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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讨厌你的农场,”她用一种生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说,“我讨厌它,我不愿意管它。”

后来,迪克看到她又像从前那样没精打采,便向她请求道:“玛丽,跟我一块儿到农场上去吧。为什么不去呢?我们可以一块儿干活。”

她尽管态度那么冷淡,可还是勉强去了。不过去不去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陪着迪克去了几个星期,迪克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希望能在他身边给他打打气。但没想到,她比从前更加感到失望,真是说不出的失望!她清楚地看出迪克在哪些方面不对头,农场在什么地方经营得不得法,可是毫无办法帮助他。迪克太顽固了。他请玛丽给他提点建议,每逢玛丽拿起一个坐垫,跟着他下地去,他就乐得像孩子似的,可是只要玛丽真向他提出了什么建议,他就固执地板起脸来为自己辩护。

“现在办不到。”他固执地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提起生孩子的问题。其实他们俩都清楚,迪克陷入目前的困境,却还死要面子,不肯开口向人借钱,未免太过迂腐。

这几个星期对玛丽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时期里,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没有一点儿错觉。她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迪克,看清了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他们和农场的关系,也看清了他们自己的前途——所有这些事实,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真理本身一样黑白分明,她再也不对将来寄予丝毫的奢望。她知道自己这种带有悲观色彩的犀利眼光并不能保持多久,这也是事实。她带着辛酸的心情、梦幻般洞察世事的目光,跟着迪克到处跑,最后她对自己说,今后再也不要向他提什么建议了,也休想刺激他去明白事理。那等于白费精力。

“你在没跟我结婚以前,就该想到这一点。”迪克说。玛丽见他这样铁面无情,蛮不讲理,不禁怒火中烧。她差一点儿就要大发脾气,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怒睁。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了下来,两只颤抖的手交叠握着,眼睛紧紧闭着。她的怒气终于平息下去。她实在是太疲倦了,没有精神再发脾气。“我快四十岁了,”她疲乏地说,“难道你不明白,我很快就没有生育能力了吗?照这样下去,我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她开始能以一种不带偏见的平和心情来对待迪克了。她很高兴能忘了对迪克的不快和怨恨,而像一个母亲似的去体谅他的弱点,找出这些弱点的根源。其实这些弱点都不应该怪他自己。她常常带着一块坐垫,走到灌木丛的角落里,拣一块荫凉的地方坐下来,把裙子仔细地摆放好。她眼睛看着扁虱从草丛中爬出来,心里在想着迪克。她看见他站在那一大片红色土地的中央,四周全是大土块,一顶大帽子在他头上啪啪的掀动,衣服又是那么宽松,因此身材也就显得特别瘦小。玛丽看着他时心里不由得觉得诧异:人所以能成为人,就在于那么一点儿决心,那么一点儿毅力,为什么天下竟有人连这点儿毅力也没有呢?迪克是那么美好,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她疲乏地跟自己说。迪克是那么正派,身上找不出半点儿丑恶的东西。只要她愿意实事求是地想一想(她既然对他有了一些不带偏见的怜悯,也就能够这样想一想了),就非常明了她这位丈夫为她受了多久的委屈。可是迪克从来没有让她受委屈;当然,他也发脾气,可从来不是存心发脾气。他是那么好。只可惜他又是那样杂乱无章。他缺乏一种准确的判断能力,因此做起事情来不能全盘考虑。他是否一向都这样呢?她不知道。她对他了解得太少。迪克的双亲早已去世,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他是在约翰内斯堡城郊的一个什么地方长大的。虽然他没有谈起过自己的童年生活,可是据玛丽猜想,他的童年即使艰难困苦,也不会像她的童年那样下贱。迪克曾经忿怒地说起自己的母亲吃了许多苦,她听了这番话,就觉得对他有了亲切感。因为他也和她一样爱母亲,恨父亲。他长大成人以后,做过许多种工作:在邮局里当过职员,在铁路上任过职,最后在市政府里做检查水表的工作。后来他又决定要当一名兽医。他在学校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因为无力缴纳学费,便凭着一时的冲动,来到南罗德西亚做了一名农场主,“过起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么说,我就该这样生活下去了,是吗?”玛丽冷酷地说。

他这个失意的正派人,就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他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其实这块土地连一粒沙都是属于政府的——监视着土人干活,而玛丽则坐在树荫里望着他。玛丽完全明了他这一生已经注定毫无希望,因为他从来没有碰上过一个好机会。但是,即使到了这时候,她还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好人会从此一事无成。她很想从坐垫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再试探他一次。

“休想!”迪克的口气虽然生硬,神色却显得有些畏缩。“根本办不到!我到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的办公室去了不知多少次,请求他们补助一点儿钱,可他们只管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理也不理我。向人家去乞怜!我可不干。我不愿意等到孩子长大了,知道我不能够为他出一点儿力。决不能在这房子里生孩子。决不能在现有的生活条件下生孩子。”

有一天,她终于怯懦而又坚决地说:“喂,迪克,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明年不妨再开垦百来亩地,全部种玉蜀黍。把你的每一亩地都种上玉蜀黍,不要再种这些零零碎碎的不值钱的农作物了。”

“我们可以申请政府补助啊。”

“如果玉蜀黍收成不好可怎么办?”

