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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这个佣人雇了多久啦?”查理终于忍不住把头朝着摩西一扬,这样问了一句。摩西这时正拿着托盘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玛丽无助地望着迪克。

“桔子吃完了。”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的声调仍然是那么生硬,那么冷淡,而且带着洋洋自得的意味,显然是有意摆威风,这简直把查理气坏了。当然,查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望着迪克;迪克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心思,也推断不出他有没有看到眼前的事情。他又望望玛丽,只见她眼睛下面起皱的黄皮肤泛起了一阵难看的红晕,脸上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表明她很忧虑不安。显然她已经明白查理注意到了她家里的一些蹊跷;她一直惭愧地望着查理,对他微笑。

迪克声音平板地回答道:“大概有四年了吧,我想。”

“我知道没有吃完。还剩下两个。我明明知道没有吃完。”玛丽抬起头来望着土人,显然是在恳求他,而且几乎是在示意他去想办法。

“你干吗留用他这么久呢?”

土人用漠不关心的态度粗鲁地回答说:“桔子吃完了。”

玛丽把头一仰,说道:“这个佣人不坏,干活好极了。”

后来佣人走进来收拾杯盘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他不由得咬牙切齿,气得脸色发白。原来那时大家正坐在那儿,面前还摆着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剩余食物,佣人在桌子跟前走来走去,懒洋洋地把盆子收拾在一起。查理甚至都没注意到他。这时只听玛丽问道:“斯莱特先生,要不要吃点水果?摩西,去拿几个桔子来。你知道放在哪儿。”查理一下子抬起了头,嘴里还在嚼着食物,下巴蠕动着,两眼又机警又明亮。听到玛丽同土人说话的声调使他非常恼火,刚才玛丽对他讲话时,用的也正是这种羞答答的调情的声音。

“我看不见得。”查理直率地说,一面用眼睛挑衅地看着她。玛丽的眼睛则显得很不自在,一直回避着他。不过她的眼睛里同时还带有一丝暗自得意的光彩,使查理气得血液直往头上涌。“你干吗不撵他走?你干吗让他跟你说起话来那样没有礼貌?”

查理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只是敷衍着说“是呀,特纳太太”,或是“不是这样,特纳太太”。他冷冷地望着她,目光中满含着鄙视和厌恶。

玛丽没有回答,调过头去望着门口,看见摩西正站在那儿;查理看见她那一副愚蠢的讨厌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便突然对那个土人大声喝道:“走开。去干你的活。”

后来摩西把晚饭端进来了,有一壶茶、几块面包、一些有点变质的奶油和一块冷肉。没有一件器皿是完整的。查理觉得抓在手里的刀子也是油腻腻的,他吃得很倒胃口,而且毫不掩饰这种心情。迪克一声不响,玛丽只管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天气方面的事情,做出一种肉麻的羞怯样子,一会儿摇摇耳环,一会儿扭动瘦削的肩膀,而且照着一般卖弄风情的方式,对查理抛媚眼。

身材高大的土人立即依照他的吩咐走开了。接着大家又有一会儿不说话。查理等着迪克开口说话,看他能不能说出一些什么来,足以证明他还没有完全屈服于现状。但是他的头仍旧低着,他的脸上是一副默然忍受痛苦的表情。最后还是查理先开了口,完全无视玛丽的在场,直截了当地对迪克提出了要求:“把那个佣人撵走,特纳,赶快把他撵走。”

她出去了。两个男人在屋内一声不吭。查理由于根本没感觉到待人接物需要礼貌得体,所以就一直凝神望着迪克,好像要逼着他做出一些解释,或是表明某种态度,弄得迪克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

“玛丽喜欢他。”迪克慢吞吞地、茫然地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工夫,还不见土人露面,她便带着羞怯的社交口吻,对他们俩笑着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你们也知道这些佣人真不像话。”

“到外面来,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玛丽听了却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连声朝着门口喊:“摩西!摩西!”

迪克抬起头来,恨恨地望着查理;他恨的是,有些事情他本来宁愿马马虎虎视而不见的,可是查理偏偏要逼着他去注意这些事情。不过他还是离开了座位,跟着查理走了出去。两个人走下了阳台的石级,一直走到了树荫下。

这两个人好像是当着一个病人的面说话一样,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你应该离开这儿。”查理十分简捷地说。

“谢谢,不吃了。”查理说。可是没一会儿,他出于好奇心又改变了主意说:“也好,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我怎么做得到呢?”迪克无精打采地说,“我还负着债,怎么走得开呢?”过了会儿,迪克似乎觉得需要考虑的仍旧是钱的问题,而并不是其他方面,于是接着说道:“我知道,换了别人,是不会烦心的。我知道有许多农场主和我一样困难,可他们还是照样买汽车,出去度假。查理,我可办不到。我不能那样做。我生来不是那样的人。”

“在这儿吃晚饭好吗?”迪克终于不得不这样问了一句。

查理说:“特纳,我可以把你的农场买下来,请你做经理。但是你得先到别的地方去,至少去度六个月的假。你得带着你的太太一块儿走。”

查理望望玛丽的耳环,又望望沙发套子。沙发套子是用一种很难看的蓝色花布做的,通常只有土人才用这种布料。它已经成了南部非洲的一种传统布料,使人一看见就会联想起土著黑人。如今查理竟在一个白人的家里看到这种东西,真令他大为震惊。他皱了皱眉头,又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窗帘都破了,一扇窗玻璃也破了,糊上了纸;另一扇窗裂了缝,还没有修补;整个房间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破烂和狼狈的景象。可是到处都能看见从小铺子里拿回家来的零碎料子,有的马马虎虎缝了毛边后披在椅子背上,有的折叠起来做了椅垫。从这种小地方可以看出,这家人到目前为止还是想要装点装点门面的。查理本可以为此暗暗高兴一下,只可惜他今天没有那种粗俗而残忍的兴致,所以没有做声,只是额头显得阴沉沉的。

