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好多年啦,”她语气尖酸地说,“病在心里。在心里的什么地方。你知道,这并不是病。而是什么地方,一切都错了。”她朝他点点头,一面跨出门槛。接着她又转过身来,“他在那儿,”她偷偷摸摸地悄声说,“在那里边。”她又朝着店铺方向点了点头。
“我们认为……我建议明天你们到了镇上,你可以去找个医生看一看。你病了,特纳太太。”
“是他吗?”青年很恭敬地问道,有意迎合她一下。
“真的吗?”她很有礼貌地问道。
她向家里走去,表情木然地望着这所即将消失的小砖屋。她脚下踩着滚热的沙砾,在她走过的地方,一定有小野兽在草木丛中昂首阔步。
“是呀……特纳太太,我已经跟你的丈夫谈过了。”
她回到了家里,面对着那早就在注视她的死神。她带着从容不迫和恬淡自得的心情,坐在那张被坐得和她身体形状差不多的破旧沙发上,交叉着双手,望着窗口,等待着天黑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迪克正坐在灯下的桌子旁边,凝神看着她。
“事情确实是有一点儿,”她说,“不过说出来也没有用,这不是你能……”她无法跟他讨论她的事情。她回过头去望望黄昏的天空,只见那渐渐淡下去的蓝色天幕上,飘浮着一长条一长条淡红色的云。“多么可爱的黄昏啊。”她敷衍地说了一句。
“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他问,“你知道,我们明天上午就得走了。”
“特纳太太,”青年笨拙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笑起来了。“明天!”她说。她格格格地放声大笑,直笑到看见迪克突然站起身来,用手蒙着脸,走了出去。好极了,现在她一个人自由自在了。
她想,她得独自走完人生的道路。这是她必须吸取的一个教训。如果她早就吸取了这个教训,那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儿了,不会第二次表现出意志薄弱,去依赖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了。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就看见那两个男人端了盆子和食物走进屋来,坐在她对面开始吃东西。他们递给她一杯酒,她不耐烦地拒绝了,只等着他们赶快走。事情马上就要了结了,马上,只消再过几小时,一切都要了结了。可是这两个男人偏偏不走。他们仿佛是为了她的缘故,特意坐在那儿的。她起身走了出去,双手茫无目的地摸着门的边缘。炎热并没有减退,漆黑的天空笼罩在屋顶上,沉甸甸地压在它上面。她听见迪克在她身后谈着天要下雨的事。于是她也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死了以后,天就要下雨的。”
她站起身来,举止出乎寻常地庄重得体。托尼看见她这样庄重,只有哑口无言。尽管他曾经出于保护和怜悯的心意跟她谈过话,可是现在这份心意也没有表达的机会了。
“床〔1〕?”迪克在门口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她看到这个青年满脸忧愁苦恼,便想到自己以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形。她苦苦地回想着过去,心里恍恍惚惚。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心烦意乱而不知所措的时候,曾经喜欢过另一个青年,一个来自农场的青年。当年她认为嫁了那个人,就会摆脱自己的苦恼。后来,她才了解到并没有出头的一天,她这一辈子都得住在这个农场上,一直到死为止,从此她便感觉到人生的空虚。即使她的死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一切都是那么老一套,连无可奈何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句问话好像和她毫无关系;她站在阳台上,她知道她得在这里等待,守候着黑夜里的动静。
她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了。它只不过是灌木丛中的一条犁沟,她脚下踩着的全是青草。走到离那所矮矮的小砖屋几步路的地方,她就停住了。这里就是那个丑陋的店铺。在她快要死的时候,这个店铺还存在着,甚至还像她以往一直看到的那样。可是里面已经空了。她只要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橱架上没有一点东西,柜台上已经被蚂蚁蛀了许多条留有红色粉末的坑道,墙壁上也布满了蜘蛛网。可是店铺毕竟还在。她的心头猛然涌起一股憎恨,砰的朝门上一敲,门一下朝里打开了。里面仍旧弥漫着小店铺的气味,那是一股又霉,又沉闷,又甘美的气味,这股气味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她。她凝眸望去,只见他的确在这里,就站在她面前,站在柜台后面,好像在那里卖东西似的。一点没错,黑人摩西站在那儿,用一种懒散而又含有威胁、蔑视的眼光望着她。玛丽禁不住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奔回小路上,一边又回过头去看看。那扇门轻轻地摆动着,可是他并没有走出来。原来他在这儿等着!这会儿她明白了,她一直料到会有这一刻,果然没有料错。当然,除了在这个可恨的店铺里等着,他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等呢?她走回小棚屋里,看见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弯着腰,把她刚刚丢散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收到箱子里去。他望望玛丽,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不,他不能搭救她。她往床上一倒,感到难受和绝望。她看不出哪里有救星,她必须硬着头皮苦撑下去。
