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蔡武说。揍这驴撵的。
陆富基挂不住脸了,使起裹头鞭子,向黄煞神抽去。驼们平时的撕咬,至多啃破点皮,像这样叼下肉来,等于拼命了。驼把式不能不管了。你想,要是天暖时,苍蝇就会在伤口上下蛆。若不及时救治,命都难保哩。要是你也咬,我也咬,驼队就完了。
太该了。祁禄说。平素里,这蔡武和祁禄,总是一唱一和,像穿了一条裤子。
但这次,黄煞神一出招便是咬,可见它真是气急败坏了。对方才将脖颈压来,它便顺势一口,叼下一块肉来。褐狮子委屈地叫一声,等于向把式们告状:瞧,它违反规则了。
趁着黄煞神躲避,褐狮子扯倒俏寡妇,腾上身去,放出阳物。俏寡妇却瑟瑟发抖,将尾巴夹得很紧。褐狮子冲撞几次,苦于找不到门径。
马家驼场跟蒙人的驼场相邻,有时,为了争草场,驼跟驼也老有殴斗。黄煞神也和褐狮子较量过几次,互有胜负。褐狮子性子憨,相斗时很少咬对方,它多用按压之法,直到对方认输。认输时,驼会发出几声哀鸣,一听那声音,褐狮子总是会罢战。不过,黄煞神认输时从不以声求饶,多用形体动作,它放松身子,瘫在地上,四肢长伸,如伸懒腰,不再挣扎。这和人类的放下武器差不多,褐狮子便不再追究。许多时候,黄煞神也不去和对方较劲,而是快速抽身,掉过屁股,扬起后掌,向褐狮子软肋处踢去,往往也能一招得胜。
陆富基骂那母驼,你也三岁了,该怀羔了,装啥正经。
骆驼角斗时,多用咬、踢、按、压诸招。最厉害的是咬,能将对方咬得血肉模糊——骆驼虽是善良的动物,发情时却野性勃发,跟疯狗不相上下;其次是踢,那驼掌,虽也柔软,但常行沙路,力大无比,猛踢过来,足有千钧之力。若叫踢中软肋,虽不能开膛,也可能会断了肋条。
母驼不情愿地扎起了尾巴。陆富基将那乱颤的物事牵进了正途。
褐狮子连忙躲避,鬃毛却叫对方扯去一缕,索性扬脖,压住对方脖子,想把对方按倒在地。
忽听黄煞神哀嚎了一声。
褐狮子却扑了上来,斜刺里一撞,便将正要伏上母驼的黄煞神掀翻一旁。黄煞神大怒,一跃而起,张了大口,朝褐狮子咬去。
4
那俏寡妇不谙世事,见黄煞神摇着长晃晃的身子过来,扭头就跑。黄煞神腿长,不几步,就追上俏寡妇,叼住其后腿,一拽,便将它扯倒在沙上。
陆富基没想到,自己那一管闲事,却种下了祸根。
大嘴哥于是大喊:操!操!
他早就看准了褐狮子的身坯。蒙驼力大,能吃苦,有长力,跟汉驼一杂交,肯定能生出好驼来。要是专门去叫蒙驼配种,至少得花几斗麦子。而且,即便是花了麦子,你也不一定能找到褐狮子这样的种驼。
黄煞神口中边嚼白沫,边向俏寡妇靠去。把式们将这种行为叫寻羔。寻羔的驼也叫疯驼,若是近处没母驼,人是不敢接近疯驼的,疯驼会把人当成母驼来强暴,但一有了母驼,儿驼就不屑望人了。
黄煞神哀嚎一声后,扑了过来。只一下,就扑翻了褐狮子。
褐狮子瞅准了汉驼俏寡妇。这名字是陆富基起的,他说那驼的神态,很像他驼场的相好俏寡妇,就以此名驼,以解相思。俏寡妇是白骆驼,长得很齐整俊俏,亭亭玉立,毛片赛缎子,正当三岁,还没下过种呢。按驼的眼光看来,那当然是美女了。瞧那模样,似乎是发情了。但它没有经验,虽发情,并不知自己已经发情,它只是焦灼地乱窜。可那体香,已将自己的讯息传了出去。很快,几峰儿驼围了来。这时,黄煞神气势汹汹地叫一声,别的驼就讪讪地退了。
褐狮子闷吼一声,爬了起来。陆富基见势不妙,忙用裹头鞭子招呼褐狮子,不使它近黄煞神的身。他明白,要是两个驼王实打实较劲的话,吃亏的只能是汉驼。
这次,为了养伤,多休息了几日,这两个驼王就不安分了。
没想到,黄煞神想对付的,不是褐狮子。它一口咬住俏寡妇的腿,头一抡,竟扯下一块肉来。俏寡妇腾起身来,逃向远处。黄煞神却不放过,张着大口,扬脖穷追。
要是驼队不在野狐岭歇息的话,这两个驼王是不会较量的。每一站虽只有四五十里,但那四五十里不是当了甩手掌柜走路,而是驮了二百多斤货物。那一走,每峰驼都汗淋淋的,一进窝铺,都累成泥了,除了喝水,补充养分,它们是顾不上管别的事的。当然,也少不了有些风流鬼干些例外的事,但例外总是例外。大部分驼还是抓紧歇息,为次日的跋涉准备体力。
黄煞神疯了,大嘴惊叫。
这两支驼队里,汉驼驼王叫黄煞神。它其实是白驼,有一身白缎子似的驼毛,因跑起来速度很快,有种飞沙走日之感,故名。蒙驼驼王就是前面说的褐狮子,毛皮黑红。就身架来看,褐狮子大多了,毕竟是蒙驼。蒙驼的身架本来就比汉驼的大,力量也大。每峰驼驮的重量也比汉驼多。没办法,那蒙驼,跟老毛子洋人一样,天生就比咱汉人高大,这是种的原因。
俏寡妇风一样逃向沙洼。血从它胯下的伤口里流出,滴在沙上,黑黑的一溜碎点。俏寡妇惨叫着,叫声像风中翻飞的唢呐。
驼王当然是头驼,可头驼不一定是驼王。一把子驼里就有一个头驼,驼王则是一个驼场或是一个驼队里最出色的那峰驼。
我明白,俏寡妇一扎尾巴,刺激了黄煞神。在它眼中,那几乎算得上背叛了。一个生汉驼,在自家驼王面前顺从了蒙驼驼王,其情形,不是跟汉奸一样吗?何况还是俏寡妇那样可爱的生驼。俏寡妇在驼中,等于王昭君在人中。我想,汉元帝送王昭君出塞时,想来就跟黄煞神的心情一样吧。
从优生学的角度看,这两个驼王都是好驼,都高大,都威猛,都长了一副好身坯。它们都是从各自的驼群里杀出来的好汉,不定经过多少场厮杀,才成了驼王。
我知道气疯的黄煞神啥事都能干出的,就带几个驼户追了去。俏寡妇吓坏了,在沙洼里东扭西窜,慌不择路。黄煞神发出怪声,踢飞一路黄沙,阵势很是吓人。看那模样,黄煞神真是气疯了。以前,驼户们将发情的驼叫疯驼,这黄煞神的疯劲,百倍于寻常疯驼呢。
3
我叫:小心!别叫它咬了!
