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迪克安心,玛丽每天两次驾着车子到农场上去做一次于事无补的形式视察。她自己主观上并不想去监督那儿的工作。雇工们都在矿工院闲混,玛丽虽然知道,可并不放在心上。地里的情况她简直看也不看一下,农场好像早已变成与她无关的东西了。
在迪克生病的头两个晚上,玛丽一直侍候着他。她不安地坐在一张硬椅子上,身上紧紧地裹着毯子,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幸好迪克这一次的病没有上次严重;他自己也知道这种突发的流行病会慢慢痊愈,因此也就不害怕了。
白天里,她把迪克唯一的饮食,一点儿冷的饮料预备好了以后,就懒洋洋地坐在床边上,沉浸到冷淡麻木的状态中。她的脑子里毫无条理地东思西想,凡是过去生活中的种种情景,只要浮上心头,她都要沉湎其中,细细回味一番。不过这会儿她已经没有思乡病或是什么奢望了。她也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感觉。她把闹钟开好了摆在面前,免得忘了按时拿水给迪克喝。摩西照着通常规定的时间,把她平时吃的东西用托盘端来。她机械地吃着,根本没注意自己在吃些什么,有时候甚至刚吃了两口便放下刀叉,完全忘记了面前还有未吃完的食物。迪克病后的第三天早上,玛丽正把佣人从矿工院带给她的一个鸡蛋敲碎了放到牛奶里去时,佣人忽然问道:“夫人昨天晚上睡觉没有?”他说起话来,老是用这种简单而干脆的语调,使玛丽立刻解除了武装,不知如何对答是好。
二月里,迪克又得了疟疾。像上次一样,这次发病是突如其来的,虽然病程短,但是病情很严重。她也像以前一样,勉强写了封信,差了个人去送给斯莱特太太,要求他们代请医生。请来的还是那位医生。他扬起眉毛来望望这座邋遢的小屋子,又问玛丽为什么不采用他上次的治疗方法。玛丽没有回答。“为什么你们不把屋子四周的树丛砍掉,免得蚊虫滋生呢?”“因为我丈夫派不出多余的人手砍伐。”“难道他匀得出时间生病吗?呃?”医生的态度既坦率又心平气和,其实是漠不关心;这位医生在农场地区待了这么多年,也懂得了什么时候应该知难而退。这并不是说他不要钱,他知道有些钱是拿不到的,这是指该把哪些病人丢下不管。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希望。只要看看那些窗帘被太阳晒成了肮脏的暗灰色,破了也不补,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到处都是生活消沉的迹象。来给这些人看病实在等于浪费时间。但他还是照着惯例,弯下身给高烧发抖的迪克诊病、开方。他说迪克的身体极其衰弱,徒有一副身躯,很容易染上其他传染病。他尽量把语气放得重些,想吓得玛丽非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不可。但是她表现出的态度似乎是在没精打采地说:“你这样吓我又有什么用呢?”最后,医生和查理·斯莱特一块儿走了。斯莱特嘴里说的尽是些尖酸讽刺的责备话,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里盘算,将来有一天他接手了这个农场,一定要把那做鸡舍的铁丝网弄回去,给自己家里搭鸡舍用,屋子和仓库上的波纹铁皮到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处。
玛丽低下头来,望着起泡的牛奶,避开他的目光,回答道:“我得侍候老板。”
但是迪克并没有出什么事情。因为一头牛摔断了腿,所以他才回来晚了。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迪克又是很晚没有回来,玛丽很担心,可并没有打算出去看看他出了什么岔子,怕的是让佣人知道了,又要那样直截了当、合情合理地对她表示关注,为她代劳。现在玛丽对于自己的做法,只能从一个角度去考虑,那就是得留心不要让摩西进一步增进他和她之间的新关系,否则到时叫她想要抗拒也无从抗拒,现在她自然只有及早竭力避免。
“夫人前天晚上也没有睡吗?”
