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气炸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她住在这儿,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她要用两加仑水也行不通!她正要张口对迪克喊叫,迪克已经后悔不该用那种语调同她说话;他低声下气地向玛丽道歉,这一幕小话剧使她平了气,感到安慰,因此也就原谅了他。
迪克咽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冷静。“听我说,”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怒气冲冲的声音对她说,“听我说!每次我叫水车运一车水到家里来,需要叫一个车夫、两个推车的人和两头牛,忙上整整一个上午。把水弄到家里,是需要花钱的。你却随便乱泼!为什么你不把浴缸里装些水,洗一个澡,而每次要乱泼?”
他走了以后,她便走进浴室,瞪眼看着浴缸,仍然恨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浴室是房子盖好以后才搭起来的,其实是一间披屋,四面的泥墙是用泥土糊在小树枝上砌成的,铁皮屋顶上接缝的地方有雨漏进来,粉刷的地方已经剥落,泥土也裂开了。浴缸是锌做的,浅浅的锌制浴缸嵌在烂泥地里。这个浴缸曾经也是亮闪闪的,她看得出它以前是什么样子,因为只要在那脏黑的外表上一刮,就会出现一道亮闪闪的痕迹。时间久了,油腻和污垢在上面积成了一层绿锈,用力擦一擦,有几块地方的绿锈就薄了一些。真脏呀,真脏!玛丽瞪眼望着,厌恶得呆住了。由于弄起水来很麻烦,花的代价很大,她每星期只洗两次澡,洗起来总是小心地坐在浴缸的顶端,尽量少碰到浴缸的其他地方,一洗好就赶快起来。在这里洗澡真好比病人服药一样,到非洗不可时才洗,而不是当一桩乐事去消受。
“我并没有浪费水,”她冷冷地说,“我真热得受不了。我要淋淋浴凉爽一下。”
浴室的设备不堪想象,当时她看了就不由得哭出声来,气愤使她肝肠寸断。每逢洗澡的晚上,她先把汽油桶里的水在炉子上烧热,提进浴室,放在地上。桶上覆盖着庄稼地里用的那种厚布袋,免得水冷掉。一会儿袋子被烫热了,有水气冒出来,发散出一股霉味儿。铅桶的上端装置了木头提柄,由于提得次数太多,摸上去也是油腻腻的。最后她禁不住对自己说,这实在让人怎么忍下去,便又气愤又厌恶地走出浴室,把佣人叫来擦浴缸,叫他一定要把它擦干净。佣人以为她只是要他像平常那样擦擦,于是不到五分钟就擦好了。她走过去一看,还是原来模样,又用手指在上面摸了一下,摸着了一块块的脏迹,便命令他回来重擦,要他尽力把每一块地方都擦得发亮。
“什么,你那样浪费水吗?”
那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
“你是怎样用水的?”迪克问。她便告诉了他,他马上变了脸色,带着半信半疑的讨厌神气望着她,好像她犯了什么罪似的。
那天对于玛丽是一个不幸的日子。就在那一天,她第一次同“这个地区”有了接触,具体说来,也就是结识了查理·斯莱特夫妇。那天的事情很值得详细地说一遍,因为从这件事里可以了解到很多别的事情。那天她犯的错误可不少,在客人面前把头抬得高高的,嘴抿得紧紧的,一脸的骄傲相,死也不肯示弱。那天中午迪克回来时,发觉她在厨房里烧饭,脸色由于气愤显得很难看,面孔通红,头发蓬乱。
他们每星期从山下的井里打两次水。玛丽总是听到叫喊和吆喝声,好像有什么人在做痛苦的挣扎。她走到屋子外面,看见水车从树林子里驶出来,由两匹样子好看但行动迟缓的公牛拖着,吃力地爬上山坡。车子是用两个汽油桶连在一起做成的,前面有一根辕杆架在那两匹强壮的公牛脖子上。她看见牛那结实的肉在皮肤下面鼓起来,又看见油桶上覆盖着树枝,免得水被晒热。有时候水溅出来,在阳光中变成一团团闪闪烁烁的水花。两头公牛晃着头,喷着鼻子直嗅水。那个赶车的土人始终吆喝着,吼叫着,在牛身边来回跳跃着,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使它在空中绕成一圈,发出啪啪的响声,可是鞭子从来没有碰到牛身上。
“佣人上哪儿去了?”他问。因为他看见她在为佣人代劳,觉得很诧异。
有一天,迪克皱着眉头说:“水用得真快。”
“在擦浴缸。”她直截了当地回答。由于又气又恼,说起话来就好像跟人吵架似的。
“噢,再过一个月也不会下雨。”他轻松地答道,但是他却对她这个问题觉得诧异。玛丽自己应当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呀!她比他在这个国家待得久。但是她觉得城里和这儿乡下不同,城里没有四季之分。她已经无法捉摸冷热晴雨的规律。本来,天气热久了就要转冷,晴久了就要下雨——是的,确实是如此;但是现在季节的变换完全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在这里,一个人的身心都得听从季节的缓慢运行;她站在露台上,眯眼望着那大片大片密集的白云,它们好像一块块闪闪发亮的石英,飘过蓝色的天空——她平生从没像现在这样望着铁面无情的天空,想找出一星半点儿要下雨的迹象。
“为什么要现在擦?”
