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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现在她非得同土人打交道不可了,这真让她伤透了脑筋——她认为这必然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她心里实在不大乐意,可又下决心不让自己被吓倒。好在萨姆森是个面貌和善、很有礼貌的老年土人,因此她对他还不大有恶感。当她走进卧室的时候,萨姆森便问她:“太太想要看看厨房吗?”

她以前从来没有以主人的身份跟土人打过交道。她的母亲从小就禁止她跟佣人讲话;她住在俱乐部里时对待侍者很和善,所谓“土人问题”和她是不相干的,那是别的女人的事情,她们老是在茶会上埋怨她们的佣人。她当然是害怕土人的。凡是在南部非洲长大的女人,从小就被教养成这种样子。在她小时候,大人不允许她单独一个人出去散步,她如果要问明根由,大人就悄悄地低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声音告诉她(她一想到这种声音,就联想到她的母亲),土人是怎样的下流,保不定就会对她做出恶劣的事情来。

她本以为迪克会带她把住宅周围看一遍的,但是这个土人既然很想代劳,她也就同意了。土人赤着脚,带头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领她到屋后去。他替她打开了食品室,这是一间阴暗的、窗户开得很高的小房间,里面盛满了各色各样的食品,地上放着一只只很大的金属箱子,盛着糖、面粉和谷物粗粉。

她绕到屋子背后,看到这小屋子是长方形的,前面两个房间她已经看过了,房间后面是厨房、储藏室和浴室。在一条小路的尽头,隔着一块歪歪斜斜的草地,有一个狭窄的岗亭式的小棚子,那就是厕所。另一边是一个鸡舍,拦着一大片铁丝网,里面养满了精瘦的白鸡,光秃而坚硬的地面上有一大群吐绶鸡在咯咯咯地叫。她从屋背后穿过厨房走进屋来。厨房里有一个木头火炉、一张结实的桌子,是用小树干刮干净了做成的。桌子占了半间厨房。萨姆森正在卧室里收拾床铺。

“钥匙在老板那里。”他解释道。主人家提防他偷窃,他却毫不介意,听其自然,这叫玛丽觉得很有趣。

他一口气喝下了两杯茶,然后出去穿了一身咔叽布的短衫裤回到房间里来,跟妻子说了声再见,便下田干活去了。他走了后,玛丽便起了身,朝四下张望了一番,只见萨姆森正在打扫他们昨夜先进的那个房间,把所有的家具都放在了房间中央,因此她只好从他身边走到小露台上去。所谓小露台,其实不过是把铁皮屋顶向外扩展了一点,用三根砖头砌起的柱子撑住,再围上一堵矮墙罢了。露台上有几只漆成墨绿色的汽油罐,油漆斑斑驳驳,里面栽着天竺葵和一些正在开花的植物。靠露台墙的一边望出去是一块白色的沙地,再过去是一些密密的矮树丛,一直斜斜地绵延到下面一个长满了亮闪闪的长草丛的大水塘里。水塘那边又是连绵一片的矮树丛、蜿蜒曲折的大水塘和山脊,一直和地平线上的山丘接界。她往四下里环顾一圈,只见这所小屋子建筑在一个低低的山丘上,那山丘隆起在一个连绵数英里的洼地里,洼地四面环绕着连绵成片的丘陵,迂回曲折,从前面很远的地方伸展过来,到小屋背后终止,蓝雾迷蒙,十分美丽。她想,屋子被丘陵包围着,一定热得很。她用手罩着眼睛,目光扫过那片水塘,看到了苍郁的树木,连绵无际的一片棕色草地在阳光下闪烁成金黄色,还有那蓝色的苍穹,她觉得它们十分新奇可爱。鸟儿在齐声合唱着,那一片尖脆的像瀑布四泻的声音,是她从来不曾听到过的。