“好吧。”她一面无可奈何地说,一面脱去外衣。
“没有睡。”她说着,便立刻拿了牛奶回到卧室里去了。
当她在卧室里拿外衣的时候,摩西来敲门了,说还是让他去找老板,夫人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独个儿到树林里去不太好。
迪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由于发烧有时还说胡话,不能安静地入睡。他的热度还没有退,这一次的病痛把他折磨得非常厉害。他浑身大汗淋漓,接着皮肤就变得又干又糙,烧得火烫。每天下午,温度计里面那根细细的水银柱都上升得很快,所以她几乎都用不着把它放到他嘴里去。她每看一次,就见度数升高一次,到晚上六点钟,便升到摄氏四十二度。这样高的温度一直持续到午夜,那时迪克才会翻翻身,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到了早上,体温突然下降到正常的温度以下,他说冷,要多盖几条被子。但是所有的被子都已经盖到他身上去了,玛丽只得拿几块砖头在炉灶里烧烫了,用布包起来,放在他脚边。
有一次,太阳下山好久了,迪克还没有回来,她对摩西说:“把饭热在那儿,我要去看看老板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那天晚上,摩西来到卧室门口,像平常一样敲敲木头门框,玛丽从绣花麻布门帘的缝隙里看着他。
白天,玛丽常常暗地里望着摩西,并不像一个主妇望着佣人,而是记起了梦里那些事情,带着可怕的好奇心望着他。他每天都那样关心玛丽,看她要吃些什么,用不着玛丽吩咐就把吃的做好了拿来,还常常从矿工院带些鸡蛋来送给她,或是从灌木丛中采一束野花来。
“什么事?”她问。
近来她夜里总是时睡时醒,尽做些可怕吓人的噩梦。以前她睡觉时,只要放下窗帘,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是现在,睡着后看到的情境比醒着时还要真实。有两次,她一做梦就看到这个土人,而每一次都是当他碰着她的身体时,她就吓得醒了过来。每一次玛丽都梦见他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那么强壮,那么咄咄逼人,可又那么亲切,同时又逼得她做出一种姿势非让他接触一下不可。她还做了些别的梦,这些梦都是那样纠缠不清,摩西并没有直接出现,可是都那么可怕,那么恶心,她醒来时吓得大汗淋漓。她想竭力把这些梦忘掉,她变得怕睡觉了。夜里躺在床上,她总是紧张地依偎着迪克那松弛的睡着了的身体,硬要自己醒着。
“夫人今晚请在这间屋里睡。我来侍候老板。”
这一声“夫人”确实叫她听了生气,她恨不得吩咐他不要这样叫。但是这种称呼并没有不尊敬的意思,只不过是从一些思想愚蠢的传教士那里学来的。他对待玛丽的态度,玛丽也不能理解。虽然他没有不尊敬的意思,可他却迫使玛丽不得不把他当一个人看待。在过去,那几个佣人一被解雇,她就把他们忘了,好像把一些肮脏的东西从脑子里洗掉了似的,可是这一回她却不能这样对待他。玛丽不得不和他接触,而且没有一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玛丽每天都意识到这种情形有几分危险,可又说不准究竟是怎样一种危险。
“不。”她说。让一个佣人贴近自己身边熬守漫漫长夜,她不禁觉得害怕。“不,你回矿工院去睡,我来侍候老板。”
这个佣人既然在教会里当过差,便足以说明很多问题,譬如说,他会口齿清晰地称呼“夫人”,而不是“太太”,听了令人恼火。其实,称呼“太太”反而更符合他的身份。
佣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玛丽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因为看见他跟自己的身体贴得这么近。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折好的玉米口袋,看样子是准备到这里来过夜的。“夫人一定要睡一睡。”他说,“你很累了,是吗?”玛丽觉得自己的眼皮由于紧张和疲倦而绷得紧紧的,但是她依旧用严厉而不安的声音说道:“不,摩西。我一定要侍候他。”摩西走到墙壁跟前,把袋子小心地放在两张橱子之间的那片空地上,然后站起来,用一种受了伤害的责备声调说:“夫人认为让我来照料老板有什么不对吗?我有时候也生病的。我会替老板盖被子,是不是?”他走到床前,但是并没有走得离迪克太近。他弯下身来看看迪克发烧的脸。“等他醒来,我给他喝水,是不是?”他这种半诙谐、半责备的声调,使玛丽对他解除了戒心。玛丽很快地朝他脸上瞥了一眼,便把眼睛避开了。但是,她可不能显出害怕看他的样子。她低下头来望了一眼他的手,那只大手松松地垂在他的身旁,手心颜色显得淡一点。他又问:“夫人认为我不能把老板照料好吗?”
“没有。”
玛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不安地说道:“你能够照料好,但是我必须亲自照料。”
“他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吗?”
佣人看了她那种不安和犹豫的神气,似乎觉得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回答,便弯下身来,把病人身上的被单拉拉直。“如果老板病重了,我会叫夫人的。”他说。
“没有。”
玛丽看见他站在窗口,等着她走开。他的身体挡住了那一块繁星密布、树影交织的天空。“夫人如果不去睡觉,也要生病的。”他说。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不会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了吧?”