“什么时候会下雨呢?”她问迪克。
“脏了。”她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越来越热,简直热得难以忍受。铁皮屋顶上泻下来的那一股损人精力、耗人元气的热浪,使她快撑不住了。连那些平常爱活动的狗,也整天躺在露台上,睡热了一块砖地,就换一块砖地,移来换去没个停。它们的舌头伸得长长的,口水直滴,弄得地面上积满了一摊摊的水。玛丽听到它们轻轻的喘气声,或是被苍蝇纠缠后发出的怒吠声。那些狗热慌了,往往走到她身边来,把头搁在她膝上,向她乞怜,这时候她总是怒气冲冲地把它们赶走。她实在讨厌这些浑身臭气的庞然大物。她在这小屋子里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在地毯上留下许多毛;当她要休息一下的时候,它们却大声地哼着鼻子捉跳蚤。她平时总是把这些狗锁在室外。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她叫佣人用汽油桶盛上一桶温水,送进卧室,直等到确信佣人走出去了,她才脱下衣服,站在砖头地上的一只盆子里,用水淋浴。四溅的水滴落在多孔的砖地上,被砖块吸收进去后,发出嘶嘶的声音。
迪克走进浴室,听见刷子在浴缸上嚓嚓嚓的刷洗声,看见那个土人正弯着腰拼命地擦,可是几乎不见成效。迪克又走回厨房里。
她整个上午都跟着他到处转,从一片田野走到另一片田野,从一群雇工身边走到另一群雇工身边。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心里却一直在想:新来的佣人独个儿在家里,很可能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坏事来。只要她背过身去,那家伙就会偷窃。他可能去弄她的衣服,翻她的私人东西!迪克耐心地跟她解释土壤、排水,以及土人工资等事情,她却心不在焉,只是想着那个土人可能在家里弄她的东西。当她回到家里吃中饭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在屋子里巡视一遍,查看佣人是否有什么事没做好,又检查了一下那几个看上去没有动过的抽屉。可是,这种土人毕竟是些狡猾透了的猪,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因此,第二天,迪克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块儿再下地去,她便神经紧张地说:“我不想去了,迪克,你别在意。地里那么热,我想你是习惯了。”她觉得,虽然待在家里也热得要命,可是要她再到地里去烤一个上午的太阳,她实在受不了。她待在家里,毕竟还有点儿事情可以做,同时也可以监视那个土人。
“为什么要现在动手擦?”他问。“这浴缸好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锌做的浴缸就是这样的。那不是脏,玛丽,实在不是脏,只不过颜色变了。”
她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他,因为她实在不想去。她一想到迪克待在那蒸汽直冒的红土附近的热浪中,待在那许多汗气腾腾的土人身旁,就联想到一个待在潜水艇里的人,想到一个自愿到那异样的、陌生的世界里去的人。但她还是拿了帽子,顺从地跟他上了卡车。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便用托盘托了一盘食物走到前面房间里去。“那是脏,”她说,“除非把它真正擦干净了,否则我再也不到里面去洗澡。你怎么能让自己的东西弄得这样脏,我实在不懂。”
迪克把这一切情形都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不是个好兆头。她究竟是怎么了?看起来,她和迪克好像过得相安无事,心平气和,对迪克几乎带着母性的关怀,可是她对待土人,简直就是个泼妇。为了不要让她一天到晚守在家里,迪克要求她一块儿到地里去看他干活。迪克觉得,要是她当真能够多关心一些他的问题、他的心思,那么夫妇之间就会亲密起来。再说,迪克独个儿接连几小时在田里走来走去,监视雇工们干活,也未免感到寂寞。
“你自己用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埋怨呢。”他冷冷地说,一面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支香烟塞进嘴里。但是玛丽没有回答。
第二次找到的佣人是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服侍白种女人已经好多年,白种女人简直把他当作一架机器看待;他学会了脸上毫无表情,让人一点儿看不出喜怒哀乐,答起话来也是声音平稳,不卑不亢。无论女主人说什么,他总是斯斯文文地回答:“是,太太。是,太太。”眼睛也不望着太太。玛丽看见他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又生起气来。她不知道土人有一条规矩,那就是不能正眼看一个比自己身份地位高的人;可是在她看来,这足以说明土人性格的狡诈和不诚实。那个土人看上去简直好像没有生命一般,只是一具黑色的肉体在她面前听候指使,这也使她恼火。她恨不得随手拿起一只盆子,照他脸上直摔过去,那么,即使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还有几分表情,有点人味。但是她这次倒很冷静,没有轻举妄动;虽说她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放松,等他把活儿干完了,她还是跟在他后面,发现一点灰尘或是腻垢,便要叫他回来重新擦洗。不过,她毕竟还是十分当心,没有做得太过火。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佣人一定要好好地用下去。她也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的主张——那就是一定要他百依百顺,即使芝麻大的小事情也要做到这样。
