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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会 祖屋

我真的信了。

但次日,木鱼妹送饭时,她说的事,竟跟我看到的一样。

那时节,童养媳是很平常的事。常常是几岁的娃儿娶十八岁的女子。那时节,我们老唱一个口歌儿:“喜鹊喜鹊嘎嘎嘎,明个来个姑妈妈。姑妈姑妈你坐下,给你说个实在话。我的儿子核桃大,你的丫头十七八,求天求地给我吧。”瞧,这便是说媒来了。于是,核桃大的尕球,就娶了十七八的木鱼妹。

你想,我咋能从车院看到里面的事?

那时节,许多儿子跟老子差不多大小,看起来更像是兄弟。那所谓的儿子,其实便是爷爷的种。有人说,女人是块宝地,只要能长出庄稼,就别管是谁下的种。对于那些老被人屠杀的种族,为了防止绝种,这其实也是一个法子,对不?——瞧我,咋替那老贼辩护了?

因为我住在碉楼外面的票号里,是不可能看到木鱼妹的小屋的。驴二爷家的房子有多处,他自己,住在碉楼里。另外一处是票号伙计住的,还有一处是客房,我们按凉州的规矩叫车院。车院里,住着把式们。车院跟碉楼之间,有一道大门。门很厚,上有泡钉,便是土匪们攻了来,用磙子砸那门,也坏不了的。那车院,很像古代城池的瓮城,土匪们即使进了那儿,想攻入内院,也是要花很大力气的。

从此,我就对驴二爷充满了仇恨,但不是阶级仇恨。这只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仇恨。后来,许多人将这仇恨说成是阶级仇恨。我那时哪有阶级的概念呀?他是我的掌柜,我低声下气还来不及呢。以前,我从来不曾恨过他。相反,我倒是感激过他。我前边说过,有一天,我偷了黑豆子——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去换糖吃,叫他发现了,我以为他会打我骂我。可没有,他只是说想吃糖了拿大米换,豆子喂骆驼哩。他只说了这一句。需要告诉你的是,那时节,所有的豆子都用来喂牲口。据说牲口只有吃豆子才会上膘,吃麦子没劲道。我想说明的是,驴二爷不是个坏掌柜,在伙计们中,有着很好的威信。他老是雇人做一些修桥铺路的事。以前我不恨他,但自从他对木鱼妹起了歹心后,我就恨他了。我说驴二爷呀驴二爷,你个老牲口,你都快六十了,木鱼妹才十几岁,你咋有这歹心?其实,要是我没有爱上木鱼妹,我也不会恨他的。村子里有那么多的爬灰烧白头的,我能恨得过来?

但我怀疑那是一个梦。

我恨归恨,但没治。想到驴二爷的时候,我有种想到老天爷的感觉。我不能对他咋样。我自小就这样。有时候,听到他的咳嗽声,我的心都会不规则地跳几下。虽然他没有打过我。也许,人家对你越好,你越会这样。

果然,夜里,我真的发现,那老贼颠手颠脚地摸向木鱼妹的小屋,推了一阵,没推开,就灰溜溜回去了。

正是因为木鱼妹的事,我才恨起了驴二爷。后来,恨屋及乌,就恨上了跟驴二爷有关的那些东西。

说完,她就走了。

老人说,仇恨入心,要发芽的。

木鱼妹顿足道,这号事,还能无意吗?

后来发生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们。

我慌张了。我说,你别想歹了人家,说不准人家是无意的。

所以,对于得之不易的幸福,我总是很珍惜。后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扒下木鱼妹的裤子。我们在几乎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都做过那事,在河边,在山上,在簇拥的羊群里——那些羊都怪怪地望我们。嘿,只许它们这样,不许我这样?我知道,它们在忌妒我。要知道,木鱼妹是个多么可爱的女人呀。她那双眸子,像宝石猫儿眼一样美。我一碰她,她就叫,一韵三叹,妙意无穷。别说为她掉头,便是被千刀万剐,也值得呀。

我发现那哑巴朝我神秘地笑。奇怪,他离我很远,我竟然发现了他那么清晰的笑。我觉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在向我说一种话。虽然我不明白那话的内容,但我知道那是一种话。你们猜,究竟是啥话哩?

嘿,不说了,欢乐总是转瞬即逝。人间的快乐像草上的霜花儿,日头爷一照,就没了。

木鱼妹说,夜里,他来推过门,我顶了杠子。

我只能乐在当下,及时行乐。因为不管我乐与不乐,时光总是水一样溜走了,我当然要乐啦。是不?木鱼妹肚上死,做鬼也风流呀!

所以,木鱼妹说,那老牲口,起坏心了。

5

后来,我从凉州杂调《当皮袄》中听到了相似的情节,一个男人爱上了某个女人,就在接茶时捏了她的手。这性质,跟西门庆捏潘金莲的脚很相似。在凉州,那是一种明显的包含挑逗意味的行为,等于说:“我勾引你,你愿意吗?”要是女人也那样捏捏你,就等于说:“这还用说吗?咱俩谁跟谁呀。”

我跟木鱼妹第一次的见天日,是在她说了驴二爷敲门事的几天之后。驴二爷老是夜里去敲门,木鱼妹总是心惊肉跳。又一次来送饭时,她就把我扯到一个石崖处,说,我们相爱了一场,却成不了枕上人,我先将身子给你。我很紧张。因为那个哑巴老汉也在不远处。我发现他总是神秘地笑,笑一笑,又摇摇头,一脸深不可测的模样。我觉得他肯定在笑我,我能从他的眼里发现一种别人没有的深邃。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守的是禁语戒,我以为他是天生的哑巴。村里人眼里,哑巴人跟哑巴牲口差不了太多。木鱼妹也这样认为。所以,那时的她的心中,是没人的。但我还是将她扯到了更远的一个僻静处,那是一个水冲下的豁口,凉州人管它叫斗坝。斗坝西侧,有一面缓缓的坡。

所以,那天,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记得,说这话时,木鱼妹将我带到静处,说,那老牲口,起坏心了。我问啥坏心?她说,他接茶碗时,偷偷捏我的手哩。

你不是知道那首民歌吗?“大红衫衫扣门门开,一对对奶奶滚出来。上身身搂了下身身筛,妹妹的东西好,阿哥我解不开。”呵呵,这歌,唱的就是那天的我呀。

我的见天日,并不是从那次送饭开始的。那时节,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跟你们这时不一样。你这时候,只要有了钱,叫女人脱裤子是很容易的事。当然,那时也是。那时节,凉州城里也有河西大旅舍,住着许多俏姐儿,可我没钱。没钱的男子想女人,是隔着一座山的。我跟木鱼妹之间,其实也隔着一座山。在她成了少奶奶之前,也许只隔着一张纸,可我那时没有戳破。现在,那纸就一天天厚了,变成山了。