“需要膳宿费、书本费、车费,还得做衣服,这些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她耸耸肩说:“你这样患得患失,是永远不会有收获的。”

“根本不用什么学费。我的父母亲就不曾为我付过学费。”

于是迪克的眼睛发红,脸也板了起来,从颧骨到下巴的那两条深深的皱纹变得更加深了。

“我们拿什么去付学费呢?”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迪克对她大声嚷道,“叫我怎么再去开垦一百亩地?你说得真轻松!叫我到哪儿去找这么多帮工?眼前这些事情,人力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五镑钱一个的黑劳力,我再也买不起了。我必须依靠自愿来的帮工,可是眼前一个也见不着。这里也有你的过错。你使我丢了二十个最好的雇工,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现在都在外面说我们农场的坏话,这都怪你脾气太差。这些人以前都自动找到我这儿来,可现在再也不会来了。他们都跑到城里去过飘泊的生活,宁可什么活儿也不干。”

“什么怎么办?”玛丽恼火了。

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发牢骚了。发牢骚发得溜了嘴,便干脆痛骂起政府。原来当地政府受了英国那些偏袒黑人的团体的影响,不肯强迫土人干庄稼活,不愿意派出卡车和士兵,用武力把这些土人为各个农场主押送回来。政府根本不了解农场主的困难!根本不了解!接着他又迁怒到那些土人身上,这些家伙居然不愿意好好地干活,真是无法无天!他就这样不断地谩骂着,声音是那么激动,那么忿怒,那么刻毒,完全是一个白人农场主的口吻。这些农场主好像始终在和政府里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进行着斗争,而这种力量,正如天空和海洋一样,是根本不会改变的。但是,这样暴风骤雨般地发泄了一通之后,第二年的计划便完全被忘在了一边。回到家里,他一肚子心事和不快,就拿佣人出气。土人雇工的问题折磨得他无法忍受,他就把这个佣人当做全体土人的替身,在他身上出气解恨。

迪克问道:“上学怎么办呢?”

玛丽被他弄得非常烦恼。虽然她已经麻木不仁,但这一次却被搅得心思烦乱。近来迪克总是在太阳下山时和她一块儿回去,又疲倦又气恼,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抽烟。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烟不离嘴的人。他抽的是比较便宜的土烟,已经抽得咳嗽不止,手指也被熏黄了,一直黄到手指中间的骨节。他在椅子上坐着时也心神不宁,总是转来转去,似乎神经紧张得就要崩断似的。最后,他的体力实在支持不住,只好躺了下来,好像瘫痪了一样,只等着吃完晚饭上床睡觉。

“只生一个孩子也不行吗?”玛丽执拗地说。她的声调软弱而哀怨,简直是在哀号。她觉得需要一个孩子来挽救自己。她是经过了好几个星期痛苦的思索,才迫不得已想到这一点的。早些时候,一想到生孩子,想到孩子的幼弱无助、全靠大人照料,想到孩子带来的麻烦和操心,她就觉得讨厌。但是有了孩子,她就可以有点事情做了。对她来说,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也是够稀奇的了;明明是迪克要孩子,她讨厌孩子,如今反而要她求迪克同意生个孩子。但是,在那几个星期的失望心情中把孩子问题想了一阵之后,她就拿定了主意。有个孩子并不坏呀,可以多个伴儿。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情景,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开始了解到母亲在心灵上是多么依赖她,把她当成一个安全阀似的。她设身处地地想象着自己的母亲,多少年来一直那么疼爱自己,怜惜自己。她这才了解到做母亲的甘苦。她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成天赤着脚,抛头露面地从那座鸡舍般的小屋子里进进出出,老是离不了母亲。母亲一方面怜爱她,一方面又恼恨着她的父亲,被折磨得非常痛苦。她又想象着自己一旦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儿,也可以安慰她,正如当年她安慰母亲一样。她并没有把这个孩子看成一个小婴孩,她希望婴孩阶段尽快地过去,希望婴孩赶快长大。她需要一位小姑娘做伴,根本不愿意去考虑生一个男孩。

但是这时候佣人总会进来说,农场上有几个帮工在外面等着,要向他请假,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于是玛丽看到紧张的神色重新回到迪克的脸上,他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看样子他再也无法容忍这些土人了,他对佣人大声吆喝,叫他滚出去打发那些土人滚回矿工院去,让他一个人清闲一会儿;但是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佣人又会走进屋来,顾不得迪克发火,耐心地说,帮工们还在外边等着。迪克只好按灭了烟头,又立即重新点上一支,走出门去扯开嗓子对着那些土人大叫。

“就是他的那个助手。有十三个孩子!依靠每月十二镑的收入过活。斯莱特对他刻薄得要命。十三个孩子!一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像小狗一样到处乱跑。他们吃南瓜和玉蜀黍过活,简直像土人一样。孩子们也不上学……”

玛丽在一旁听着,神经也紧张起来。虽然她已习惯他发脾气,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她还是很心烦。有时她气恼到无法克制,等他一回到屋子里,就挖苦他说:“只许你自己找土人麻烦,而我就不能碰他们一下。”

“什么荷兰人?”