他这种语气,仿佛对方非得答应他的要求不可;私利的打算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甚至一点儿也不可怜迪克,丝毫也不心软。他只是遵循南非白人的第一条行为法则办事,那就是“你不应当使你的白人兄弟败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黑鬼们就要自认为和你们白人一样高贵了”。在白人那种组织严密的社会里,人对人最深厚的感情,都在他这种声调里表达尽了,这使迪克完全丧失了抗拒的能力,因为他毕竟在这个国家里活了一辈子;羞耻感啮噬着他的心灵,他知道大家对他存着什么样的期望,而他辜负了大家。但是要他接受查理的最后通牒,他还做不到。对他来说,农场和农场的所有权就是他的命根子,所以查理的要求无异于要他的命。

“卖不出钱,我们歇业了。”迪克不假思索地说,“存货我们自己在用。”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由我来接管这个农场,并且给你足够的钱去还清债务。我会暂时雇一个经理来管理,等你从海滨回来后再说。特纳,你至少得离开这儿六个月。至于你究竟到哪儿去,那是无关紧要的事。你的费用由我完全负责。你不能再这样搞下去了,应该收场了。”

查理眼睛望着那沙发,嘴上问道:“你们的小铺子经营得怎么样?”

可是迪克不肯轻易让步。他进行了四个小时的斗争。他们俩在树下走来走去,一直辩论了四个小时。

她坐在那张旧沙发的角落里,这张沙发已经完全走了样,这里隆起一块,那里陷下一块,上面罩着一块褪了色的蓝布,简直不堪入目。

查理终于驾着车子走了,没有再回到迪克家里去告辞。迪克心情沉重地走回家去,步子跌跌撞撞的,因为他已经丧尽了元气。今后他再也不能拥有这个农场了,要做别人的奴隶了。玛丽这会儿正缩作一团,蜷伏在沙发角落里;她刚才在查理面前为了要面子,为了能支撑自己而下意识地做出的那种神态,现在已完全消失了。迪克走进来的时候,她看也没看他一眼。以后接连好几天她都没跟迪克说话,仿佛她眼前并不存在迪克这个人似的,好像她已经陷进了自己梦境的深渊。等到佣人走进来做零碎杂活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接着她便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佣人。但是迪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他现在已无能为力,所以也不想过问了。

迪克很难受,连忙避开了目光。查理粗鲁地盯着她,看了又看,她被他看得红了脸,把头一仰,转身对迪克用一种社交应酬的口气说:“斯莱特先生和我们不够交情,否则他决不会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我们。”

查理·斯莱特一点都没拖延时间。回到家后不久,他便驾着车子在附近一带到处奔走,从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暂时把迪克夫妇的农场接管几个月的人。他没有说明理由,出乎寻常地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说,要帮着迪克送走妻子。最后他打听到有一个从英格兰来的青年需要找个工作。由于事情太急迫,查理也不在意他是什么人了,现在他觉得随便什么人都行。于是他立即驾着车子到城里去找他。那个青年是个有自制力的、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然而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哪一方面特长能特别引起查理的注意。他说起话来有些故作文雅,好像含了满口的珍珠。查理马上就把他带了回来,并没有多吩咐他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吩咐他些什么。双方很快达成了协议:年轻人必须在一星期之内开始接管农场,以便迪克夫妇能顺利地到海滨去度假;至于钱方面的事,由查理来安排;农场上的事,即农场计划的事,也由查理来指导他。但是等到查理把这件事告诉迪克的时候,他发觉迪克虽然已经同意离开,可怎么也不肯马上就走。

大家一走进那间点着灯的房间,查理就仔细地打量着玛丽,尤其因为她那样柔声地说了声“你好”,所以就越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仍然犹豫不定地站在他面前,干瘪得像一根木头。她的头发被太阳晒成乱蓬蓬的一团,披散在瘦削的脸周围,一根蓝色的丝带箍住了头发,在头顶上系了一个结。她那瘦长的淡黄色脖子,从她显然刚穿上身的一件衣服里突出地裸露着。她穿的是一件镶了绉边的木莓色棉布衣服;耳朵上戴着长长的、好像在沸水中煮过的糖果一般的红色耳环,耳环撞在她的脖子上,来回摆动着。她那双蓝眼睛,本来就让那些愿意认真看看它们的人觉得,玛丽并非真正的“自高自大”,而只是有些羞怯、自负和敏感,现在这双眼睛里又有了一种新的光彩。“哦,你好!”她女孩子气十足地说,“哦,斯莱特先生,我们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笑了,一面扭动着肩膀,笨拙地做出一副卖弄风情的姿态。

查理、迪克和那个名叫托尼·马斯顿的青年,一块儿站在一片田野中央;查理显得焦急、气愤、暴躁,因为眼看时机已经成熟,可他还是遇到了挫折,这实在使他无法忍受;迪克又顽固又可怜;马斯顿感受到这种尴尬的情形,竭力不让自己牵涉进去。

“你好。”玛丽回答道。

“真见鬼,查理,干吗这样狠心,要赶我走?我在这儿待了十五年了!”