她走到衣橱跟前,拿出了自己的大外套。在她走出这个房间之前,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信,她说道:“如果他醒了,你一定要叫我。”
“他在教会当过差。”他回答说,“像他一样出身的人,我只碰到过他一个正派的。”正如大多数的南非人一样,迪克不喜欢在教会里当过差的佣人,因为这些人“懂得太多了”。无论如何不该教这些人读书写字,应该教他们懂得劳动的体面以及有利于白人的通常道理。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庇护所——隔壁房间的那张沙发边上。她曾在这里消磨了许多不眠的时光,现在她又无可奈何地坐下来,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里。她简直不敢去想那个黑人整夜待在隔壁房间里,和她那样近,中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砖墙。
有一次问的是关于战争的问题。“夫人看战争是不是快要结束了?”她吃了一惊。她是个与外界毫无接触的人,甚至连每星期的周报也不看,所以对她来说,战争完全是谣言,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情。但是她却见过这个佣人浏览铺在厨房桌子上的旧报纸。她只得生硬地回答说,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他好像经过了一阵思考似的,问道:“难道耶稣认为人类互相残杀是正当的吗?”这一次玛丽听出他这话里暗含着责备她的意思,心里很气愤,便冷冷地回答说,耶稣是站在好人一边的。但是这一整天玛丽心里都燃烧着旧有的那股怨恨,晚上她问迪克:“摩西本来是干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她把一个垫子推到沙发的一头,然后躺下,用外套把脚盖好。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小房间里的空气几乎一点也不流动。挂灯上那暗淡的火焰幽幽地燃着,闪着微弱而熟悉的光,使黑暗的屋顶下面平添了几圈残缺的弧光,照亮了倾斜的波纹铁皮屋顶和一根屋梁。整个房间里,只有挂灯下方的桌面上有一小圈黄色的光圈。其他的东西都是黑黝黝的,显出长长的模糊的黑影。她微微掉过头去看看窗帘,窗帘静静地挂在那儿。她又专心地去听,只听见外面灌木丛中微弱的夜的声息突然响起来,就像她自己的心跳一样。几码路开外的树林中,一只鸟叫了起来,昆虫也乱叫了起来。她听到树枝晃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笨重的东西从树枝中走过;她恐怖地想起四周那些枝干蜷拢的矮树。她对那些矮树丛总觉得不习惯,待在树丛中总觉得不自在。虽然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可是一想起四周荒凉的草原和出没在草原上的野兽,以及那些发出奇怪鸣叫的鸟儿,她仍然感到惊恐。她常常在夜里醒过来想到这所小砖屋,它好似一个脆弱的空壳一般,很可能会在这含有敌意的树丛跟前,朝里倒塌下来。她常常想,要是他们离开了这儿,潮湿的霉季就会吞噬掉这块干干净净的小地方,地板上会长出小树,伸出的枝桠会把四周的砖块和水泥推倒,不消几个月的时间,这里便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许多树干和围在树干四周的一堆堆瓦砾。
有两次佣人都用那种新的亲切友好的声音,向她提出问题。
她紧张地躺在沙发上,感官保持着警惕。她的心在发抖,好像一只受到追击的小野兽,突然转过脸来面对着追逐它的猎人。她紧张得浑身疼痛。她倾听着室外夜的声息,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和隔壁房间里的声响。她听到粗硬的脚踩在薄草垫子上的簌簌声、玻璃杯移动的丁当声,以及病人发出的低沉的喃喃声。接着她听到脚步声移近了,又听到一声滑动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土人在两只橱子之间的那张垫子上睡了下来。他就在那边,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真是太近了。要不是那堵墙的话,那么他的背和她的脸便只有六英寸的距离了!她活灵活现地想象着他那阔而结实的脊背,不禁吓得直发怵。那个土人的形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好像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热烘烘的酸味儿。她躺在黑暗里,真的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她掉过头来,把脸藏到了垫子里面。
现在他们两人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已不可自拔地落入了这个佣人的掌握中,虽说她完全没有理由变成这样。她没有一刻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在屋子周围忙着,或是静静地站在屋后的墙边晒着太阳。她感到一阵极其强烈的、莫名其妙的恐惧,一种深沉的不安,甚至感觉到这土人有一股神秘的诱惑力,不过这一点她自己并不十分清楚,她是宁死也不愿意承认的。不久前在他面前的哭泣似乎是一种屈服的举动,这种屈服使她丧失了自己的尊严,他再也不肯把这份尊严还给她了。有几次责骂他的话差一点就要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只见他从容不迫地望着她,并不接受她的责备,而是一副质问她的神情。只有一次,他真的忘了做一件事,犯了错误,脸上才显出以前那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屈服神气。那一次他当真接受了责备,因为他当真犯了错误。现在她开始躲避他了,而她从前总是跟在他后面,看他干活,检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是现在,她简直懒得到厨房里去,把全部的家务都交给了他,甚至把钥匙也放在储藏室的一个架子上,让他随时要开橱门就可以去拿。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新产生的这种紧张情绪是否能够消除。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只有那温和而均匀的呼吸声。她想,那是迪克的呼吸吗?一会儿又听到喃喃声,接着是土人站起来替病人盖被子的声响,均匀的呼吸声便停止了。摩西回到自己睡的地方,然后玛丽又听到他的背在墙壁上滑动的声音,于是均匀的呼吸声又开始了,原来是他!她好几次都听到迪克翻身和喊叫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不太像他的声音,那是他在病中说胡话,而土人每一次都起身走到床边去。她一直专心听着那轻轻的呼吸声。她不安地辗转反侧,仿佛觉得这呼吸声是从房间里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开头从沙发附近传过来,接着从对面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过来。她只有转过身来面对着墙壁的时候,才辨别得出声音的方位。她就以那种姿势睡着了,弯着身子,面对着墙,好像在倾听从一个钥匙孔里传出的声响。