“告诉你,”他对玛丽瞪着那双充满怒火和痛苦的眼睛说,“我再也不能忍受他们了。”说着,他全身发抖,跌坐到椅子上。

他记起了玛丽的生活是完全和外界隔绝的,她从来不和这个地区的人接触交往。这一想倒使他生起气来。玛丽跟他结婚以后,一直过了好多年,才勉强到农场上去看看;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仍然不知道周围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她几乎连邻居们的名字也弄不清楚。“你没有见过查理手下的那个荷兰人吗?”

尽管玛丽心里因为讨厌他而常常生气,但是一看到他在地里跟工头说话,她心里就很着慌。她不安地想,迪克自己好像也已变成了一个土人。他像土人一样,会用手捏着鼻子擤鼻涕;他站在他们一旁,就好像和他们是一路人;连他的肤色和他们的也没什么两样了,因为他的皮肤已经被晒成深棕色,举止行动也和他们差不多。每逢他跟他们一块儿谈笑,为了叫他们高兴,他会俨然不顾分寸,尽说些粗陋的笑话,这些都使她感到震惊。她真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当她这样想着时,不久就会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于是她又模模糊糊地想道:“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什么地方?”她一面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声,一面真的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下,好像那些不幸的孩子就在他们家里似的。

最后她对迪克说,为了看他干活,要她花上所有的时间坐在一棵树下,让扁虱在她腿上爬来爬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他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

他看出来,玛丽之所以希望生个孩子,只是为她自己着想,完全不是为了体谅他,也不是为了对他有什么真情实意。他固执地说,她只消看看四周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是多么可怜,便会明白他们自己不该生孩子了。

“可是,玛丽,我喜欢你在这儿。”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我现在没有一点事可做,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做。”

“唔,我受够了。”

“但是玛丽,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穷到了什么地步。”

她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不再为农场操心。农场不过是那么一个地方,迪克每天从那儿回来吃饭睡觉。

“别人家也很穷,可孩子还是照养呀。”

现在她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她整天闭着眼睛,麻木不仁地坐在沙发上,只觉得热气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口渴,想倒杯水喝,可是去倒杯水或是叫佣人给她拿杯水来,她都嫌太吃力。她老是想睡觉,可是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爬上床去睡觉,又得费很大的力气。于是她就睡在原来的地方。她走起路来两条腿显得非常笨重,讲一句话也吃力得要命。接连几个星期,她除了跟迪克和佣人说话以外,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即使迪克,她也不过在早上看到他五分钟,晚上在他精疲力竭地躺到床上以前,看到他半个小时。

后来有一天,她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新奇神色,一种绝望和迫不得已的神色,来到迪克跟前问道,他们是不是可以生个孩子了。他听了很高兴,她从来没使他感觉到这么大的快乐,因为这是她主动向他提出的。他想,玛丽终于和他心心相印了,而且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他快乐到了极点,几乎当时就答应了她。这正是他最向往的事,他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等到环境好转一些”,他们就可以生几个孩子。可是没多大工夫,他的脸色又阴沉烦恼起来,说道:“玛丽,我们怎么养得起孩子呢?”

时间过得真快,凉爽晴朗的月份过去了,又进入了炎热的季节。随着气候的变换,风儿把一阵阵细沙吹进屋内,因此不论什么东西的表面,摸上去都有点儿硌手,地面上盘旋着一团团奇形怪状的灰尘,被风吹起的枯草叶和玉蜀黍须像尘埃一样亮晃晃地飘在空中。她想到炎热就要到来,心里就害怕,可又提不起精神来对抗。她觉得,只要有人碰她一下,她就会倒下去,化为乌有;她带着渴望的心情,想象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她闭着眼睛,想象着天空又黑又冷,甚至没有一颗星星来划破这无边的黑暗。

但是迪克认为她的身体已经好转了一些。

这时候,无论一点儿什么影响,都会驱使她走上一条新的道路。她整个的人都静止不动了,等待着一种力量把她向某一个方向推动。她的佣人又来向她辞退工作,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打碎一只碟子,也不是为了一只盆子没有洗干净而发生争执,事情很简单,他要回家去。玛丽才懒得去同他争呢。佣人走了,请了一个人来代替他。玛丽觉得这人难以容忍,只做了一个小时就打发他走了。于是一时之间又没有了佣人,她只得亲自做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其他的事则搁在那儿不管;白天房间没人打扫,每餐饭他们俩就吃些罐头食品。由于玛丽在土人中间的名声很坏,大家都认为这位太太很难侍候,所以找佣人就越来越困难。

过了不久,她连这种不安的情绪也消失了。她常常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接连坐上几个小时,褪了色的印花布窗帘在她头上啪啪地飘动着,她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五脏六腑好像突然被什么损坏了,她整个的人正慢慢地枯萎,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环境肮脏、食物糟糕的日子,迪克再也过不下去了。他对玛丽说,要从农场上带一个土人到家里来,把他训练成佣人。那人一到门口,玛丽就认出他正是两年前自己用鞭子抽打过的那个土人。她看见那人的腮帮子上有一条伤痕,一条细细的伤痕,横在他脸上,比他的黑皮肤还要黑。玛丽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那人低垂着眼睛站在门外。她想着要不要把他送回农场去,另外重新派个人来——不过这片刻的拖延也使她觉得厌倦,于是她叫他进来。

玛丽一连好几天都在家里焦躁地转来转去,无法定心坐下来,晚上也难以入眠。食物并未使她反胃,但是进食时却好像很困难。她老是觉得脑袋里有一条厚厚的棉毛巾,一种轻轻的、沉闷的压力从外部朝她压过来。她机械地干着活儿,喂鸡、照料店铺,做起任何事情来都一反常态。在这些日子里,她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对佣人发脾气了。在从前,这种突然爆发的脾气好像只是因为精力过剩,要找一个发泄口而已,等到这种精力消逝了,她又觉得发脾气是不必要的了。可现在她仍然要唠叨,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不可能在跟土人说话时不带一点儿气恼的声调。

那天早上,由于她心里存着一些不愿意说出来的忌讳,所以不愿意像平时那样陪着佣人一块儿干活。她让他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等到迪克回来了,她便问道:“能不能另外找个人来?”