玛丽告诉他说,饭已准备好了,他摇摇头,转身走到田里去呼唤狗。每逢看到玛丽这样不高兴,他跟她在一起就受不了。玛丽收拾了桌子,自己也没吃饭,坐在那里听佣人刷浴缸。她坐了两个小时,听着听着,头也痛起来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感到紧张。她下定决心不让这个佣人敷衍了事。到了三点半时,刷子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于是她坐直了身子,很机警地准备走到浴室里去,叫他重新动手干。但是房门开了,佣人走了进来,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朝着她那看不见的影子打了个招呼,说是他要回家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继续擦浴缸。她已经忘了他的吃饭问题。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土人也是要吃饭、要睡觉的人,只要这些人不在她跟前,她从来不会想到世界上有没有这些人的存在,他们的生活怎么样。她点点头,心里觉得惭愧。后来她又克制了这种惭愧的感觉,心想:“这只怪他自己第一次没有好好地擦干净。”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那个佣人由于神经过度紧张,失手把一只盆子跌到地下打碎了,玛丽马上就把他解雇了。从此她又得亲自操作家务了。这一次她可真的心生不满,对家务活感到厌烦了。她恨那个冲撞了她的土人,因此解雇了他也没给他工资。她亲自动手把桌椅碗盆好好地洗擦了一番,好像要把一个黑人的脸刮掉一层皮似的。她因为心中忿恨,人也憔悴了不少。同时她又暗地里下定决心:下回找到佣人,可不能过于吹毛求疵了。
刚才听佣人擦浴缸时的那种紧张感觉松弛了下来,她走到外面去望望天空。空中没有一点儿云,低低的澄蓝色苍穹,带着一点儿灼热的硫磺色,因为空气被烟弄得昏暗了。屋前灰白色的沙地上泛出耀眼的光波,沙地上长着枝干弯弯曲曲、闪闪发亮的一品红灌木丛,树干上有裂成奇形怪状的深红色裂痕。她把目光移向了树木,树木微黑而带红棕色;接着又望望那片连绵几英亩地、随风起伏摇摆并且闪闪发亮的草丛。最后,她朝小山那边望去,小山烟雾弥漫,模模糊糊。草原上四面的火已经烧了好几个星期,她舌头上也尝到了烟味儿。有时候一小片烧焦了的草叶会落在她皮肤上,留下一块油腻腻的黑斑。远处升起一道道的烟柱,还有淡蓝色混浊的烟圈浮在空中动也不动,使空气中显出一幢变化无穷的空中楼阁。
迪克也感觉到她要说出这种话来,于是低下了头,凝视着自己的盆子。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向她求情。他很气愤,心里不甘屈服,而且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玛丽还在继续唠叨:“我已经告诉他怎样摆桌子了。”激动的声调中透出不管不顾和厌倦的情绪,这使他听得实在忍不住了,便放下餐盆,站起身来,走到外边去。玛丽看见他擦亮一根火柴,迅速点着了一支烟。不错,他生气了!可不是吗?他本来规定了要吃过饭再抽烟的,现在竟气得打破了这条戒律!好吧,让他去生气吧。
前一个星期,他们农场上有个地方着了火,烧毁了两个牛棚和几英亩草地。火烧过的地方就成了一片黑色的废墟,到现在为止,到处仍然有烧断的树干在漆黑的废墟中冒烟,烧焦的地面上仍会冒出一缕缕淡灰色的烟。她移开目光,因为她不愿意去想损失了多少钱。她只看到在她面前大路拐弯的地方,有一团团淡红色的灰尘。那条路是随时都可以辨别得出来的,因为沿路的树木都成了铁锈色,好像蝗虫在上面栖息过似的。她看见灰尘从树木中间扬起,好像有一只甲壳虫从里面钻过,于是她想道:“哦,那是一辆汽车!”过了几分钟,她看见那汽车正向他们这边开来,感到非常惊慌,原来是一些客人!迪克早就跟她说过,一定会有客人来。她赶忙跑到屋后去,叫佣人备茶,可佣人不在。那时是四点钟,她记得半小时以前,她就告诉他可以走了。她从那一大堆碎木片和树皮上跑过去,又从树叉上取下那根陈旧的木闩,敲打起锣来。锣嘡嘡嘡地响了十下,表示要找佣人回来。然后她回到屋子里。炉灶熄灭了,她很难点着,又没有吃的东西。迪克不在家喝茶的时候,她也懒得去烤蛋糕。她打开一包从店里买来的饼干,又低下头来望望自己的外衣。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叫她怎么见人!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补救了。汽车已经开上了小山。她快步跑到屋子外面,不安地扭着双手。从她眼下的举止来看,她似乎是一个过了好几年孤僻生活,已经不习惯于见人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多年来都生活在都市里,连一分钟的孤独滋味都没尝到过的女人。她看见汽车停下了,有两个人下了车。一个是身材结实、皮肤淡褐色的矮个儿男人,还有一个是体态丰满、肤色黑黑的和蔼女人。她等待着他们,用羞怯的笑容来回答他们友好的表情。接着她看到迪克的车子开上山来,这使她多么愉快啊!她感谢他的体贴关怀,在第一次有客人来访时,他想到要回家来帮助她。原来他也早已看到树林间那一道灰尘,于是尽快地赶回家来。
“我不愿意放宽标准。我就是办不到!干吗我非这样不可?已经够糟的了……”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本来打算说:“住在这种猪圈里已经够糟的了……”
那一对男女客人跟她握了手,并向她问候。但是把客人请进屋子里去的还是迪克。宾主四人坐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房间显得比平时更挤了。迪克和查理·斯莱特在一边谈话,她和斯莱特夫人在另一边谈话。斯莱特夫人是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她看见玛丽嫁了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迪克,很为玛丽惋惜,因为她曾听说玛丽是个城里姑娘,而且她本人也深深尝过艰苦寂寞的滋味,虽然那种艰苦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去。她现在已经有了一幢大房子,三个儿子都在大学里读书,生活过得很舒适。可是从前的穷苦屈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怀着真切的同情心望着玛丽,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过去,愿意和玛丽交个朋友。但是玛丽这时心里却气得要命,表情也显得有些僵硬,因为她注意到斯莱特太太目光锐利地望着整个房间,把每一个坐垫都做了估价,还注意到窗帘和墙壁上新做的粉刷。
“玛丽,请你听我说几句话。你要是对佣人盛气凌人,那你可糟了。你必须把你的标准放宽一点。你得随便一些。”