她一下下解扣子,我一下下抖。我看到一道道白肉从她身上扑了出来,扎我的眼。

你们别笑,也别往歪处想。

嘿嘿,我当然手忙脚乱,那时节,我还没有见过天日。于是,我说,你来,丫头,你来,我不会。

4

木鱼妹红了脸,悄声没气地笑道,我也不会。

你别笑。我这,可不是无病呻吟呀。

嘿嘿,她红着脸,先是脱了衣服,铺在那面缓坡上,只剩下一个肚兜儿。然后,她又褪下了裤子。我看到那突出的所在有一丛绒毛,不多,不很黑,但肯定是毛。我想说的是,她不是没有阴毛的白虎星,我们后来的命运跟白虎星无关。因为后来有人老骂她白虎星,说是她害的我。不是,她不是白虎星。她很正常。那儿的毛,也算得上气势汹汹呢。

于是,我看到天的尽头走来了袅袅婷婷的木鱼妹。我的木鱼妹,现在想到你,心里仍有种骚烘烘的感觉呢。那时节,我也会像诗人那样抒情。时不时地,我就会在心里叫:木鱼妹,我的木鱼妹,我生命中最亲最亲的肉肉。

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很仓促。虽然回味无穷,但当时没有多少快感。因为怕,还因为老是看到那哑巴神秘的笑——即便是躲在斗坝里,我仍然能看到那笑。后来才发现,他那笑,早印到我心里去了,时不时地,就会冒出来。这样,我便无法硬起来。同时,我也没有从木鱼妹身上发现相应的湿润,就是说,我们俩的第一次根本不是欲火中烧,失去理智。不是,那其实是一次非常理智的选择。我们是在完成一种仪式。

望着那呕吐不已的傻丫头,驴二爷只好叫木鱼妹来了。

是的。你们是在完成着一种仪式。你和木鱼妹的那种行为,也是一种仪式。有了这种仪式,你们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男人和女人无论多么亲密,只要不见天日,便不可能戳破那张纸的。那张纸不破,两人是不可能真正亲密的。因为那是一种仪式。那仪式象征着彼此进入了对方的生命,结成了一种生命的契约。当然,这仪式,对那些及时行乐玩世不恭者意义不大,就像灌顶皈依等诸多佛教仪式对那些佛油子并没有真正的意义一样。

那天,傻丫头忽然生了娃儿,不能来送饭了。关于她生娃娃的事,当时是个谜,后来仍然是个谜。她没人娶,又丑得跟猪八戒的舅母一样,可竟然怀了孕,当然是个谜了。

其实,许多时候,形式便是内容,尤其在男女之事上,形式更是内容。没有形式,就没有内容。

每天中午时分,那傻丫头就提个罐子,来山上送饭。有时是煮番薯,有时是别的,总之是送来啥,我们就吃啥,我们没挑食的习惯。那时,我们跟掌柜吃的一样。掌柜从来不吃独食,也不像后来书中写的那样凶恶。他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也想有个好名声,也好色。

你和木鱼妹的那时,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形式,才有了后来真正的生命投入。

一天,木鱼妹来给我们送饭——需要说明的是,中午我们是不回家吃饭的。一来远,二来想叫羊多吃些草,所以,每到上午,掌柜就会打发一个傻丫头来送饭。那丫头后来竟进入了历史,志书上有篇文章,讲的就是她的故事。关于她的故事,我以后再讲。

6

我们两人将羊赶到离村庄很远的山上,那儿草多,羊们就在那山上啃个不停。羊们啃呀啃呀,就啃老了自己,把自己啃成了驴二爷和伙计把式们碗中的菜。就在它们老的过程中,我也长大了,从小伙计,长成了驼把式。还是在当小伙计的时候,我就跟那些常来送货的把式学拳走棍,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结实,后来长成了能当把式的汉子。

先生,请别打岔。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段时间,就是这样一个哑巴老汉陪着我。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总是哑了,觉得很安详。开始,我还有点儿烦躁,后来竟然乐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乐是那老汉传染的。我不同意马在波说的那人是大成就师的判断。我从来没有见他念过啥经,或是持过啥咒。他仅仅是在乐,有时候他望着天空乐,有时候他望着大地乐。仅仅是这样。我不知道他成就了啥。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啥仪式。我觉得她是我的心头肉。我要吃了她,她也要吃了我。就这样。那样子,像饿死鬼遇到了煮烂的嫩羊肉。我想,那心态,本质上跟吃饭一样,所以,老祖宗说食色性也。

木鱼妹成了驴二爷家的童养媳之后,她就不放羊了。票号里不很忙时,我就会跟那个哑巴老汉赶了羊上山。哑巴老汉老是冲我神秘地笑。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他竟然将他的这种神秘的笑一直保持到了临终。多年之后的某个清晨,人们发现他那样神秘地笑着走了。他的心口部位一直热着,热了整整七天。又是十年之后,因为一次偶然的迁坟,人们掘开了他的墓,竟然发现他仍是那样笑着,他的肉体一点也没坏。村里人觉得不吉,怕他成精,给了他一顿乱铁锨,将他剁成了一堆肉泥。据说,竟然还有猩红的血呢。

那时我发现,我无法进入她。我不知道,我要去的所在在哪儿。这时你便发现老祖宗的见天日之说很有意思,那情形,真像一个瞎子在见天日。以前,我老是想它的模样,老是想它的位置,老是想它的颜色,就像瞎子想天上的日头爷一样,总是在假想而已。有个瞎子想知道日头的模样,有人告诉他太阳像锣那样圆,像火炉那样热,于是后来他一听锣声就叫太阳响了,一摸火炉就叫太阳热了。不开天日,真是不知道它是啥模样。

就这样,我一天天长大着。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长大着。只是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起着变化,该大的地方大了,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尤其在早五更醒来的时候,那是我最想木鱼妹的时候。那时节,驴二爷已不叫木鱼妹放羊了,跟我一起放羊的是个哑巴老汉。岭南人家很少养羊,但驴二爷爱吃羊肉,他就自家养了一些羊。木鱼妹小时候,也给驴二爷家放过羊,工钱是每顿有一罐子饭。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正是这一天三罐子饭,养活了木鱼妹一大家人。她虽也会唱木鱼歌,但人们还不习惯请她唱,也就挣不到啥养家钱了。

但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仪式。我似乎占据了那个位置,但似乎又没有。后来,我确实感到了一种湿润,但也仅此而已。倒是我的心中有一种巨大的欢乐。我望着身下的木鱼妹,心中荡漾着一股巨大的眩晕。这感觉远比肉体的感觉好。我心中充满的,是真的占有了木鱼妹的那种满足和快乐。就是在那种大乐中,我完成了自己的仪式。

我真的发现,过去的经历,无论如何惊天动地,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终究都会变成记忆。记忆是不能永恒的。我不信任何教,但我信这句话。那么,我为啥不乐呢?我乐在当下便是了。别的东西,我控制不了,任何人任何神也控制不了。

她赤红着脸提上了裤子。她的脸上荡漾着一种光彩。她望我时,就跟平时不一样了,变成了那种深爱丈夫的妇人才有的神色。嘿,这也许便是你说的仪式的作用吧。

这种事,总是最难忘的。你说生命里的许多事,本质上仅仅是记忆。这是真的。我们留不住一切,一切终究会成为记忆。许多记忆也终究会消失。这便是人生的本质。你这说法,跟少掌柜的观点一样。

我们走出了石崖。我看到天蓝得邪乎。云也贼白贼白,风更是轻悠悠吻我的脸。老兄,你说人咋就这么贱?以前,这些东西都有,我咋就看不到,咋就感受不到?我那玩意儿,只是碰了她那玩意儿几下,这一切就都活了,就都成了我的眼中心中最美的物事。你说,那美的,究竟是它们呢,还是女人的身子?或者是女人的身子磁化了的我的心?记得,自那之后,我可真的要乐了。我一个伙计,能跟木鱼妹这样的女人睡,还有啥不开心的?