迪克见她这样顽固,只好耸耸肩,回到地里去干活,心里希望她的病能快点儿好起来。

迪克望也不望她一眼,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天来他都是这样,好像时间急迫得刻不容缓。他只是说:“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了。为什么要另外找呢?”他的声音中带着敌对的情绪。

他向她建议,既然他无钱陪她去度假,她不妨上城里去,到朋友家里住一阵。她一听就露出恐惧的神色。要她去见人!特别是去见那些她年轻幸福时就认识她的人,这等于让她全身裸露着伤口和神经让人去触碰一般。她真是连想也不敢想!

玛丽从来没把那年鞭打这个土人的事对迪克讲过,因为怕迪克发怒。她这会儿只说:“我觉得这人不太行。”她说这话时,看见迪克脸上显出了怒意,便连忙说道:“不过,我看勉强也还可以。”

迪克在农场上干得比以前更努力。他终于看出玛丽的脸变得憔悴了,眼睛的四周浮肿得很奇怪,脸颊两边白一块红一块。看样子,她的确患了病。迪克问她是否觉得身体不舒适时,她好像才感觉到似的回答说,确实不舒适。她头痛得厉害,人也很疲倦,看样子是有了病。迪克注意到,她似乎很愿意把疲劳归咎于身体有病。

迪克说:“他很干净,做事也主动。在我那些雇工中,他是最好的一个。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他说话的口气很粗鲁,甚至还带了些残忍。说完他便走出去了,那个土人就这样留了下来。

如今她已束手无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她该多养几只鸡,或是该做些针线活?她只觉得又疲倦又麻木,毫无兴致去做这些事。她想,等到气候转凉了,精神好一些,那会儿再找点事情做吧。她把自己的打算推迟到了以后。原来她已经和迪克一样,农场的现状也对她产生了影响,使她思考问题时,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季。

玛丽照例对他做了一番怎样干家务活的指示,声调像平常一样冷淡,一样有条不紊,但又稍微有些不同。她对待这个佣人不能像对待其他佣人一样,因为她脑子里老是驱除不掉那年打了他以后怕他反击的恐惧。她在这个土人面前总觉得心神不安,其实这个土人的举动和别的几个佣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从他的态度上也看不出他有记仇的表现。他不大说话,玛丽无论吩咐他做什么,他总是耐心顺从地照办。他老低垂着眼睛,好像害怕看到她。但是,即使他已经忘了当年的那件事,玛丽可忘不了;玛丽对他说话时的态度,比起对别的佣人来,自有些微妙的差别。她说话时尽量避免感情用事,有时连她平常那种急躁的声气,也一点儿听不出来。

这情形要是发生在五年以前,她一定会依靠浪漫小说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在城市里,像她这种女人,都爱照着电影明星的生活方式过日子,或者选择一种宗教来信奉。她们大都信奉一种较有美感的东方宗教。要是她多受一些教育,又住在城里,容易找到些书读,那她也许要找本泰戈尔的著作来读,让自己沉醉在那些用文字编织起来的美梦中。

玛丽常常很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干活。他那健壮魁伟的身躯迷住了她。她把以前几个佣人穿过的短衫裤给了他,让他在屋子里穿。这些衣服他穿着显得太小,当他擦地板或是弯下腰生火炉的时候,肌肉就紧贴着衣服凸了出来,两只薄布的袖管看上去简直就要绷裂。他那魁伟的身躯被这小小的屋子一衬托,好像显得更加高大了。

即使是做白日梦,也得有一点儿希望的因素,才能够使做梦的人心旷神怡。她已习惯于留恋往日,沉湎幻想,盘算着将来重温旧梦,然而现在她不得不打消这些幻想。她闷闷不乐地对自己说,根本没有什么将来。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虚无。

他干起活来非常尽职,在她雇用过的佣人中,他算得上是最好的一个。玛丽常跟在他后面转来转去,看看是否有什么事情没做好,结果难得发现有这种情形。因而过了不久,玛丽看他就觉得比较顺眼了,当年鞭打他的那件事也渐渐从记忆中淡化。从此她就用她自以为对待土人理所应当的那套方法来对待他,说话的声调变得严厉了,有时还要发脾气。可是这个佣人并不回嘴;玛丽常常在不该骂他的时候骂他,他只是忍着,甚至连眼睛也不从地面上抬起一下。可能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惹是非。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沉闷痛苦的日子,这种痛苦与她早先经历过的那种一阵阵的强烈不快完全不同。现在她从内心里感到发软,好像遍身的骨头都瘫软下来,散了架。