“你好,特纳太太。”

“老兄,天晓得,我不是赶你走。我要你快些走,免得以后——你应该马上就走。你自己应该明白。”

阳台上,一个瘦削的女人的身影背朝着灯光出现了。两个男人下了车,走进屋去。

“十五年了!”迪克说。他那瘦削的黑脸涨得通红。“十五年了!”他甚至弯下了腰,不自觉地抓起一把泥土,紧紧地捏在手里,好像在宣布这土地是他自己的。这个动作实在可笑。查理的脸上浮起了讥嘲的微笑。

“我要干到底。”迪克恨恨地说。

“可是,特纳,你可以再回到这儿来的呀。”

“离开农场,上城里去。你待在农场上没有什么好处。你可以到城里去找个固定的职业。”

“这块土地今后不属于我了。”迪克这时简直连话也说不成声了。他转过身去,手里仍然紧紧地捏着那把泥土。托尼·马斯顿也转过了身,假装察看田野里的情形。他不愿意打扰迪克此时悲痛的心情。查理却毫无这种顾虑,只是不耐烦地望着迪克痛苦抽搐的脸。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尊敬迪克的。他尊敬迪克这种不能让他理解的感情。不错,一个人对自己的主权都有一种自豪感,这一点他是懂得的;可是对土地这样深挚的热爱,他就不懂了。他虽然弄不明白,可说话的声音还是比较缓和的。

“那叫我上哪儿去呢?”迪克惊奇地问道。

“这依然像你自己的农场一样。我决不会毁了你的农场。等你一回来,你依旧可以照着你自己的意思经营下去。”查理说这话时,声调像平常一样粗率,一样有兴致。

“你为什么不把农场卖给我呢?我会出很高的价钱给你的。”

“这等于是施舍。”迪克用一种模模糊糊的伤心声音说。

他们在房子外停了车。房间内射出一线幽暗的灯光,可是却不见玛丽。卧室里又亮起了一盏灯。迪克看了一下说:“她在换衣服,”他的声调很愉快,“还没人在这地方待这么久呢。”

“并不是施舍。我是当成一笔生意把它买下来的。我需要牧场。我要把我的牲畜放到这儿来,跟你的牛羊一块儿吃草。你仍然可以任意种庄稼。”

“我好好的。”

他认为自己这样做已经近乎行善了,他甚至对自己的做法有些惊讶,因为那完全违背了自己的生意原则。在这三个人的脑子里,“行善”两个字是用大号的黑体字写成的,它使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实他们三个人都错了。那并不是什么行善,而是一种本能和自卫。查理一心想的是,要坚决防止日益增长的穷苦白人队伍里再添一个成员。说起穷苦白人,体面的白人就会毛骨悚然。这些穷苦白人决不会使同类为他们难受,因为他们违背了白人的生活原则,他们只会招人鄙视和厌恶,而不是怜悯。比起那些挤在自己国家的贫民窟里,或是面积日益缩小的保留地〔1〕里的成百万的黑人,穷苦白人甚至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病了,朋友。”

最后,经过了再三的争论,迪克同意在月底离开,因为要到那时候他才能把“他农场”上的事情对托尼交待清楚。查理稍微施了一点欺骗的伎俩,提前三星期替他买好了火车票。当托尼跟迪克一块儿回到屋子里后,不由对自己的境遇感到欣喜和惊奇:到这个国家还没满两个月,竟然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被安排在迪克屋后的一间草顶泥墙的小棚子居住。这个小棚子曾经做过储藏室,现在是空着的。地板上仍然有玉蜀黍,那是扫地时疏忽了留下的;墙壁上也还有留着红色颗粒的蚂蚁洞。查理给了他一张铁床,一个用木箱钉成的橱,橱上的罩帘是用一种特别难看的蓝色土布做的,还给了他一个脸盆,放在一只货箱上,脸盆上面挂着一面镜子。托尼对这些一点也不计较。他的心情正异常兴奋,脑海中充满了浪漫的遐想,所以尽管食物糟糕,睡的垫子凹陷不平,他也根本不在乎。要是在国内,这种生活条件一定会使他觉得震惊,可是这里的生活水准既然不同,这些东西也就足够令人高兴的了。

“噢,我们不过勉强对付着过下去。”

他今年才二十岁,受过良好的正式教育,本来大可以在他伯父的工厂里找个职员之类的职位。可是他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坐办公室。他选择南部非洲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地,是因为他的一个远房表亲前一年曾在这里做烟草生意赚了五千镑。他也想做同样的买卖,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做得更好一些。同时他还得学习。他对这个农场唯一的不满之处就是没有种烟草。但是在这个种着各色农作物的农场上待上一年半载,也可以获得丰富的经验,这对他也是有益处的。他知道迪克心里很不痛快,他也为他惋惜,可是即使这个悲剧在他看来也是富有浪漫意味的。他带着一种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眼光,看出眼前这件事实际上是一种变革,它象征着全世界的农场经营一天比一天更资本主义化,一些小农场主不可避免地要被大农场主吞并。他自己也很想做一个大农场主,所以这种趋向并不使他感到痛苦。他由于还未亲自体验过挣钱吃饭的滋味,所以他目前这些想法都还只是抽象的概念。譬如说,他对于种族歧视的观点,照传统的眼光来看是进步的,其实那只是理想主义者表面的进步,遇到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场合,就经不起考验了。他随身带了满满的一箱子书来,都堆放在住处内圆形墙壁的四周。这些书有的是关于种族问题的,有的是关于罗得斯〔2〕和克鲁格〔3〕的,还有一些是经营农场和淘金历史的书籍。过了一个星期,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发现书脊已经被白蚂蚁蛀过了。于是他把书籍都放进了箱子,以后也没再拿出来看。一个人在白天工作了十二个小时,自然没有精力再去看书。

“喂,特纳,”查理突然说道,“你为什么不放弃务农,到别的地方去呢?你这样下去,对你自己和你妻子都没有什么好处。”