玛丽坐在那儿,低垂着眼睛。佣人把托盘放好以后,便站直了身子。使玛丽最为心烦的莫过于眼看着这个佣人要讨她的好,用花朵来宽慰她。佣人正等着她高兴地说句什么话称赞他一下,可她偏偏说不出口;不过已经到了嘴边的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把托盘拖到跟前,开始吃起来,什么也没说。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直被频频出现的乱梦所骚扰。有一次她被一声响动惊醒了,看见那个佣人漆黑的高大身影在拉开门帘。她屏住了呼吸,但是土人听到她的动作,很快望了她一眼,就走开了;然后土人悄没声儿地从另一扇门向厨房走去了,那是去解手。他只去了几分钟。他走进厨房,开了门,独个儿消失在黑夜里——玛丽在脑子里一直追随着他的这些动作。然后她又把头移到沙发垫子跟前,浑身发抖,就好像刚才闻到了土人身上的气味时一样。她想,他马上就要回来的。她躺着不动,装成睡着了。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回来。等了几分钟,她走到那间幽暗的卧室里去,看见迪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痛苦得四肢缩成一团。她摸摸他的额头,又潮又冷。她由此得知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土人已经把椅子上所有的毯子都拿来盖在了病人身上。一会儿,她身后的门帘动起来了,一阵清凉的微风吹在她脖子上。她关上了离床最近的一扇窗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突然响起来的时钟的丁当声。她侧过身去看了看那微微发亮的钟面,原来还不到两点,但她已经有长夜漫漫的感觉。她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声响,便好像犯罪似的赶快回到原地躺下来。接着她又听到地板上有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摩西从她身边经过,走回墙那边他自己睡觉的地方去。她看见摩西望了望她,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醒了,再也不可能睡着。她感到身上有些冷,可又不愿起来找被子盖。她好像又闻到了那一股热烘烘的气息;为了消除这种不快的感觉,她便轻轻掉过头去,看着窗帘被清新的夜风吹得不停地飘动。迪克现在非常安静,隔壁房间里除了那微弱的、有节奏的呼吸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息。
他很安静地回答道:“夫人没有吃早饭,现在应该吃些东西了。”托盘上甚至还放着一个没有柄的茶杯,杯子里插着花,有黄色的、淡红色的和大红色的,都是些从灌木丛中采来的野花。它们被笨拙地塞在一起,可是放在有些脏的旧桌布上,颜色却十分鲜艳夺目。
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一睡着就做起噩梦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只要喝茶吗?”她狠狠地责备道。
她梦见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在自己屋子前的小花园里玩耍。屋子筑在一个高丘上,是用铁和木头搭成的,花园里满是尘埃。梦中同她玩耍的那些伙伴们都没有脸。她在游戏中排在第一个,做领头人,大家都叫着她的名字,问她该怎样做游戏。她站在那些散发着干燥气息的天竺葵旁边,沐浴在阳光中,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她听见母亲尖着嗓子叫她回家去,于是她慢慢地走出花园,到了阳台上。她没有看到母亲,觉得害怕,便向房间里走去。一走到卧室门口,她就停住了脚步,恶心起来。原来她看到她父亲在卧室里,他那小身个儿的肚皮又大又光滑,一身啤酒气味,样子非常滑稽可笑。她讨厌他。他正搂着她的母亲站在窗前。母亲故意装得不乐意的样子,不让父亲搂,还闹着玩似的发脾气。后来父亲又弯下身来贴近母亲,玛丽一看到这情景就走开了。
经过六个星期的炎热,到了十月下旬。终于下雨了,迪克就像每年在这个季节一样,中午那顿饭要在地里吃,因为那里的农活使他忙得实在不能脱身。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他就必须赶到农场上去,晚上六点钟才回来,因此家里每天只要烧一顿饭,早饭和午饭都为他送到地里去。玛丽也采取了前几年一贯的做法,对摩西说,她不需要吃午饭,只要给她准备些茶就行了。她连吃午饭都觉得麻烦。开始的第一天,在迪克不在家的那段长长的时间里,摩西没有给她端来茶,而是为她拿来了鸡蛋、果酱和烤面包。他很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放在她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
一会儿她又做起游戏来,这一次是在睡觉之前跟她父母兄弟姐妹一块儿玩。大家玩的是捉迷藏的游戏,轮到她蒙住眼睛去找躲藏起来的母亲。她知道哥哥姐姐正站在一旁观看,因为他们不感兴趣,觉得这种游戏太孩子气了,他们都讥笑她玩得那么认真。她父亲用他那双毛茸茸的小手,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膝上,一边蒙住她的眼睛,一面大声笑着,拿她母亲躲来躲去的样子开玩笑。她闻到令人作呕的啤酒气味。又因为她的头搁在他那厚厚的裤子上,她也闻到了常常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洗澡的脏气味。玛丽给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便竭力要抬起头来,可是父亲不肯放手,并且笑话她干吗要那么着慌。别的孩子们也都笑起来了。她大叫一声,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一面竭力张开沉重的眼皮,一面因梦境而感到恐怖。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安详,几乎可以说很亲切,很愉快,好像在逗一个孩子一样。他弯下身来打开炉灶的门,背朝着她,拿出一盘很松软的小面包,比她自己烤的要好得多。他动手将面包一个个拿出来,放在一个铁丝盘上让它们吹凉。玛丽觉得自己应该马上走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弹。