“上床睡觉,玛丽!”她看出她必须先上床睡一会儿,因为她要是不去睡,他们是不会让她独个儿待在阳台上的。她身不由己地关了前面房间里的灯,又去锁了后门。把后门锁好似乎是极其重要的;她觉得应该把后门防备好,那么,如有什么不幸,就只会从前门进来了。当她去锁后门时,看见摩西正站在门外,和她面面相对。星星照出了他的身影。她后退一步,膝盖发软,随手关上了门。
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是会来救她的。想到他要来,而且不久就要来,玛丽便撑起了劲,从后门走了出去,朝他住的小棚屋走去。她跨过低低的砖头台阶,弯身走进阴凉的屋内。一股阴凉之气碰到她的皮肤上,可真舒适,真惬意啊!她在他的床上坐下,用手撑住头,只觉得水泥地上有一股阴冷之气冲到她脚上来。最后她用力振作起来,免得又睡着。沿着这屋子里弯弯曲曲的墙边,放着一排鞋子。她好奇地望了一下,多么漂亮像样的鞋子啊——她有许多年没看到过这样讲究的东西了。她随手拿起一只,羡慕地摸摸发亮的皮面,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商标:“爱丁堡约翰皮鞋店出品”。她笑了,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放下那只鞋子。地板上有一只皮箱,她提也提不动。匆忙中她把它打翻在了地板上,原来全是书!她更加好奇了。她有很久没看到书了,因此读起来都觉得非常困难。她望望这些书名:《罗得斯及其影响》、《罗得斯与非洲精神》、《罗得斯及其使命》。“罗得斯。”她不由得含含糊糊地说出声来。对于这个人,除了在学校里读书时学到过一点以外,其他她就一无所知了,而在学校里学到的那点东西又是那么少。她知道这人征服了一片大陆。“征服了一片大陆。”她又禁不住说出声来,而且感到很得意,因为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住这句话:“罗得斯坐在土坑旁一只倒放的小桶上,梦想着英格兰故乡,也梦想着没有被征服的内地。”她笑起来了,觉得这特别滑稽可笑。接着,她把那个年轻的英国人、罗得斯和那些书统统忘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想道:“可是我还没有到店铺里去过呢。”她觉得应该去一次。
“他在外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迪克说,仿佛这是意料中的事似的。
一个土人站在那儿,就站在房子外面。她险些叫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这是另外一个土人,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拿纸的姿势和一般没文化的土人拿着印有字迹的纸张一样,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爆炸物,会把他们的脸炸开似的。玛丽走过去,把那张纸接过来。纸上写着:“忙于清理事务,不回家吃中饭。请将茶及三明治送来。”这个从现实世界送来的小小的提醒物,简直没有对她起什么作用。她气恼地想道,又碰上了迪克;她拿着那张字条,回到了屋子里,接着愤愤地把窗子砰的一声打开。她已经几次三番吩咐佣人要把窗子打开,而他总是让它关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望望那张字条,这是从哪儿写来的呢?她闭上眼睛坐在沙发上。在一阵昏昏迷迷的睡意中,她听到一声敲门声,吃了一惊;然后她又坐下,浑身发抖,等待着他来。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她疲倦地挣扎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站着刚才那个土人。“你来干什么?”她问。他从门口指着桌子上的那张字条。她这才记起了迪克要茶。她沏好了茶,用威士忌酒瓶装满了,打发这土人送去,可却把三明治给忘了。她忽然想起那个年轻的英国小伙子一定口渴了,他在这个国家里过不惯。一提到“这个国家”,她的神志就猛地清醒了,比想起迪克还容易清醒;提起这个国家就叫她烦恼,好像要强迫她回想一件她不愿意想起的事。但她还是继续想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眼睛一闭就看到他,他长着那么一张年轻和气、没有特征的脸。他一直对玛丽很和善,没有谴责过她。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心里老是想着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的形象。他会搭救她的!她要等着他回来。她站在门口,俯瞰着那一片干枯凋萎的草原。他一定在树林里的什么地方等待着;而那个年轻小伙子一定在草原上的什么地方,天黑以前就会来救她。