他在特纳夫妇家里搭伙。大家指望他在一个月之内就能获得丰富的农业知识,以便把这个农场好好经营六个月,直到迪克回来为止。他整天都和迪克一块儿待在农场上,早上五点钟就起床,晚上八点钟睡觉。他对任何事情都很感兴趣,又见多识广,干劲十足,实在是个极好的工作伙伴。也许迪克早十年找到这样一个人就好了。不过事实上,迪克和托尼之间并未产生什么共鸣。托尼老是悠闲自在地谈到种族混杂问题,或是种族歧视给工业生产带来的影响,结果却总是发觉迪克的目光置身事外地凝望着某处。迪克心里想的是要争一口气,要把这最后几天挨过去,不要在托尼面前痛哭流涕,或是显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那样就会丧尽最后一点自尊心。他知道非走不可,然而他的感情起伏得非常厉害,内心不断受着痛苦的煎熬。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疯狂的冲动,否则他真要去放一把火,点燃那些长长的草丛,烧掉他熟悉的草原,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好像他的朋友一般,他还想拆掉他亲手盖起来并且住了这么久的这座小房子。这里今后要由另外一个人来发号施令,要由另外一个人来耕种他的土地,也许他多年来的工作成果会统统毁于一旦,这实在是对他的可恶侵犯。

“唔,我非常发愁,”迪克苦笑着说,“她唠叨起来,我倒高兴呢。”

至于玛丽,托尼几乎看不到她。那个奇怪的女人一直那么沉默寡言,那么干瘪憔悴,似乎已经忘了怎样说话,托尼空下来时想到她就觉得心烦。后来大约她也认识到应该勉强振作一些,于是她的举止作风便变得又古怪又别扭。有时候她会跟托尼谈上一会儿话,精神显得出奇地充沛,使托尼见了大为惊奇,同时也感到很不舒服。她说话时的态度和她所说的内容完全南辕北辙。有时候,迪克正在慢慢地耐心谈着一架犁或是一头病了的牛,她会突然一下子插进来,牛头不对马嘴地扯到食物方面去(提起这些食物,真叫托尼恶心),或是扯到今年这时候的天气有多热。“我真巴不得天下雨呀。”她总是这样应酬地说一声,然后格格格地笑一下,接着又故态复萌,一声不响,茫然地瞪大着眼睛。托尼开始觉得她整个人成天都处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中。但是,他同时也了解到这一对夫妇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苦。这么多年来,夫妇俩一直孤零零地住在这儿,换了任何人都难免要变得有些古怪。

“没有哪个女人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些黑鬼。”查理说。

屋子里的确是太热了,托尼不知道她怎么能受得了。他刚到这个国家,还没过惯,自然觉得热得受不了;这座铁皮屋顶的小屋子简直像火炉一般,空气好像凝结成了一层层粘乎乎的固体。他很乐意走到田野里去,远远离开那个小屋子。他对玛丽的关心虽然很有限,可他还是想到,多少年来玛丽还是第一次出去度假,她也许会露出一些高兴的样子。不过他并没看见玛丽做什么临行前的准备,甚至都没提起这件事。迪克也不提这件事。

“譬如说,她开初到农场上来的时候,精神非常好,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现在她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做。她甚至对养鸡这一类的事情也不过问了。你知道,以前她每个月都能靠这个赚些钱。她也不过问佣人在家里做些什么事。有一段时间她简直唠叨得我要发疯了。整天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你知道女人们在农场上待得太久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他们动身的前一个星期,迪克在吃中饭时对玛丽说:“行装收拾好了吧?”这样接连问了两遍,她都不回答,只是点点头。

“你是指哪方面呢?”查理追问道。

“你一定要收拾行装了,玛丽。”迪克温和地说,声调像平常对她说话时一样低沉、失望。但是等到晚上他和托尼回来时,玛丽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做,腻味的晚餐结束后,迪克把几只箱子拖下来,亲自动手收拾。玛丽看见他做,也来动手帮忙,可是没有帮上半个小时,她就回到卧室里,坐在沙发上发呆去了。

迪克有好一会儿都没吱声。他们经过开阔的田野,这儿金黄的暮色还在树叶上依恋不散;他们又驶向灌木丛。灌木丛已经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中。大汽车爬上了极其陡峭的山坡,汽车引擎盖好像要直插云霄。迪克这时终于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她近来有些两样。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很好。女人的病是很难说的,她像变了个人。”

“完全是神经失常。”托尼下了这句断言,就准备去睡觉了。托尼有一个特点,心里有了什么事,只要嘴上说出来,心里就觉得释然了;他这句话是为玛丽辩解的,为的是免得再指责玛丽。“完全神经失常”,这种现象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大多数人有时都会出现这种症状。第二天晚上,迪克还在收拾行装。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打点好了,就腼腆地对玛丽说:“你去为你自己买些衣料,做一两件衣服吧。”因为在他替玛丽收拾东西的时候,发觉她的确已“无衣可穿”了。她点点头,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段花布。那还是他们自己店铺里剩下来拿回家的。她动手剪裁起来,一会儿又住了手,弯身伏在布上,一言不发,最后还是迪克碰了碰她的肩膀,叫她上床去睡觉。托尼眼看着这情景,尽量抑制着自己不去望迪克一眼。他为这一对夫妇伤心。他近来已逐渐对迪克产生了很大的好感,而且这种感情是真挚而亲切的。至于玛丽,他虽然也为她难受,但对于这样一个魂不守舍的女人,叫人说什么好呢?“这种病只有让心理学家来治疗。”他又一次用这种藉口来宽慰自己。其实,迪克也不妨去治疗一下,那对他自己也会很有益处的。迪克的身体看上去完全垮了,经常发抖,脸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说真的,他根本不能够再干活了,可是他白天里连一分钟的时间也不肯放松,成天在地里拼命,天黑了还舍不得离开田地,托尼不得不拖着他回家。托尼现在几乎是在充当男保姆,他开始盼望特纳夫妇能早日离开。

“是吗,可为什么呢?”