起因是为了争生驼。
我回到窝铺,骑了乌云盖雪,追了上去。那乌云盖雪,周身如炭,只有四蹄如雪。这是驼队里唯一的马。按说,马行沙路是吃力的,但我这马,自小就在沙漠里跑,我又用牛皮为它特制了一副蹄套,大如驼掌,所以在沙上行走,也不影响速度。多年之后,我的乌云盖雪被凉州人神化了,说它能蹿房越脊,飞檐走壁。凉州人就这样,他们总是神化一些不了解的东西。
那场大战,是免不了的。
我叫陆富基取来了套驼杆。为了对付一些不听话的驼,驼队备了套驼杆,那模样,跟套马杆差不多,只是那套儿更韧更结实。
老先人说,一山难容二虎,一个槽头拴不住两个叫驴。
那两峰驼,踢一路黄沙,奔向远方。我很怕那黄煞神的咬。要是它咬了俏寡妇,感染的话,是很麻烦的。掌烂之厄未解,要是再多出些伤驼,那行程,就更得往后延了。每峰驼都驮一定量的东西,要是伤了一驼,它身上的货物就得由别的驼来分担。这样分担得多了,别的驼也会给累垮的。
有人要问了,一个驼队,咋有两个驼王?问得好。其实,你忘了,那支驼队,是由两支驼队合成的。一支蒙驼,一支汉驼。这样,就有了两个驼王。
四、黄煞神说
那两个驼王,就属于这一类。因为把式检查得勤,它们的掌并没有烂。
黄煞神现身时,已没了驼的模样,很像一个驼背老头。这是我在驼神庙里看到的模样。我想,它定然也喜欢这模样,时间一长,就进入角色了。
但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的驼都烂了掌,肯定也有那囊里没进石子的驼。要是驼把式勤快些,常检查一下皮囊,那驼掌,也会幸免于难的。
我想,驼神定然喜欢人们的顶礼膜拜。只是这些年,骆驼客也越来越少,眼见是绝迹了,驼神的香火也差不多绝了。
但后来,另一支驼队照样犯了这个错误。那支驼队更大,有三千多峰驼,它们护送班禅大师回藏。为了保护驼掌,他们也用了皮囊,后来,那支驼队绝大部分都死在了青藏高原。其死因,也是钻入驼掌的石子弄烂了驼掌。那些烂掌的驼,倒在山道上,发出直扎天空的哀鸣,最后变成了一堆堆狰狞的骨架。没办法,人类是最容易健忘的动物。
不过,黄煞神的这个神,不是皇家封的,只是一些骆驼客尊的,人家尊你了,你是个神;人家不尊你了,你也就只是个破头野鬼。在凉州乡下,将这类神称为“毛鬼神”。
前边说过,驼队陷入野狐岭的原因,是因为石子进入包驼掌的皮囊,弄坏了驼掌。这是个很低级的错误。
黄煞神虽是个背运的神,神力不大,但架子不能塌,所以,在我采访的那些天里,它见我时,总是化为驼神的形象。那模样,有点像千年的驼背胡杨,在夜幕下看上去,很是怪异。
那次灾难的起因,似乎就源于两个驼王的较量。
夜气的流动宁静而缓慢,寒水般漫了来。星星仍显得很低,月牙儿宽了些,洒下一晕晕乳色的凉气。
当然,这是我的揣测。因为我实在弄不清,那些公驼,为啥老是为个母驼打个黄沙弥天?若是为了泄欲,用一两峰母驼也就够了。
当黄煞神讲述时,其他的幽魂就隐去了。一个突兀的怪模怪样的驼背老人出现在眼前,给我以很强的视觉冲击力。
驼想来也一样。
黄煞神声音的质感很强,像拿个杆子在夜气中捅了来。可见,那“神”的尊号,并没让它的境界有实质性的升华。
破头野鬼多是没有子孙的鬼,有子孙的鬼轻易不骚扰人,因为他啥都不缺,他需要啥,他的子孙都供了啥。所以,为了能在死后不当破头野鬼,男人就只好多下种了。
它仍有火气和执著。
当然,也有些破头野鬼为了讨点祭祀,老是骚扰人。那被骚扰者不是头疼便是脑热,就是说死鬼有啥症状,被那鬼毛骚者也就有啥症状。我父亲死前,耗尽了精力,身子没一点气力了。一天,他“问候”了我,我也忽然没一点气力了。你要知道,那是真正的没一点气力,我连说话的气力、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我于是明白了人死前,真的是耗尽了气血。要是还有一点点气血,人就不会死。凉州人管那老是毛骚人索要祭祀的鬼叫破头野鬼。
1
你别瞧驼场虽大,母驼虽多,可并不是每一峰公驼都有下种权。你别小看那下种权。你下的种多,意味着你死后受的祭祀多。老祖宗有种说法,除了一些特别点明的祭祀外,所有死鬼,享受到的,只能是自家子孙的供奉。
我当然要发怒了。要是你的女人叫另一个男人强暴,你会咋样?要是她带了一种半推半就的神态自家脱了裤子,你心里会咋样?你还说我呢。你难道不知道,母驼的扎尾巴,等于女人的脱裤子?要是它不扎尾巴,那褐驴子——我可从来没叫过它褐狮子,狮子?哼,屁!——的老屌能进了它的身子?而且,你是否还看到俏寡妇闭了一阵眼睛,那神情,分明带了品味的味道?
是为了吃?瞧那天大地大的草场,你长个牛车大的肚子,不也就吞上几百斤草吗?值得为了点草料斗个鱼死网破?是为了穿?驼们都穿着天然的黄缎子似的毛衣,不像人,为了叫自己变得光鲜些,总是千般盘算,百般计较。那么,为了啥?告诉你,为了母驼。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咋能不疯?
你猜猜,它们为啥争驼王?
当然,你们人类中也有为了一些既得利益而把自家老婆送货上门的事。但那是你们人类。我们驼类从来不管这些。我们日求一堆草和一桶水而已,给个乌纱帽也没地方戴,给一堆金银也没地方花,给几栋高楼大厦也没办法住。除了生存的必需外,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跟俊俏的母驼调个情啥的。要是遇上可心的母驼,它逃我追,叫那风呼呼地掠过耳旁。我们可以尽情地扬起驼掌,蹬飞黄沙,驾风驭云,何等逍遥。可是,我们一那样,你们就说我们疯了。你们不疯?瞧你们,一望那黄的金,白的银,一望那俏女子,不也是眼发金光吗?我们何曾说你们疯来?
这驼王间的较量,也跟男人们的争风吃醋一样。好多男人,为了争风吃醋,不惜搭上性命,老先人便说“奸情出人命”。驼也一样。
是的。我承认,那天我是气坏了。当然,现在想来,为个生驼气成那样,不该。可那时,我血气方刚,又是所谓驼王——现在想来,那名儿,也是个很滑稽的东西,它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多玩几个生母驼而已。可那玩,咋想都跟做梦一样——我不发怒,还算驼王吗?
是的,表面看来,汉蒙两个驼队的纠葛真的源于那次驼斗。其实,这仅仅是导火索。要是没有雷管和炸药,那火苗儿,蹿不了几下,就会熄的。
你不知道,那时,我跟那褐驴子,真有些不共戴天呢。也许,它真是我前世的仇人,不然,为啥一见它,我就会莫名其妙地讨厌?当然,你也可以说成是忌妒,是的,我承认,有一点。我是有些“羡慕”它那身坯,不管咋说,作为骆驼,骨架大些,身坯高些,力气大些,总不是坏事吧?我是看不惯它那牛气样。它那牛气,简直是太牛气了。像那次,就是它先无理。不管咋说,我总没有去黏你的蒙驼吧?要是我黏了你蒙驼,在你的眼里下了蛆,你当然可以照辙行车。可我没有。要知道,谁有谁的主权范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你,偏偏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是的,你力气大,身架高,我是有些怵你。但我总不能因为怕你,就放弃我驼王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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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气坏了。记得当时,只觉得一股血冲上了大脑,脸一下子热了。要知道,我的血不是总爱沸腾。除了一些不得不进行的殴斗,我也不爱跟人较劲。瞧那赤眼,虽然它老是背过我,去黏一些半老的母驼,我也不跟它计较。你知道,我的精力有限,我不可能对每个母驼都播撒我的种子。我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褐驴子,你有那么多蒙驼,它们也久旱盼甘雨一样希望你滋润它们,你不去,偏偏你要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把手伸得老长老长的,来摘我树上的桃子。你那一招,等于舀了一瓢稀屎往我脸上浇呢。
嘿,没想到,在那野狐岭,又冤家路窄了。
我当然要咬它。
那黄煞神是汉驼驼王,千百个母驼,它想要谁,便是谁,别的公驼只能在远处干咽唾沫。因汉驼形体比蒙驼小,驮的也比蒙驼少。由于蒙驼能涉险路,擅走长途,为改良驼群,马四爷叫我去蒙古买一峰种驼。它比寻常公驼身架大,褐色,鬃毛很长,很像狮子,把式们都叫它褐狮子。褐狮子一到,驼场就没了清静。初时,汉驼欺生,老见公驼围攻褐狮子,褐狮子力大,虽没落败,也不曾占到便宜。一日,两匹狼瞅中一驼羔,贼溜溜凑了近前,正欲扑咬,褐狮子扑了上去,口叼一狼,头一摇,扔向半空,扭身扬起后掌,又将另一狼踢出十来米开外。此后,驼群才算真正接纳了褐狮子,再没出现过汉驼结盟攻击蒙驼的事,褐狮子也有了几个妻妾。但若是它不慎相中黄煞神的爱妃,也免不了一场大战。驼场信奉优胜劣汰,把式们是不管驼的屌事的。谁厉害了,多操几个母驼,多下些种,谁弱小了,你就干熬去吧。若再不经事,就下岗,让别人当驼王。若凭力量,黄煞神是斗不过褐狮子的。没治,蒙驼天生力大,但黄煞神却有着汉人的狡诈,相斗时,能用智弥补力的不足,相斗几场,很是惨烈。马四爷怕斗下去两败俱伤,就将褐狮子送回了蒙古。
我承认,我咬得深了些。可那时,我还想一口咬断它的命呢。要是我知道有一天它为了保护俏寡妇命丧狼口——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说不准也会放它一马。说真的,我还是有些感动的。
要知道,跟狼有狼王、狐有狐王、狮有狮王一样,驼也有驼王,一个驼场里有一个驼王,为了争驼王的位子,公驼们常打得不可开交。
记得,咬了那一口后,连我自己也惊住了。我觉得嘴里多了一块黏物,有些不知所措了。以前,虽也在斗战时张着大口,但多是吓唬,并没真下口。这一咬,却真是用了吃奶的力。我知道这犯了忌讳,但血冲昏了头时,谁不犯错呢?听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不犯错,一种是死人——当然也包括死动物,一种是佛陀,为啥我犯了那么一点错,你们就耿耿于怀呢?