主仆就这样相处下去,表面上一切都正常地进行着,每天的生活井然有序。这一来,玛丽便闲得无事可做了。不过玛丽待他并不像以往对待佣人那样冷淡。

但是一个人受了致命的打击,反应总是慢慢地显露出来的。玛丽的心里一直在痴心幻想,打着如意算盘,因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明白了种烟草失败的消息,才算死了心,不再怀抱强烈的希望,完全相信她所听到的消息确是事实:他们即使能够离开农场,也要过好多年才能实现。

每天上午十点钟,他把玛丽的茶端来以后,便提着一桶热水,走到大树下的鸡舍后面去。玛丽有时从屋子里偶尔能瞥见他弯腰在那儿淋浴,他腰部以上的半个身体都赤裸着。他洗澡的时候,玛丽尽量不待在附近。他洗完澡以后,就回到厨房里,仍旧安安静静地斜倚在阳光中的后墙上,脑子里显然什么事都没有想。他可能睡着了。一直要等到烧中饭的时候,他才重新动手干活。想到佣人懒洋洋地站在那儿,接连几小时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炎热的阳光似乎也影响不了他,玛丽就觉得讨厌。虽然她并没有无聊得昏昏欲睡,但要想再找些活儿给他干,确实是件很费脑筋的事。

迪克看到她并没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气,觉得有些意外。他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看她大哭大闹一场。由于多少年来的习惯使然,他总是动不动就想到“明年”,并根据这个想法来拟订计划。既然玛丽并没有立即表示失望,那他当然也不必去找出她的失望。大概这一次打击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吧。

这段时间里,她常常忘了到鸡舍去。有一天早上,她跑去把每个鸡窝粗略地看了一遍,拾了满满的一篮蛋。正在这时,她忽然看见那个土人就在几码路以外的树丛下站着。只见那个土人正用肥皂擦着自己的粗脖子,白色的肥皂泡被他那漆黑的皮肤一衬托,显得出奇的白。土人本是背朝着她的,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也许这是巧合,要不就是因为他感觉到她到了跟前,并且看见了她。玛丽已经忘了这是他洗澡的时间。

个人的危机也像国家的危机一样,要等到时过境迁,才会痛定思痛。当玛丽听到这位苦苦挣扎的农场主说到“明年”这个可怕的名词时,她觉得厌恶透了;一直过了好几天,支持着她精神的那种缥缈希望完全消失了,她才明白眼前的困难。先前她因为一心盼望着将来,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现在,时间突然在她面前变长了。“明年”这个词,可以做任何含义的解释。它可能就是指再一次的失败。当然,充其量也只能意味着部分的补救。要想出现奇迹、转祸为福,实在是万难做到。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从未改变过。

一个土人本来比一条狗强不了多少,一个白人是可以看着他的。所以,当他停下来站得笔直,等着玛丽走过去时,玛丽觉得很气恼。你只消瞧他那种姿态,便可以看出他讨厌玛丽在跟前。也许他会以为玛丽是故意待在那儿的呢。想到这里,她不禁勃然大怒;显然他这种想法是昏了头;这个土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厚颜无耻,想入非非,而玛丽是决不允许自己的脑子里存在这种想法的。当玛丽穿过中间的那片灌木丛时,他的身体竟然动也不动一下,脸上又显出那样一副表情,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玛丽,这实在使玛丽愤怒至极。她感到一股冲动,就像当年举起鞭子抽打他时的那种冲动。她故意转身走开,在鸡舍周围转了一圈,甩了几把谷子给鸡吃,然后慢慢地弯下腰,从那矮矮的铁丝网门里探出身来。她并没有再望他一眼,只用眼角斜瞟了一眼,就知道他仍然站在那儿,漆黑的身影动也不动一下。她回到屋子里,几个月来第一次摆脱了那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几个月来第一次定睛看着自己所走的地面,同时感觉到太阳光照在赤裸的颈背上的热力,感觉到脚底下尖利、滚烫的石头。

他说,明年如果年景好,所有的农作物都丰收,价格又不下跌,同时烟草种植也获得成功,那么,今年的损失就可以在明年得到补偿。也许还可以盈余一点。谁说得准呢,也许他的运气会好转。但是在他没有还清债务以前,他决不会再花上全部力量去为一种农作物冒险了。他脸色铁青地说,如果他们破产了,农场就不属于他们了!玛丽却回答他说,她巴不得农场能破产,那时候他们为了维持生活,就会逼迫自己另外干些带劲儿的事情。她明知这些话对他的伤害最大,她还是要说。她认为,迪克如此安于现状,就是因为他,即使濒于破产,总认为还可以种点儿东西、宰几头牲畜来维持生活。