在他们临走的前三天,托尼因为觉得不舒服,要求在家里休息一个下午。也许是太阳晒得过猛的缘故,他头痛得厉害,眼睛也酸痛不已,直觉得要呕吐。他没有上迪克家里去吃中饭,而是待在自己的小棚子里,因为这里虽然也够热的,可是和迪克家那间火炉一般的屋子比较起来,还算是比较凉爽的。下午四点时,他痛得难受,醒了过来,觉得非常口渴。平常用来盛水的那只威士忌酒瓶,今天却是空着的,原来佣人忘了盛水。于是托尼走到外面刺目的黄色阳光中,到迪克家里去取水。后门开着,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生怕吵醒了玛丽,因为他听说玛丽每天下午都需要睡觉。他从橱架上拿了一只玻璃杯,仔细擦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里去盛水。当做餐橱用的那只架子上,放着一只上了釉的陶制过滤器。托尼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看:过滤器的圆顶上全是粘乎乎的黄色泥土,可是从过滤器的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倒很清洁,只不过味道不太新鲜,还有点热。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又把瓶子灌满了,然后准备离开。这间屋子与里面那间卧室之间的门帘没有放下来,因此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景。不看则已,一看可把他吓得呆住了。只见玛丽坐在一只倒放着的蜡烛箱上,面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她穿着一件很耀眼的粉红色衬裙,瘦骨嶙峋的肩膀凸露在外面。摩西正站在她身旁。托尼看见她站起来,伸出两条臂膀,那个土人便把她的衣服从后面套上她的手臂。一会儿她重新坐下,用双手把脖子上的头发拨散开,那种姿势就像一个美女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一般。摩西替她扣好衣服,她自己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瞧那个土人的神态,宛如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一般。他替她扣好了衣服,便站到后面去,看着她梳头。“谢谢你,摩西。”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大声说道。接着她又转过身去,亲热地说:“你现在最好走吧,老板快要回来了。”于是土人走出了房间。当他一眼看见这个白人站在那儿用怀疑的眼光凝视着他时,不由得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一直向前走去。他经过托尼身边时,脚步很轻,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恶狠狠的神情。那眼光实在恶毒得厉害,使托尼有一瞬间真正感到了害怕。等到土人走远了,他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擦干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他直摇着头,好像要把热气摇掉似的,他心里慌乱得厉害。他在这个国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亲眼见到的情景却足以使他感到震惊。同时,看到白人统治阶级这种伪善的面貌,他也不禁为自己的进步感到洋洋得意。在这个国家里,只要有一个单身白人住下来,当地的土人群中便会出现很多混血儿。因此,正像托尼所说的那样,伪善是他到这里看到的第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但是后来他读了许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才了解到种族歧视对白人在性心理方面的影响,其中最基本的一点是,白种男人看见土人的性能力比他们自己强,总是感到忌妒,因此,才出现了那样的结果。不过,一个白种女人,一个被白人社会行为准则管束的成员,竟这么轻而易举地跨越了这道界限,不由得使他感到极其吃惊。他出门时曾在船上遇到过一个医生,那个医生在乡下行过几年医。他告诉托尼说,如果有一天托尼知道了有那么多白种女人跟黑种男人发生过关系,他一定会大吃一惊。托尼当时确实感觉到自己大吃了一惊,尽管他很“进步”,可他觉得这种关系等于同野兽发生关系一样。

“她情况不太好。”

后来这一切的想法都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玛丽这一件事,这个可怜的、受尽折磨的女人,显然已经到了衰颓不堪的地步。她这会儿正走出卧室,一只手仍然抚弄着头发。他看见她的脸显得容光焕发,天真无邪,虽然这种神气中带着点空虚和傻气的意味,于是他觉得自己的一切疑虑都毫无意义了。

“原来是在做实验。”查理简洁地说。耐人寻味的是,他说话的声音既不暴躁,也不生气,好像很超然的样子,只是心里藏着很多的不自在。他探究地望着迪克。迪克的面孔铁板,神色凄凉。“你刚才说你妻子怎么样?”

玛丽一看到他,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恐惧地直瞪着眼看着他。接着,由于极度的苦恼,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茫然和冷漠起来。他不理解这种突然的变化,但是他用一种滑稽而不愉快的声音说道:“从前俄国有一个女皇,她根本不把自己的男仆当做人,因此常常在他们面前赤身裸体。”他就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如果要从其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对他来说可就太困难了。

“是呀,”迪克茫然若失地说,“我倒不急着有什么收成。我想,让它留在那儿,对土壤总有些益处……”他讲不下去了。

“真有这么一位女皇吗?”玛丽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气,半信半疑地问道。

“收效不太好吧?”

“那个土人不是常常给你穿衣服脱衣服吗?”托尼说道。

“据说,用不着犁锄,只要把玉蜀黍种在草丛当中,它就能自生自长。”

玛丽猛地抬起头来,眼光变得很狡猾。“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做,”她回答道,说着又扬了一下头,“他要赚钱总得做事。”

“什么方法?”