她瞪眼望着刺目的阳光,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那边的一大块地是怎么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那里就是一片阴沉沉的红色,可现在怎么长满了草木?一阵恐慌向她袭来,现在她还没有死,灌木丛就征服了这片农场,派了草兵树将向这片肥沃的红土袭来,连灌木丛也知道她快要死了!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她把一切撇在了一旁,一心想着他,想到他温和的安慰,他那保护者的手臂。她斜倚在阳台的墙壁上,拨开天竺葵,望着那一个个长着灌木丛的斜坡和草原,想看到一点淡红色的灰尘扬起来,因为那象征着汽车正开过来,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汽车了,汽车卖掉了……她浑身发软,又坐下来,闭着眼睛直喘气。等她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屋前有了长长的日影。空气中弥漫着黄昏的意味,夕阳的余晖是闷热的,灰蒙蒙的;眼前只见一片黄色的光,还传来一阵当当当的铃声,好像一阵痛苦的浪潮在她脑子里冲过。原来她睡了一大觉。她把这最后一天睡完了。也许在她睡着了的时候,他已经到屋子里来找过她了?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勇气的鼓动下,她一跃而起,径直走到前面的房间里。可里面空无一人,但是她毫无疑问地断定,在自己睡着了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从窗口窥探过她。厨房门也是开着的,这就足以证明事实是这样。她之所以会醒过来,也许就是因为他来过,悄悄地探视过她,甚至还用手碰了碰她?她怔了一下,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谁?”
她抬起头,朝四下望望,只见自己正坐在那间小屋里,头上是铁皮屋顶。她浑身汗水如雨。窗子都关着,闷热得让人受不了。她奔到了屋外,因为老是坐在那儿等待,等着死神推门进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离开房子奔了起来,穿过那片沙砾被烤得闪闪发光的坚硬土地,朝树林跑去。树林对她怀有敌意,可是总比待在屋子里强。她走进树林,感觉到林荫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又听见四面的蝉在尖声地叫个不停。她径直走到灌木丛中,边走边想:“我会碰到他的,一切都快结束了。”枯萎的草丛使她跌跌绊绊,灌木挂住了她的衣服。最后,她斜倚在一棵树上,闭住了眼睛,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片噪声,皮肤也阵阵发痛。她就待在那儿等着,等着。可是这片噪声实在使她无法忍受!她不禁尖叫了一声,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是一棵小树苗,淡灰色的树枝上有几处节疤,好像一棵长了结节的老树,可是那并不是节疤。三只丑陋的小甲壳虫伏在那上面歌唱着,忘了玛丽,忘了一切,什么全不在它们眼里,它们只看得见那使得万物欣欣向荣的太阳。玛丽走近这三只小虫,瞪着眼睛瞧着它们。这么小的虫竟会发出这么让人不可忍受的噪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虫。她站在那儿突然意识到,多少年来她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所小屋子里,四下是一片好几亩地的灌木丛,可是她从来没有走进过树林,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几条小路。这些年来,每年到了那几个燥热的月份,她总是疲倦地听着这种可怕的尖锐叫声,听得神经刺痛,可从来没有见到过发出这种声音的甲壳虫。接着她抬起眼睛,只见自己正站在烈日下面。太阳又大又红,郁闷地冒着烟,低低地悬在空中,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似的。她举起一只手,擦过一丛树叶,只见一个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飞了过去。她恐惧地呻吟了一声,穿过草丛和灌木丛,跑回到空地上去。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用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没有回答。迪克走了出去。她听到迪克的脚步声,还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盏防风灯晃动的光亮。“那里没有什么动静,玛丽。”迪克走回来说。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又走去锁后门。门外是一片茫茫的黑夜,摩西不在那里。她想,他一定到房子正面的灌木丛里去了,以便一直等到她出现。她回到了卧室里,站在房间中央。她也许已经忘了该怎么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呆滞地想道。她用手指压在闭着的眼睛上,眼睛内闪出两个黄色的光圈。