我还是说说我第一次见天日的事吧。

对不?

3

我发现,那哑巴脸上,竟然也炫然着一种光彩。虽然他仍是那样神秘地笑着。他没有望我,他只是望天上的云。但我发现,那神秘里,竟然多了一种陶醉。他定然也知道,我和木鱼妹之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事。

不说了,不堪回首的岁月呀。

7

那天,我正在山上割青草。听说这事后,那镰刀便疯了,一下一下乱飞,后来,它咬了我小腿一口。嘿,血流了好多呢。

我和木鱼妹之间真正的乐,是后来才尝到的。那时,她没有疼,我也没有紧张。她来送饭时,总要多带一点吃的,给那哑巴。那是她偷偷藏的。按驴二爷家的规矩,少奶奶也是要干活的,而且干得不比别人少。主子比别人只是多了一些机会而已。啥机会?吃的机会。比如,她可以在蒸米饭时,偷偷吃一撮,或是在蒸包子时,偷偷抓一两个。哑巴吃东西时,唏唏哩哩,一脸惬意,在那种惬意里,他不再望我。我们便到远一些的沙洼,从容地做我们的事。

就是在伙计们的那些叫声中,木鱼妹老是偷偷望我。再后来,她就长大了。一天,驴二爷找到她阿爸,给了他一些银子,将木鱼妹换了过去,给他七岁的儿子当童养媳。这事其实也怨不得她阿爸,那时节,他实在穷怕了,老是揭不开锅。他还要找那些木鱼书啥的,他也得糊口。听说,木鱼妹也愿意帮阿爸。表面看来,她倒是真的没有任何怨言。

那事儿,一从容了,就有乐了。一天,木鱼妹忽然扭曲了脸大叫,上天了,上天了。我吓坏了,以为她要死了。谁知,她却狠劲地搂了我,一脸甜晕。她说,为了这,死也值得。我心里想,这话不吉。人说许多事,是接个口风,说吉则吉,说凶则凶。马在波说是缘分,——别打岔,听我说完。但我想,这也仅仅是说法而已。我不信,我们后来的命运,是木鱼妹这话造成的。

于是,伙计们一叫,我就怒了。开始的时候,我是真怒。因为那时,我们并没在沟里爬过。后来,我便偷偷地乐,因为我喜欢木鱼妹,他们把我跟木鱼妹连在一起,我咋能不乐?再后来,另一个也喜欢木鱼妹的伙计,偏要将我跟当地的另一个女孩连在一起。我知道他狗肚子里的酥油,他一说,我就怒,便拣了土块砸他的屁股——我不敢砸他脑袋,怕砸出他的脑浆——砸过几次后,他就再也不敢乱叫了。

当然,后来的事,其实也有许多变化的可能。也许,是有种不明不白的东西的,我将它称之为命运。

那时节,票号里的伙计就老给我们起绰号,这绰号,跟《水浒》中人物叫黑旋风啥的相似,只不过,村里娃儿起的绰号,大多有两种,一种是叫你爹妈的绰号和名姓,一种是把你和某个女孩儿连在一起。我是后一种。我的外号便是大嘴娃,有的伙计一见我便叫:“木鱼妹大嘴娃,两个公婆沟里爬!”至于爬到沟里做啥,就不用我说了。

再后来,驴二爷夜里不再去敲门了。他静了下来,不知是啥原因。这样,我才和木鱼妹有了第一次上床的相会。

我跟木鱼妹认识较早,我第一次随驼队到岭南时,她还是个小丫头,老来票号里玩。按那些念书人的说法,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嘿,飞卿老是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对,就是那味道。

那天夜里,木鱼妹约我,叫我夜里去她屋里。我当然愿意。我也想整夜地跟她快活。于是,待到夜深人静,我便将那梯子搭上墙头。我上了墙,又顺下梯子,我便进了内院。我做这事时,真的是惊心动魄的。但色迷心窍的人,是胆大包天的。

在进了野狐岭后,我发现一时半时的,还走不了,就将卸了驮子的羊赶去放。羊很多,成一片云了。木鱼妹也去。那么一群羊,一个人是管不了的。放大群羊,最少得两个人,一个前边压阵,一个后边驱赶,不然,前边的漫跑一气,后边的掉出老远,羊能成群吗?

我便进了木鱼妹的屋里。那屋子,虽然很寻常,但在我眼中赛过天宫。那里有许多我熟悉的气息。我很喜欢那气息。自第一次后的许多天里,那气息时不时就向我袭来。我不知道这是啥原理。但我想,对于你们作家来说,这也是一个细节吧。这细节是编不出来的。当一个女人进入你的生命之后,她的气息也会进入你的生命,成为你生命里离不开的东西。至少,我就有这感觉。

瞧我,扯远了。我这人,老是这样。难怪人叫我大嘴,我的嘴上,总是没有把门的。

木鱼妹的屋子里,便充满了这样的气息。灯虽然暗着,那气息却亮得炫目。我于是看到了尕球,那个核桃大的丈夫。他老是瞪着眼望我。我想,也许他有种直感吧。我不喜欢他。他迟早会长大的。他迟早会干我跟木鱼妹干的那种事的。一想这,我就受不了。

下面说说尕球。他是驴二爷的小儿子。虽然他脑子不很清干,时不时流口水,但他迟早是掌柜。我无论力气多大,无论棍术多好,总是他的伙计。驴二爷富得流油。那次,我们去罗刹时赶的羊,便是他家的。那些羊,其实是叫驼队买了的。有时候,一些货主人会将整个驼队买了。去罗刹那次,货主人是买了整个驼队的。为啥?因为据说路上很凶险。我也不知为啥凶险,在早期,我甚至也没有觉出啥凶险。当然,后来我才发现,那境况,不是“凶险”二字能概括了的。

此刻,他便在黑里的角落里熟睡着。记得那天天很亮,有白孤孤的月亮。也许这仅仅是我的感觉。因为木鱼妹说那天其实没有月亮。有还是没有,我现在也说不清了。我想是应该有月亮的,因为我能看到屋里的一切。我看到了那个我讨厌的娃儿。我更看到了木鱼妹的那双黑眼睛,里面有火,是能烤化了我的那种火。自打那一次她大叫上天了之后,那眼中的火就更炽烈了。那时,我虽然很快乐,但我觉得自己正滑了下去,滑向一个我不知道的所在。