“你布置得多美呀。”她听到玛丽把面粉袋染了色做窗帘,又把油漆了的汽油箱做成橱,便不禁流露出真正的赞许神情说道。但是玛丽误会了她的意思,她的气决不会消掉。斯莱特太太虽然那样赏识她,她却不愿意同她讨论自己的住宅。过了片刻工夫,斯莱特太太仔细望了望这位夫人的神情,自己禁不住红了脸,改用了一种拘谨而疏远的声调,开始谈到别的事情。一会儿,佣人端茶进来,玛丽看见那些茶杯和铁皮托盘,又重新感到难受。她竭力要想起一些不牵涉到农场的事情来谈谈。谈谈电影好吗?她把最近几年来看的几百部片子都想了一下,可是只有两三部记得起名字。电影对于她本来是极其重要的,现在却有些觉得虚无缥缈了;斯莱特太太一年最多看上两次电影,大都是趁着到城里去买东西的难得机会看的。那么谈谈城里的店铺好吗?不行,那样一谈又要谈到金钱问题上去,而她自己现在身上穿的正是一件褪了色的棉布衣服,她真觉得害臊。她用目光向迪克示意,向他求助,但是他正和查理谈得起劲,讨论着收成、物价,尤其谈得多的是土人雇工问题。大凡有两三个农场主碰在一起的时候,总不外乎谈些土人的短处和缺陷。一谈到土人,他们的声调里总是带着一种气愤。可能也有个别的土人会讨他们喜欢,但是从整体上说,他们是厌恶土人的。他们对土人厌恶到神经质的地步。他们老是喋喋不休地埋怨自己命运不济,要同这些毫不关心白人的福利、只为了自己开心作乐而干活的土人打交道。这些土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劳动的尊严,没想到要在艰苦的工作中改进自己。
他蹙着额头,紧抿着嘴唇,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她气愤到极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
玛丽听着这两个男人的谈话,很是惊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听到男人们谈起经营农场的事,她还看出迪克极其热衷于谈这方面的问题。她自己在这方面知道得很少,不能同他一块儿谈谈农场,替他分担一些心事,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她重新转向斯莱特太太,只见她默不作声,显得不大好受的样子,因为玛丽不愿意接受她的同情和帮助。来宾们终于告辞了,迪克颇有歉意,而玛丽倒觉得松了口气。迪克夫妇送客人出门后道了再见,接着目送那辆豪华汽车滑下了山坡,扬起一团团红色的灰尘,消失在树林中。
“我可不管。我只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他干吗不照做呢?”
迪克说道:“他们来了真叫我高兴。你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不过,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到白人家里来干活!”
“我并不寂寞。”玛丽老老实实地说道。她想,所谓寂寞,就是渴望和别的人在一起。但是她也知道,寂寞也可能是因为缺少朋友而在不知不觉中引起的一种精神郁闷。
“我不是早就跟他说过了吗!?我跟他说了一遍,就等于说了五十遍!”
“不过,你有时候也得谈谈女人家的话题呀。”迪克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诙谐。
后来有一个土人来到后门口,要求帮工。那人要十七个先令一个月。她还价十五个先令,他答应了,这让她非常高兴。那人是直接从村里来的一个土人小伙子,大约还不到二十岁,从他的家乡尼亚萨兰赶到这儿有几百英里的路程,路走得多了,人也消瘦了。他听不懂玛丽的话,又很有几分神经质。他的举止很不自然,双肩硬邦邦的,做出一副弯腰曲背、全神贯注的样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玛丽的身上,生怕漏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他这种奴性叫玛丽看了很气恼,使她的声音也严厉起来了。她领着他在整个房子里看了一遍,每个角落,每个橱柜都看了,又用一口流利的土话,跟他讲这件事应该怎么做,那件事应该怎么办。他像一条被吓慌了的狗似的追随着玛丽。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刀叉和盆子,只听到那些给白人家里干活的人回来谈起过这些不平凡的东西。他连这些东西怎样用都不知道;玛丽还希望他分辨得出布丁盆子和用餐盆子。每当他摆桌子的时候,玛丽总是站在一旁望着他;整个下午,她都让他在桌子上忙着,对他解释,再三再四地告诫他,督促他。可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是摆不好桌子。她气得要命,厉声训斥,迪克却坐在一旁不安地看着她。后来那个土人出去了,迪克说道:“你要知道,一个新来的佣人,你应该体谅他一些。”
玛丽惊奇地望着他。迪克这种声调是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迪克望着那辆开走的汽车,脸上带着依恋的神情。他并不是舍不得查理·斯莱特,那人他并不喜欢,他难舍的是那场谈话,那场具有男人气的谈话,这使他对于自己和玛丽的关系有了自信。他觉得在那个小房间里谈了一小时话以后,自己好像被灌注了一种新的生命力。两个男人在一边,谈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两个女人在另一边,谈的大概是有关衣服和佣人的事情。斯莱特太太和玛丽的一场谈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当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人是多么窘迫。
后来天气一下子热得叫人受不住了。室外的蝉儿尖厉地叫个不停,令她觉得头痛不已、四肢沉重、紧张。这时候她总是站起身来,走进卧室,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看看有没有什么针线活儿可以做,结果却发觉既没有什么可绣的,也没有什么可改的了。她又检查了迪克的衣裤,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织补的地方,但是他只穿衬衫短裤,能够让她找到一个钮扣钉钉就算是她的运气了。既然无事可做,她便走到走廊上,坐在那儿看着远处蓝色山坡上那瞬息万变的光线,或是走到屋后去,那儿有一个小山坡和一堆粗糙的大砾石。她看见滚热的石头上冒起一团团的热浪,还有那花花绿绿的蜥蜴,像火焰一般在岩石上跑来蹿去。她一直看到头晕脑涨,才回到屋子里去喝一杯水。
“你应该去看看她,玛丽。”他郑重其事地说,“等到哪一天下午活儿轻松一些,你可以驾着我的车子到她那儿去,谈个畅快。”他很愉快,很随便地说着,脸上的愁云完全消失了,双手插在衣袋里。
她常常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熬受酷热,可是因为自己愿意熬,所以一方面哀婉自怜,另一方面又有些自命不凡。
玛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然觉得迪克既陌生又讨厌。听到迪克那样小看她,仿佛料定她对于人生并没有多大的奢望,这实在使她很气恼。她根本不想和斯莱特太太做朋友。她不需要和任何人做朋友。