我真弄不明白,她对自己说,我真弄不明白……先前的那种幻境又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像站在这座房子的上空,站在一座看不见的山峰上,像法庭上的审判官似的俯瞰着下面,可是这一回她再也没有那种轻松的感觉了。在一刹那无情的清晰景象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这实在使她痛苦万分。等到将来一切事情都过去之后,人们所看到的正如她自己现在正看到的真面目一样,一个又瘦又丑的可怜女人,上帝赋予她的生命力已经完全干涸,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空洞的念头:她和那个威猛的太阳之间,只存在着一片薄薄的、叫人摸上手就起泡的铁皮;她和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之间只存在着一缕瞬息即逝的阳光。她宛如悬在半空中,觉得时间和空间一样静止不动了。她看见那个在沙发角落里用拳头抵住双眼,不断抽泣颤动的玛丽·特纳,也看到了早年那个有些傻气的姑娘玛丽·特纳,怎样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地走到现在这个结局。我真不明白,她又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明白,不幸就摆在眼前,但究竟是怎样的不幸,我实在不明白。甚至这些话好像也不是从她自己的口里说出来的。她紧张得呻吟了一声,因为她在内心费尽思索审判着自己的同时,还处在被审判者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正受着无法形容的折磨。她已经感觉到了这种不幸,她不是在这种不幸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吗?究竟多少年呢?那得从她来到农场之前算起,甚至在她少女时代时,她就熟悉了这种不幸。但是,她做了些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一切都不是出于她的自愿。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这个境地,变成了一个没有意志力的女人,坐在一张又脏又臭的破沙发上,等待着黑夜来毁掉她。那是她应得的,她自己完全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什么呢?她犯了什么过错呢?她有自知之明的理智,可她在感情上又是那样天真无知——她的感情总是被一种她所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动着——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毁灭了她那完美的幻想。她忽然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四周的树木都在向这座房屋逼近;她望着,等待着黑夜。她想,等她一走,这房子就完全毁了。它一定会毁在灌木丛手里,这片灌木丛一直那样恨它,不吭一声地站在它的周围,等待着有朝一日朝它猛扑过来,把它完全盖没。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留下来。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屋子里空无一人,里面的家具全都慢慢地发霉腐烂。最先跑来的是老鼠,它们晚上已经在屋椽上跑来跑去,拖着又粗又长的尾巴。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在家具上和墙壁上爬,把什么东西都咬坏,咬得只剩下砖头和铁,地板上也布满了老鼠的粪便。接踵而来的就是甲虫,又黑又大的硬壳甲虫会从草原上爬进来,躲在砖头缝里。现在已经有几个在那里摆动着触须,用它们那颜色鲜明的小眼睛张望着。后来,雨停了,空中云散天清,树木青翠碧绿,空气将会像水一样洁净闪亮。但是一到晚上,雨水就会哗哗地倾倒在屋顶上,一刻也不停歇。屋子附近的空地上都会长出小草来,灌木丛也会跟着长起来,只消到下个季节,爬山虎的藤蔓就会攀满阳台,把盆景打翻。盆景会跌在那一大片迅速繁衍的潮湿植物中;天竺葵会一排排地长起来,跟栎树混杂在一起。树枝会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树干就会伸到砖墙跟前,使砖墙倾斜、碎裂,最后完全倒塌,铁锈碎片纷纷落在铁皮屋顶下面的灌木丛上,屋子里还会出现癞蛤蟆、像老鼠尾巴那么长的硬壳蠕虫,以及肥胖的白色鼻涕虫。到最后,小树丛会长满这块倒塌的地方,使屋子的踪影再也看不见。人们会来寻找这房子,结果在一棵大树跟前看到了一个石阶,他们会说:“这一定是迪克夫妇当年住的那座房子。多奇怪啊,房子一旦没人管,竟然这么快就会荒草丛生!”于是他们东寻西找,用一只鞋尖拨开一棵树,这时他们就会看见一个门把手嵌在树叉里面,或者在一堆泥沙卵石中找到一块碎瓷片。再往前一些,他们又会看见一堆发红的泥土,里面裹缠着许多腐烂的茅草,看上去就像死人的头发一样——这就是那个英国小伙子曾经住过的小棚屋的全部遗迹。离这儿再远些,有一片瓦砾堆,那是当年那个小店铺留下的标记。住宅、店铺、鸡舍和小棚子全都消失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一眼望去,遍地都是灌木丛!她脑子里满是这些湿漉漉的绿色树枝、茂密而潮湿的草地和盛气凌人的灌木丛。突然,这一切幻景全消失了。