在木鱼妹故事里讲的那时,我也是一样。我的笑,是真笑。只有在看到尕球时,我才不笑了。为啥?因为他是木鱼妹的丈夫。我不是。他只有七岁,就当丈夫了。我十八了,却没人愿意当我的女人,——不,木鱼妹愿意,可她早成了别人的女人。只有在想到这一点时,我才乐不起来。可见,我的乐,也是相对的。

我们就那样相拥了。那是我跟她的所有约会中最快乐的一次。屋里毕竟比斗坝好。她于是大叫。我很怕那叫在夜里很怪,总是用嘴堵了。我多想有个叫她畅快地大叫的所在呀,我多想听听她肆无忌惮地大叫呀,我多想看看她大叫时的那张扭曲的脸呀……我有好多“多想”,但每一个“多想”,在那时的夜里,都是没法实现的梦。我堵了她的嘴,我们只用肢体表达着自己的快乐。我们不知道,那个男孩会在我们一次次的大动中醒来。他大睁了吃惊的眼,望着我们。我不知道他望了多久,忽然,他大叫了。

到了野狐岭后,我给羊卸了驮子。虽然那驮子装起来很麻烦——你想,几百只羊,都得我一一去装,还要系带子啥的,但我想,叫它们松活一阵是一阵。我是能真正体会到驮羊之苦的,这便是我为啥叫“张要乐”了。比起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我真的是进入天堂了。别看我也是个受苦人,可我会说,会跳,还会唱花儿,更能望着木鱼妹这样的心上人甜晕。它们能吗?不能。所以,我为啥不乐?人苦也一辈子,乐也一辈子,哭也一辈子,笑也一辈子,我为啥不笑?

爹——,爹——,他们在干驴事!

要是宿营的时间很长,我就会从驮羊身上卸下驮子,给它们相对的自由。在一般情况下,驮羊身上的驮子是不卸的。那是它们的宿命。它们跟我们劳累一生的父母一样,驮那驮子是它们的宿命,就像你爹常说的那样,“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平日起场之后,由于时间关系,驮羊是不卸驮子的。那些不老实的驮子总是会压着它们的背,这样日久天长,就磨光了毛,磨烂了背,磨呀磨呀,焐呀焐呀,肉就臭了。所以,驮羊是不好吃的,即使是剜了那臭肉,也剜不了那臭味。

爹——

你可别小看这些羊,表面看来,它们的力量确实不大,驮不了多少东西,但老祖宗说蚂蚁围倒太行山哩,那数以百计的羊驮的,加起来,就能压死好几峰骆驼。

爹——

在那次前往罗刹的旅途中,我赶的是羊队。那是一次特殊的历程,除了驼队,还有羊队。驼是用来驮货的,羊是用来驮驼料的。我的羊背上驮的是豆子、青盐、还有青稞之类,而那些驮东西的羊们,又成了驼户们后来的吃食。当驼队行进一段时间,需要补充能量时,驼户们就会杀了羊。走一段,杀几只,到目的地时,也就差不多杀光了。

他也许看到过车院里的驴这样表演过,也许是听老家的村里人管这事叫驴事。反正他知道不是好事。他的声音很大,吓呆了我们。我的热情一下子没了。我怕我那一吓之后会患阳痿,也确实患了,此后的好多天里,我一直起不了性。

2

记得,木鱼妹叫他别叫。那娃儿却仍是在乱喊。我急了,取过枕头捂在他嘴上。

当然,对于一个见过天日的人,见一次和见百次,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这样。

我便是在木鱼妹那儿见天日的。

所有的事,就这样。

在我的印象中,那当然是大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哪有比第一次见天日更大的事呢?我的家乡,管跟女人做爱叫见天日。那天日,是指天上的太阳,这里形容女人的生殖器。你想,将那玩意儿,当成天上的太阳,可见其地位有多尊崇。在我们那儿,没见过天日的人,是不算男人的,没资格睡棺材,只能拉到河湾里烧了。人们管这种死者叫大死娃娃。七八十岁的男人,只要没见过天日,便是大死娃娃。

我们捂息了那叫声,也捂息了那个生命。

这时候了,我也不想隐瞒啥了。

怪的是,那个孩子的突然死亡,并没引起多大的风波。这事,是有点奇怪的。一来,那孩子身上没有伤;二来,驴二爷似乎不爱那个时不时就犯羊羔风的娃儿;三来驴二爷似乎没觉察出木鱼妹的异样。当然,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次日早晨,驴二爷见到那个死去的孩子时,虽然也吃惊,也悲痛,也抱了那娃哭,但最后,他也没说啥,只说:“该死的娃娃朝天。烧了吧。”就烧了。我不知道,后来的那血案,是不是跟这娃儿的死有关?

跟木鱼妹的接触,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

但自从那娃儿死后的很多天,我没有再找木鱼妹。因为娃儿那张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那曾经气势汹汹的家伙,却总是不听话。我知道它定然阳痿了。我好怕。

1

幸好,后来它还是忽然冲动了,拯救了我的灵魂。

听大嘴哥讲话时,我就有这感觉。

嘿,瞧我,这么没出息。

大嘴哥讲话时慢悠悠的,像喝绿米汤。所谓绿米汤,就是只下小米,不下别的,那汤就有些绿。小时候,妈常做绿米汤,喝起来绵绵的,淡淡的。只是刚出锅的绿米汤很烫,所以,你先要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吸气,这样,一线汤汁,就会被你吸入的气流引了来,慢慢地滑进你的嘴,散在舌蕾上,一晕晕化开。那感觉,是非常惬意的。

我不知道,后来我还会遇上那么多惊险的事。

大嘴哥讲话时,我也能闻到一股旱烟味。在我的感觉中,他跟大烟客很像。在野狐岭的故事中,他们似乎是两个人,但在我的感觉中,他们很像是一个人,虽然故事中他们的年岁,相差了三四十岁。我想,大烟客年轻时,就是大嘴哥;大嘴哥老了后,也会成大烟客。在把式中,有许多人会这样。这一点,那首叫《北国之春》的歌中也唱了:“家兄酷似老父亲。”

三、木鱼妹说

二、大嘴哥说

1

关于这个故事,还是由大嘴哥来讲吧。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跟大嘴哥还约会过多次。我们再也不敢在那屋里约会了。一有机会,大嘴哥就带了我,去了堵仙口那儿。在那儿,他只是亲我,我们也没做什么事。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做不成事,——嘿嘿,你不用害羞,后来不是好了吗?你们别看他人模狗样,其实也很荒唐呢。那时,我发现,他的嘴真的比常人的大。而且,他的嗓音很好。他低声唱那些凉州贤孝,边唱边解释,我于是认定,它跟木鱼歌其实是一种东西的两个变体。