你可别嫌我啰唆,明白了这,你才能明白黄煞神和褐狮子后面的搏斗。
那时,我不但咬了褐驴子,更想将俏寡妇啃成一堆白骨呢。当然,那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是另一回事。也许,我啃了几嘴后,也不忍心再下口呢。
驼场的管理很严格,要将瘦弱的公驼隔开,以防“谬种流传”。种驼专选高大强壮的俊美儿驼,并不役使,专门用于配种。种驼跟人一样,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也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驼要想染指,成哩,你先过来,先斗个百十回合再说。
但这时,一个套驼杆套上了我的脖子。
都说,马家的财势在驼背上。
对那蛇一样缠到我脖里的玩意儿,我怒不可遏。我怒目回首,我看到那个叫陆富基的粗壮汉子正较了劲,他骑着骆驼,眼似铜铃。他真有劲,我能觉出他臂上有五百多斤力气。你问我为啥知道他有五百斤力气?告诉你,因为我见他抱起过两个驮子。一个驮子二百四十斤,两个有多少?你自己算。还有一次,他一鞭就将赤眼打倒在沙洼里,赤眼背上裂开了娃娃嘴般的口子。
驼们发情季节多在三九过后,发情期长,从冬天到次年春天,驼场除给役使驼追膘外,另一种重要任务就是养驼。马家驼帮达数千峰以上,陕西、承德等地均有驼场,其役使用驼都是自家驼场养的。光绪年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和光绪们逃至西安,马家驼帮捐粮十万石,专事驼运。那时节,有一种夸张的形容,说是头驼进了西安城,尾驼尚没出凉州马家。白骆驼为驼中珍品,千百个羔子中,才可能有一个白驼,但马家的白骆驼就达三百峰,由此,可看出马家的驼数量之多。
我很怕他抡了鞭子,给我背上也来那么一下。幸好,他拿的是套杆,对这玩意儿,我不怕。虽然它勒得我脖子难受,但我并不怕。驼的脖子,生来就是叫套杆套的。我怕的是鞭子,尤其是裹头鞭子。那鞭子曳风抡了来时,脸上的没毛之处总能叫撕开血口子。这也不怕,因为那鞭子,天生就是揍骆驼的。我怕的是,要是那把式的鞭子没准头,鞭梢在眼珠上来一下,抽出苦水,咱就成瞎眼驼了。你知道,要是瞎了一只眼睛,就算我气力不减,驼王也是不能当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春天也是羊最乏的季节,秋冬季节没吃出好膘分的羊们,也往往会在春寒料峭时倒毙。为了保证驼羊顺利过春,驼场里贮备了大量的草料。那料,多是黑豆,在石磨上拉成两三瓣,便叫豆瓣儿。必要时,就要给乏驼喂些料。此外,还贮存大量柴棵,像黄毛柴、梭梭、霸王、骆驼刺、沙米棵等等。平日里,驼场有专门打柴的人,也收些附近农民打的柴,按斤论价,既解了驼们的饥荒,也能养了没地种的人的命。这柴场,距窝铺有一段路程,以防失火。
但幸好,他只是举了套杆,倒是没抡鞭子。
为了保证驼能安全度过春乏关,驼场会养很多羊。大嘴就当过马四爷家的牧羊人。驼场养羊,除引羔外,主要用羊奶。一发现哪个驼萎靡不振时,把式们就会给它灌羊奶。好些驼的生命,就是母羊救的。驼通人性,知恩图报,一遇狼祸,它也每每勇敢地向狼扑去,救下羊的性命。
我挣了几挣,没挣脱,也就乖了。
呵呵,你不要嫌沉闷。我说的这些,都是干货,没一点儿水分。
我看到俏寡妇惊魂未定地站在沙洼里,低眉垂首的。
我这样解释,成不?
它瑟瑟发抖。我的心软了。
这放牧,就是将驼放入驼场追膘。经过七个月的使役,那原本高耸的峰子已萎倒了,强壮的驼已瘦弱不堪,驼们进入了一年中最紧要的关口。这关口,叫春乏关。因沙漠里相对凉一些,春寒料峭,老降大雪,就会盖了牧场,好多驼就熬不过春乏关。那时节,一到春天,方圆几十里冻死的骆驼成千上万,加上驼生羔、母驼发情配种也多在冬春。所以,春节后的一两个月,是驼场最要紧的时节,主事掌柜用心用力最多。
2
马家驼帮起场时间,一般是每年的农历八月。中秋时节,那软软的驼掌,就伴着驼铃挪向八方世界,驮去茶叶、羊毛、鸦片,驮来银两和百货,一直忙活七个月,到次年三月,才开始放牧。
你要知道,好多事情,只要换个角度,就想通了。但有时候,那听起来简单的换角度,却不容易做到。现在,经了些事,当然想通了。但那时,我真的有些糊涂。
但终究,叫驼繁衍生息是驼户们的营生,他们便忙活起来了。
陆富基把我套了来后,我乖了几日。当然,我那是表面的乖。因为我心里老是激荡着对褐驴子的仇恨。每次,一想到那短命鬼在我的地盘上——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地盘——下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老是阴阴地瞅远处的褐驴子。即使在野狐岭,蒙驼和汉驼还是分开栖息的。谁都扎了帐篷,驮子都码在帐篷里,我知道那是防雨雪的。那时,时令已到冬天,天冷了,但没下过一场雪。风倒是呼呼个不停,好在驼队栖息在鞋壳篓里——意思是那地势四面高起,中间凹下——这样,风就从上面直吹而过了。
也有一些得不到母驼的公驼情不能抑,便使那鞭子似的阳物抽打肚皮,打出一地黏物,糟蹋了许多膘分,把式只好拿个绳子,拴了那调皮捣蛋的物体,不使它浪费资源。
我们是不怕风的,这时驼毛已经长得老长了。除了精肚子驴还那样精肚着,据说它患了热毛子病,毛一长得寸把长,就会开始褪,但那货脏腑热,虽没有能暖身的毛片,倒也不见它哆嗦。我怀疑它是有意硬撑的,因为前年有个跟它一样老是褪毛的驼进了汤锅。它亲眼看到几个把式绑了那驼,将一把宰牛刀捅进了它的心脏。那时,还是在驼场里呢。它当然忘不了那一幕。我想,在寒风中它总是硬挺了身子,也许是怕进汤锅呢。
许多时候,那驼“种子”,就会在驼尾上淋漓。
别的驼都不怕冷。我倒是怕热,每到五黄六月,我总是觉得进入了地狱。不饮几桶大黄水,我是熬不过夏天的。
待那膘分渐渐撑直峰子,公驼就不再安分,它嚼着一嘴白沫子,边叫出满天的骚味,边寻那母驼。这时,驼把式便要留心了,若那驼是生过崽的,不打紧,公驼一咬,它就乖乖倒了,任你下种;若是母驼是生驼,没怀过崽,那就麻烦了。它会疯逃一气,逃不脱,被公驼扯倒,也会紧紧夹了尾巴,不叫强暴它的玩意儿进入它的体内撒野。
我老是眯了眼望褐驴子,我眯了眼是想迷惑把式。要是我睁大眼睛瞪它,要是叫把式瞅见,不定就会多一些提防措施,比如将我关进那破城墙。这儿有好些破城墙,本来叫沙埋了大半,后来,几个驼把式清出了沙,搭了块帆布,就当屋子了。要是把我关进那儿,凭我的身架,是跳不出那城墙的。
那时的驼场里,骆驼是春上放牧的,忙了几个月,驼也乏了,待草芽儿一发,把式们就不再使役骆驼,把它们放入驼场,春夏两季,是驼养膘的节儿。那公驼们,由了自己性子,残忍地把那嫩草嚼成绿汁,把那硬柴嚼成草屑,吸了营养变成了膘分,把剩下的杂质再排进驼场。
我当然得眯了眼。
那时节的驼场里,我们常做的事,就是给骆驼追膘。没个好膘分,骆驼走不了远路,过不了隆冬,熬不过春乏关;还要把病驼瘦驼隔开另放,不使它们把不优秀的基因注入母驼的子宫;还要叫公驼寻羔呢。
我在瞅机会。我想瞅个机会,教训教训那野骆驼操的。
这是我亲自见过的,木鱼妹却说:我不信。她不信就算了,我也懒得解释。为啥?没那份闲心。
现在想来,当然觉得很可笑。有时候,时间能消解好多东西。可那时,我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就陷入恶性循环不能自拔了。我整天迷迷瞪瞪地想复仇。我一想俏寡妇叫它强暴的那一幕——虽然那尾巴是它自个儿扎起来的,这不是更可恶吗?要是单纯的强暴倒好些。我看到俏寡妇老是偷眼望我。我知道它很内疚,它当然知道我对它的心思。我一直青眼待它,我想等它一跨过三岁的门槛,它就是我的了,当然前提是我在发情。因为不发情,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就跟你们患了阳痿的男人一样。要知道,要是我气势汹汹地追上生母驼,一嘴扯倒了它,腾身而上,那玩意儿却不争气,疲软不堪,叫别的儿驼看到了,还以为我是年老体衰了呢。所以,不到那话儿气势汹汹蠢蠢欲动时,我总是按兵不动的。不然,能有褐驴子逞凶的机会?