“你不脱衣服睡觉吗?”迪克终于问道,声音里透出失望,然而依旧很耐心。
她没精打采地把几只盆子叠起来,送到厨房里去,在水槽里装满了水,然后就忘了还要做什么事。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手懒洋洋地下垂着,心想:“在外面树林子里的什么地方,他正等着我呢。”她在屋子里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接着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倒在沙发上,好像一只兔子蜷缩在一丛乱草中,警惕地注视着几条狗走近前来。但是这么等着也是白等,她的脑子告诉她说,她还得等上一整天,等到夜里呢。于是她的脑子又清醒了短短的一刹那工夫。
她顺从地脱了衣服,上了床,机警地醒在那儿听着。她感觉到迪克伸出一只手来碰她,她立刻就变得毫无生气了。但是他离得很远,对她无关紧要,他们当中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玻璃墙。
“把衣服穿起来,玛丽。”迪克说。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迫切。接着他又说了一遍,玛丽这才猛地明白过来,顺从地走到卧室里去穿上衣服。她一边摸着纽扣,一边走到门口,准备喊摩西。在平常这时候,摩西照例要替她穿好衣服,把刷子递给她,替她扎好头发,一切都为她代劳,用不着她自己去动脑筋。这会儿她隔着门帘看见迪克和那个年轻小伙子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那顿饭并不是她准备的。她这才记起摩西已经走了,浑身感到无限的轻松愉快。她可以自由自在了,自由自在一整天了。她可以聚精会神地把那件对她很重要的事想一想。她看见迪克站起身来,面色忧伤地拉起了门帘;她意识到自己穿着内衣站在门口,让那个年轻小伙子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羞红了脸。但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迪克和那个年轻小伙子都忘了,接着,满腔的憎恨抵消了她的羞耻之心。她慢慢地、慢慢地穿好衣服;每完成一个动作都要停下好半天——因为,今天不是有整天的时间可以让她消磨吗?——最后她才走出了门。桌子上杯盘狼藉,两个男人已经下地干活去了。一只大盆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她想,他们两个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玛丽?”他说。
迪克醒过来了,正要穿起裤子去敲锣。她站在那儿等待着那铿锵的当当声。那声音终于来了,而且带来了恐惧。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他正站在那儿,听着锣声宣布这最后一天的来临。玛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什么地方的一棵树下,斜倚着那棵树,眼睛盯着这幢屋子,在等待着。她知道这情形。可是还早着呢,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早得很呢,她还得在这儿度过一整天。
她还是不做声。
她怔了一下,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向四下里望了望,用舌头舐舐干燥的嘴唇。她把身子往后靠去,紧贴在薄薄的砖墙上,伸展开双手,掌心朝上,以便挡住光亮。接着她又放下手,从墙壁跟前走开,回头望望她原来蹲伏的地方。“对啦,”她不由得说出声来,“一定在这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不祥,带有预言的意味,就像是震响在耳边的一声警告。她走进室内,双手抵着头,不敢再看那个不祥的阳台。
“玛丽,听我说,你病了。你一定要让我带你去看医生。”
天空正中的那一团红晕散布开来,染红了草原上空的一片雾霭,把树木也映成一种热烈的硫磺色。这世界成了一个五色缤纷的奇迹,而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呀!她心里畅快得几乎要哭出来,接着,她听到一种叫她怎么也受不了的声音——那是从树林中什么地方发出的第一声尖锐的蝉鸣。蝉声好像就是太阳发出来的声音,而她是何等地恨太阳呀!太阳升起来了,一弯黯淡的红弧从一块黑色的岩壁后面升起来,接着是一簇炙热的黄色光亮冲上蓝天。蝉儿一只接一只地尖声叫起来,这一下再也听不到鸟叫了。她仿佛觉得,那一阵阵无休止的低低蝉鸣声,就是那滚烫的、内核不停翻滚的太阳发出的噪声,是那刺眼的黄铜色阳光所发出的声音,是越来越厉害的热气所发出的声音。她的头开始颤悸,肩膀开始发痛。那暗红色的火球突然升到正空,照临着草原。天空中的红色消退了,她眼前展现出一片被太阳晒枯萎的景色,一切都黯然失色:这儿一块棕色,那儿一块橄榄绿,到处都是烟霭,它们飘荡在树林中,遮暗了小山。天空紧压在她头上,还有一层层淡黄色的烟雾上升到天空中。关在这么一间尽是热气、烟霭和阳光的房间里,天地都变得小了。
她觉得好像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在说话;他对她那么关心,相信她本质天真无邪,而且也不计较她的罪过。