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看着他那双大手把一个个小面包移到盘子里去。玛丽一声不响,想起他对她说话时用的那种声调,往日那种愤怒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可另一方面她又被他这种声调深深地迷住,这使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下去。因此,过了一会儿,趁着佣人没有看她,安静地忙着自己干的活的当儿,她便走开了,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自以为一直醒着,僵直地躺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呼吸声。她这样等了好久,连一声轻轻的呼吸也没听到,只是一片寂静。接着,她望望房间四周,越看越害怕。因为怕吵醒隔墙的土人,她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她看见幽暗的灯光在桌子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照亮了粗糙的桌面。她曾梦见迪克死了——迪克死了,那个黑人在隔壁房间里等着她去。她慢慢地坐了起来,掀开了盖在脚上的笨重外衣,想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害怕。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终于把两条腿并拢起来,轻轻地从沙发边上放下来,不敢弄出半点儿声音。可是她又发抖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最后才勉强站了起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目测了一下自己跟卧室之间的距离。灯光晃动不定,铺在地板上的那块兽皮上出现了许多阴影,她看了很害怕,因为那些阴影好像一直向她跟前逼近过来。门口的一张豹皮似乎鼓了起来,渐渐露出了豹子的形体,呆滞的小眼睛直瞪着她。她连忙逃避到门口去。她小心地站在那儿,伸出一只手去拉开笨重的门帘。她慢慢地向里面窥视,只隐隐约约地看见迪克盖着毯子躺在那儿。她看不见那个非洲人,但是她知道他正站在阴影里等着她。她把门帘再拉开一些。这会儿她看到一条腿从墙那边伸到这边房间里来,一条很大的腿,比真正的人腿要大,简直是一条巨人的腿。玛丽又走到前面去一点,这下便把他看真切了。她莫不是在做梦吗?她真是又气愤又失望,因为那土人守夜守了很久,精疲力竭,现在已经蜷缩在墙边睡着了。他是坐在那儿睡着的,那种姿势正像平常有时候玛丽看见他坐在阳光下的姿势一样:一条腿屈膝竖着,臂膀软软地放在腿上,掌心朝外,手指松松地弯曲着。另一条腿,也就是她刚才看见的那条腿,几乎伸到了她站的地方,她看见他的脚就在自己的脚跟前,那厚实的皮肤裂了缝,起了茧。他的头垂在胸前,因此粗壮的脖子完全露了出来。玛丽这时的感觉正像平常清醒时一样,想要找找他的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吩咐他做而他没做的事,结果却发现件件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她对自己的气恼化成了对那个土人的愤怒;这时候她又望了望迪克直挺挺躺着的那张床。她跨过地板上那条腿,静悄悄地走到床跟前,背朝着窗户。她弯下身来看看迪克。凉爽的夜风吹在她的肩上。她心里极其气愤地想道,那土人又打开了窗子,这会把迪克冻死的。迪克的那副样子真难看极了。他一定死了,他的脸色发黄,嘴唇有气无力地张开着,眼睛直愣愣的。神志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伸出了手去摸他身上,只觉得他身上冰冷。玛丽心里又是快慰又是欣喜。可同时她又怪自己不该有这种欣喜的心情,并因此感到愧疚,于是努力要自己在心头唤起应有的悲哀。当她弯下身子看着没有动静的迪克时,她知道土人已经轻轻地醒过来,正在望着她。她不用转过脸去,就从眼角瞥见那条巨大的腿悄悄地缩回去了,她知道那土人正站在阴影中。然后他走到她跟前来。看来这间屋子好像非常大,而土人正从很远很远的那头走到她跟前来。她站在那儿吓得呆住了,浑身冒着冷汗等待着。土人慢慢地走近前来,那么猥亵,又那么强壮。她好像不止受着他的威胁,而且还受到她亡父的威胁。这两个男人合并成了一个。玛丽不仅闻到了土人的气味,而且闻到了当年她父亲不洗澡的那股气味。这股发臭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好像野兽身上的气味一样。当她张开鼻孔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时,脑袋一阵晕眩,膝盖也瘫软了。她昏昏沉沉地把背往墙上一靠,几乎跌到窗外去。他走上前来,把手搁在她胳膊上。她听到那是一个非洲人的声音。他安慰她,叫她不要为了迪克的死而过分悲痛。他俨然以一个保护人的身份安慰着她。但同时那又好像是她父亲的声音,那样可怕,那样充满着威胁的意味,一面带着欲望抚摸着她。
“那么,夫人为什么还要常常发脾气呢?”
她尖叫一声,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做了个噩梦。她声嘶力竭地叫了又叫,想要摆脱那种恐惧。她想,我这样一叫,一定会把迪克吵醒;她竭尽全力挣脱梦境对她的影响。一会儿工夫,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坐在那儿直喘气。那个非洲人半睡半醒地站在她身边,眼睛通红,托了一盘茶送到她面前来。房间里充满着一片灰暗的光线,灯还点着,暗淡的光线投射在桌子上。她看着这个土人,依然感受到梦中的恐惧,于是又蜷缩到沙发的角落里去,呼吸急促而不规则,带着一阵突发的恐怖望着他。他放下茶盘,由于太疲倦,手脚很笨拙。玛丽竭力在脑子里把梦中的情景和现实世界区分开来。
佣人正站在炉灶旁边。再等一会儿,饭就要烧好了。玛丽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走到桌子前,一面等着玛丽回话,一面拿起一块布,把炉灶门上滚烫的铁门拉开。他眼睛不望着玛丽说:“我干活干得很好,是吗?”他说的是英语,而这一点,一般总会引得玛丽大发脾气。她认为这是鲁莽无礼,可她还是用英语回答了一声:“是的。”
土人好奇地望着她说:“老板睡着了。”因此她再也不认为迪克在隔壁房间里死了。但她仍旧警惕地望着这个黑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看见他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好像他弄不懂玛丽为什么要露出那种恐怖的表情。她又看见他脸上透出她近来常看到的那种神色,有讥诮,有深思,也有一种残忍,似乎在审判她。突然之间,他轻轻地问道:“夫人害怕我吗?”这正是玛丽在梦中听到的声音。她浑身发软,不停地颤抖。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不,不,不,我不害怕。”接着她又怨恨起自己来,这种事情,根本不该承认它有可能,又何必要去否认呢?
