎觉得,要走出这神秘和漫长的峡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没想到,那几个驼把式候了三天,却连褐狮子的影子也没候来。天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我想,定然是它嗅到了啥。骆驼的嗅觉极好,顺风可以闻到十里之外有没有水源。它定然闻出了啥。但我又想,要是褐狮子真的能分辨出所谓的危险的话,它还算疯驼吗?

近处的草越来越少了。这所在,本来就不是草场,麻岗里的那些嫩些的当年草,是禁不起这么多的驼啃的。倒是那些陈年沙棘、沙米、骆驼刺啥的很多,还能吃一阵子。被石子们磨破的那许多驼掌还没完全好。这需要时间。

等褐狮子出现的那几天,比它出现时还难熬。我们都希望它从那个它常常出没的沙角子闪出来,着了绊马索的道儿。我们望穿了双眼。其实,我们也可以去找的。沿着那串远去的驼掌印,我们肯定能找到它的。沙洼里的草倒是不少,倒也不用害怕它会饿死。我倒是怕它会进了狼口。都说野狐岭狼多,但我们真的发现狼是后来的事。初到野狐岭的那段日子,我们并没有看到狼。只是在某次转移食场时,我发现了一堆狼粪,早叫风干了,已呈白色,有毛,也有骨渣。不过,凭褐狮子的身架,一两只狼奈何不了它。

2

驼户们候了三天,眼都望枯了,褐狮子却没有出现。我叫他们回来。然后,叫了几个健壮汉子,骑了驼,去找褐狮子。夜里的风已将它的掌印吹平了。我们四下里找了一阵,也不见它卧在何处。我上了很高的一座沙山,向四面望去,但见沙岭像风中的绸缎,一路路鼓荡远去,但那褐狮子,连个影儿也没有。

要真是这样,就糟了。

陆富基说,也好。只要它从世上消失了,也倒省心,省下一把火药。

我仔细查看那所在,发现那儿分明有了瘀血。那症候,很像捶羊之后的光景。我们在对付那些公羊时也老是这么做——抡个扁扁石头,将那羊裆间一跑就抖个不停的家伙捶面,也就是说,用外力将那公羊的卵蛋从固体的肉变成液体的血。明白不?我怀疑那黄煞神的一踢,就充当了那扁扁石头的角色。

我说,放屁。

真的。

他耸着脖子,咯咯笑了,像打鸣的瘟鸡。

我于是想,要是黄煞神的那一掌将褐狮子骟了的话,就不仅仅是驼之间的殴斗了,损失是很难弥补的。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褐狮子的事还没完结,长脖雁和黄煞神的决斗又开始了。

自那次滚落沙洼后的好几天里,褐狮子都在呻吟。我发现除了伤口被感染外,它的小腹下面肿了,肿得很厉害。我怀疑它是不是叫黄煞神一掌骟了。这一想,我真是如遭雷殛。要知道,我的驼队里,有好些驼都是它下的种。它将那优秀的基因遗传给了我的驼队。苏武庙的道长胡旮旯说,所有生物的命运在精子进入卵子的那个瞬间就决定了。他说那个瞬间,天地之气,日月之精,父精母血,均会进入他生命的密码,最终定格成他的命运。他老是这样说。我虽然不完全信胡旮旯的谬论,但还是相信,好的种子,是成为好驼的首要条件。褐狮子的身板、力量、耐力以及其他的优秀东西,都遗传给了我的驼队的那些头驼。这十把子驼中,有一半头驼是褐狮子下的种。

五、陆富基说

那时,我甚至被它感动了。真的。在我的生命中,还没遇到一个像俏寡妇这样温柔钟情的俏娘们呢。——你不要望我,那开店的拉姆待我是好,可你要知道,她首先瞅中的,是我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那点儿银元。要是我成了穷光蛋,她还会不会那样待我呢?难说。

1

凭良心说,俏寡妇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母驼。它不像其他母驼那样世故多变,它总是远远地望抑郁的褐狮子,像多情的少女望心仪的郎君。

我发现,褐狮子真的疯了。

自那天被黄煞神一脚踢入沙洼之后,我发现褐狮子变了。它总是显得闷闷不乐。我很希望它复仇,但怪的是没有。有好几天,它也懒得亲近俏寡妇。倒是那俏寡妇老是想亲近它,但看到对方的漠然,俏寡妇便讪讪地退了。

虽然后来它斗败过几匹狼,但疯了就是疯了。

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观点。那个时候,我却恨那个叫黄煞神的恶驼。要是没有它的犯规撕咬,褐狮子哪有后来的命运?