一立秋,驼场就会忙起来,整个马家的家业,全靠这驼呢,不忙也由不了人。一百多年了,驼给马家驮来了万贯家业,驮来了荣耀。一提马家,都说:哟,人家,那有啥说的,白骆驼都有三百呢。确实,哪里有水草,哪儿就有马家的骆驼。数千里的包绥驼道,马家走了上百年,那青石板,都叫软软的驼蹄磨下了三尺呢。
我看到褐驴子也在偷偷望俏寡妇,它定然在品味生驼的感觉。那感觉当然好。生驼和老母驼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是质感和温度。我不想多渲染。你啥时投生个驼,自个儿尝去。瞧褐驴子那熊样。那天它没尽性,也就是说没来得及把种下进俏寡妇的体内。但这,肯定成了它的遗憾。乍尝甜头,又没尽兴。可对我来说,不管你尽没尽性,那事儿,我一想就恶心。
马家的经商,跟别家不同。凉州人经商,多开父子店,开店者大多是亲戚,很少重用外人。马家则不然,要是子孙中有杰出的,可以参与商务。要是他平庸,就宁愿把他养在家中,经商则另聘有真才实学的人。购茶、制茶、销茶、驼运以及各大票号均有主事掌柜,我也当过主事掌柜,专管驼运。马在波虽是马家名正言顺的少掌柜,虽也饱读诗书,但在别人眼中,总是神经兮兮,老是要找啥胡家磨坊,给人的感觉像得了妄想症。马家票号虽遍布全国,驴二爷主管岭南,但很少让他参与商号事务。任人唯贤是马家商号一百年不衰的主要原因。
我的心头老是燃烧着复仇的火,而且,那火一日日变成了激荡的岩浆,总想找个出口。
马在波就是马家的少爷。
次日,把式赶我们离开鞋壳篓,到远些的地方去吃草。秋霜一掠,早没绿草了,好在还有沙棘啥的,充饥是可以的。因为我这几天的老实,迷惑了把式们。他们以为我变好了,却不知道,我本来就没变坏。我就是那样。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强烈的复仇欲,而且,我的记性非常好。至今,我还记得那个祁禄骗我吃蜥蜴的事。那时,他老挤个尕眼坏笑。他捉个蜥蜴,裹在绿草中,骗我去吃。当然,他是好意,他想叫我长膘。可他不知道,我生来不爱吃那玩意儿。那玩意儿真的很恶心。草才一入口,我马上就觉出了不对。那玩意儿蠕动几下。你想,一个凉凉的瘆虫在舌头上挣扎惨叫——我虽然听不到它的惨叫,但我能感受它的惨叫,那惨叫似乎比蚯蚓的惨叫大百倍哩——我刚要吐出,它已蹿进喉咙了。我觉得一个活物一下子蹿入食管。我还怕它在胃里捣蛋哩。哪知,那瘆虫一入胃,却泥牛入海了。我明白是很黏的胃液浆住了它。那天,我没有反刍。我怕一反刍,会从胃里泛出个软软的东西。后来,我还是报复了祁禄。一天,他骑我下坡时,我快如疾风,却突然拐弯,把那小子甩出老远,——你也别瞪我,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马家自雍正年间起家,雍正赐名“马永盛”,以后子孙多了,渐变成好几房了。左宗棠征新疆时,马家捐了十万两白银,被御封为“护国员外郎”,慈禧也叫它“大引商人”。后来,马家子孙们合议,将“马永盛”改成了“马合盛”,大家齐心协力,打出一个字号,在所有的茶砖上,都打了“大引商人马合盛”字样。
举出这个例子,我想说明我是个很有记性并且容易记仇的动物。
成哩,咱先说马家。
在我一生里,最忘不了的,还是褐驴子,也许,这就是“怨憎会”吧。便是在它为救俏寡妇舍身饲狼之后——这故事,其实发生在我们躲过沙暴后的另一个场合,我是用他心通观察的,那场景,一直定格在俏寡妇的灵魂深处——我仍然改变不了对它的怨恨。说不清为啥。也许,它就是我的天敌,不,我们互为天敌。
要不要我再给你描述一下?
没起场时,我们在驼场里就老是斗殴。你不知道,虽然我们各有各的驼场,但那所谓驼场,也不过是个大致范围而已。汉蒙之间,仅隔一个沙漠,那沙漠,长虽然不知所终,横穿也不过八十里。那两个驼场,就接壤着,虽也有个约定的范围,但有时,也免不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我们就老是掐架。记得,虽然互有胜负,但细算起来,还是人家蒙驼稍占上风,人家毕竟力大。好在汉驼在数量上占优,有时混战时,两个汉驼对付一个蒙驼,也能占些便宜。你可能不知道,汉驼蒙驼,虽然形状差不多,但心思上差别较大。在狡诈程度上,蒙驼可不是汉驼对手。记得那时,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两个驼王之间的较量。大略算来,我们也算战了个平手。它力大,我智多。虽然我那智,有时也算阴谋或不仗义,但跟敌人之间,还讲个啥义呢?
你去过驼场吗?
我想,也许,那俏寡妇,是不是就嫌我不仗义而委心于褐驴子呢?
待得我发现驼队一时半时起不了场时,我就将它当成了驼场。这儿虽也荒凉,倒是不缺水草。我就开始干一些以前在驼场常干的事儿。要知道,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关注目标。
有可能。
事实上,所有的名字,都是人起的。人叫它驼场,它就是驼场;人叫它野狐岭,它就是野狐岭。在这一点上,你说得对,人类的一切,仅仅是概念。
我这样一想,心绪大悲。我想,母驼真不是东西。以前,老听把式们谈书,说女人是祸水,能误国的。那时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真的。女人也许跟母驼一样。你想,那时,要不是俏寡妇那个骚货,驼队不一定会有那种结果的。
我先介绍一下马家的驼场吧。其实,在那时的感觉中,我甚至将野狐岭也当成了驼场。
你别瞪眼,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那时节,我也常往木鱼妹说的马家商号里送货。
你瞪什么瞪?
1
3
飞卿的声音很淡然,像历尽沧桑的智者。
后来的事情就发生在那次牧驼时。
只要有飞卿的那一夜,必然会响起那一声独特的马嘶,它跟胡杨树那女人哭泣般的撕裂声一起,一直响在我的灵魂深处。
要说,那事儿也真不怪我。要不是褐驴子第二次将稀屎往我头上浇,我也许就忍气吞声了。毕竟,上回我占了便宜。虽然我张着獠牙,不合驼斗条例,但那条例,也只是约定俗成,并没个明文规定。任何文书上没规定殴斗时不准用牙齿。当然,你褐驴子不用牙,可以,你不用是你的事。我想用。我跟你压脖子,我压不过你。我跟你扛架子,我也扛不过你。再说,我也并不是跟谁斗时都用牙,我跟汉驼也斗过几十场,都没用过牙齿。我是拎得清的。我知道,啥是敌我矛盾,啥是人民内部矛盾。真的,虽然我跟褐驴子相斗时用了牙,可那些汉驼们却都对我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只有那长脖雁,老是阴阴地笑。它惦记驼王的位置许久了。我想,随着我的老去,它迟早会跟我较劲的。但好在我的儿子们也大了——这便是驼王的优势了,下种多儿子就多——要是我在老去之前,有个儿子在力气上胜过长脖雁,那么,他脑袋想成个蒜锤儿大,那驼王帽子也落不到它头上。
我听到的马嘶声很独特,它裂帛般直上云霄,袅袅如天旋风,久久不息。
那天,我是打定主意的。要是那褐驴子不再骚扰俏寡妇,我就一锤打个肚儿里疼,不再跟它计较。算了,不管咋说,我也是个驼王,不能像女人精那样死缠不休。要是它再动邪念,我就真的跟它拼命。当然我不是瞎拼。我早就想好了对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见血,痛下杀手。
不过,采访时我看到的,只是飞卿,并没看到那匹长嘶的马。其实,我也很想采访那马,毕竟,在那个时候,它是飞卿最亲密的伙伴。但我没能如愿,我一直没有招来那神骏之魂。它总是一直隐身于我的结界之外。——后来,我不再结界时,也没有看到过它。在我的印象中,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事情你已知道了,那褐驴子狗改不了吃屎,一到那牧地,便远远地望俏寡妇,不好好吃草。这儿早没绿草了,只有沙棘。沙棘很多,看那模样,这儿有地下水路,不然是没那么多沙棘的。也幸好,这儿多年没来驼了,不然,哪有那么多沙棘?要是没吃的,那么用不着沙埋,驼队早饿死了。天不亡人呀。
此后,我采访时,飞卿大多会来。伴着飞卿出现的,总是一阵阵的马嘶,这很奇怪,难道那个叫“乌云盖雪”的神骏一直在陪伴飞卿?