这种毅然决然的声调,使玛丽不得不收敛一下;她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尤其是当她不得不记起他为什么要留下时,就越发觉得拿他没有办法。现在,从佣人怨恨而激动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佣人在谴责她没有良心。没有良心!她自己倒还没有看出来。
她看见那土人笑了,并且垂下眼睛来看着她那双在膝盖上发抖的手。随后土人的目光抬起来,从她身上慢慢移到了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她耸起的肩膀,看到了她因为体力不支而往沙发垫上靠的姿势。
第二天早上,她勉强走到厨房里去,像平常一样说话,恐惧地等待着佣人再来向她辞退工作。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一直过了一个星期,眼看一切都照常进行时,她这才意识到佣人不打算走了,已经被她的眼泪和恳求所感动。玛丽简直不忍回想自己竟会那样随心所欲。因为不去想这件事,她的身心也就渐渐地复原了。她再也不去顾虑迪克会为了佣人而对她发脾气、使她苦恼;而且她把自己不顾羞耻、哭哭啼啼的那一幕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因此她又觉得心安理得了,又开始用那种冷酷而刻薄的口吻,不断挑剔那个土人的工作。有一天在厨房里,佣人转过身来对着她,目光直视着她的脸,用一种使人听了惶惶不安的激动声调责问她说:“夫人叫我不要走。我留在这儿帮夫人的忙。如果夫人发脾气,我就走。”
他安详而亲切地说:“夫人干吗要怕我呢?”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完全黑了,只有外面树顶上的夕照反射进来,使白色的墙壁上闪出微弱的光亮,那些树木的下端枝叶已经罩上了黄昏的阴影。她起了床,擦着火柴点亮了灯。火苗一晃,接着火焰便稳定了,安安静静地放着光。房间里现在是一片琥珀色的灯光和阴影。影子都是外面那一大片树木投射进来的。她往脸上扑了点粉,在镜子前坐了好久,只觉得无力动弹。她并不是在思想,而是在恐惧,至于恐惧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觉得一定要等到迪克回来了,她才能出去,那时候见了那个土人自己才能壮起胆子来。后来迪克回来了,表情沮丧地望着她,说他回来吃午饭时,看见她睡着了,就没有叫醒她,但愿她不是生病了。“噢,没有,”她说,“只是有点疲倦。我觉得……”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脸上现出迷惘的神情。那盏灯火摇曳的灯投下了一圈暗淡的弧光,他们便坐在那圈弧光下面,佣人没有声响地在桌子四周走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眼睛都是低垂着的,不过自从迪克进了门后,她的脸上就恢复了些生气。她勉强抬起了头,匆匆忙忙地往迪克脸上瞥了一眼,看见他脸上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才放了心。像往常一样,迪克的举止动作都显得心不在焉,好像他这个人并不在这儿,在这儿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情绪不安地笑着,一面高声说道:“不要问出这些可笑的话来。我并不怕你。”她说这话的神态,简直好像在和一个白种人调情一样。当她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再看看土人脸上的表情,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土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慢悠悠地望了她好久,接着走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晚。她从方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外面的天空中布满酝酿着雷雨的蓝色云朵,落日那桔黄色的光晖把它照得亮闪闪的。她一时记不起刚才是怎么回事,等她记起来的时候,她又被恐惧吞噬了,那是一种极度绝望的恐惧。她记起了自己曾经无可奈何地哭得死去活来,记起自己听从那个土人的吩咐喝了水,还让土人推着她走过两个房间,把她推到床边上,记起土人把她推着躺下来,又用大衣盖住她的腿。她被吓住了,恨恨地往枕头里钻,忍不住哭出声来,好像身上沾染了污物似的。在痛苦的折磨中,她仿佛又听见了他刚才的声音,那样坚定,又那样亲切,好像她的亲生父亲在命令她一样。
土人走了以后,玛丽觉得卸下了一个重负,再不用听他审讯似的问题了。她虚弱地坐在那里发抖,一面想着梦中的情境,一面竭力驱除心里恐怖的感觉。
然后他从玛丽手里把杯子小心地接过去,放在桌上,又看见玛丽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便说道:“夫人到床上去躺着吧。”玛丽没有动。他勉强伸出手来,可由于不愿触碰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白种女人,便推推她的肩膀,于是玛丽便被轻轻地推着从起居间到了卧室。这一切犹如一场梦魇,使人在恐惧面前无力抵抗;这个黑人的手碰在她肩上,真使她要作呕;她生平从来不曾碰过土人的身体。当他们走到床前的时候,那土人仍然轻轻地触动着她的肩膀,她觉得头直发晕,骨头也软了。“夫人躺一下吧。”他又说了一遍,这会儿的声音是温和的,几乎像父亲对女儿说话一般。等她跌坐在床边上以后,佣人又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躺下来。接着,他又把她的大衣从门口挂着的地方拿下来,盖在她脚上。做完这些,他走了出去,她的恐惧便消退了。她全身麻木地躺在那儿,一声不响,也无从考虑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给自己倒了些茶,茶水不小心溅到了茶盘里。她又像刚才做梦一样,勉强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迪克正安静地睡着,气色看上去有了好转。玛丽没有碰他一下便走开了。她走上阳台,弯腰伏在凉快的砖头栏杆上,呼吸着清晨的凉爽空气。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空清净无云,露出一抹玫瑰色的曙光。寂静的树林中仍然是一片黑暗。玛丽看到矿工院那儿密集的小棚子里冒出了淡淡的炊烟,她知道应该去鸣锣叫雇工们干活了。