对这件事,我一直很是歉疚。无论我们有着怎样的理由,驴二爷的那个孩子总是死在我们手里的。

记得那天没有月亮。草丛里有许多闪光的小虫子。我很喜欢那些虫子。虽然那光不亮,但有了它们,黑就不那么可怕了。当然,跟大嘴哥在一起,本来也没什么害怕的。他的岁数虽然不大,却是年轻把式中武功最厉害的人,我常见他跟人走棍,要不了几个回合,别人不是脱棍,便是趴下。老有些人来跟他玩,但没人玩得过他。我就是见他跟别人走过棍后,心里才生起了一种晕晕的感觉。说真的,那时节,我甚至将他当成了木鱼哥故事里的落难公子。我问过他的身世,他说他是地道的农民。他说他的祖太爷、太爷、爷爷、爹都是农民,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跟一般农民不一样的是,他们是农民中的拳棒手,都会走棍。他们最厉害的,不是长棍,而是短棍,他们叫鞭杆。大嘴哥给我耍过几趟鞭杆,舞到紧处,只见一团棍影。所以,虽然他没有公子哥的潇洒,也没有侠客们的威风,他只有憨厚的笑,和比别人大了许多的嘴,我还是喜欢他。也倒是怪,那时节,我倒不觉得他的嘴大,反倒觉得别人的嘴太小。嘿嘿,也许,这便是缘分了。

我没想到,我跟大嘴哥竟然做了一件我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丧天良。虽然那事发生了,但我们其实是迫不得已的。

那时节,大嘴哥给我带来了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神秘感觉。我们开始了夜里的约会。自从那娃儿死后,我不敢一个人住那屋了,就回到了娘家,跟爸妈住在了一起。对这事,驴二爷也没有说啥。这样,我跟大嘴哥的约会就方便了很多。一般情况下,我是在家人熟睡后才溜出去的。我用那些大嘴哥送我的稀罕物件比如葡萄干什么的收买了弟弟,他会在早五更给我偷偷开门。大嘴哥也用同样的方式收买了商号里的一个小伙计。这样,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会在堵仙口那里相会。

不过,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我喜欢堵仙口,是因为那儿有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是一块白石头。我甚至怀疑它是玉石,至少它有一种玉石的润。我们半躺在那白石上,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驼队的规矩,知道了许多我没有听过的故事,也知道了马家的过去。那时,我才知道,驴二爷竟然有非常值得骄傲的祖宗。

再后来的一场大火,让我相信了阿爸的说法。

需要说明的是,那时节,我最怕的,是怀上小孩。要是阿爸知道我做了羞辱先人的事,他定然还会上吊的。他那时的心中,妈已经变坏了——自他知道了那事后,他就不正眼望妈了。他的心里,我成了他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女儿,还因为我是他另一个生命——木鱼歌——的载体。他本来是想干大事的,他眼中的大事,算得上惊天动地的。现在想来,阿爸真是幼稚,一个木鱼歌,即使你做到极致,又能惊啥天动啥地呀?可见,许多时候,我们的好恶,会影响自己的价值判断。

阿爸的说法,后来一直没有得到证实。

那时,阿爸也犯了这个错,他以前认为,自己是能干大事的。后来认为,我能干大事。而且,他心中的大事,定然是惊天动地的。可事实上,要不是你把我写进书的话,我连个历史天空中的尘埃也算不上。这世界,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在乎木鱼歌。离了木鱼歌,那些混世者照样混得很好。

但阿爸却认定是驴二爷。阿爸说,他想淹死咱一家,想图那祖屋。

但那时节,我也被阿爸的想法传染了。我也将自己当成了能改天换地的人。我虽然喜欢大嘴哥,但喜欢归喜欢,我并没打算嫁给他。虽然我说不清自己该嫁哪类人,但我却知道自己不会嫁一个驼把式。——这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这是我那时的想法。只是,我那时还没有定力,我左右不了心中时时涌动的诗意。最早跟他接触的时候,我会说服自己:我不过是想和他聊天,这没什么。就这样,我们一天天聊着,最后抱在了一起,亲起嘴来。再后来,就不可收拾了。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不该冤枉一个帮过自己的人。

记得那分开后的相思卷向我时,我很害怕。我发现,自己像滚下山的石子,有些左右不了自己了。我真怕自己把持不住,做下叫阿爸上吊的事。于是,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拥抱。我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了!再也不能这样了!”大嘴哥慌了,他也害怕了。他害怕我再也不理他了。

他还说,送往我家的那些食物,也是驴二爷叫厨房准备的。要不是驴二爷发话,他也做不了这个主。

后来,我们的胆子才越来越大了。

大嘴哥说,驴二爷好色归好色,他做不出那号伤天害理的事。

正是在堵仙口那儿,我看到了那场改变我命运的大火。在漆黑的夜里,那火光非常扎眼。

大嘴哥说不会,他说驴二爷只是好色,并不坏。他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这一点。一天,他馋了,偷了豆子去铺子里换糖吃,被驴二爷碰到了。他以为驴二爷会揍他,哪知,驴二爷只是说,那豆子,要留下给骆驼追膘,以后馋了,用大米去换。还有好些这类故事,他一直讲了好几件。他眼中的驴二爷真的不坏,他只是看不惯驴二爷见到俊女人时的馋样。

2

我怀疑是驴二爷做的。

我跟大嘴哥赶到时,大火已完全包围了我家。

后来,大嘴哥说,那次的大水有些奇怪,因为他发现,有人在山坡上开了道,把好些水都引向我家了,我家就成了一个小型水库。最可怕的,是有人堵住了那个可以下水的山口。百十年后修水库时,也是用钢筋水泥堵了这水口。那个水口,被阿爸称为堵仙口。听说,堵仙口那儿,有个神水牛守着,有了它,没人能堵了它,但我家遭水淹的那次,还是有人堵了那口子。

无论前门后门,都被火围了。那儿有许多柴在燃。那儿本来没有柴的。我于是知道有人想烧死我家人。我拼命前扑,但被大嘴哥扯了回来。后来,我看到屋里也往外喷火。我知道了不妙。我大哭着,死命前扑。我看到了许多来救火的人。他们往那火头上泼水,却阻不住火势。后来,我想,定然是有人加了一些助火的东西。

2

许久之后,大火终于熄了。

好在三天之后,天就晴了。

就这样,我的所有亲人都成了焦棍,只有妈还能看出面目。阿爸搂了她,用胸膛挡住了想燎去她美丽的烈火。我想,那时节,阿爸定然原谅了妈。阿爸的行为,让我感动了许多年。我想,那个时候,妈定然是幸福的。阿爸没有去救那些木鱼书,却抱了妈,这让我非常欣慰。那些木鱼书几乎全被烧了,只留下不多的几本。

大嘴哥怕那水继续上淹,就想叫阿爸搬到商号里去住,阿爸只叫他们带了我的弟弟们出来。他自己,则死也不离开那儿。在他的坚持下,妈也没有下那木楼。

报官后,官家派人来现场,在整理火中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东西——一个水烟锅,正是这东西,让我觉得,这火定然是驴二爷放的。