我发现汉驼们都愤愤地望褐驴子。它们虽然在吃草,但我看得出它们都偷眼儿观察动静。那长脖雁,索性挑衅地望我。我明白它心里的话:你要是没本事保护母驼,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的话有着自己的特点,多带方言,为方便阅读,我进行了处理。
我想,看样子,跟那褐驴子,我还是得斗一场。不然,光那长脖雁的眼光,就叫我受不了。
接下来,飞卿说话了。
我看到褐驴子也在望我。我知道它有些怵我。虽然我的力气没它的大,可我总能在危急时突出奇招。你知道,蒙驼跟蒙人一样,总是有些憨实,好对付。当然,这憨实之说,仅仅是相对的。
三、飞卿说
要是你深爱的女朋友跟别人睡过觉,你见到你的情敌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这一想,你也许就理解了我。我那时,真像凉州人说的那样,打翻了醋坛子,胸内汹涌着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我很希望自己的掌是利刃,这样,我就可以将褐驴子撕剁成碎片。
我知道,飞卿选择野狐岭这条线,就是想走捷径,能早一点换来那东西。
我发现,那褐驴子,开始靠近俏寡妇。我明显看出,褐驴子已色胆包天,不然,它是不会看不出我的心事的。它试探着望我一眼时,我恶狠狠瞪了它一眼。你不知道,那一眼,绝不是秋波一转,绝对是寒光一闪。它便是傻到极致,也不会看不出我早已动了杀心。那一眼,我等于告诉它,你要是再不知趣,我是会要你的命的。
为了换这东西,马家从牌坊下,挖出了几十缸银子。
但它还是渐渐接近了俏寡妇,最可气的是,俏寡妇竟然也摇了摇尾巴,那动作,等于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真是气炸了肺。难道它忘了它是汉驼?
要是那东西真的能换回来,好些人就不会死得那么惨。
虽然我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我还是冷静地思考对策。这便是汉驼。我明白凭力取,我不是褐驴子的对手。我只能智取。而且,我明白这一战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虽然这支驼队由两个驼队构成,但此时此地,它已成为一支驼队。一山不容二虎,我跟褐驴子之间,必须决出个雄雌。要是我输了,日后,不仅俏寡妇,几乎所有的汉驼,都会成为褐驴子的妃嫔了。
那时的西北五省,有好多人在等这东西。
褐驴子渐渐接近了俏寡妇。那一刻,我觉得天地都寂了,一切都在望我。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擂鼓般的声音。血虽然一浪浪涌向头部,我却仍然提醒自己:冷静!冷静!
为了防雨,驮子都相对集中了,放在高处,盖了帆布。驼户们都搭了帐篷。记得十多天前,就再也没有见过窝铺。就是说,驼队走的路线,已远离了寻常的驼道。飞卿有地图,还有指北针,他在地图上画了好些线,沿那线走了去,就能到罗刹,用这驮子里的货,换来一些东西。
这时,我听到长脖雁叫了一声。
驼户们卸了驮子。驮子里多是茶叶,还有些打了包的金银。蒙驼驮的,多是茶砖。蒙驼比汉驼力大,一个驮子有二百八十斤。驮得重,驮费也高些。为了争这趟营生,两家都动用了全部的资源。后来,那事主说,成了成了,两家各运一半。货虽然差不多,驼却是汉驼比蒙驼多二十多峰。没办法,这是驼种的原因,人比人活不成,驼比驼驮不成,要量力而行。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一声的含意。
飞卿说,算了。这时候说啥也没用……也好,叫驼缓几日。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得表现出我的态度了。不然,长脖雁会出手的。要是它一出手,就等于是它代驼王行使职权了。无论它胜它败,我的话语权都会损失一半的。
进了野狐岭后,驼们都长伸四腿地倒在沙上。把式们解了牛皮套子,解放了被石子硌得血肉模糊的驼掌。谁都木了脸。都知道,至少在十天之内,驼不能往前走了。陆富基骂骂咧咧地怨巴特尔。他当然要骂,他是不服气巴特尔。但这掌套的事,也不能全怪巴特尔。他仅仅是提议蒙驼装了掌套,汉驼们觉得这法子好,也就跟着用了。后来,两家的驼掌都烂了,但怪的是,蒙驼好得快,汉驼好得慢,也许跟基因有关吧。那蒙驼,似乎比汉驼皮实很多,有个小毛病啥的,也容易扛过去。
我于是也大叫一声。那一声,既是在告诉长脖雁,没你的事,有我呢;也等于在警告褐驴子: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可不客气了。
那儿一切都死了,活的,只有那几棵胡杨。最大的那棵胡杨,差不多有大白杨树那么高。后来,就是那棵胡杨救过我的命。——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救命?因为,真正的命是救不下的。这世上,所有的命,终究都会死去。
我颠着身子,靠近了俏寡妇。我横在俏寡妇身前,望着越来越近的褐驴子。本来,我还想直接扯倒俏寡妇——即使它心中愿意,我不扯它,它也不好意思躺下的——腾身而上,在它的子宫里下上我的种。可我怕褐驴子会在我忙碌的时候偷袭。你知道,一心不能二用,在神魂颠倒时,我是绝对防不住它的杀手的。即使是我匆匆忙忙下完种后再接招,你知道,在那种时候,我的斗志会损伤大半。我聪明地选择了严阵以待。
后来,我才发现,那儿真的有过一个城池。城不大,但的确是城池。我想,那儿定然被沙埋过,后来,岁月的大风吹呀吹呀,吹去了浮沙,小城就露出沙面了。
褐驴子迟疑了一下,显然,它记起了自己的蒙驼身份。我从它的眼里发现了一丝闪烁不定的光。但我知道,这时,它已骑虎难下。驼们已知道了它的意图,要是它此刻退缩,驼们会骂它胆小鬼的。
不过,即使在凉州,也没多少人知道木鱼令——除了一些见多识广的骆驼客。
褐驴子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继续向俏寡妇走来,——不,向我走来。因为这时,它已不再望俏寡妇,而是望我了。它当然也知道,这时,那好事先得放到后面。
我的上师告诉我,只要信心俱足,因缘俱足,就可以轻易地进入胡家磨坊,找到木鱼令。所以,我的那次行动,真正的目的,是找到木鱼令。有了它,你就能达成任何愿望。这虽然是一个传说,但我信。不过,那时节,我没告诉任何人。表面看来,我要跟你们去罗刹,但我的真正目的,是要去找木鱼令。
我们俩开始了第一次对视。我们都望对方的眼睛。我从它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星模糊的黄。我想那一定是我。我看不清那黄星的细部,当然是我没有那份心情。要是我在草足水饱时,望俏寡妇或是别个我喜欢的母驼,我肯定会仔细地辨出那黄星的细部。——有人要问了,我黄煞神不是白驼吗,咋是“一星模糊的黄”?我告诉你,那白驼的“白”,是相对于黄驼的“褐”而言的。白驼虽称白,其实是白里有一点淡黄,而不是雪白。明白不?