“喝吧。”佣人简洁地说,那语气仿佛是对自己同种族的女人说话。玛丽把那杯水喝了。
那一整天,她都像往常一样坐在卧室里,看着迪克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好转。不过他还是很衰弱,连发脾气都没有力气。
过了一会儿,玛丽看见他走到摆滤水器的架子那儿,倒了一杯水。他那种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动作,使她感到羞辱,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等佣人把那杯水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抬起手去接,只觉得他这种行为很鲁莽,应该置之不理。但是,尽管她自己装得一本正经,她禁不住又哭起来了。“你不许走。”这会儿,她的声音里竟带着恳求的口气了。他把杯子放到她的嘴边,使她不得不伸出手来接。她泪流满面,喝了一口。她带着恳求的眼光,从杯子上面望着他。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容忍她弱点的神情,又不禁害怕起来。
她那天没有到田野里去巡视。她回避着那个土人,她觉得把握不住自己,没有勇气去跟他见面。吃过中饭以后,佣人出去休息了,她连忙走到厨房里去,几乎是偷偷地去的。为迪克调制好冷饮回到房间里时,她又回过头张望着,仿佛有人跟在她后面似的。
第二天,当她从厨房的柜子里拿东西给佣人的时候(柜门她总是尽量记着锁上,但多半都敞开着,这一点她自己并不知道,因此每天定量分发食品这件事等于白费精神),看见摩西拿了托盘站在她身旁。他对她说,他本月底就要辞退工作了。他说得心平气和,直截了当,但又带着几分犹豫的神气,好像料到主人要反对似的。玛丽已经听惯了这种紧张的声调,因为无论哪个佣人要辞退工作时,说起话来总是这种声调。一般说来,佣人要辞退工作,她总是感到极大的快慰,因为她和佣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此可以解除了。不过她也觉得忿怒,因为这对她简直是一种侮辱。每次佣人离开时,她都要讲一遍大道理,喋喋不休地骂一顿。可是这一次,她只是劝了摩西几句就不做声了;她的手从柜门上放下来,心里想到迪克肯定要发脾气,她无法面对这个场面,她再也没有胆量同迪克争吵了。可是,这一次并不能怪她,因为她虽然讨厌这个佣人,被这个佣人吓坏了,可她还不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留住他吗?让她害怕的是,她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而且当着这个土人的面!她虚弱无助地站在桌子旁边,背对着土人哭泣着。有好一会儿工夫,主仆两人谁都没动一下;接着,土人绕过桌子,走到能看见她脸的地方,好奇地望着她,皱着眉头一面观察,一面表示出诧异。最后,玛丽恐慌得几乎发狂似的说:“你不许走!”接着又哭起来,一遍一遍地说:“你一定要干下去!你一定要干下去!”她始终觉得又羞耻又痛苦,因为让土人看见了她哭泣。
那天晚上,她把屋子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然后爬上床,睡在迪克身边。谢天谢地,有迪克贴近在她身边了。她这种喜悦的心情,也许还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呢。
她轻轻地站起身来,走到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一扇门那儿,看看佣人在不在附近,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呓语。只见佣人像平常一样,斜倚着外面一堵墙站着。她只看到他那紧绷在薄薄衣服下的宽大肩膀,看见他一只手懒洋洋地下垂着,淡红而微带棕色的手掌微微地弯着,他动也不动。玛丽对自己说,他不可能听到,于是她打消了顾虑,不再害怕由于他们两人之间只隔着两扇敞开的门,让他偷听到了那些话。那一整天她都回避着他,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似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保持镇静。整个下午她都躺在床上哭,绝望地抽噎,因此等迪克回来时,她又变得面容憔悴了。幸好这一次迪克自己也已精疲力竭,只想睡觉,所以丝毫没有发觉玛丽有什么两样。
一个星期以后,迪克又下地干活去了。
但是一提到土人问题,玛丽还是有所反应的。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一小部分还保持着清醒。本来她很可能已经和土人吵了不知多少次了,可是一方面怕他离开,另一方面又怕迪克发脾气,因此她不敢吵,只能在心里跟自己闹别扭。有一天她被一阵噪音吵得神志清醒过来,一听原来是自己在起居间里用一种低低的、发怒的声音自言自语,在胡思乱想的状态中觉得土人那天早上忘了收拾卧室,因此大动肝火,想着怎样用英文骂一些极其刻薄恶毒的话,使那个土人无法听懂。那些断断续续、低沉而又发狂的声音,她自己听来也觉得可怕,正如那天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一样。她一害怕,便猛地回到了现实世界,想起刚才自己在沙发角落里像一个疯女人似的胡言乱语,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日子一天天很快地过去了。每天,迪克到地里去干活,她就独个儿待在家里,消度漫长的白天,只有那个非洲土人和她待在一起。她整天都在同某种东西进行着斗争,但那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消逝,她越来越觉得迪克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而那个非洲土人却把她纠缠得越来越不能自拔。这简直像一个噩梦,那身强力壮的土人老是在这所房子里和她待在一起,她无论怎样也躲避不了他。这个土人迷住了她的心窍,以致她心里简直没有迪克这个人的存在了。