她听到一阵奇怪而气愤的咕哝声,后来才发觉是自己一边走路,一边不知不觉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了口。她用手掩住口,又摇摇头,想把这些不快的想法甩掉。在摩西该回到厨房里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四肢僵硬地坐在前面房间里,被一阵歇斯底里的情绪控制着。只要一记起刚才那个土人站在一旁等她走过去时的那种可恨脸色,她就害怕得似乎手上碰着了一条毒蛇。一种剧烈的紧张情绪驱使她走进了厨房,只见佣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站在厨房里,把一些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她记起了那罩满雪白皂沫的又黑又粗的脖子,那在水桶跟前弯着的健壮的背,这对她的感官实在是一种刺激。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发脾气,歇斯底里,完全是无缘无故,根本没有理由的。先前发生的那番情景,使黑人与白人之间的严格区分、主仆之间的严格区分,被一种涉及个人关系的东西破坏了;一个非洲白种人在偶然的情况下窥视到一个土人的眼神,看到那个土人身上也具有的人性特征(这是白种人先入为主的成见最不愿意想到的),在他的仇恨感情中会生出一种愧疚,尽管他不承认,最终他会放下手中的鞭子。玛丽觉得自己应该立即想出点办法来恢复内心的平静。她的目光凑巧落在桌子下面的一个蜡烛箱上,箱子里放的是洗衣刷和肥皂,于是她对佣人说:“把这地板擦一擦。”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说话。这就像在通常的社交场合中,你正心境平和地和大家谈些无关紧要的套话,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说了句中肯的话,也许是说溜了嘴,把他心里对你的真正看法说了出来,结果弄得那说话的人自己立刻心慌意乱,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声,或是讲出一句尴尬的话,使在座的人个个都不自在。玛丽现在的感觉正是这样。她已经心慌意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了。

到了明年,一切将会怎样呢?

“我今天早晨才擦的。”土人一面慢慢地说,一面望着她。他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冒着火星。

玛丽建议去度一次假,以便让他们俩真正地恢复健康。这时候,只见他脸上又露出了她以前见过的那种神色,一种凄怆而恐惧的神色,让她看得身上凉了半截。“除非不得已,我连一分钱的债都不打算再借,”他终于说道,“不为任何人借债。”他既是这般执拗,她也无法说动他了。

她说:“我说要你擦,你就得立刻擦。”她说后面一句话时,声音提得特别高。有一瞬间,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心中彼此的仇恨表露无遗。后来,土人垂下了眼睛,玛丽也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随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玛丽千方百计地要求再试验一年,她认为不可能接连两年收成都不好。即使他,约拿〔1〕(她竭力装出同情的笑容,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也不可能接连碰到两个坏年成。不管怎么说,适当贷些款总是可以的,和那些负债数千镑的农场主比较起来,他们根本不能算欠债。如果他们要失败,那不妨让他们在力图改进的试验中轰轰烈烈地失败吧。让他们再盖十二个仓库,把他们所有的土地都种上烟草,把一切都拿来孤注一掷。为什么不呢?既然人人都没有良心,为什么偏偏他要有?

很快,她就听到了潮湿的刷子擦在地板上的声音。她浑身散了架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软弱得好像患了病。她早已习惯这样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可是像这样大发雷霆还是第一次。她浑身发抖,口燥唇干,只觉得血液在耳膜后震颤。过了一会儿,她镇静了些,便走到卧室里去倒水喝;她不想再看到那个土人摩西。

有一天晚上他们讨论了面临的困境。迪克说,为了避免破产,他又去借了一笔债,明年再也不能靠种烟草挣钱了。他实在不愿意再种,如果玛丽坚持要,他可以附带种一些。倘若再遭到一次今年的失败,那就肯定要破产了。

后来她还是强迫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她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那湿一块干一块的地板,似乎是真的来检查地板擦洗的情况。佣人像平常一样,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外,凝视着外面那一大堆砾石;在那儿,大戟树把灰绿色的粗壮枝干伸向清澈的蓝天。玛丽在碗橱后面窥视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现在可以摆桌子开饭了。”

迪克烦恼得紧蹙着双眉说:“即使再下雨,无论如何也太晚了。”他只希望得到第一次阵雨灌溉的土地,多少还能有点收成。可是等到真把雨盼来时,大部分烟草都已经毁了,只有极少一部分还有希望。能够收割的玉米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棵,眼见得他们连今年的生活费用都成了问题。迪克平心静气地把这一切讲给玛丽听,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然而玛丽也在他脸上看出了宽慰的表情,这是因为他虽然失败了,可并不是他自己的过错。运气不好,谁都难免,她不能怪他。

佣人转过身去,动手把桌布和杯子摆好。他那双又黑又大的手,弄着那些小小的器皿,显得迟缓和笨拙,每一个动作都使玛丽看了生气。她身体僵直地坐在那儿,神经十分紧张,紧握着双手。等佣人走了出去,玛丽才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好像卸下了一个重负。桌子摆好了,她出去检查了一下,只见每样东西都摆在该摆的位置。但她还是随手拿起了一只玻璃杯,向后面房间走去。

但是旱灾接着来了。起先,迪克并不怎么担心,因为烟苗只要一种下土,是能够经得住一定时期的旱灾的。可一天天过去了,天空中是一望无际的云海;一天天过去了,地面越来越干燥。接着过了圣诞节,不久又到了一月。这令人揪心的情形使迪克愁眉不展,心急如焚;而玛丽却沉默得出奇。有一天下午,终于下了小小的一阵雨,这阵雨也奇怪,只落在一两块种着烟草的土地上。接着又是旱荒,接连几个星期没有一点儿要下雨的迹象。后来,云块一点点聚集起来,又堆拢起来,可不久又消散了。玛丽和迪克站在阳台上,看着密集的云层从山边飘过,薄薄的雨丝飘过草原的上空又消失了,总是落不到他们农场上来。过了几天,别的农场主都说他们的农场已有部分获救,可是迪克的农场上还是没有雨。有一天下午,下了一阵温热的毛毛细雨,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雨滴透过阳光,显得绚烂夺目。但是这一阵雨是灌溉不了枯槁的土地的,枯萎的烟草叶子没有抬起头来。接下去好几天都是烈日当头。