那秘境亦然。由于地脉或人们所说的暗能量暗物质的影响,人在那儿,易生发智慧气,智慧气易入中脉,易生大功德和大福慧。
现在,大敌当前,我只好游移了一下目光,我看到褐驴子身上隆起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肉。我也有那样的肉。在汉驼中,我的肉是最结实的,但跟褐驴子相比,还是有些逊色。这也是种的问题。至于骨板,我更是比不了人家。不说了,这一说,我不过有些英雄气短,你可别当成我在为我以后的行为辩护。
陆富基你不用瞪眼,老祖宗就是这样说的。这一点,跟日食和月食时修行可以增长十亿倍的功德一样。因为平时,人的业气多于智慧气。但在日食和月食时,由于天体的变化,影响了人的三脉,人的智慧气多于业气。要知道,智慧气是易入中脉的,能从根本上改变你的本质。所以,在日月食时修行,能增长十亿倍的功德。这原理,记录在《时轮金刚根本续》中,这是胡道长告诉我的。
我发现,在我们的对视中,褐驴子越来越显出了横气。以前,我虽然跟它较量过几次,但大都浅尝辄止,见好就收。我们更多的是以游斗或是打遭遇战的形式进行较量的。在每次的较量中,我们都没用全力。但我发现,褐驴子真的不好对付。首先,我从来没有在力上胜过它。这并不是我的力气比它的小很多。不是,毕竟我也是驼王,在它面前,我也没有一败涂地过。但我不得不承认,它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对手。
上师说,在那个叫野狐岭的所在,有一处秘境,跟法界的圣地相通。在那儿,智慧气易入中脉,要是持咒和修行,会有亿万倍的功德。
那次,我们是先在对视中过招的。过去,想跟我较劲的好些对手,就是在对视中落荒而逃的。驼虽然话少,但我们仍然能用眼睛说出许多想说的话。那天,我们就说了好些话。要是你想用意识流表达的话,那肯定是一篇万字以上的好文章。但现在,你只要明白我们在较量就成了。
很早以前,上师就告诉我,这沙漠深处,有一个叫野狐岭的所在。那儿曾是一座古城。我读了好多史书,并没有发现哪朝哪代在这儿建过城。没有。我甚至没有在史书中看到过关于该城的记录。这城,只存在于老祖宗的传说中。
需要强调的是,我的愤怒就是在那对视中越来越炽的。开始,我还从褐驴子的眼中发现了躲闪,那情形,很像偷情的贼汉子望人家合法的丈夫。就在那一阶段,我明显在眼战中占了上风。我毕竟也是过来人,也能理解欲火中烧时的难受。我差点就原谅了它。我想,算了,大人不见小人过,只要你以后不惦记俏寡妇,给我个囫囵面子,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等褐驴子又望了一眼俏寡妇后,那眼神立马就变了。我怀疑是俏寡妇给它使过啥眼色。这情形。也许很像那奸妇对贼汉子说,你怕啥?我是爱你的。只这一句,褐驴子的眼神马上变了,不再躲闪,横气开始外溢。记得,我的怒火,就是在这时突然炽烈的。我觉得一股酥麻从四肢荡向心脏。以前,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你知道,这时,我最愤怒的,还是俏寡妇的背叛,它定然用眼神鼓励过褐驴子。肯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不知道,它的心从何时开始变的?也许,在那次扎尾巴之前,它就对褐驴子有了好感。人类中的女人也喜欢猛男哩。后来我想,对俏寡妇这号货色,真不值得我那样待它。
刚进野狐岭的时候,我还被这儿的景物陶醉过呢。想不到那诸多的美景里,会有许多隐蔽的凶险。
我想,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我当然没想到,那驼掌的烂,仅仅是导火索和雷管。它引发的,是许多因素构成的炸药。不过,现在想来,便是那些驼掌不烂,好多事还是很难说。心不变的时候,有些结局就成了必然。
我用眸子将我的怒火喷发得淋漓尽致,怒火冲走了我对褐驴子的最后一丝忌惮。我的体肉鼓荡着一股奇异的大气。血液鼓荡着,一浪浪卷走了我的理智。有好几次,我产生了猛扑上去撕咬的冲动。但我知道,这一招,并不是我的专用绝技。我有牙,人家也有牙。我能咬,人家也能咬。我能咬得人家血肉模糊,人家也能咬得我血肉模糊。这是两败俱伤的事,显然不是上策。
这事儿,怪不得巴特尔。要说责任,还是我来承担。我想,大不了歇息几日。那驼掌,以前又不是没烂过。烂了就烂了,歇息几日,长好不就成了?
那场大战,成为我一生里抹不去的记忆。直到今天,我都记忆犹新呢。
我仅仅是想保护驼掌。我没想到,那些石子会贼溜溜钻进牛皮套里,将那些掌们咬得血肉模糊。
说不清是谁先进攻的。在我的印象里,我们是同时扑向对方的。我们都从对方的眸子里发现了进攻意图,然后一起发力扑向对方。我先是选择了角力。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但你知道,有时候,怒火会让自己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真的是强大无比。记得,我跟褐驴子脖颈相较的刹那,我就感觉到对方那股可怕的力。我几乎用了全力,才能勉强保持平衡。好在我发现对方显然也用了全力,因为它的眼睛也有些充血意味了。就是说,在力量上我跟它相差不多。以前,我总是以为它的力量比我大,其实,这是个错觉。这错觉的原因是因为蒙驼驮的比汉驼多。后来我明白,蒙驼比汉驼强的,其实是耐力。
我也是从飞卿的“乌云盖雪”上想到这一点的。瞧,他只在马蹄上绑个牛皮套,就能叫马在沙漠里也行走如飞。我没想到,马蹄是硬的,即使崩进个石子,也硌不烂蹄子的。
我跟褐驴子较脖角力,那模样,跟驼把式的掰手腕一样,我们都想将对方的脑袋按向地面。这本是我的拿手好戏。在驼场,我老跟儿驼们这样,有时是游戏,有时是真的角力。几乎每个儿驼,在到了成年后,都想跟我过过招。它们当然最羡慕我这个驼王,它们一个个望着那些美丽的生驼而垂涎欲滴。但你可能不知道,一般情况下,那最美丽的生驼总是属于我的。只有在我力不能支或我看不上丑母驼时,别的儿驼才有可能下种。驼场的把式们当然希望我能将那些优秀基因传承给下一代,正是由于我的霸道,那些癞皮驼才断子绝孙了。在那些半真半假的一次次较量中,我的颈强壮无比。可褐狮……驴子——我差点也叫它褐驴子了——的脖子竟然犹如铁铸,这可以理解。它定然也经历了一次次力与汗的考验。我感到它那脖颈里涌动着一股强大到邪乎的力,那力道,一拱一拱,其情形很像拱动的大蟒。虽然在外表上我没落下风,那相交的两个脖颈仍直立在空中,并没向哪一方倾斜,但我明白,我的力量已用到了极致。我的腿有些发软,汗水涌出汗眼,先是晶成一粒粒珠儿,渐渐汇成小溪,流下脖颈,滴在沙上,渐渐洇成图案了。
那弄掌套的方法是我想出来的,不怪巴特尔。
你是否能从那种静凝中感觉到巨大的拍岸的惊涛?