除了摆在眼前的事情以外,玛丽对一切都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只局限在房间里。小鸡开始一只只死去,她只低声咕哝了一句,说小鸡生病了;后来才明白是自己有一个星期忘了喂它们,尽管她常常手里提着一桶谷子,在鸡舍中走来走去。鸡就这样死了一部分,那些瘦得不成样子的也全都宰了吃了。她对自己这种心不在焉的毛病也觉得惊异,因此一度下了决心,再做事情时一定专心致志。然而没过多久,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她没有注意到鸡舍中的水槽里没有了水,鸡断了水,躺在烤焦的地面上有气无力地抽搐着,变得奄奄一息。从此她再也不用烦神了。他们接连好几个星期吃鸡,直到把铁丝笼里的鸡吃得一只不剩。可是再也没有鸡蛋吃了,她也不到店里去买,因为蛋的价格太贵。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都在隐隐作痛,而且一片空白。她总是一句话讲了前半句就忘了后半句,迪克也习惯了她这种说话的特点。她往往口里才吐出三个字,脸上就突然露出茫然的神气,接着便一声不吭,原先打算说的话没出口就已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迪克好声好气地劝她讲下去,她就会抬起头来,既不望迪克一眼,也不回答他的话。看到玛丽这副神气,他心里很难受,因此也不再责备她养鸡半途而废了,而先前养鸡使他们一直有现钱收入。
早上一醒来,她就看见那个土人弯着身子在给他们倒茶,他的眼光避开她那赤裸的肩头;晚上他离开这所房子后,玛丽才感到松了一口气。玛丽在屋子里胆战心惊地干着活儿,竭力回避着他;他到了这间屋里,玛丽就逃到另一间屋里。她不能看他一眼,她知道一碰到他的目光便会产生致命的后果,因为她老是记着那幕恐怖的情景,老是记着那天夜里和他的那一场谈话。她吩咐他做事情时,声音总是那么紧张,三言两语讲完了就赶快走出厨房。她怕听他讲话,因为他近来说话时,又有了一种新的声调,亲切中有了几分傲慢,而且还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有许多次她都打算对迪克说:“应该打发这个佣人走了。”可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她不敢说出来,害怕迪克发起脾气来她自己受不了。她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正逐步走近一个可怕的终点。那个终点她看不见,但实际上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等待着她,她想逃避也逃避不了。而在摩西那方面,只消看看他说话举止总是那样安详自信,又带着几分傲慢和威胁的意味,她便看得出他也在等待着那个可怕的终点的来到。他们两人好像是两个敌手,在暗地里斗法。只不过摩西强大有力,对自己充满自信,而她却被莫名的恐惧、乱梦萦绕的长夜和无法摆脱的妄念折磨得疲惫不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过了八月,又过了九月。这是些炎热而烟雾弥漫的日子,四周花岗石的山冈上吹来一阵阵干燥而多灰的风。玛丽东游西转,干着自己的活儿,就像一个在做梦的女人,本来只消几分钟就能做好的事情,她却要花几个小时才做得好。她不戴帽子站在烈日下面,酷热的阳光倾泻在她的背上和肩膀上,晒得她快麻木了,思维也变得迟钝。有时候她简直觉得遍体鳞伤,好像太阳把她全身的肉都晒伤了,变成了一层松软肿胀的外壳,覆在发痛的骨骼上。如果一直这样站下去,人一定会晕倒,她于是派佣人到屋子里去为她拿帽子。接着,她会松一口气,好像刚才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鸡群中走来走去,面对着那些鸡却视而不见,而是做了几小时的体力劳动。她要去倒在一张椅子上,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好好休息一阵。但是一想到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佣人和她待在一起,她的心里就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玛丽在他面前总是显得紧张、拘束,所以尽量打发他去干活,使他忙得没有时间休息。她只要看到什么地方有一点灰,或是一只碗、一只盆子放错了地方,就毫不留情地责备他。但是想到迪克的怒火,想到他已经警告过她再也不能换佣人,她就觉得面临着一次挑战,没有勇气去应付。她觉得自己像一根拉紧的线,两头各悬着一个不可移动的重物。她仿佛动也不能动一下,变成了一个两种力量对垒的战场。然而,那究竟是怎样的两种力量,她又怎样容纳得了这两种力量,她可说不上来。摩西除了执行她的命令外,对她非常冷淡,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迪克的脾气以前是那么温和,那么容易讨好,现在却老是怪她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因为她竟然用那样紧张的高声没完没了地训斥佣人,只为了佣人没把一张椅子摆好,和原来摆的位置差了两英寸,可与此同时,她对屋顶上布满了的蜘蛛网却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