“在这个国家里并没有这种风俗,对吗?”他语速很慢地问道,心中已经摆脱了极度的慌乱。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看出,“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对一般白人来说,等于是一种团结的号召,而对于她却没有任何意义。她心目中只有她自己的一个农场,甚至连农场也说不上——只有这所住宅,以及住宅内的一切东西。于是他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怜悯感,开始理解她对迪克的极度冷淡,不管是什么,只要与她的做法有抵触,只要使她记起她从小就要遵守的那套礼教习俗,她都一概不理。

“我这是在实验一种新的美国种植法。”

她突然说道:“他们都说我不像那样,不像那样,不像那样。”这声音好像留声机上的唱针不停地在一点上滑动那样。

从迪克住房所在的那个树木丛生的小山丘直到仓库四周的灌木丛,其间有许多没有耕种的荒地。看来这些地是故意休耕的,但是后来查理在暮色中又仔细地看了看,终于看出在草丛和灌木丛中有零零落落的玉蜀黍。他开始还认为这些玉蜀黍是自己长出来的,但是它们看上去却栽得非常整齐,于是他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不像什么?”托尼茫然地问道。

于是两人爬上了查理那辆庞大的车子。车子在满是车辙的车道上慢吞吞地保持着平衡,爬行着。这条路对这辆大车子来说显然太窄了,由于迪克好久没有在上面开车,路上已经长满了野草。

“不像那样。”这话说得鬼鬼祟祟,又狡诈,又得意。天啊!这个女人完全发疯啦!他心里这样想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道,难道她当真疯了不成?她不可能疯。她的举止不像疯子。她一举一动都很率直简单,生活在自己的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别人的标准都不放在她心里。她已经忘了她同种族的人是什么样子了。那么,她这样逃避现实,不与外界接触,难道也能算疯吗?

“卖了。开车花费太大。当我需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用货车到车站上去装。”

托尼心里一片迷惘,非常难受,就这样坐在滤水器旁的一张椅子上,手里仍然拿着水瓶和玻璃杯,不安地望着玛丽。玛丽开始用凄凉而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话。在他一边听着她讲话时,他改变了自己原有的想法,认为玛丽并没有疯,至少这会儿没有疯。玛丽用恳求的眼光直视着他说:“我到这儿来已经很久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了……我本当早就走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结果没有走成。我也不知道当初干吗要来这儿。但是现在的情形可两样了。完全两样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她的面色显得那么可怜,一双眼睛像是两个痛苦的窟窿。“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弄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我并不是有意叫它发生的。可是他始终不走,他始终不走。”接着,她忽然改变了声调,怒气冲冲地对托尼说:“你干吗要到这地方来?在你没来以前,一点儿岔子也没有出过。”她放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呜咽地说:“他始终不走。”

“汽车卖了吗?”

托尼站起来朝她走去,他现在唯一的感情就是怜悯,自己的不适倒完全忘了。这时他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便立刻转过身去,只见那个佣人摩西站在门口望着他们俩,脸色极其恶毒。

“哦,这些天来我都是步行。”

“走开,”托尼说,“马上走开。”说着,他又用胳膊拢住了玛丽的双肩,因为这时候玛丽吓得往后直缩,手指直掐进他的肉里。

“究竟怎么啦?”查理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迪克的脸。这两个人仍然站在轮廓已经显得模糊的高高的仓库下,站在那一片暮色中。从敞开的门里吹过来一阵湿润的、甜滋滋的气味,那是新磨的玉蜀黍的气味。迪克关上了门,其实这扇门上的铰链有一半已经松脱,他只得用肩膀把它扛好,再把门锁上。搭钩的三角形搭片上只有一个螺丝了,力气大的人只要拧一下就可以把它拔掉。他问查理:“要到我家里去坐坐吗?”查理点点头,又往四下里看了看,问道:“你的汽车在哪里?”

“走开。”玛丽突然说道,一面从托尼的肩头上望着那个土人。托尼看得出她想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力量。在这场力图挽回自己威严的斗争中,她想利用他的在场来做自己的后盾。她说话的神气仿佛一个孩子在向一个大人挑衅。

“不,没有生病。不过身体不大好,好像有些神经质。她在农场上操劳得太久了,身体垮了。”接着,他好像心里的话再也藏不住了,突然脱口说道:“我真替她担心。”

“夫人要打发我走吗?”佣人平心静气地说。

“她生过病吗?”

“是的,你走。”

“同平常一样。”

“夫人为了这位老板,要我走吗?”

“她好吗?”

托尼气得一下子跳起来,大踏步地走向门口。他气的倒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这佣人说话的语调。“滚开,”他说,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滚开,免得我把你踢出去。”

迪克脸上掠过一阵烦恼的神色。“不错。”他说。

土人慢慢地、恶毒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才走开。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他完全不把托尼放在眼里,直接对玛丽说道:“夫人要离开这个农场了吗?”

“你妻子对你照顾得好吗?”

“是的。”玛丽有气无力地说。

“近来常常得病。”迪克说,“我年年都得这种病。去年得过两次。”

“夫人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看你的病还不只是贫血。”查理反驳道。他好像唯恐迪克不害热病似的。然而他还是仁慈地望着迪克;他那张满是胡子的大脸盘上,五官好像被什么压过一样,长得有点凹陷。此刻他的表情既专注又沉着。“最近得过热病吗?自从我上次带了那个大夫来看你以后,有没有得过热病?”

“不,不,不回来了。”她大声嚷道。

迪克没有回答他。土人们就快干完活了。太阳已经下山,给草原抹上了一层令人感到闷热的红色,暮色从灌木林的边沿慢慢地爬上田野。一英里半开外的树林中隐约可见土人住的矿工院,它们看上去就像一组圆锥体,正在冒着淡淡的烟。黑魆魆的树干后边有一小簇火光。有人在敲鼓,单调的咚咚声表示这一天就快过完了。土人们排成一队,沿着田野边沿走回去,破烂的衣服在他们的肩头上晃动着。迪克吃力地、呆板地站了起来,说道:“又是一天过去了。”他身体抖得很厉害。查理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一双发抖的大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弯着的瘦肩膀也在不停地颤动。天气非常热,地面上冒着滚烫的热气,天空中的红霞像火一般。“你这模样是因为热病吗?”查理问。他回答道:“不,我想不是。只是这几年来有些贫血罢了。”

“这位老板也走吗?”