二、马在波说
有好几次,我的脖颈被对方压得倾斜了,我屏了息,用了吃奶的力,才重新将脖颈还原。我也试图想压倒对方,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我感觉到对方的脖子斜了过去。但很快,我感受到一股更有韧性的力向我涌来。那一瞬,我甚至怀疑对方在有意承让。但很快,我明白,对方也用了全力。
我记得,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的眼睛开始发黑了,脑中一轰一轰。从某个瞬间开始,两个脖颈的绞扭静止了,像是搭了个拱桥。我喘息着,对方也喘息着。但我明白,要是这样较量下去,我必败无疑,因为我的耐力真的不如对方。我有些后悔跟它以这种方式角力。这是最笨的最不能偷懒的较量。这里所有的智慧啥的都没用。
那窝在掌套里的石子,几乎弄烂了所有的驼掌。
我明白我要输了。脖颈的酸困越来越强烈,我的腿开始颤抖。对方虽也流汗,也喘息,但腿却扎进沙里。沙已拥住了我们的掌,慢慢向膝盖延伸。
驼们在行进的时候,溅起了许多石子,那些被神秘力量裹挟的石子飞进了掌套。这一点,驼把式们并不知道。于是,几天过去,所有的驼都卧在野狐岭里不再前行了。
就在我觉得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准备放弃时,我听到马在波的呵斥声。一道鞭影裹了过来,不约而同地,我们都卸了劲。
为了保护驼掌,巴特尔弄了好些牛皮,给驼做了掌套。他的心当然是好的,可是,就是他的做法,让整个驼队瘫痪了。
我明白,是马在波救了我。
在那块黑戈壁上,我们走了三天。虽然在我的印象里,那三天跟无数次起场后的日子一样,但我还是在三天后发现了异样。因为好多驼掌,被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石头戳烂了。
我一直记着他的这份恩德,所以,在后来他遇到劫难之时,我愿意舍命救他。
去野狐岭的路多戈壁,那不是寻常的戈壁,而是黑戈壁。你也许没有见过那种遍天遍地的黑石头铺成的戈壁。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呀,日头爷一照,那黑就能眩晕你的脑袋。
4
现在,我也不说谁对谁错这号话了。对的也罢,错的也罢,最终的结局,其实是一样的。一切,只有暂时的对错,一将它放到长一些的时段里,就发现,啥也是一样的。因为所有的对也罢,错也罢,终究都过去了。
近处的草似乎少了,这可以理解。这么多的驼集中在一起,啃呀啃呀,肯定会坐吃山空的。我们的食场一天天远了。近处的吃完了,就吃远处的。
就这样,我们进了野狐岭。把式们只记着那个财宝的说法,却忘了另一种传说。野狐岭很怪,老是出一些怪里怪气的事,好些驼队就迷在里面了。因为这个原因,也有人叫它殇驼谷,但因这名字不吉,大家都不去叫它。
次日黄昏,我发现,俏寡妇不见了,褐驴子也不见了。你知道,我一直很留意它们。我有一种直感,它们之间,定然会有些故事。我当然不希望这样。要真那样了,我汉驼驼王的身份就名存实亡了。
因为有了这个传说,好些驼户都想进野狐岭。怪的是,飞卿竟也赞同了。
我跑了好几个沙谷,没有找到它们。我看到了满沙洼的驼,觉得它们在嘲弄地望着我。我甚至听到沙谷里发出了响彻天空的笑声。其中,笑得最欢势的,是长脖雁。它跟我过过招。它的力量也很大,总能跟我相持一段时间。它缺的是耐力。它的优势是年轻。
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野狐岭的。那时,凉州娃儿都会唱一个口歌儿:“野狐岭下木鱼谷,阴魂九沟八涝池,胡家磨坊下取钥匙。”据老人讲,野狐岭里有很多财宝,有灵性,长着腿,谁家运红,就会往谁家走。在老人们的传说里,马家的财,就是从野狐岭来的。说是某夜,有人见一串大车沿山而来,要从他的麦地里经过,他不让过。那人说,我要给马家送财哩,你咋不让过?那人要给他一挂车马,他却想要更多的。送财的恼了,一扬鞭,车队呼啸而过,那人在急乱之中,从车上抓了一块砖头。到了次日,他发现那砖头,竟然是金的。
我看到儿驼们都在望我,我觉得它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嘲弄。后来我知道,这也许是错觉。但那时,被污辱的感觉充满了我的大脑。我产生了一种想撕咬的冲动。
对野狐岭,我一向不赞成进。我倒是宁愿绕远一些走。虽然多走个几百里,可稳妥。因为,我的小名就叫沙狐。到那儿,我会犯地名。我迷信这。你可能听说过,凤雏庞统就死在落凤坡,白虎星薛仁贵就死在白虎关。这号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我没有力阻。一来,穿越野狐岭,真的是一条捷径,历史上的一些驼队就是打这儿进入罗刹的。当然,因为干旱缺水,因为路径太杂容易迷路,还因为据说有魔鬼啥的,那儿死了好些驼。
我听到大脑里发出了一声爆响。
我们住了百十次窝铺,才进了野狐岭。它是沙漠中的一个所在。相传,这儿有很多狐子,我们去时,狐子不见了。虽然叫岭,其实也很是寻常,也是沙山沙谷相间,跟别处相比,地势跌宕得大了些。
我想,我真该拼命了。
2
我发现长脖雁在望我。这回不是错觉,是真的这样。
在我的印象里,真正难忘的事,还是从进了野狐岭开始的。
我看到好多驼望那个沙嘴子。我明白,褐驴子和俏寡妇定然在那儿干啥勾当。我踢着一路黄沙,扑了过去。才转过沙嘴子,我就看到褐驴子正在扯俏寡妇的腿。我相信俏寡妇还对我有些情意,不然,它是不会撑那么久的。它只消顺势一倒,褐驴子的那玩意儿就能直捣黄龙。
我当了几十年驼户,算来在包绥路上也走了不下百十趟,但能记住的事,也不过就那么不多的几件。
看到我过来,俏寡妇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乞求。你们一定能体会到英雄救美人时的那种冲动。我看到褐驴子的那玩意儿硕大无比地张牙舞爪着,很像愤怒的眼镜蛇王在舞蹈。
生活其实就是这样。
说真的,我真昏头了。你知道,好多事情,是当局者迷的。事过了,境迁了,心也就变了,就会觉得当初天大的事,其实不过是心头的幻觉。我就是这样。现在想来,那时真是鬼迷心窍了,一是想不通我为啥迷那母驼,此刻想来,那俏寡妇也不过是个幻影而已,那时却成了我心中的太阳。
当然,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最深刻的事。比如,要是你在某夜偷了情,那事儿当然就最深刻了。我的意思是说,对于驼队来说,那三个多月,真的跟以前起场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扑向褐驴子。我以冲刺的速度冲向褐驴子,我踢飞一路黄沙,你知道我爱用这句话。因为那是我跑的特点,我爱用后掌刨沙。这一招曾救过我的命。某次遇狼,我逃时,就用这招。我用后掌扬起黄沙,就迷了狼眼。因为我奔时后面总是黄沙迷漫,把式们才叫我黄煞神。明白不?
在我的印象里,那三个月里,这几乎是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我怀疑方才俏寡妇的那一系列行为其实是我的幻觉,甚至包括那叫声。我其实是希望这样,而不是它已经那样了。因为我冲到近前时,我发现褐驴子的东西已伸入到俏寡妇体内。我怀疑它们不是第一次,因为俏寡妇的脸上分明有种陶醉的神情。要是第一次的话,生驼总是很疼,总是一脸痛苦的。那时,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我成了驼神有了他心通之后才知道的事——俏寡妇的第一次其实是长脖雁。不知在哪个我恍惚的瞬间里,长脖雁已占有了俏寡妇。
经了这一宵,木鱼妹身上再也不敢带麝香了。因为蛇最喜欢麝香了,一有那玩意儿,蛇就会赶集似的游了来。每次睡觉前,我都会在烟锅里抓些烟屎,叫她放在头侧。自那后,毒虫再也没进过她的帐篷。
长脖雁虽然占有了俏寡妇,但它却一直若无其事地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仅仅从这一点上,你就会发现它的阴险。
不消半个时辰,帐篷里的蛇都成了几截。
记得,我甚至愤怒地听到了俏寡妇的呻吟。
把式祁禄就扬起鞭来,你要知道,对付蛇最好的武器就是鞭子,力大的,一抽,蛇就成两截了。
需要提醒的是,那时,我约有七八百斤的体重。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过去。那份力道,至少能扑倒一堵墙的。就那样,我一下子将褐驴子从俏寡妇身上掀了去。想来那时它过于陶醉了,虽然它看到了扑来的我,但它定然舍不得那份销魂。就这样,那天的第一个回合,我赢了。
飞卿说,鞭子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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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把式们都拥了来。那木鱼妹早软在飞卿怀里了,说不清是不是吓晕了。
褐驴子翻起身来。它显然气急败坏了。它吐着白沫子向我扑来。需要说明的是,公驼一发情,总是要口吐白沫的。我也这样。这症候,跟人类的垂涎三尺一样,是一种生理反应。
我大叫,快点马灯!
因为有了上一次搏斗的经验,我不敢跟它打阵地战——也就是不敢用脖子跟它角力。见它莽撞地冲来,我急忙转身,扬起后掌。我用足了力,用那挖了半辈子黄沙、自然力大无比的后掌,狠劲地踢向褐驴子。
我们就扑了进去。我们看到了满地的赤练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赤练蛇,反正我就那样叫它。飞卿就弯了腰,将那一条条肉肉的东西扔出帐篷。
你当然知道,驼的踢甚至不逊于驼的咬。有时,那一踢要是踢到要命处,是可能会一招毙命的,当然,那驼掌着肉之处,必须是阴囊之类所在。要是踢到软肋,那感觉也不得了,你会有种闭气的痛,你会倏然觉得没了力气。瞧,我那一下,实实地踢在了褐驴子身上。我只觉得踢在了它的腹部,我甚至还感到了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我不知是它的肚囊还是别的。要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气疯了。我没有心思辨认得更仔细一些。
果然,我们才到帐篷门口,就听到木鱼妹惊极的颤音。呀,蛇!蛇!