它的袭击越来越频繁了。好几峰汉驼又叫它咬了,其中一个,还得了破伤风,闷叫了几天,就死了。开始我并没有发现褐狮子只是袭击汉驼,后来,我发现这一点时,我就想,它死定了。

正是从那气味上,我发现许多东西其实是定数。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似乎也是它命里跳不过去的坎。

我一定得收拾了它。不然,照它这样闹下去,这十把子汉驼,很快就完蛋了。你想,伤了一峰驼,它驮的那些东西,就会分摊到别的驼身上。这就会给那些驼增加负担。有时候——就是达到某个极限时——多一根稻草,也会压倒一峰骆驼。你想,叫它咬伤十几二十个,整个驼队就垮了。

当然,你可以将它当成我的一种错觉,只要别说我骗你就成。要知道,所有骗人者,都有目的。现在……嘿嘿,到了这时候,我骗你又有啥用?

我当然要收拾它。

我第一次闻到褐狮子伤口上的怪味时,就感到不妙。那是一种死臭。我在某次抬死人时曾闻到过那种味道。那真是一种死臭。我不知道那是死神发出的,还是溃肉所致。但那臭,却叫人永远忘不了。后来,我也从许多驼户身上闻到过那种味道。可以说,所有发出过那种味道的人,后来都死了。即使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味道却从我们不知道的一个地方溢了出来。

虽然巴特尔以长生天起过誓,说是谁杀了它他就杀谁,我还是要杀它。

1

我叫蔡武和祁禄分别带几个把式在多处设伏,但没用。偌大个沙漠,谁知道那疯驼下一次会在哪儿出没。我决定动用火枪。对杀人驼,用枪是不犯规矩的。

一、巴特尔说

我在火枪里装了钢珠,就是打狼时用的那种。我是偷偷干这事的。我不想叫巴特尔知道。我怕他阻挡。对付这种杀人驼,用啥办法都不过分,就像人类对待那些杀人犯一样。对不?

我请他接着上一会的情节来讲。

我也没将这事告诉飞卿。我汉子做事汉子当,不想拖累谁。我不认为后来发生的那一系列的事,跟我的做法有关。虽然有人说一个蚊子的扇翅膀,可能会导致千里外的一场雨,但对这说法,我也可以有许多反驳的理由。要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谁也说不清。你们别风刮倒了赖天爷,还要找找其他原因。

在静的极致中,我看到了那个汉子。

那些天,我老是提了枪出去。人问我去干啥,我总是说打个野兔子。这是个好理由。某次,我真的打下了一只野兔,虽然杀鸡用了宰牛刀,用打狼的钢珠打下了一只野兔,但把式们都信了我的话。

在前几夜的采访中,我听到的,都是汉把式的声音。今夜,我非常希望能听听蒙把式的话。我想到了那个自我介绍过的巴特尔,我于是问:巴特尔来了没?有人应了。

我在找褐狮子的栖息地。我也在顺便找黄煞神。自打我排了它一顿牛鞭之后,它就逃走了。不要紧。它自个儿会找吃的。过去在放驼时,我们也是打散了驼,叫它们自个儿吃去。有时,几十天几个月,我们也懒得找它们。它们不会走出很远。它们大多在人的视线范围之内。当你上了一座很高的山时,总是会找到你想找的褐点。

渐渐地,我就听到了期待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老鬼不怕的,只是阴间的火,对于阳火,他们还是有种无法遏制的怕。即使他们不怕,但因为有分别心存在,每一接近,他们就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海啸般的力量,一浪浪将他们推离开来,让他们无法接近我。他们感受到的大浪,有点像火焰燃烧时推动的气流。不过,我想,这一切,仍然是执著和分别心在作怪。