“没有什么事。”查理粗率无礼地回答了一句,同时慢慢地、恼怒地望了他一眼,“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了,特地来看看你。”

“不走,”玛丽尖声叫起来,“你快给我走开!”

“有什么事吗?”迪克用他一贯的自卫而客气的声音问道。但是他的声音缺乏自信,听起来也不自然。他那明亮的眼睛透出焦急的神色,从帽子的阴影下疲惫地往外望着。

“你到底走不走?”托尼吆喝道。他真恨不得宰了这个土人。他真想抓住他的咽喉,把他勒死。摩西这才走了。他们听到他走过厨房,出了后门。屋子里没有人了。玛丽把头搁在胳膊上哭泣着。“他走了,”她哭道,“他走了,他走了!”她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可又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托尼一把推开,像一个疯子似的站在他面前,咬紧牙齿骂他:“是你把他赶走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来以前,一点儿事情都没有!”接着她放声痛哭,哭得完全瘫软下来。托尼坐在那儿,用手臂扶住她的肩头,安慰着她。他心里只考虑着一件事:“我应该怎样对迪克说呢?”但是,他又能够说些什么呢?最好是一字不提。迪克已经苦恼得快要发疯了,再去对他说这种事,未免太残酷了,反正他们夫妇俩在两天之后就要离开这个农场。

他看见迪克坐在烟草仓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这些仓库现在已经用来做储藏室。迪克坐在那儿看着雇工们把这一年的粮食堆在垫着砖头的铁皮上,免得蚂蚁爬进粮食里去。迪克那顶干活时戴的大帽子松松垮垮地往下耷拉到了脸上,他抬起头来朝查理点点头。查理站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雇工们干活。他看到装粮食用的那些袋子因为年代久了,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看来连这一季也撑不过去了。

他打定主意,等会儿只把迪克叫到一旁,暗示他立刻解雇这个土人。

一切都是原模原样,狼藉败落,但还没有到绝对不可挽救的地步。

但是摩西一去就没回来。他整个晚上都没有来。托尼听见迪克问玛丽说,那个土人上哪儿去了。她回答说:“我把他打发走了。”他听得出玛丽的声调是那样茫然而冷淡,而且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迪克一眼。

如果迪克对自己的失败有一点清醒的认识,人们也许不会这样气愤不平。如果他上门来向查理请教,承认自己无能,事情也许就会两样。可是他偏偏不这样做。他宁可债台高筑,困守在农场上,也不去理会查理。查理有一天忽然想到,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迪克了。他太太听他这么一提,不禁说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过后,他们又屈指计算了一下,才发现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他了;时间在农场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方法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延长。当天下午,查理驾车去看特纳夫妇。他心里觉得有些惭愧,他一向以迪克的顾问自居,自以为经验比迪克多,知识也比迪克丰富。打从迪克开始经营农场的那一天起,他就留意着迪克。他觉得应该对迪克负责。他驾着车子一路驶来,用锐利的目光查看着迪克的农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被疏忽的地方,结果发觉他的农场依然如故,既没有好转,也没有变坏。田界上的防火带仍然保存着,但只能防止缓慢燃烧的小火,如果起了大火,再刮起风来助势,农田就很难保得住了。牲畜棚虽然没有坍倒,但都撑了木桩;茅草顶破成一块一块的,好像补过的袜子一样。草场上的草是不同时间长出来的,因此长短不齐,颜色不一,一眼望去高高低低很不整齐。道路的情况极其糟糕,需要开沟排水。路边上的那块橡胶树地,有一个角落已经被野火烧毁了,在下午强烈的黄色阳光照耀下,橡胶树显得像鬼怪一般苍白,叶子僵硬地下垂着,躯干全被烧黑了。

托尼终于失望地耸耸肩,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第二天早上,他照常到地里去。这是最后一天了,要办的事还有很多。

查理非常需要放牧的草地。他不赞成冬天里喂饲料给牲畜吃,他认为这样太娇纵了它们。他要把它们放到外面去,让它们自己去觅食。当然,只要草儿茂盛,这种办法是很好的,只可惜他的牲畜太多,草儿却非常稀少而贫瘠,所以他只有动迪克那块地的脑筋了。几年来,查理一直盘算着等迪克破产后,把他的农场买下来。可是迪克很顽强,就是不愿意走破产的道路。人们都沉不住气地问:“他怎么维持得下去呢?”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从没有赚过钱,总是遇到坏年成,总是负债累累。斯莱特太太尖酸刻薄地说:“他们的生活和猪差不多,什么东西也不添置。”她现在甚至感觉到,玛丽就是去跳河自尽,也跟她毫无关系。