“看看这只杯子,摩西。”她命令道。

下雨了,雨水量特别充足,非常适合需要,于是人们称心如意地有了一个风调雨顺的十二月。烟草长得碧绿茁壮,在玛丽看来,这一定预兆着丰收。她常常和迪克到田里去走走,欣赏那茂密的绿色作物,想象着那些平坦的绿叶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张好几位数字的支票。

摩西走过来,很有礼貌地看了一看,其实只是做了做样子,因为他早已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拿去洗了。原来杯子的边上有一条从干抹布上掉下来的白线。他在水槽里装满了水,倒进一些肥皂水,照着玛丽教他的那套方法,把杯子重新洗了一遍。玛丽看着他把杯子洗好、擦干,便接过手,回到了另外那间房间里。

这一年,她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关注着雾气迷濛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盼望着快些下雨,好使田里的烟草赶快发芽。她常常装出很冷淡的样子,向迪克问起别的农场主的收成。她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期待的神情,希望听到他三言两语地叙述某个人的一季好收成赚了一万镑,而另一个人又把所有的债务全还清了。可是他完全不打算理会玛丽这种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照直说道,他自己只盖了两个仓库,不像大农场主一盖就是一二十个。即使年成再好,他也不可能赚到上千镑的钱。玛丽完全不把他这些话当不祥的预兆,她非得梦想马到成功不可。

她脑子里仿佛又看到那佣人沉默寡言地站在门口的阳光中,眼睛不望任何东西;她几乎要失声叫起来,把一只玻璃杯摔到对面的墙壁上去。但她实在找不出一点儿事情给他做,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一丁点儿事情。她在屋子里悄悄地转了一圈,只见房间里的东西虽然显得破旧了些,却都整洁地安放在原来的地方。那张床,那张她一向讨厌的结婚大床,也整理得很整洁。床上没有一点儿皱褶,床罩铺得好好的,床罩一头的边角翻过来叠着,这是大胆仿照时髦商品目录中的漂亮式样叠起来的。看见了床,玛丽就觉得不自在,因为她想起了夜晚和迪克的身体接触,迪克肌肉发达,但总显得很疲乏,她想到这点就觉得讨厌。在这方面她一直觉得不习惯。她转过身去,捏紧双手,突然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面容。她看到自己容颜憔悴,头发蓬乱,嘴唇气愤地紧闭着,眼睛里直冒火,浮肿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她简直不认识自己了。她呆呆地凝视着镜中的模样,真是又吃惊又可怜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哭得浑身颤动,气都喘不过来,一面还竭力压抑着哭声,生怕被那个土人在后面听见。她哭了很久,等到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时,猛然一看时钟,才意识到迪克马上就要回家了。她怕迪克看到她这种样子,便努力让自己抽搐的身体平静下来。她洗了洗脸,又梳了头发,在眼睛四周发黑的皮肤上扑了些粉。

她留意着山坡下烟草仓库的建造进度,就好像留心看着一条正在建造中的船,那船将把她载往远方,脱离这异域的放逐生活。仓库一点点地盖了起来,先是用砖块砌起了一个不规则的框架,就像一个被弃置的废墟,接着被盖成一个内部分成一格格的长方形,好像把许多空箱子合在了一起;再以后,屋顶也盖起来了,那是一块亮晶晶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烁发光,热浪在上面晃动着,看上去好像甘油在那儿闪光一般。在那看不见的山脊上,在草地上空洞的地穴附近,已经预备好了播种床以防万一,因为下起雨来,那被腐蚀了的谷底就会变成一条溪流。一个又一个月相继逝去,转眼到了十月。虽然这是一年中她最讨厌的季节,天气也热得可怕,可是由于精神上有了希望的支持,她竟很容易地挨过去了。她对迪克说,今年热得不怎么厉害,迪克回答她说,从来没有哪一年比今年热得更厉害了。他一面说,一面不安地甚至不信任地望着她。他真弄不懂她为什么一会儿能安然忍受酷热,一会儿又觉得完全不能忍受。这种感情用事的态度,实在叫他无法理解。至于他自己,无论是炎热寒冷还是干旱,完全听天由命,所以气候对他来说不会成为问题。他听凭天气的自然变化,不像玛丽那样总想着跟它做斗争。