我倒是怕那褐狮子伤了黄煞神。不疯时,褐狮子做事会有分寸,它们互有胜负。疯了之后,就说不准了。一个汉子不疯时只是一个汉子,要是他一疯,十几个人也不一定能降伏他。凉州人的说法是,肯定有凶神恶煞入了疯子的窍,才会这样。那力量,是凶神恶煞注入的。多了外力参与的褐狮子,肯定要比黄煞神厉害。

于是,我只好离开篝火,到了远处的一个相对幽静的沙洼,点燃了黄蜡烛,开始持咒召请。

瞧我,很贱是不是?刚才说恨不得将黄煞神扒皮抽筋,现在又牵挂它了。没办法,驼户就是这样,爱时一团火,恨时是一根长了倒钩的针,只要扎进去,哪怕你拔了,也会提出一团肉来。

不过,按飞卿的说法,那些老鬼是不怕火的,但我持了召请咒许久,却没有一个前来。

开始的好几天,我没有找到褐狮子,也没有找到黄煞神。我上了附近很高的一座沙山,但没有发现它们。我觉得很怪,我不找它时,它老是出没伤人。我一找它,它竟跟我捉起迷藏了。我估计它躲进了魔鬼城。只要它到了里面,一时半时,也没人找得着。

我这一次找到的,便是一处早已干涸的水泉。虽然没有补充到水,但水拉子里的水还多,我倒也不急。趁着天还亮,我砍了很多柴棵。我按飞卿的提议那样,一入夜,就燃起了火。火真是好东西,一燃,沙洼里就喧嚣了。

我后来想,也许是我枪中的火药味的原因。我想,它是不是觉察出我要毙了它?

过去驼道的“站”,其真实的意义是“有水的地方”,所以,只要找到那图上标着的水源,就算找到了站。但这时代,气候大变,好些以前有水的地方,都干涸了,好在我带了两个大水拉子和两个羊皮水袋,只要遇到一个水源,我只要灌满那些器具,就能支撑好几天。

我顺着那印在沙上的足迹找,有时就会找到别的驼留下的印迹。我不会辨踪,飞卿会。他能读懂那印在沙上的印儿提供的信息,明白其公母、胖瘦和高矮,我不能。我眼中的驼掌印差不多,我只能看出大小或是深浅,辨不出别的信息。所以,我要是沿着那驼掌印去找,总是会跑许多冤枉路。

虽然时令已到冬天,行在黑戈壁上时,仍会产生行进在烈日下的错觉,这是那些被晒得黑黑的圆石子发出的讯息。那炎热,想来已成了它们的群体记忆,一见到我,它们就将它释放了出来。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黑戈壁,我就有些头晕目眩。虽然知道,这黑戈壁只有几站的路程,我还是有些沉闷了。

在一座沙山上,我发现了一堆狼粪。

黑戈壁上的驼道显得比其他地方略低平一点,纷飞的驼蹄也会踢飞一些石头啥的。所以,那道上的黑石头,就比周围显得稀一些。还有些芨芨草之类,也时时有被火烧过的迹象。

见到它,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知道,狼是喜欢群居的动物,发现一匹,就有可能招来一群。

野狐岭不是一条常用的驼道,不像丝绸之路,也不像茶马古道,虽然是道,但一年半载的,也不一定有人进来,虽然它是前往罗刹的一条捷径,但那时节,真去罗刹的人,并没有多少。当然,它也可以通往边境。那时的边境小镇,也有些类似于现在走私的货摊,其中的一些货物,就是穿越野狐岭运过来的,但也是据说而已。

虽然采访现场很热闹,但寒冷却逼我结束了。

我打开手工制的一张地图,仔细辨认着路。那是家乡的一位老驼把式给我的,不知传多少代了,用羊皮做的,很实用,上面有很多标记,哪儿有水,哪儿有草,哪儿容易迷路,哪儿是站,都很清晰的。早在进入野狐岭时,这图就在我心中活了,在老把式的讲述中,我用想象力还原了野狐岭。我觉得自己有了相当的把握,但真的进入之后,我还是有一种进了迷宫的感觉。毕竟,过去多年了,那些沙丘总是在流动,倒是这黑戈壁,变化不大,我轻易地就找到了那条驼道。