注 释

斯莱特夫妇,尤其是查理,所以会一直那样关心着特纳夫妇,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仍想占有迪克的农场,这种欲望甚至比以前更强烈。由于查理的从中干涉,加速了迪克家庭悲剧的降临,虽然事实上并不能全怪罪于他,但是对他经营农场的现状做一番了解是很有必要的。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使许多烟草大王发了横财一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于玉蜀黍价格的暴涨,许多农场主也获得了暴利。斯莱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一直是个穷光蛋,可是战争一结束,他就变成了一个富翁。像斯莱特这种个性的人,一旦发了财,就不会罢手停下。他很小心,不轻易在农场经营上投资,他根本不相信经营农场也能算是一种投资。他一有多余的钱,就去购买矿业股票。至于他自己的农场,除非为了赚钱而不得不下点工本以外,他决不采取任何改良的措施。他有五百亩最肥沃的良田,从前,这些土地每亩都要出产二十五袋到三十袋的玉蜀黍。他一年一年地榨取这些土地,可是近年来,碰到运气好的年头,每亩地也只有五袋的收获。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施肥。他把树木砍下来当柴卖,这些树都是矿产公司开矿以后剩余下来的。因此到头来,即使像他那样肥沃的农场,也不会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他每年再也赚不到成百上千镑的钱了,土地也荒芜了,于是他就想另找土地。他看不起土人经营土地的方式,但是他自己经营土地的方式基本上和土人一样:一旦这块土地不能再耕种了,就迁到另一块土地上去。凡是能够种的土地他都种过了。他迫切地需要迪克这块土地,因为和迪克的农场接壤的另外几个农场,他都占有了。他非常清楚应该怎样利用这个农场。迪克的农场规模虽小,却具备了种种好处。它的面积有一百亩,都是些上好的沃土,因为迪克照料得很好,其中有一小块地适宜种烟草。其他的地方则很适合放牧。

〔1〕 当时在南非歧视黑人,划出一块地方专门给黑人居住。

“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呀?”邻居们都这样问,他们常常聚在斯莱特家里问起特纳夫妇的情况。斯莱特太太虽然性情好,有耐性,到最后也忍不住了,便把真实情形告诉了大家。她说,玛丽曾经撇开她的丈夫出走过,但那是六年前的事了。说到这件事,查理·斯莱特也插了几句嘴,把玛丽当年狼狈的情形描述一番,说她怎样衣衫褴褛,帽子也不戴,独个儿走过草原,请他驾着车子送她到车站上去。她虽然是个女人,却有那么大的劲头!“我怎么知道她要撇下特纳逃走呢?她并没有和我说明。我还当她要到镇上去买东西,而迪克正忙着干活,没有空送她去呢。后来迪克来了,急得快要发疯似的,我不得不告诉他,说我把玛丽送到镇上去了。她不该那么做。那样的做法不正派。”这个故事以讹传讹,最后被歪曲得完全走了样。大家纷纷传说玛丽是半夜里撇下她丈夫逃走的,因为她丈夫把她锁在门外;她躲在斯莱特夫妇的家里,后来又向他们借了钱逃走。第二天早上迪克就找到了她,答应再也不虐待她了。这个故事传遍了整个地区,人们一提起来莫不摇头咋舌。可是当人们说起斯莱特曾用马鞭子抽打过特纳时,斯莱特这才发觉事情被歪曲得过了火,不由非常恼怒。他虽然看不起迪克,却又喜欢迪克。他为迪克难受,因此便开始纠正人们对这件事的说法。他再三说明迪克应当让玛丽走,让她走了反倒好。迪克的境况很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运气好转。经查理这样一说,事情的说法便颠倒了过来。玛丽遭到了大家的痛斥,迪克反而变成清白无辜的了。可是,不管大家怎样传说,玛丽和迪克两个当事人却一直蒙在鼓里。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们许多年来一直没有走出过自己的农场。

〔2〕 塞西尔—约翰·罗得斯(1853—1902),南非金融家和政治家。

那些从不与人交往,从不和外界接触的人,不论他们的生活方式是迫于环境,还是心甘情愿,只要知道了有人在背后议论他,都免不了会感到焦躁不安。正如一个沉睡的人,醒来后看见自己床前围绕着一大群陌生人,正瞪着眼睛看着他,难免要感到惊异一样。特纳夫妇的脑子里简直没有“这个地区”这一概念,仿佛住在月球上似的;他们要是知道了近几年来自己已经成了附近一带农场主闲言碎语的资料,一定会惊愕不已的。连那些他们只是闻名而从未谋面的人,那些他们连名字也没有听说过的人,都从斯莱特夫妇那儿听到了许多有关他们家庭的事情,在背后纷纷议论着。出现这种情况,都是斯莱特夫妇的过错,可是谁会怪他们呢?除了亲身遭受过流言蜚语伤害的人以外,谁也不认为背后议论人家是什么恶意。至于斯莱特夫妇,如果有人非难他们,他们一定会大声叫道:“我们并没有跟人家说什么,不过说了些事实。”但是从他们那种不自然的愤慨态度中,足以看出他们内心有愧。斯莱特太太受了玛丽这么多次怠慢以后,如果仍然要她对玛丽保持公正无私的态度,那么除非她是一个极其了不起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已经几次三番地设法“帮助玛丽不要自讨苦吃”。她看出玛丽有强烈的自尊心(她自己也有很强的自尊心),每逢邀请玛丽参加一次宴会、下午去打一次网球,或是去出席一次不拘礼节的舞会,她总要接连发出好几次邀请。甚至在迪克第二次病了以后,她还是竭力劝玛丽改变那种自闭的生活。医生谈起特纳家的事情时,总是以吓人的语调,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玛丽对于那些邀请,一概回复一封客客气气的短信,看上去就好像有意不赏脸似的。这里家家户户都有电话,只有特纳夫妇为了省钱没有装。每逢到镇上去取信的日子,斯莱特太太在店铺里碰到玛丽,照例会十分亲切地邀她有空时到他们那儿去玩玩,可是玛丽老是生硬地回答说,她去是想去,只可惜“迪克近来太忙,不能分身”。人们已经有好久没有在车站上碰到玛丽或是迪克了。

〔3〕 保罗·克鲁格(1825—1904),南非荷裔布尔人,为建立布尔人国家——德兰士瓦而斗争的军人和政治家。德兰士瓦现为南非共和国最北一省,1883年独立期间,克鲁格曾任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