那次,大嘴哥救了我家。他会水,他在木桶里放了很多食物,送到了我家。我以为阿爸不会吃的,因为他老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阿爸还是吃了。

我想,他定然想烧了我一家,占去我那祖屋。我甚至认为,他定然知道他那个羊羔风儿子的死因,他也许是在复仇。

听到我喊他大嘴,他倒没见怪,只说“大嘴”是别人给他起的绰号。他说你要是喜欢,叫大嘴哥也成。此后,我真的就叫他大嘴哥。

大嘴哥当然不信,他仍然认为,驴二爷只是好色,还没有狠毒到做这事的地步。

他应声出来了。他显得很高兴。那次,他没有随驼队远行,据说是痢疾的原因。他手里拿个烟锅儿。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一点,但他说,他抽烟,是为了防长虫。他说,一天晚上醒来,他发现被窝里有好几条蛇。他吓坏了。后来,老驼户叫他抽烟,说是蛇一闻烟味,就逃远了。他就是这样学会抽烟的。他身上的烟味很浓,而且是最呛人的那种旱烟味。

驴二爷假仁假义地派人来,给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来人说,驴二爷希望他叫人帮我们维修那被大火烧了的房屋。

那时,天仍在下着雨,水沟沟里仍有很多水,水仍在向下流着。我知道,照这样子,下洼处的积水仍会上涨。这样,要不了多久,我家的木楼也会进水。所以,一到商号门口,我就直了声喊:“大嘴!大嘴!”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平时说话,也总是省了称呼。此刻,我不知道该叫他啥,只能喊大嘴了。

我拒绝了。我想保留那个罪恶的现场。

但在我逃出大水那天,我最先想到的,仍是大嘴哥。而且,想到他时,我竟然没有一点点恨意了。可见,恨这东西,也会时时变化的。我知道,那时节,能真心帮我的,只有大嘴哥了。

我除了到官府告状外,还四处寻找跟我们沾亲带故的人。我煽起了他们的愤怒和仇恨。他们都暗暗准备了武器。他们也认定是驴二爷想杀人后夺那祖地,这是傻瓜也能想到的事。你想,那天,要是我没跟大嘴哥去约会,此刻,那祖屋所在,就仅仅是一处没有主人的废墟。驴二爷能轻易地搞到手。

我想去商号的原因,是我想到了大嘴哥。我只能想到他。说真的,那时,阿爸打妈时,我也对大嘴哥充满了仇恨。我不喜欢他对阿爸说的那些话。我不管那事是不是真的,我看到的,只是它对阿爸的伤害。退一步说,即使是真的,又怎么样?当然,那时节,我心里也觉得妈做出了天大的坏事,也有些看不起她,但我更心疼阿爸。自大嘴哥告诉阿爸那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找过他。

我将那驴二爷的水烟锅当成了重要证据。此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任何能证明驴二爷作恶的证据。对于我指控的他对妈的欺负,驴二爷承认了。他承认跟我妈有过故事,但他说那是两厢情愿。他的理由是,他给妈的工钱,比其他人的要多出很多。正是这一点,让我的家人没有饿死。

我下了木桶,想了一阵我该去的地方,终于想到了去商号。这商号,建在山坡上,显得威焰赫赫。我不知道那地方的风水是不是真的好,但那儿不怕水倒是真的。驴二爷的碉楼骑着那座大山。按阿爸的说法,那地方,是不该住人的,那儿只能建寺院。人住在那儿,等于骑到了山神爷的头上。要是没有德行的话,家迟早要败的。阿爸这话,显然有道理,但驴二爷家已经发了五代的财。开始,他们的碉楼在山洼,后来到了山坡,再后来就骑到了山脊上。当然,你去采访的那时,驴二爷家的人都搬走了。你只是看到了那些仍骑在山脊上的破旧院落。驴二爷一家败落之后,再也没人敢在山头上建私房了。

至于那水烟锅,确实是他的,但在火灾发生之前,那水烟锅就不翼而飞了。他还叫一些伙计帮他寻找。对他的这一说法,有几个伙计作了证。

巷子里没看到多少人,也许是逃难去了。因为好些人家的房屋是经不起水泡的,有些已倒了,有些可能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倒掉。但我家的不会倒,听阿爸说,掺上贝壳灰之后,浸泡多少年也不倒的。后来,他的说法,得到了印证。几十年后,我家这儿修了水库,那房子——我离开岭南后,本家们修复了它——泡了半个世纪,却仍然坚固,号称是岭南最坚固的房子。

对于他的解释,官府认可了。我却相信他买通了官府。驴二爷有的是钱,那年代,跟现在一样,只要舍得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一点我信。因为就是在这儿,我阿爸写了很多木鱼书。写的时候,阿爸犹如魔鬼附体,癫狂了似的。也正是在这儿,我记下了阿爸搜集到的所有木鱼歌。我并没有着意地记,我是在半玩耍状态下记的。我相信,我家真的能聚灵气。所以,虽然水时不时会困了那所在,我也舍不得将它卖给别人。别说驴二爷,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决定告下去。我上了县,上了省,我找了能找的所有人。我递了无数个状子。结果仍跟最初的一样,没有人愿意将驴二爷送往官府。在社会良知和金钱权势面前,许多人只会站在后者一边。

我慢慢划水,那木桶慢慢移着。我终于出了家门,出了那巷子。那巷子里,就我家的地势最低,以前,正是这一点,被风水先生称为聚宝盆。他说这地聚灵气。

我终于相信,那驴二爷的钱,是真的能打通天庭的。

我没有带那些木鱼书。因为那木桶盛不了多少东西,我一坐入,吃水就差不多了。我告诉阿爸,我不带那些书了,我已经记下了它们。阿爸笑了,他说我是他的阿难。那时,我还不知道谁是阿难,后来我才知道,阿难是佛的侍者,他记忆力超群,记下了释迦佛讲过的所有经典。正是从这比喻上,我看到了阿爸自视甚高,他甚至把自己当成了佛陀似的人物。

3

后来,我便出去了。

虽然我明白凭我个人的力量,要跟驴二爷较量,等于凡人跟老天较量,但我还是义无反顾。我四处奔波,见衙门就进,见官员就拜,我感动了很多人。他们都愿意帮我,但他们的帮也改变不了事实。没有足够的人证和物证来证明驴二爷是杀人凶手。那间祖屋也成了烫手的山芋,没人敢再要了。这时,即使我要将它送给驴二爷,他也不好意思接受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场面,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阿爸和妈都不说话。自打大嘴哥给阿爸说了那通话后,他们两个就形同陌路,即使不得已需要沟通,也是通过我来传话。在最绝望的时候,阿爸给我说了很多话。他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些木鱼书。他说,那些古本,是多少代老祖宗的心血。那些新的,也是他的心血。他不想它们就这样在大水中消失。他希望我能带了它们出去,他说我的身子轻,坐在那个木桶里,就可以出去。