过了好几天,才有一个新的厨子找上门来要求工作。在此之前,由玛丽亲自照料家务。虽然家里并没有多少事要做,她却觉得出乎意料地繁重。不过她喜欢整天这样独自待在家里,负责做这些事。她擦呀,扫呀,抹呀;操作家务对于她完全是一种新鲜的活儿;她长这么大,都是由土人来替她干这种活的,他们干起来轻轻巧巧,没有半点儿叫人觉得不顺眼的地方。干家务活充满了新奇感,所以她干得很有兴致。但是当每样东西都擦洗完毕,食物也放到餐室里去以后,她总是走到前面房间里那张油腻的沙发边上,浑身散了架似的往那上面一倒,好像两条腿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天气是这样的热!她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热。她整天都是汗水淋漓,觉得汗水流遍了她的肋骨和大腿,好像遍身都有蚂蚁在爬。她常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感觉到铁皮屋顶上的热气直往头顶上泻。真是糟透了,甚至在家里也要戴帽子。她想,倘若迪克不是整天下地干活,而是整天待在家里,他一定早就装上天花板了。装上天花板不至于要花那么多钱吧?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起了一种懊恼的感觉,她怪自己不该那么笨,把那一点点积蓄下来的钱都花在窗帘上,而不用来装天花板。如果她再向迪克要求一次,向他说明天花板对她是多么重要,也许他就会软下心来去筹钱吧?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去要求,害他脸上显出那种沉闷痛苦的神情,现在她已经看惯了那种脸色。不过真正讲起来,她内心里倒是很喜欢那种脸色,非常地喜欢。每当他亲切地握着她的手,柔顺地吻一下,恳求地问她:“亲爱的,我把你弄到这儿来,你恨我吗?”这时候她总是回答道:“不,亲爱的,我并不恨你。”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胜利者,能够原谅他,对他表示一点情意。迪克渴求她的原谅,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这是她最满意的事情,不过她同时又鄙视他的这种表现。
“我不想去。”她孩子气地说。
“是的,”他只得表示同意,“是的。”
“为什么不想去?”
“黑崽子不是多的是吗?”她调皮地问道,显出很不喜欢他的神气。
这时候,佣人走到阳台上来,站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响地拿出雇用合同来。他要告辞了,他故乡的家里需要他干活。玛丽立即发起脾气来;她一肚子的气正好出在这个令人生气的土人身上。迪克只是把她往后拉了一把,好像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似的。随后,迪克跟那个土人进了厨房。她听到那个土人埋怨说,从早上五点钟干活到现在,他没有吃一点东西,因为他到矿工院没有几分钟,就听见敲锣叫他回来了。他吃不消这么繁重的工作,他的孩子在家里病了,他立刻就要回去。迪克这时也不管那不成文的雇工法,只是回答说,新夫人还不大懂得管家,需要学习,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用这样的方式跟土人讲话、求情,原是违背了迪克在白人和黑人关系上遵循的准则的,但是他看到玛丽这样不为别人着想,不讲方法,感到很气愤。
玛丽在后门口看着他们主仆两人在石阶上告别。她心里充溢着好奇,甚至是反感。迪克居然舍不得让这个黑人滚蛋!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白人会体贴一个黑人;这样一想,她不免厌恶起迪克来了。她听到迪克跟那个黑人说:“等你自己村里的活儿干完了,你还愿意回来替我们干活吗?”那土人回答道:“会来的,老板。”他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过身走了。迪克回到屋子里后,一声不响,很不开心。“他不会回来了。”他说。
玛丽完全气呆了。迪克怎么竟敢站在土人的立场上来反对她!迪克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露台上,双手紧握着,面孔铁板。
“如果他照直说出来,你要发脾气的。”他忧伤地说,可是声音里仍然带着柔情。在他看来,她这种行为是出于孩子气,因此不能和她过分认真。倒是这个为他干了许多年活的老土人,一旦离开,使他非常难受,但他还是非常豁达地说:“我应当早就料到的。开头要是重新请个佣人就好了。管理家务的工作,一旦变动,总免不了有麻烦。”
“你竟敢这样!”她说,气得声音都嘶哑了。
迪克耸耸肩,不耐烦地望着她。他实在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无理取闹,坚持己见;说到和土人打交道,他是很在行的,同他们打交道,有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又不免棘手,虽说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可以遵守,但是双方之间有着一定的规矩。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做,后果你得负责。”迪克疲乏地说,“他也是个人,也得吃饭,可不是吗?为什么那个浴缸要一下子擦干净?如果非擦不可,也可以分几天擦。”
“我凭什么要受他的骗?”玛丽问道,“难道我活该吗?他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说他不愿意替我干活,却要拿村子的事来撒谎呢?”
“这是我的家,”玛丽说,“他是我的佣人,不是你的佣人。不要你多事。”
“他当然是在撒谎,”迪克气恼地说,“那还用说吗?问题不在这里。你可不能勉强他待在这儿呀。”
“听我说,”迪克直率地说,“我干活干得够辛苦的了,是不是?我整天都在地里,跟这些懒惰的黑色野蛮人厮混在一起,逼着他们干出些活来。这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回到家来,又看到家里吵吵闹闹没个完。你明白吗?我不愿意这样。你应该学得懂事些。如果你要他们干好活,你就必须懂得怎样去对付他们。你不该要求太高。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些野蛮人。”迪克虽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可是他心里却一直认为:多少年来,这些野蛮人烧饭做菜给他吃,比他妻子烧得好,还替他管家,使他在困苦的生活条件下过得还算舒坦。
“我为什么不能问他?”她责问道,“他明明是在撒谎,不是吗?”