这些天来,她和迪克吃饭时总是一声不响,这顿饭也不例外。迪克看到她脸上通红,皮肤起皱,眼睛里又全是血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平时哭泣总是为了和佣人吵架。但是迪克这会儿只感到疲倦和沮丧;自从上次争吵以来,他一直就是如此。他本以为玛丽已经改掉了一些怪毛病,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玛丽始终低着头,一点儿东西也不吃;在用餐的整段时间内,佣人一直在桌边侍候,好像一架自动的机器。可实际上,他的身体在这里侍候着他们完全是出于被迫,他的心并不在这儿。迪克一想到这个土人干活那么卖力,再看看玛丽那浮肿的脸,不禁怒从心起。等到土人走出房间,他便说道:“玛丽,你应该把这个佣人好好地用下去。在我们雇来的所有佣人中,他算得上是最好的一个了。”这时候,玛丽仍然没有抬起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迪克看到她那瘦小的手被太阳晒得起了皱,正在不住地发抖。沉默了片刻,迪克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不过这一回可不是那么好声好气的了,而是带着厌烦说道:“再要换佣人,我可吃不消了。我已经受够了,所以特地预先告诉你一声。”玛丽还是不回答,因为她在早上又是发火,又是痛哭,已经精疲力竭,就怕这会儿一开口,又要哭出来。迪克相当惊异地望着她,因为照平常的情形,她总是要回几句嘴,埋怨佣人偷东西,或是品行不好等。他已做好思想准备,打算听她那一套埋怨,可是她依旧不做声,这不明摆着存心闹别扭吗?于是他情绪一冲动,非要她表示答应不可。他用一种上司对下属说话的口吻对她说:“玛丽,你听见我的话没有?”玛丽终于勉强板着脸说:“听到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断地向前飞跑,就像在那些充满危机的时期里一样;各种各样的危机在生命的旅程中逐步发展、成熟,到了旅程的终点,便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显露出来,树立起一块时代的界碑。人需要睡眠的时间本来就没有什么限定,玛丽每个白天都要睡上几个小时,好让时间过得快些,使空闲的光阴得以填满,醒来后发觉离开解脱又近了几个小时,她便觉得非常满意。的确,她还没有从梦幻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正徘徊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梦境中。那个希望一天天地增强,以致好几个星期以来,她每天早上醒来时,心里都有一种宽慰和兴奋的感觉,仿佛预感到奇迹就要在那一天发生似的。

迪克一走,玛丽立刻走到卧室里去,免得看见佣人收拾饭桌。难挨的四个小时,她就在睡眠中打发掉了。

玛丽只顾待在家里饲养小鸡,或是没完没了地挑剔佣人们的短处。夫妇俩都明白,他们正面临着一场挑战。玛丽等待着挑战的来临。在开始的几年中,除了短时期的绝望以外,她一直都在等待着,心里怀着一个信念:情况迟早会发生变化,总有一天会出现奇迹,会让他们渡过难关,万事顺遂。在无法忍受时,她曾出走,过后又回来,这才认识到不可能出现什么奇迹使他们得到解脱。现在,又重新有了希望,可是她并不主动采取什么措施,只是等着迪克动手把事情安排妥当。在那几个月里,她的生活态度仿佛是一个在讨厌的国家里勉强做短暂逗留的旅人,完全没有明确的打算,只是认为一旦换了个新地方,一切事情自然会弄出眉目来。她仍然没有考虑,一旦迪克赚够了钱以后,他们该怎么办。她只是在心里不断想象着自己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情景,想象着自己是如何能干的一名秘书,别人全都离不了她。她又想象自己住在俱乐部里,大家都把她当成年长的知心朋友,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她;还想象自己受到许多朋友的欢迎,有不少男朋友带她出去,以纯洁的友谊对待她,使她没有一点儿危险。

注 释

玛丽一旦照自己的心意制服了迪克之后,便置身事外,让他一个人去操办具体事宜。迪克好几次用征求意见的方式,想吸引她一块儿来干活,帮着解决一些伤脑筋的事情,可是她像平常一样,一概加以拒绝,理由有三:第一,如果她经常帮他的忙,显示出她的能力明显优于他,那必然会触犯迪克的自尊心,到头来无论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去做。其他两个理由则完全出于她的本能,她仍然讨厌农场和有关农场的一切,唯恐自己像迪克那样,被农场里琐碎刻板的生活折磨得意气消沉,听天由命。其中第三个理由虽然她自己也没想得很清楚,事实上却是最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她既然已不可挽回地和迪克结了婚,那么只能希望他成为一个有主见的人,能够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每逢看到迪克意志薄弱,漫无目标,一副可怜相,她就恨他,转而又会恨到自己身上来。她需要一个比自己坚强的男人,她要设法把迪克磨炼成这样的人。如果他的意志力确实比她强,并因此真的占了她的上风,那她一定会爱他,也决不会再怨恨自己所遇非人。她等待着的正是这一点,而她在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上不愿随随便便地吩咐他去做(其实她心里是很想吩咐的),也就是这个道理。真的,她不愿过问农场上的事,就是为了要挽救他的最大弱点——骄傲自负。她并没有意识到,造成迪克失败的原因正是她自己。也许她的想法是正确的,从她的本意看是正确的,因为只要迪克有真正的成就,她就会尊重他,向他让步。这种错误的逻辑对她而言是正确的。如果迪克原本是另一种类型的人,那她倒真算得上正确,可惜迪克不是。不久,迪克的行为举止又显得那样愚不可及,把钱乱花在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上,而在必不可少的用途上却非常吝啬。玛丽看在眼里,简直想都不愿去想这些事情。她实在无法去想,这一次可太让她失望了。而迪克见她不闻不问,自然信心大挫,情绪消沉,因而也就懒得去求她,固执地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心里似乎觉得正是玛丽鼓励他走入泥潭,眼看他无力自拔后,又弃他而去,让他自己去挣扎应付。

〔1〕 《圣经·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后被喻作带来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