慢慢地,天空中泛起一片美丽无比的粉红色光辉,树木似乎伸直了身子迎接它,不一会儿便也染上了淡红色;她弯腰探出窗外,将身体沉浸在黎明的曙光中。她看见整个世界都显出了色彩和形状。黑夜过去了。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想,属于她的这一刹那时间——博爱的上帝赐给她的这一刹那平静、宽容和美妙,也要过去了。她趴在窗台上,蜷缩着动也不动一下,紧紧地抓住这最后的一丁点人生乐趣,不让它溜过去。她的脑子里像天空一样清朗。在平时,她夜里睡觉总是乱梦频仍,醒来之后,这些噩梦还要在白天绵延下去,以至于有些时候夜里是恐怖,白天也是恐怖,简直没有间断的时候。而在今天这最后一个早晨,她倒平平安安地从酣睡中醒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站在这儿,看着太阳升起,好像这个世界正在重新为她创造,好让她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真正快乐?她沉醉在一片美丽的云彩天光和悦耳的虫鸣鸟语声中。四周的树林里都是啁啾啼叫的鸟儿,它们唱出了她内心的欢乐,鸣叫声直冲云霄。她身子轻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羽毛,从房间里走到了阳台上。晨景是如此美丽,被曙光映红的奇妙天空,美得让她简直飘飘欲仙。湛蓝湛蓝的天空里夹嵌着一条条细长的红色朝晖,还有些迷迷蒙蒙的晨霾。宁静而美丽的树枝上栖满了歌喉婉转的鸟儿;鲜艳的星星形状的一品红,亭亭玉立地伸向天空,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猩红色。
“不错,我有病。”她仿佛在对那个英国人推心置腹地说,“我自从懂事以来,就一直生病。我的病在这里。”她指指胸口,挺直身子坐在床上。后来她放下了手,忘了那个英国人,耳朵里震响着迪克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穿过山谷的回声一样。她静听着外面的夜声。慢慢地,一阵恐惧淹没了她,而这种恐惧是她早就知道要来临的。有一次她试着躺了下来,把脸埋在黑魆魆的枕头里,但是她的眼睛对光仍旧很敏感。她忽然看见有一个黑色人影背对着光在等着她,于是她又战栗着坐起身。他在房间里,正站在她身旁!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她听到轰隆隆一声雷响,接着便看到漆黑的墙壁上闪过一阵电光,正像以前好多次她都看见的那样。黑夜似乎从四面向她围拢过来,这所小屋子好像一枝蜡烛似的向下弯曲,熔化在炎热的空气中。她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那是铁皮屋顶不停震动的声音。她觉得有一个庞大漆黑的人体,好像人形蜘蛛一样,在屋顶上爬着,想要爬进屋内。她形单影只,毫无自卫能力。她被关在一所黑魆魆的小屋子里,四面的墙壁向她合拢来,屋顶向下面压。她好似陷在一个陷阱中,焦急不安却又无倚无助。但是她得出去和他见面。一方面由于恐惧,另一方面也由于心中对此已很了然。她动作很轻地下了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她慢慢地、几乎没有挪动身体就把两条腿从漆黑的床边上放了下来;接着,她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地板宛如黑色的深渊一般。她跑到房间中央,就停下不动了。墙壁上又是一道闪电,她不得不再向前走去。她站在窗帘的褶缝中,毛茸茸的窗帘布擦在她的皮肤上,好像兽皮一样。她把它们撩开,站在那儿做出一种姿势,想要逃出这黑洞洞的、充满着可怕鬼影的前面房间。她又碰到了兽皮,但是这一次是在脚底下。她刚要跨步跑过去,一只脚却踩到了一条长长的、松软的野猫爪子,吓得她发出一声轻而尖的呻吟。她回过头去望望厨房门口,厨房的门锁着,一片漆黑。她现在来到了阳台上。她向后退着走,一直走到背部碰着了墙壁为止。这一下可有保障了。她站在那里,她是应该站在那里的,因为她知道她必须等待。她这时才惊魂稍定。恐怖的迷雾从她眼前消除了。当电光闪起的时候,她看到农场上的两条狗躺在阳台上,抬起头来望着她。她还看见三根细长的柱子和那挺直的天竺葵,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直等到再一次闪电,密集的树干才在乌云密布的天空映衬下显出自己的面目。当她注视着这些树木时,她觉得它们朝她越逼越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身后的墙上靠,只觉得那粗糙的砖墙透过她的睡衣压在她的肉体上。她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些杂念。树木静静地立在那儿,等待着。她好像觉得,只要她留神盯牢那些树,那些树就不能潜行到她身边来。她觉得必须留意三件事。首先要留意那些树,不让它们冷不防地向她扑过来;其次要留意她旁边的一扇门,当心迪克走过来;还要留意闪电,因为它们的闪耀跳动,会把乌云密布的地方都照亮。她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微温而粗糙的砖地上。她背靠着墙蹲了下来,瞪大着眼睛,所有的感官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她小口地喘着粗气,好像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起了床,站在窗口。低低的窗台正好碰着她的大腿。她只要把身子朝前一弯,手就可以碰到窗外的地面——地面好像隆了起来,向远处延伸,与树林连成了一片。星星隐没了,天空苍白暗淡,辽阔无边。草原朦朦胧胧。万物都要慢慢地亮起来了。树叶子透着一丝绿意,近似蓝色的天空中有一抹光亮。棱角分明的星形状一品红,透着刺眼的猩红色。