萨姆森和迪克彼此之间是完全理解的。迪克把样样东西都锁了起来,只把萨姆森所需要的三分之一物品放在外面给他用。萨姆森并不认为这是在防止他偷窃。其实在这个单身汉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偷的,现在添了一个主妇,他希望情况会好转一些。他毕恭毕敬、礼貌周全地指给玛丽看那些数量很少的麻布、炊具和屋后的柴堆,还告诉她火炉的使用方法。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一个忠实的管家在把钥匙交给名正言顺的主人。他又答应了她的要求,指给她看那张用旧犁上的圆盘做成的锣,它被挂在木材堆那儿的树枝上,还有一根从货车上拆下来的生锈的铁棍,那是用来打锣的。她今天早上醒来时听到的就是这锣声;每天早上五点半敲锣,锣声唤醒附近矿工院〔1〕里的人们起来,十二点半和两点又敲一次,表示午饭休息时间;锣声沉重、洪亮、尖锐,从矮树丛的上空飘到好几英里以外。

玛丽对这种不把黑人当人看待的随便态度很是气恼,后来她又看出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问题,便竭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她心里起了一阵愤慨的感觉,想道:“他把他看成一个什么呢?”不过迪克并没有看出来,只是愚蠢地自得其乐。

她回到屋子里,让佣人去准备早餐;天气越来越热,鸟儿的歌声已经停息了。到了七点时,玛丽发现自己的前额已汗水淋淋,四肢也是湿粘粘的。

迪克笑了,说道:“他会好好地服侍你的,这个老畜生不坏。”

过了半小时,迪克回来了,见了她很高兴,可是心思重重。他从屋子里走到屋后,她听到他用一种土语向萨姆森吆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会儿,他走回来,说道:

老头儿的眼睛一直望着地面,嘴里说了声:“早安,太太。”接着他又好像顺着迪克的心意似的,对迪克说道:“好极了,好极了,老板。”

“那个老笨蛋又把狗放出去了。我告诉他不要放出去的。”

“玛丽,这是萨姆森。”

“什么狗?”

“这是新来的太太。”迪克对他说。

他说:“只要我不在这儿,这些狗就不安静,自己跑出去逐猎,有时候出去几天不回来。只要我不在这儿,就老是这样。是他把它们放出去的。这一来,它们就会在矮树林里闹事。这都是因为他太懒了,不去喂它们的缘故。”

夫妇之间很客气,又很别扭,不愿意提起夜里的接触。他坐在床沿上吃着饼干。不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的土人用托盘托了茶进来,放在桌上。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那里一直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眉宇之间显露出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原来这位农场主懊丧透了,为的是运货车上丢失了一个轮子。怪只怪他自己驾驶货车时粗心大意,没有放开刹车就启动车子开上了一个小山坡。他一心一意记挂着这件事,心里涌起了常有的那种烦恼,只觉得无可奈何。玛丽一句话也没说,这种事对于她实在是太陌生了。

“茶就要来了。”

一吃过早饭,他就从椅子上拿起帽子,重新走出去。玛丽找到了一本烹调的书,拿到厨房里去。半个上午过去了,那些狗才回来,其中有两条大的杂种狗,对萨姆森兴奋地摇头摆尾,好像请求他原谅它们的不告而别,可是对她这个陌生人,却理也不理。两条狗拼命地喝着水,在厨房的地上滴下一条一条的唾涎,然后走到前面房间里去,睡在那些腥味极其浓烈的兽皮上。

“很好,谢谢你。”

她做完了烹调的实验以后(土人萨姆森一直又客气又耐心地在一旁看着),便坐在床上,拿了一本土语手册阅读起来。学会土语是她目前的第一件大事,否则萨姆森就无法听懂她的话。

“睡得好吗?”

注 释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孤单单地一个人睡在床上,只听见屋后什么地方有镗镗的锣声。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树上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白色的墙壁上映照出一块块淡淡的玫瑰色阳光,照出了粗陋的粉刷痕迹。她望着望着,只见阳光的颜色逐渐变深,变成了橙黄色,在房间里划上了一条条的金线,使得房子看上去变小了,变矮了,比起昨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空了。没多久,迪克进来了,穿着睡衣,用手摸摸她的面颊,使她的皮肤上感到一阵清晨的凉爽之气。

〔1〕 原文compound,指有篱笆或围墙的大院,在南非称作矿工院,为土著黑人集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