对这件事,大伯一直向着我,时不时地,他就给我一些钱,叫我当盘缠。大伯一向仇恨马家,更仇恨那些客家人,因为爷爷就死在上一辈的土客械斗里。大伯常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叫我们不要忘了那仇恨,他一直在等机会报仇。

三天里,一家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我们下不了木楼,屋里的水很深,我们都不会水。我有三个弟弟,加上我和阿爸阿妈,和那个新生的妹妹,有七个人。

每次告状回来,我就住在大伯家。那老屋,被烧得精光,没法住了。听人说,每天夜里,屋里都会传出人的哭声,有人说是女人哭声,有人说是男人哭声,有人说是小孩哭声,总之是有哭声的。那些日子,我当然也听到了哭声。我听到的哭声很清晰,但我并不认为那是真的哭。我觉得那是我的心在哭。我想到阿爸很苦的一生,就忍不住会痛哭。我总是会想到一个文人在命运的无奈中遭受的污辱。我的哭声感动了好多人。有人甚至认为,后来新一轮的土客械斗,就跟我的哭有关。

一天夜里,山上又发大水了。这次大水发得格外凶,差不多把全村都淹了。那时,妈刚生下了妹妹。这个妹妹只活了三天。那三天里,我们一家人躲在家里的木楼上。没有吃的,妹妹开始还有哭声,后来便悄声没气了。对这个妹妹的死,阿爸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模样。因为,他心里,其实已将妹妹当成了驴二爷的种。

凡是听过我哭诉那过程的人,没人会怀疑那放火者不是驴二爷。可就是这样一个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实,官家却没人去管。虽然县里也派了人来查过现场,但那只是在做表面文章。我甚至想上京城去告状,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没法平安地走完那几千里的路。我也希望大嘴哥能帮帮我,但他并不认为是驴二爷放了火。他说,驴二爷虽然有放火的可能,也可能会是放火的受益者,现场也有他的东西,但他不信驴二爷会那么狠毒。一个好人也可能好色,许多善人也很好色,有些恶人也可能不近女色。驴二爷虽然有些驴,但不是杀人犯。直到我在岭上遇到那个杀手之后,大嘴哥才开始相信驴二爷是凶手了。

阿爸愤怒了。他认为,驴二爷举了一瓢稀屎往他头上浇。士可杀不可辱。但阿爸能做的,只是把气往妈的身上撒。他不许妈再去驴二爷家了。他狠狠地揍了妈几次,妈也不强辩,只是捂了嘴,呜呜地哭。

在我的印象中,那杀手的到来像暗夜的降临一样。他一身漆黑的皂衣,脸上也蒙了黑布,只露出两个眼睛。他说只要答应一件事,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到处告状,他就会放过我。他叫我不要再那样死缠烂打糟践驴二爷的名声了。他还说,驴二爷根本没做过那事。杀手的声音是地道的北方话,很像大嘴哥的乡土口音。

那时,驴二爷出了很高的价,他也愿意为我家另选地方,再修个更好的,阿爸差一点答应了——要不是大嘴哥说了一些也许不该说的话。大嘴哥说,一天,他看到驴二爷在摸妈的奶子。他还说,驴二爷老是叫妈去他屋里,每次出来,妈的脸都“红不朗灿”的。

我当然拒绝了。我说我不信,一个巴掌能遮得了天。

我理解阿爸的心,那祖屋,其实已成了他最后的心灵家园,他是不想失去的。他的地卖了,要是没了祖屋,这岭南,就没我家的立锥之地了。

于是,杀手举起了刀。

我想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家的祖屋。那所在,其实并不大。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见过排屋?其样式,有点像汉字的“非”字,中有道,房子盖在道的两边。那房子,窄长,小窗户,只一个门进去。为了防盗,那屋子没有大窗户,里面显得很黑、很潮湿。阿爸为了保护那些他购来的木鱼书,在屋子里又用木头搭了一层。那时节,每到梅雨季节,就会有大水漫进村子,我家也会浸泡在大水中。好在祖屋修得坚固,倒也没有泡坏。那时节,国内还没有水泥,得从国外进口,人称黄毛泥。阿爸说,我家的那屋,一点也不比黄毛泥修的差。那是爷爷用蔗糖水、糯米汤和了泥巴、石灰、贝壳灰夯筑成的。即使屋里进了水,也一点影响不了它的坚固。发大水时,我们只管将家里重要的东西移上木楼,就万事大吉了。

那时节,大嘴哥举着鞭杆扑了来。原来,那些日子,他一直暗中跟着我。他怕我自杀或是被人杀,更怕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糟蹋我。于是,他向商号告了假。后来,他说,他告假时,驴二爷笑微微地叫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后来,他才明白驴二爷说这话的用意。

没想到,驴二爷没看到这些。他竟然真的相信,只要拥有了我家的那个祖屋,在上面盖上祠堂和书房,他的子孙们就会考取功名。由于心中有了这个打算,驴二爷一直想跟阿爸搞好关系。后来,趁着有了点酒意,他也说过要买我家的祖屋,但阿爸钢牙铁口,就是不卖。

两人斗在一起,那杀手,装扮虽凶,功夫却远不如大嘴哥。斗了一阵,便被大嘴哥挑翻在地,手中的那把刀也插进了他自己的胸膛。至今,我还不知道那杀手是自杀呢,还是误伤了自己,反正他死了。死前,他说了一句,二爷,我帮不了你。

虽然我家祖上出了几个文人,他们留下了一些文章,其中也有些可能会不朽的好文章,但可能不朽,并不是一定不朽。祖上留下的文章虽多,但多是木鱼书之类,由于祖上才子们的参与,那些木鱼书确实很有文采,但它们不是科考要求的那种文体,所以,近五代的祖宗们中,只有两个人考取了功名,其他人只留下一些很有文采的木鱼书和其他一些方志性书籍。

大嘴哥挑开那人脸上的黑布,我们吃惊地发现,那人是商号的一个伙计。每次我哭诉着揭露驴二爷时,他就会恶狠狠地瞪我,恨不得杀了我。咽气前,他又说,这事,真的跟二爷没关系。

我当然怀疑这说法。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事”,是指追杀还是放火?