不多一会儿,她听到一声雷鸣,只见树木震颤,天空闪亮,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向她身边移动。他脚步轻捷地走上台阶,几条狗都机警地注视着,摇着尾巴表示欢迎。离她两码距离的地方站着摩西。玛丽看到了他那宽阔的肩膀、他的头颅、他眼睛里的闪光。一看到他,她的情绪就出乎意料地发生了变化,心里起了一种特别惭愧的感觉。她曾经听了那个英国人的话,对摩西有所不忠,因此对他抱愧。她觉得只有走上前去,向他解释一番,恳求一番,恐惧才会消除。她正要开口说话,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弯东西,高高地举过头。她知道现在解释已经太晚了,往事一去不复返。她正想开口哀求,可一声尖叫刚喊出口,便有一只黑手塞住了她的嘴。但是这一声尖叫并没有停止,还继续盘旋在她的胸口,使她噎得透不过气来。她举起她那瘦得像爪子一般的双手来挡住他。接着,灌木丛也来向她报仇了,这是她脑海中最后一个思想活动。树木像野兽一般冲过来,隆隆的雷声好像就是它们逼近的声音。她的脑子终于失去了知觉,淹没在一阵恐惧中。她只看到一只大胳膊把她的头强行往墙上按,另一只胳膊又从高处落下来。她的四肢瘫软了下来。闪电从黑暗中跳跃出来,飞速地落到那把向前猛刺的钢刀上。
在迪克听来,她的声音是正常的;甚至她拒绝和他亲昵,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不会因此就气得完全醒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睡着了,四肢摊开地躺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醒过一样。可是这会儿玛丽再也忘不掉他了,她知道他躺在自己身边,四肢伸展,紧靠着她的肢体。玛丽坐了起来,心里怨恨迪克老是不让她安静。他老是在她眼前,一看到他就使她痛苦地想起她要忘掉的那些事。她挺直身子坐在那儿,交叉着双手搁在脑后,浑身重新感觉到那种好久都不曾感觉过的紧张,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两头拉紧着一样,怎么样也挣不脱。她慢慢地前后晃动着身子。她这种动作很轻微,而且是不知不觉的。她要在脑子里竭力恢复那个没有迪克存在的假想世界。如果那种无可避免的事情也能算是一种选择的话,她已经在迪克和另一个人之间做了选择。迪克早就给毁了。“可怜的迪克。”她终于声音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心里又恢复了跟迪克的疏远感。她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它似乎暗示着,她将被这种恐惧吞噬。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一点,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清晰,什么都看得一目了然,可就是看不见迪克。她望望迪克,只见他蜷缩在毯子里,脸上在逐渐明亮的曙光中泛出灰暗的颜色。曙光从低低的窗口透进来,接着又吹进来一阵闷热的微风。“可怜的迪克。”她最后又这样说了一句,可还是没有想到他。
摩西放了手,看着她滚倒在地上。铁皮屋顶上固有的哗哗声使他猛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怎样一个环境中。他吃了一惊,朝四面看了看,挺直了身子。几条狗在他脚跟前汪汪直叫,但它们的尾巴仍然在摇着,因为他过去一直喂养它们,看护它们,而玛丽却讨厌它们。摩西张开手掌朝它们的脸轻轻一击,把它们打退了回去。它们站在那儿迷惑地望着他,轻声地哀鸣着。
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是可笑的,完全和她没有关系。她并不想为迪克着想,只不过对他还抱着那么一点疏远的无关痛痒的怜悯。难道在这最后的片刻,他还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度过吗?“睡吧,”她说,“天还没有亮呢。”
天下雨了,大滴的雨点往摩西的背上飘过来,使他一阵发冷。又一阵嘀嘀嗒嗒的声音,使他不由得低下头来,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把钢刀。这把刀是他在树林子里拣来的,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它磨得又亮又锋利。血从刀上滴到砖地上。他接下来做出的那些举动,说明了他是多么拿不定主意。他先猛地一下把刀扔在地上,好像感到害怕似的;然后他又控制住了自己,把它捡了起来。他伸出手,把刀放在被瓢泼大雨浇得透湿的阳台的矮墙上,一会儿工夫又把它拿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望了望四周,然后把它插入皮带,又把手放在雨里洗了一洗,准备冒雨走回矿工院自己住的小棚子里去,以便表明自己无罪。可是最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抽出那把刀来看看,随手丢在玛丽身边,突然一下子变成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
“你舍不得走吗?”