玛丽气疯了,为了要伤一下他的心,(他这一次竟破天荒地对她傲慢无礼,她实在非得伤一下他的心不可)她说道:“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是不是?”眼看快要闹出不幸的事情来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但又无法完全住口,迟疑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你对我要求太高了!你要我像一个穷苦白人似的生活在你这个肮脏的小屋子里。你希望我每天亲自烧饭做菜,因为你不要装天花板……”她说话时用的是一种新奇的声调,她生平从来没有用过的一种声调。这声调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当年母亲每逢和父亲为了金钱问题而吵起来的时候,总是用这种声调。这并不是玛丽个人的声调(她其实并不太在乎浴缸或是土人去留的问题),而是一个受苦女性的声调,她要求丈夫不要那样对待她。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哭出来了,就像她母亲遇到这种场合时那样哭泣,带着一种庄严的牺牲者的忿怒。
于是萨姆森一个月一镑的薪金被扣除了两个先令。萨姆森听到主人这样通知他,顿时面孔铁板,一句话也没有跟玛丽说,只是向迪克求情;迪克说,他应该听从玛丽的命令。当天晚上萨姆森便提出辞职,理由是自己的村子里需要自己去干活。玛丽追根究底地问他,为什么他自己村子里需要他去?迪克碰碰她的手臂,一面又对她摇摇头,意思叫她不要做得太过分。
迪克气得脸色发白,粗鲁地说道:“当你和我结婚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嫁了我可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你可不能怪我欺骗你。我把一切都跟你讲得清清楚楚,在这个国家里,所有农场主的妻子都不比你生活得更好,也没有人像你这样闹得鬼神不安。至于天花板,你也可以将就一些。我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个年头了,也没有热出什么毛病来。你也可以对付着过啊?”
迪克看见她这样气愤,不禁慌张起来,说道:“如果你觉得非要这样做不可,你就照做吧。”他心里想,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呢。
她惊得目瞪口呆。迪克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开始变冷,开始痛恨他。任什么也不能使她心软下来,幸亏最后他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她才罢休。
“我要扣他的工资作为赔偿。”
“佣人现在愿意留下来了,我已经设法打了圆场。现在你可要待他好一些,别再拿你自己开玩笑啦。”迪克说。
“可能是他偷的,不过这个老畜生大体上还算不错。”
她立即走进厨房,把应付的工资付给了佣人。她一个先令一个先令地数着,好像舍不得这些钱似的,付过钱以后就把他解雇了。她带着冷酷和得胜的神情走回来,但是迪克并不承认她的胜利。
“可是我知道是他偷了的。”玛丽啜泣着说。
“你并没有使我伤心,你在使你自己伤心。”他说,“你这样下去,是找不到佣人的。凡是不知道怎样对待佣人的女人,他们一下子就看得出来。”
“老天爷啊,”迪克说,他倒觉得蛮有趣,“我还以为真的出了什么大岔子呢。”
玛丽开始自己动手烧晚饭,光侍弄炉子就让她费了很大的劲。等到迪克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一向睡得很早),她还是独个儿待在前面的小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很闷,便走到漆黑的室外去。闪着淡淡微光的两道白色石界中间有一条小径,她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想要吹一点儿凉风,使滚热的双颊舒服一些。草原上微微地闪着亮光,起了火的地方是一片暗惨惨的红光。她抬头望望天空,天空是黑暗的、窒闷的。憎恨的情绪使她浑身紧张。她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四周全是可恨的灌木丛,她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在迪克所谓房子的那个小猪圈外面,白天里得干一切的活儿——而不到几个月以前她还自由自在地住在城里,身边全是爱她和需要她的朋友。她不由得一阵心酸,勾起满腔自怜的情绪,接着便哭了起来。她接连哭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哭到再也走不动为止。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屋子,上了床,说不尽的伤心沮丧。他们夫妇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持续了一个星期之久,实在很不好受。最后下雨了,天气凉快了,紧张的空气才和缓下来。迪克这一回并没有向她道歉,只是干脆不提那件事。既然彼此不再认真计较,一场冲突就算过去了,两人又照常相处下去,好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样。其实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双方的态度都改变了。迪克的自信心虽然没有维持多久,马上又像从前一样地依靠她,声调中也常常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歉意,可是他内心里却对她存着一种深深的怨恨。为了共同的生活,玛丽本应打消对迪克行为作风的不满,然而这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这种不满,原是因为那个辞退了的土人而引起的,因此也就间接地引起她对所有土人的不满。
