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尖叫根本换不来仁慈的倾听,天堂的耳朵是听不见的,意识到这点,人们的恐惧又增强了。弗雷德里克眼光所到之处都是死人。那深绿色的如山一般的海浪冷漠地翻滚着。他们的航程平稳得有些残忍,没有干预,没有阻碍。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有几次,他感受到了胸口衣兜里父母的来信,好像他需要它们作为通向黑暗之地的通行证。他不敢再次睁开眼,因为他已无法承受救生船上女人们的抽搐,以及罗兰德号船尾那令人惊骇的拼搏。
可是,突然,一场八九百个无辜人类拼死挣扎的场景渗透进他的灵魂最深处,引发了他的尖叫,接下来,整个救生船上的人也开始尖叫,就像奉命一般。那尖叫声中,带着恐惧、愤怒、抗议、哀求、号叫、诅咒和绝望。
海洋发着怒,天气冰冷。海水在船边冻结了。船上只有女仆罗萨不停地帮助别人,孩子们、利布林夫人、英吉格和亚瑟·斯托。渗进来的海水已经漫及了膝盖,巴尔克和她争相将其舀出去。
大雾再次湮没了船只。然而一个声音在无情海浪的沸腾和咆哮之上,在飓风那金属碰撞般的声音之上响起来,弗雷德里克并没有即刻将这声音与甲板上的壮观景象联系起来。一会儿间,弗雷德里克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家乡附近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湿地密布的草场,成群的候鸟经过时就在那里停歇。然而,透过大雾,他耳朵听到的并不是欢乐的鸟叫,而是人类的叫喊,是那些遭受了超乎一切想象般恐怖之事的人类的叫喊,他认为,再大的罪行都不值得这样赎罪。此刻,透过那无数的令人惊骇的印象,他已清楚地感到,那载着他灵魂深处的感觉的信息的船只碎裂了。
从弗雷德里克的偶然一瞥中,与此同时发生在罗兰德号甲板上的事,并不符合他对于人类天性的认识。那些他具体看到的事与往日在餐厅里闲谈兜风,微笑寒暄,相互问候,并且优雅地切着盘中鱼肉的绅士小姐们大不相同。他发誓他看到了一个厨师的白色身影,他拿着长刀,从那些高贵的头等舱的乘客中一路砍出来,以前他还为那些客人们做饭。他还看到一个司炉,一个黑人家伙,他击打一个抓住他的女人——也许她就是那个漂亮的加拿大女人——并且把她扛起来,扔进了海里。他还清楚地看到,一些乘务员仍英勇地维持着秩序,可是他们卷入了争斗的人群中。其中一名乘务员满身是血,挣扎着,叫喊着,帮助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上了救生艇,可是救生艇翻了,然后没进海里。
直到那时,弗雷德里克才完全意识到灾难降临了,那超乎人类想象的灾难。他看着那些黑色的拥挤的小蚂蚁,他们无助地上上下下,撕扯着,扭打着,拼命地逃生。几群男男女女扭打在一起。那些还没放下的救生艇看上去就像摇晃着的深色葡萄枝,从那葡萄枝上,时而掉落一颗葡萄。
“父亲!我的父亲!”英吉格突然喊道。可是,她的叫喊不过是被风吹走的一个微弱呼吸。她指着某个地方,弗雷德里克茫然地看着她所指的地方。这时,大雾再次升起来,形成了一道空隙,从空隙中仍可整个看到那艘沉没的轮船。有人站在栏杆上,挥舞着白色手帕。谁也无法认出那是谁。可是弗雷德里克认出了一个人,那时汉斯·福伦伯格,仿佛拿着望远镜观察那般准确,他看到他像疯子一样,像松鼠一样敏捷地从甲板上的一处跳到另一处。
接下来,大雾短暂地消散了,这场灾难发生了难以想象的转变。船上的二十几个人从令人眩晕的高处看向甲板后部,那几乎在海平线上的地方。他们害怕得尖叫着,因为他们以为下一瞬间,他们就会被像蚂蚁一般拥挤在那里的人们挤下船去。
舷窗从船头到船尾形成了一道斜线,里面仍然有灯光透出来。时而听到一声沉闷的射击声,像火箭升上高空,并且形成一道微弱的光线。可是,不一会儿,舷窗里透出的璀璨光芒很快就熄灭了。那放纵的海水好像厌恨人类的行为,正等待着这件事的发生,它从另一边扫过甲板。那一瞬间,邻边的海水里挤满了人,他们游着,尖叫着,挣扎着。
他们看到另一艘船,或是一块漂流的废弃物,钻进了罗兰德号的侧面,并且在轮机舱附近形成了一块大的裂口。海水并未淹没整个裂口,因而他们可以看见冒着泡的海水流进船舱里。弗雷德里克以为自己听到了海水那贪婪的吞咽。看着这一切,所有的恐惧漫上心头,这时弗雷德里克强烈想要为这勇士罗兰德号哀痛,并且难以抑制住不大声叫出来。这时,大雾逼近了,湮没了那致命的创伤。
突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救生船再次划近了罗兰德号,经过那里时,那些发狂的,半沉没的,绝望的人们抓住了它。于是,一场野蛮而残忍的搏斗开始了。
救生船并没有等他。在三副的命令下,水手们开始划船。这一时间内,海洋也眷顾他们,于是他们很快就远离罗兰德号三十码了。
弗雷德里克目睹了这一切,可是又仿佛没有看到。尽管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皮下,可是在他看来,这就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他打到了什么东西。那时一只手,一条手臂,一个人头,还是一个湿漉漉的深水怪兽,它以一种非人类的声音尖叫着。突然,它又被一双隐藏的行刑者之手拽了回去,随即消失了。弗雷德里克看到了罗萨那发红的拳头和利布林夫人,以及英吉格那紧拽的小手,是怎样不顾一切从冰冻的船边松开那些同类的手或手臂的。水手们用他们的浆开出了一道路,一路溅起殷红色的鲜血。
“就来了,就来了。”威尔克回答了几声。可是接下来,他做的事让弗雷德里克想要责骂他,因为在小船上的每一个人看来,此举愚蠢而无用。他发现了一些救生艇,正在从各个方向将它们丢进水中,以便从船上翻下的人们可以不顾一切挣扎着活命。
船上没有人注意到三副不见了,巴尔克代替了他的位置,船尾还躺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他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威尔克!威尔克!”他叫道,“跳到船上!”
仆人巴尔克当上了指挥之职。为了找些事做,也为了不让船翻掉,弗雷德里克和威廉每人抓起一只桨和水手们一起划。
他无法丢下胡舍伊尔山的威尔克不管,他多么勇敢地跟着他到甲板下,可现在还没有出来。而此刻他看到了他,他正慢慢从扶梯口下到栏杆上。
几分钟过去了,大雾又升起来。小船和遇难船只之间,滚过一道又一道海水形成的山谷。这时,罗兰德号,北德国轮船公司的快速邮轮,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会儿,他来到甲板上,翻过了栏杆,上到小船上。他们想要将船开走。与此同时,弗雷德里克跳上了小船,抓住柄舵,还一边申辩,并且大声和三副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