但驴二爷哪知道马在波的心思,他问了许多高人——天知道那些高人高在何处——都说他那碉楼聚财,但妨碍功名。于是,驴二爷请了一个风水大师,踏遍了沟壑山洼,没想到,他独独瞅中的,是我家的祖屋,说是那所在,是文昌帝君吻过的地方。

但从那天起,连大嘴哥也对驴二爷有了怀疑,以为那人是驴二爷派来灭口的。

听说,他的大儿子马在波的学问很好,但考了几次,却连秀才也考不上,不知是他不上心,还是没考运。几年之后,马在波才告诉我,对那些儒家的学问,他根本就不感兴趣。那学问教他如何入世,而他自己,却想出世。一见那些词语,他的头就晕了。他还说,他最怕进考场,也最怕考上功名,更怕当官。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些人爱当官,有些人怕当官,马在波属于后者。他说,别说叫他当官,一听那个“官”字,他就厌恶。

大嘴哥有好几个月没回商号,对他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后来的械斗中,商号的好些伙计死了。要是他还在那儿,以他的性子,不会当缩头乌龟的。而他要是逞强,定然会死于乱民手中。

听大嘴哥说,驴二爷一直想着我家的那个祖屋。驴二爷啥都不缺,就想叫儿子考个功名。他原有两个儿子,我嫁的那个,是驴二爷的偏房生的,脑子不很灵光,驴二爷一向不上心。后来他死了,驴二爷明里也没有多伤心。

4

在很多人看来,那场大祸的起因,是我家的那个祖屋。

后来,在大嘴哥的保护下,我又跑了好些地方。我仍是见官就拜,见衙就进,但仍是一事无成,没人为一个弱女子撑腰。那时,我真的绝望了。

虽然想到它,我总是心痛如绞,但我还是愿意讲完它。

但我的诉说努力还是有了效果,驴二爷名声大坏,以前,他只是好色,现在,在许多人眼中,他成了杀人凶手。虽然他让许多伙计为自己洗刷——他一直不承认自己做过那事,但他的名声,是真的让我染黑了。

1

我的弱小和无助,也激起了许多人的愤怒,尤其是我们那些本家和当地的土人,他们开始嚷嚷,说路不平众人铲。这其中,大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积蓄多年的仇恨和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导火索。

一、木鱼妹说

本来,家乡的土人就一直对驴二爷不欢喜。因为他一个外来人竟然拥有了那么大的家业,成了人上人,好些当地人心理很不平衡。他们一方面也会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巴结驴二爷,另一方面心里的不平衡也慢慢变成了仇恨。他们更眼红驴二爷的财富,一直想找个理由和契机。我家的故事,就成了一个理由。

于是,我对木鱼妹说,请接着讲你的故事。

那天,我被人请进了一个祠堂,里面有很多人,都拿着器械。我不知道他们串联了多久,也不知道当时的组织者是谁,但看到那么多为我而愤怒的人,我很是感动。那时节,我并不知道自己充当的,只是一个导火索。我不知道,自己已被裹进一个历史事件,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因此而送命。那时节,我只想着两个字:“报仇!”那时,我不知道,仇恨是最可怕的种子,会发芽,会开花,会结出更可怕的果实。

这一晚,有好些人想讲自己的故事,但我却想听听木鱼妹后来的故事。我怕太多人的叙述,会打乱我的采访节奏。我必须在三九天来临之前离开野狐岭。听说,三九天的野狐岭,是滴水成冰的。

一见我进了祠堂,有人马上喊起口号。其内容,能让好些人热血沸腾。备受官家冷落的我马上哭了。我的泪水是浇在干柴上的火油,许多人真的愤怒了。

我感受到了黄驼对我的敌意,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它不该是前世的黄煞神吧?若它是,也许我就是褐狮子。这想法虽然荒诞,但很是有趣。怪的是,若我的前世真是褐狮子,我也不觉得有啥遗憾。

愤怒的人们一窝蜂扑了去,砸了商号,打伤了票号的几个伙计,抢光了货物。人们用仇恨和愤怒,换取了他们平时得不到的许多稀罕。那时看来,真显得理所当然呢。

我几乎扯断了黄驼的鼻圈,才将它拴在远处的胡杨树根上。离开它回来时,我还时时能听到它机关枪似的喷唾沫声。

后来,人们又扑向驴二爷的碉楼。那碉楼里,有更多的稀罕。

黄驼忽然吐起了唾沫。这是驼见鬼后惯用的一招。据说,鬼最怕的,是人的唾沫,想来也怕驼的唾沫。黄驼的喷唾沫声像打枪,突突突很是响亮。我怕这声响会影响我的采访,就将它拉到远处。一路上,黄驼愤怒地挣扎着,一边扬脖,一边抗议似的大叫,仿佛在提醒我:这里有鬼!我想,我还不知道他们是鬼吗,还用你提醒?

岭南历史上一次著名的土客械斗,就这样发生了……

不一会,我就听到了嘈杂声,——不,那嘈杂声,似乎不是听到的,是我感受到的。它不是由声带发出的,它只是一种功能性的能量。我能读懂它。我知道朋友们如约而来了。我最先听到的,还是马嘶声,接下来,那股浓浓的旱烟味扑面而来。很奇怪,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咋能闻到这么浓的旱烟味?

接着讲呀。

一入夜,我就边持召请咒,边点燃了那个黄蜡烛。

在场的把式们被木鱼妹的故事吸引了,有人开始催她。

我到达第二站时,差不多到下午了。我选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扎了帐篷,胡乱吃了些,记下了前一夜访谈的要点。

飞卿却说,今天差不多了,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瞧人家,心都冻得哆嗦了。

看这地貌,倒也没显出多少凶险,但怪的是,里面总会有一些怪事发生。这类故事流传极广,一本专门记录骆驼客生活的书里有过记载。只是这书没公开出版,还停留在手抄本阶段,知者很少。

他对我说,其实,你可以架一堆火的。虽然,在凉州的说法里,火是驱邪的,但我们不是邪。对那些新死者来说,由于习性的原因,他们怕火,但对于一些老鬼——呵呵,我们都是老鬼,火只是一团幻影。你也可以带了那白驼来,也可以带那狗,那黄驼怕我们,就叫它自个儿待着去。

野狐岭又名殇驼谷,数百年来,死在里面的驼很多,故名。在我考察的这两支驼队失踪之前,据说还死过很多驼,大多是探险家的。在传说中,野狐岭有宝藏,就招来了很多探险家,大多有去无回,死因不明。后来,一个外国探险家侥幸活着出去了,写了一本书,书中就谈到了殇驼谷。

他还说,你也可以睡鞑子炕,那时节,我们要是时间充裕的话,也会睡鞑子炕的。要是你燃了篝火,待我们走后——其实,那走,只是人的想法,我们是无所谓走不走的,我们只有出现或消失——你就将那火籽儿跟烫沙搅混了铺开,睡上去,就会很暖和。

白骆驼倒有种见怪不怪的淡定。骆驼客都说白驼珍奇,看来,不仅仅是颜色的原因。那驼毛的白,定然也反映了某种基因的优秀。

最后,他又说,你只要愿意,还可以往下一站走的。

次日起床后,我胡乱吃些东西,就沿着过去驼队行走的路线,往前赶了一站。那是一段黑戈壁,四下里望去,尽是黑黝黝的石子。虽然岁月过去了百年,但我还是能发现那儿曾是驼道,时不时地,还能看到骆驼骨架。最扎眼的,是驼的头骨,那几个黑洞洞的大洞,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狗定然也觉得这样,时不时吠叫几声。黄驼显然很忌惮那头骨,脖子一扬一扬的,想挣脱缰绳。我知道它不想进野狐岭。几天中,我发现黄驼很懒,没有一般驼的那种厚道。要不是它鼻中的木栓儿扯得它眼泪直冒的话,我还真有些降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