萨姆森原来那种比较舒适的生活既然不复存在,当然憋着一肚子的气。他和玛丽在厨房里吵了好几次架,有一次迪克看见玛丽在哭。原来玛丽拿出了很多葡萄干放在厨房里,准备做布丁,可是后来她去取葡萄干吃的时候,却发现没剩下几颗了,而那个佣人却矢口否认自己偷窃……
那个周末,斯莱特太太来了封信,邀请他们夫妇去参加晚会。
萨姆森越来越不高兴。他同迪克处熟了,彼此之间都非常了解,迪克也常常骂他,不过骂过之后又会对他露出笑脸。这个婆娘却从来没有笑脸。她是那样小心眼儿,食品和糖都只拿那么一点儿出来。他们夫妇吃剩下来的东西——无论是一个冷土豆,或是一片面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不见了就要追问,真是丢人透顶。
迪克实在不想去,因为他对于集体娱乐已经毫无兴趣;他和大伙儿待在一起很不自在。但是为了玛丽,他打算去。可是玛丽也不肯去,她写了封客套的谢函去表示歉意。
不出几天工夫,玛丽就把所有的书都收了起来,放到不用的地方去;这些书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重新研读起那本厨房土语实用手册,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本书上面,在厨房里和萨姆森练习,吩咐他干这干那,怏怏不乐地指责他,弄得他很不好受。不过她的行为举止倒还冷静沉着,不失公允。
斯莱特太太邀请他们做客,原是出于一片真诚的友情。虽然玛丽为人刻板骄傲,她还是为玛丽的境况抱屈。但是一接到玛丽的谢函,她可生起气来了。那封信简直是从书信指南上抄下来的。这种客套,不适合当地那种随和的作风。她扬眉怒目地把信拿给她丈夫看,一句话也不说。
迪克疑惑地说道:“那要花很多钱,如果我们明年过得好一点,也许装得成。”
“让她去吧,”查理·斯莱特说,“她这样摆架子是要吃亏的。她脑子里装满了空想,所以待人处事总是犯错。终有一天她会清醒过来,否则她就要吃苦头。这一对夫妇呀,应该叫他们懂事一些。特纳在自找麻烦。他那么异想天开,连森林防火地带也没有烧〔1〕,他还谈种树呢。种树!他既然欠了债,还要浪费钱去种树。”
“迪克,我们不能装上天花板吗?”她气恼地问道。
斯莱特先生的农场上简直没有什么树。这足以表明他耕耘无方;农场上犁出了一条条的大沟,许多亩乌黑肥沃的好地都因为滥用而变得贫瘠。然而他毕竟赚到了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他一想到赚钱这样容易,而那个该死的傻瓜迪克·特纳却拿种树开玩笑,他就来气。一天上午,他一半出于好心,一半出于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驾了车子去看迪克,因为他不愿意看见那个骄傲自大的白痴玛丽,就有意避开了迪克的住宅,到地里去找他。他花了三小时的工夫,竭力劝迪克种烟草,不要种玉蜀黍和不值钱的庄稼。他对于迪克所喜爱的那类“不值钱的庄稼”,譬如豆类、棉花、印度麻,极尽挖苦之能事。迪克却始终不肯听查理的话。他喜欢多种几样庄稼,觉得把希望分别寄托在几件事上是个好办法。他觉得烟草是一种邪恶的农作物,种烟草根本不是经营农场,那简直是一种类似经营工厂的事情,需要有仓库和摊放烟叶的小屋,晚上还得起来查看仓库的温度。
他把书放了下来,探过头去望玛丽,只见玛丽坐在那里,膝上放着一本书,眼睛正望着屋顶。
“等到你的子女一天天多起来,你打算怎么办?”查理粗暴地说。他那一双注重实际的小蓝眼睛直直地盯住了迪克。
“……旅行者向北方驶去,到乐园去,在那儿,可恨的英国人那双巧取豪夺的冷冰冰的手,再也够不着他们了。像一条生长在寒带的蛇爬过一片炎热的地方,旅行者的队伍盘绕成一圈又一圈。普兰涅拉·范凯琪戴着一顶白帽子,那帽子压在她那浓密的鬈发和标致的、汗涔涔的脸上。她骑着马在队伍的周围玩了一个小花样。皮埃特·范弗赖斯兰德望着她,他的心和南部非洲那颗伟大的、沾满血迹的心合拍地跳动着。他能够把可爱的普兰涅拉赢到手吗?瞧她在那些小市民、荷兰人,以及头戴白布头巾、脚穿生皮靴子的丰满的德国太太们中间,简直像个皇后!他能把她赢到手吗?他一刻不停地凝视着她。安娜姑姑把面包和腊肉拿出来当中饭吃。这些食品装在一个像苏铁树那样红颜色的红布头巾里。她那肥胖的身子直笑得前俯后仰,一边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可算得上好匹配呢。”
“我自有办法解决。”迪克顽固地说。
现在她感到疲倦了。她觉得,闲散一下,坐在一张大沙发上,叉起双手休息一阵,也很有意思。但是这种闲散的生活过久了可不行。接着她又不安起来,简直不安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把带来的几个装小说书的包裹解开来,一本本地阅读。这些书都是她这几年来凑巧碰到的,便陆续买了下来。每一本都读了十多次,熟得都能背出来。每看一遍熟悉的故事,就好像一个孩子听母亲讲一遍家喻户晓的神话似的。在过去,她看这种书时就放不下手,简直像是服麻醉剂,服催眠药,而现在呢,读起来便不免没精打采——说也奇怪,这种书竟不像从前那样有意思了。她下定决心一页页翻过去,可是思想总是开小差;看了一个小时,竟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丢下一本,拿起另一本,效果仍然是一样。有那么几天,屋子里到处摊满了这种封面褪了色的、满是灰尘的书本。高兴的倒是迪克,他可是有点儿得意,居然让他娶到了一个爱看书的老婆。有一天晚上,他随手拿起一本名叫《美娘子》的书,从中间翻开一页读下去:
“你是个傻瓜,”查理说,“傻瓜。将来你不要怪我事先不跟你说明。等到有一天你老婆肚子大起来,你需要现钱用的时候,不要来向我借。”
刺绣的活儿终于做完了;她又没有事情可做了。她又得重新找些事情做。她认为屋里的墙壁很肮脏,于是打算把它粉刷一下,而且为了节省钱,她决定自己动手粉刷。于是在以后的两个星期中,迪克每天回到家里,都看到家具堆在屋子中央,地板上放着一桶又一桶的浓石灰水。她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先粉刷好了一间,然后再动手粉刷另一间。迪克一方面赞扬她能干,有自信心,居然能做这种毫无经验的事,另一方面也觉得诧异。她的精力这般充沛,做起事来又这样能干,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为止呢?看到她这样做,反而更伤害了他的自信心,因为玛丽这个特点正是他自己的缺点——他打从心坎儿里明白这一点。没过多少日子,四壁统统粉刷成了耀眼的白里泛蓝的颜色。每一寸墙壁都是玛丽亲手粉刷的。她站在一架粗陋的梯子上,接连干了好几天。