迪克就睡在那堵厚墙后面,但他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他早就被打垮了。摩西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用手一撑就翻过了阳台的矮墙,稳稳地落在哗哗的大雨中。雨水打在他的肩膀上,一会儿工夫就把他全身淋湿了。他穿过这块又黑又潮、水深没腿的地方,朝那个英国人住的小棚子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向屋内探了探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去听。于是他就屏气凝神,专心一意地在雨声中听着那个英国人的呼吸声。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他弯下身子走了进去,静静地走到床边。只见这个被他打败的敌人正熟睡着。于是他轻蔑地转身离开,向迪克的房子走去。他本来打算经过这座房子就赶快走开的,但是当他走到阳台跟前时,却停下了脚步。他把手放在墙上,向里面看了一看。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等待着,等待着那透过雨水的闪电亮起来,最后一次照亮这座小房子、这个阳台、蜷缩在砖地上的玛丽的尸体,以及在她身边不安地走来走去的狗。它们仍在低声地含糊不清地哀鸣着。闪电终于亮起来了,一条湿淋淋的闪电,闪了好久好久,好像一片潮湿的曙光一样。这是他最后的胜利时刻,这一刻是这样完美,没有缺憾,使他打消了急于逃走的念头,他的心情因此变得无所谓起来。等到天地重又陷入黑暗后,他才把手从墙上拿开,冒着雨慢慢地走进灌木丛。他完全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心里充满了满足感,然而在这种满足感中究竟混杂着怎样的歉疚、怜悯,甚至是创伤的感情,那是很难说的。因为他在湿漉漉的灌木丛中只走了两百码左右便停住了,转身走到一旁,斜倚在蚁冢上的一棵树干上。他要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待到那些追捕他的人发现他为止。
“没有什么。”她回答道。
注 释
“怎么啦,玛丽?”
〔1〕 玛丽说自己死后,天会下雨,其中“死”原文为dead,迪克误听为bed(床),两个词在英文中读音近似。
玛丽突然醒了过来,好像有一只大胳膊推了她一下。现在天还没有亮,迪克在她身边熟睡着。窗户的铰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她望着窗玻璃框上那方方的一块夜色,可以看到树枝丛中有星星在闪烁。天空发亮了,可又带有淡淡的灰暗;星星在闪亮,但是光泽很微弱。房间里的家具渐渐亮起来了。她看到一线光亮,那是镜面上反射出来的光。过了一会儿,矿工院的公鸡啼叫起来了,接着又有十几只公鸡的尖锐声音一齐高声报晓。这是曙光呢,还是月光?两种光亮都有,是两种光亮混合在一起的光;再过半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她打了个哈欠,重新睡到凹凸不平的枕头上,舒展了一下四肢。她想,她通常醒来时都要有气无力地挣扎一会儿,总是勉强叫肉体走出床铺这个避难所。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心情宁静,十分安心。她的脑子是清晰的,她的身体是舒适的。她安适地睡在那儿,双手放在脑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笼罩着熟悉的四壁和家具的一片黑暗。她懒洋洋地想象着这个房间里的情形:椅子放在哪里,橱柜放在哪里;然后,她的想象力就飞到屋外去了。她在脑海里想象着把这所房子从黑夜中挖掉,就好像随手扔掉一样东西那样。最后,她从高处俯瞰着灌木丛中的这座建筑物,心里充满了一阵温柔宁静的惋惜之情。她好像一手握住了那可怜的庞然大物——那个农场和农场上的许多人。她把它紧紧地罩在手心里,免得那些爱挑剔的、狠心的世人不放松地盯着它。她要哭出来了。她觉得眼泪淌下了面颊,刺得面颊发痛,不由得伸出手指摸了一下。粗糙的手指一碰上粗糙的皮肤,她神志便清醒了起来。她继续哭着,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失望地痛哭,不过哭声中表露出对命运的无奈和屈服。接着,迪克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知道迪克在黑暗中把头转来转去,听着动静。她躺着不动,但感觉得到迪克不好意思地抚摸着她的面颊。他这种不好意思的抚摸原是向她陪罪的,不料反而惹得她生气,使她猛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