褐驴子大叫一声——它竟能发出那样的大叫,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后,它像抛出的麦捆子那样滚了几滚,滚入一个沙洼。那模样,很像滚动的驼毛团。就是说,褐驴子在滚动时,是收了四肢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它疼得缩成了一团。人类在腹部受到重创时也会那样蜷缩的。
飞卿却说,那怪叫,不是人声,是一种动物叫。
看着它的惨相,听着它直了声的惨叫,我真的好开心。但我又觉得奇怪,按对方的身架,不会如此不经踢的呀。那时,我还不明白,褐驴子被我咬过的地方,已经有些烂了,按你们人类的说法,就是感染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当然想不到,那处小小的伤口,竟然会毁了一个优秀的驼王。——当然,我的这种评价,是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才做出的。而在当时,我是不承认它是驼王的。现在,等那诸多的情绪像云彩消散于天空之后,我的心才清明了,才能冷静地回忆当初。
我对飞卿说,只要不是你闹出那响动,别管他。我说,大不了,到罗刹时,驼队里多出几个娃儿。除了这,再能有个啥大事?
而在那时,我仍是被一种气急败坏的情绪主宰着。血在轰鸣,在燃烧,像拍岸的惊涛。要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无法冷静的。我的血里,肯定比平时多了一种东西。就是说,我的那愤怒,不仅仅是心理的原因,肯定还有生理上的物质基础。要是你化验我的血,肯定发现它的成分,跟我平静时的不一样。
所以,听到飞卿说那帐篷里发出怪声时,我就怨他多事。因为,难保蒙驼队里没个风流鬼啥的在那里闹出点响动。这号事,睁只眼,闭只眼吧。我瞧那木鱼妹,本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她老是瞟马在波。大嘴却老瞅她。幸好马在波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要是他也有个儿马性子,跟大嘴计较,就会有好戏看了。
你信不信?
飞卿安顿好汉驼户,无论遇上啥事,咱都让让,倒也没遇上大事。
反正我信。我相信许多跟我一样发怒的人类,定然在那种东西的火上浇油下,才会干出错事。他们是身不由己的。在那种气急败坏的时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们清醒的时候,错事已经干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虽然他们也得承担这种行为的后果,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无辜的。这理论,同样是马在波的观点,但我信。我这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仅仅是印证了这理论的正确。
但驼队一大,问题也多了,首先得选个大把式,这大把式,是两家驼队的大把式。汉驼选飞卿,蒙驼选巴特尔,选了几场,还是飞卿当了。因为要是遇上些不太好断的事,一切就由这大把式说了算,有了这大把式,蒙也罢,汉也罢,都等于合成个大驼队了。
那时,我真是气疯了。我真是身不由己。那时,无论我的口,还是我的脚掌,都不是自己的。它们都叫一种气鼓荡着。我的所有行为,就是那种气作用的结果。
进了大沙漠不久,蒙汉驼队就合在一起了,我说过,合在一起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驼一多,水呀草呀就不好解决。但我们灵活一些,选栖息地的时候,不要离得太远就成。合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土匪不敢骚扰,你想,大帮响铃,绵延好几里,一般的毛贼一见,头都不敢往外伸的。再说,几乎所有把式都是大气力,每日里搓揉的,都是二百四十斤开外的驮子,日久天长,都有一把子神力。而且大部分驼户还会几手拳脚,寻常毛贼,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前来碰咱。
褐驴子爬了起来。我以为它会猛扑上来。但怪的是,它没有。我当然不知道那时,因为伤口感染的原因,它的力道已弱了许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点,只有它自己最清楚。它定然知道,在那种阵候下,即使它扑了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当飞卿告诉我那帐篷传出怪声的时候,我还怪他多事呢。女人是生来会发声的。对这种事,我们驼把式不好说啥,我们管不了别人屌长毛短的事,我们只管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到的地方。他们愿意干啥,只要在不违背安全原则的前提下,我们真不好说啥。我只能管住驼把式。不,我甚至只能管住我们汉驼队里的驼把式,至于蒙驼队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大把式管。
于是,它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讪讪地远去了。俏寡妇竟然也跟了去。
那三个多月中,我们一直惧怕的沙眉虎并没有出现,甚至连小毛贼也很少见,唯一的意外就是木鱼妹带了麝香。在某个露宿在野外的夜晚,她的帐篷里爬满了蛇。好在不是毒蛇,是那种肉肉的红红的蛇。蛇很多,闹嚷嚷像在过节,它们发出鸟鸣般的叫。我不知道蛇还能发出那种叫声。那丫头却在熟睡。飞卿被那种叫声惊醒后,举个马灯,去那帐篷。你知道,这号事是大把式管的,一般把式是不会做的。他们都是壮汉,深夜进女人的帐篷,咋说都不是光彩事。呵呵,当然,我不要紧,我早不想那种男儿女儿的事了。便是在年轻时,我也对那事很淡,没办法,天生的。
我很想扑上去,再咬俏寡妇一口,但怪的是,那个瞬间,我忽然没了斗志。我似乎被褐驴子眼中的某种东西打疼了。真的,今天一想起,我仍觉得有种无形的石子在打我的心。
记得上次,飞卿给你介绍过窝铺了。那窝铺,都大同小异。你知道了一个,也就知道了百个,我就不再多嘴了。
是的,我从它眼中读出了一种蔑视。它仿佛在说,我看不起你,你个孬种。
那次噩梦般的旅行,最初跟任何一次起场没啥两样。半后晌起场,行上一夜,也就四五十里路后,在窝铺或是驼场里歇息。那最初的行程,大多在驼道上。所谓驼道,就是那一个个驼场或是绿洲连起来的点。一切都显得很规矩,看不出啥出彩的地方。——那真的是一日等于百年啊。
这时,我发现了许多驼都在望我们。它们在远远地望着。它们啥都没说,我却觉得,它们说了很多话。
1
三星偏西了。
一、陆富基说
三星是西部人的一种说法,在书中,有人叫它寒星。
那些声波渐渐息了,陆富基开口了——
沙洼里冷得像冰窖。我强忍着,不使牙齿打架,但我的冷,大家都感受到了。我那冷,想来是能传染了,因为我听到了好些打寒战的声音。我明白了,他们虽然没了身体,却能读懂我的感受。我的冷能传染他们,让他们产生共振。
他就是陆富基。
于是,有人说,行了行了。今天就行了,别把你冻成冰棍。
一个凉州人形容为“柱顶石”的壮汉开口了——他一开口,我马上就发现了他的形象,我是通过读那些骆驼客的心来读他的。在那些幽魂的记忆里,对壮汉有着清晰的印象——他叫别噪了,别噪了,屌都聒麻了。你们先夹嘴,我先说吧。
一堆声音应和了。
我说好了好了,日子长似树叶儿,你们还有机会。以后吧,以后吧。你们谁要是想讲自己的故事,以后可以来找我,但在这些天,我们还是紧凑一些,专门谈那个野狐岭的故事。
我打算,明天去下一站,距这儿,有三十里路。我跟他们相约了,对于他们,时空是不存在的。按老祖宗的说法,他们有神足通,能瞬息千里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此外,他们有天眼通,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他们有他心通,能洞悉别人的心思;他们有天耳通,可以任意地听他们想听的声音;他们有宿命通,能了解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在六通中,他们只没有漏尽通,所以还有烦恼。
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阻止了那些想倾诉的灵魂,他们的声音很燥,眼见的仍有热恼。我明明知道,他们最需要的,是能聆听的人。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不仅能聆听还能理解他们的人。在他们眼中,我当然是上好人选,但我这一番来,不是为了当一个无原则的聆听者。我想知道的,仍是那个野狐岭的驼队故事。
陆富基说,成哩成哩,只要你在野狐岭,你在哪儿念召请咒,我们就到哪儿。
夜仍是寒凉,看着那星星点点的光团,我感到夜气太阴了些。虽然这时候的黄蜡烛可有可无,我还是点燃了它。那光一亮,星光就隐了。同时隐了的,还有那一个个想倾诉的灵魂。
我说,除了采访,我还想看看那些实际的地貌。或许,它们会告诉我,那儿曾经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这一夜,我最想招的,是木鱼妹,但才一持咒,却来了一群骆驼客。他们有着太多的话题,毕竟寂寞百年了。他们的每一种记忆,都想讲述那时的故事。
这倒不必。大烟客说。那故事,我们都知道。不过,你要是想撒活一下眼睛,也成哩。
——驼户歌
我起了身,觉得身子有些硬了。天很冷时,便这样,骨头像是给冻硬了。
才不是个营生……
那些光团渐渐散了,我看到其中的几个,已渐渐显出了形象。也许是我的采访,激活了他们的记忆。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回到住处,黄驼诡秘地望望我,恶狠狠打了个喷嚏。我觉出了一丝异样,但身体有种异样的累,懒得去理睬它的变化。
上场子,抓骆驼,北风灌脖领。
白驼的眼神虽也安详,但它却像是在担心啥。这只是我的直觉。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