“我从来不曾向你提过任何要求。”迪克说。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气得脸色发黑。有一刻工夫,两个人真的彼此深恶痛绝起来。但是他们尽管脾气不同,某些地方仍然是相互尊重的。也许是因为他们毕竟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们告别的时候依然很亲切,不过迪克实在无法消受查理那种非常粗鲁的好意。
没有过多久,住宅收拾好了,她又着手缝制衣装,为自己置办了一份朴素的妆奁。结婚不到几个月后,她便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于是,她本能地觉得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下去实在危险,应该及时提防,便又动手装饰内衣,把凡是可以刺绣的东西,都一一绣上图案。她整天坐在那里缝呀绣呀,一小时一小时地毫不间断,仿佛靠了刺绣才可以活下去似的。她是个长于针线活儿的女人,成绩也确实不错。迪克赞美她的手工。他本以为她住在这里一定要挨过一段很难挨的时期,开头一阵子一定会寂寞难熬,现在看了这情形,反而觉得很意外。她一点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寂寞的痕迹,似乎这种整天不断的刺绣生活使她极其满意似的。在这段时期里,他一直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去看待她,因为他也是个明白人,只是期待着她能主动地把心思转到他身上来。玛丽看到他对她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仁爱,心里倒反而觉得放下了一个重负,而且把这种心情流露在脸上,这未免使迪克很伤心,不过他仍然认为到头来总会有美满的一天。
查理走了以后,他回到家里,心里十分烦恼。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和焦虑,总要使他的胃神经受到影响。他觉得想呕吐,但是他没让玛丽看出来,为的是他自己的烦恼别有原因。他需要孩子,因为他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而且看来很难得到补救。有了孩子,夫妻就会亲密起来,就能打破目前彼此之间无形的隔阂。但是他们实在养不起孩子。他曾经告诉玛丽说,他们必须等一等再说(他还以为玛丽很盼望有孩子呢),玛丽表示同意,看她的神气倒好像丢了一桩大心事似的。迪克把她那种神气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不过等到他的困难过去了,玛丽也许会乐意养几个孩子的。
在开头那一阵子,她精力饱满,意志坚决,使生活过得很有乐趣。她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点小事情都要弄得很周详。她尤其喜欢每天清早那一段时光。那时候天气还没有炎热得使她四肢麻木,身体疲乏;她喜欢这新鲜的闲暇生活,喜欢迪克对她的赞许。她对于家务的计划安排(他简直不相信这样一个凄凉的家会弄得这般像样),使他引为骄傲,并且由衷地感激她。既然有了这种骄傲和感激的心理,在他心头一直忍耐着的沮丧情绪也就暗淡下去了。而她每当看到丈夫那种窘困和感伤的脸色,原先心中对他的体恤之情就会消失,因为她觉得那种脸色表示了他对她不满意。
他要求自己更努力地干活,这样才能使境况慢慢好转,能够养得起孩子。他成天地盘算、计划、梦想,站在田里看着雇工们干活。在这段时间里,家庭情况并没有好转。玛丽和土人相处不好,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他只得听之任之,因为玛丽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根本无法改变。一个厨子总是用不了一个月就要解雇,家里没有哪一天不拌嘴怄气的。他咬紧牙关忍耐着,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也该怪他自己不好,因为玛丽的生活实在过得很艰苦;但有时候他也会气得跑到屋外去,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些气话。也许她有点什么事情做做,日子过得不那么无聊就好了,可是难也就难在这里。
有了这种新的情致,她在这里也就住得安心了。她觉得变动是这样大——她自己几乎变了一个人。每天早上锣声一响,她就醒来,睡在床上跟迪克一块儿喝茶。每天迪克下地去干活以后,她就把这一天吃的东西拿出来。她用起东西来非常小心谨慎,因此萨姆森觉得,事情不但不比从前对他有利,反而越来越糟,甚至原有的三分之一的数量也没有了,因为玛丽把钥匙系在自己的裤带上。每天一到吃早饭的时候,家里要做的事情她都做好了,只要随便烧些吃的就行了;但是萨姆森的烹调技术比她高明,因此没过多久,她也就把这事情交给他去办了。整个上午她都做缝纫工作,一直做到吃中饭为止;吃过中饭又做。一吃过晚饭就睡觉,一夜睡到大天亮。日子过得活像个孩子。
注 释
玛丽用她自己积蓄下来的钱,买了些花布来做垫罩和门帘、窗帘,又买了麻布、陶器,以及一些用做装饰的布料。屋子里有了起眼的帷帐,又有了图画,于是贫苦凄惨的情景就淡化了,转换成一种美观但并不奢华的气氛。玛丽起劲地布置着,希望迪克干活回来,看见家里焕然一新,会对她显出赞美和惊异的神气。到这里一个月以后,她把整座房子全部看了一遍,觉得再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加以装璜了,而且钱也花光了。
〔1〕 意即在森林周围烧出一圈空地,以免草原着火时殃及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