望望远处,篝火早就熄了,想来连火籽儿也凉了。在采访中,我怕打断人家的叙述,没去添柴。

吃了早饭,我收拾了行李,往下一站走去。那地貌,仍是黑戈壁,仍是叫日头爷烤得发亮的黑石子。我骑着白驼。黄驼驮着东西,它显得有了情绪,视线不跟我对接。我知道这,但我不揭穿它,我想,你闹了闹一下,只要不罢工就可以了。

在杀手讲述故事时,我一直没有看到那形象,我只是感受到一种杀气。是的,杀气。那杀手没露真容,不知是他不愿显现,还是别有原因。当然,要是我愿意,也不是没有办法,但人家既然不显身,我就得尊重人家的隐私。其他的人,我已能看清真容了。我的采访,唤醒了他们久远的记忆。就是从那记忆中,我读出了他们的相貌。虽然他们也有过别的轮回,我还是看到了他们当驼把式时的形象。对于他们,轮回也罢,存在也罢,仅仅只是记忆。

起床后,我架了火,热了些水,烧了几个山芋。虽然我非常喜欢吃烧山芋,但不敢多吃,得省着些,那东西太重,我带不了多少。我带得最多的,还是方便面和压缩饼干。

采访散场后,那一团团光就散去了——不是远去,而是散去。

次日早上,我醒得很早,似乎是被冻醒的。那冻我的,不是低气温,而是一种感觉。我是感觉到了寒冷,而不一定是真的寒冷。

我重新燃起了篝火。一团温暖扑面而来。火真是好东西。它发出呼呼声,燎光了那些幽魂带来的所有阴森。

我对这些问题的好奇,已超过对那个“我前世是谁”的追问。

隐隐地,传来一阵贤孝声,有点像大嘴哥的牦牛嗓子声——

虽然我的目的是采访驼队,但我对木鱼妹的故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一个岭南妹子,如何加入了西部驼队?如何又进了野狐岭?她经历了怎样的灵魂历练?我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齐飞卿又把陆富基拉,叫了声陆家哥哥我们放心干,

每次采访结束后,巨大的静默就会挤压了来,有着很强的质感。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种黏黏的涩涩的黑,除非我望那星星,每次一望,哗哗声就会响起,我想那定然是天河的水声。只有我闭了眼,那个世界才叫我关到了心外。不过,我不想太早入睡。我总想多品味一下他们的故事,每次回味,沧桑感就会扑面而来。另一个世界里的很多气息,就会扑向我。我想,有多少这样的世界消失了,没留下一点儿影子。

豁出来叫他把肋巴掰。

因白天很晴,夜里气温很低,霜就落下了。睡下时,睡袋有些湿。虽然带了一顶军用小帐篷,我也懒得支了。在沙漠里,我是喜欢露天睡觉的。星星低极了,总是在哗哗地闪个不停,发出一种水似的声音。黄驼喷了一夜的唾沫,以它的方式在驱鬼。白驼睁了睿智的眼,望着远方黑黝黝的沙洼,像个智者在参禅。狗卧在我旁边,时不时舔舔我的脸。狗真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它很懂事,绝不在我采访的时候发声乱叫,静得像西方油画上的处女。

齐兄弟,你说放心就放心,四爷的话儿说了个准。

——驼户歌

宁叫万古来传名,不叫狗官欺百姓。

才不是个营生……

一脚踢死宛平县,事情越大越好干。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杨成绪定了这么一个计,谋下的事情可就好得酷。

黄沙翻,黑浪滚,两眼不能睁。

齐飞卿,陆富基,凉州的两个好汉子。

出长城,过沙漠,遇上了一场风。

傢们的骨头就硬得很,傢们的分量就重得很。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四省。

傢们的计策就高得很,傢们的主意就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