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乐队以双倍火力,演奏起了卡尔的四对方舞曲,节庆之声,还有一首纪斯勒的快步舞;而乘客们带着双倍的食欲和活力,又坐在餐桌前。“像仙女一般!”他们说。“辉煌!”“雄伟!”“巨大!”——这些话,让德国人的脸上留下持久的欣喜。
罗兰德号和“俾斯麦”号生动地交换了旗语。然而,整个宏伟景物,从出现到消失,持续时间只有三分钟。在这段时间里,那沸腾的海洋上充满了光亮。“俾斯麦”号还没有消失,借着舞动的雾光,乐队来到甲板上演奏。在罗兰德号上,他们奏起了三小节颤栗着、渐弱的国歌——《万岁胜利者的桂冠》。一会儿后,罗兰德号又一次独自在海洋中,在夜里,在暴风雨中,在暴风雪下航行了。
就连弗雷德里克也有了一种骄傲和安静之感。他感到,在那种气氛中进行一次维持生命必需的呼吸,这一行为之于当代人们的心灵,就如同空气之于肺。
王子“俾斯麦”号是一种双螺旋桨汽船,其中一艘刚刚结束了它的破纪录航行,它用时六天十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就穿越了大西洋。大约有两千人,如今正从纽约航行到欧洲。两千人!这么多人可以从正厅前排到边座,坐满两个柏林剧院了。
“不管我们如何抵制那种思想,”他对维廉说,“不管昨晚我是怎么责骂现代文化,一睹眼前的景象,都一定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定会渗透进人们的骨髓。如此绝妙的神秘自然力量的产物,被人的大脑和双手连结在一起,在创造的基础上创造,这样的奇迹居然能成真,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碰了杯。屋子里到处都是酒杯相撞的声音。“铸进那巨大的有机体中的,是何等的勇气和气魄,要对抗那千百年来人类都望而生畏的自然力量,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从龙骨到桅杆顶部,从船首斜桅到螺旋桨,这是怎样的一个智慧和勇气的结晶啊!”
突然,舷孔从外部被照亮了,伴随着“哦!”的惊讶声,大家的刀叉从座位上掉下来。“船!”“汽船!”大家都惊呼着并且蜂拥至甲板上。在那里,那是一艘宏伟的船,其上千灯闪烁,那是一条当代最大的班轮,它就在不足十五码的海域碾进。“俾斯麦王子,俾斯麦王子!”人们从认出这艘邮轮的高级船员和船员那里听说那是“俾斯麦”号,于是惊叫起来。“呜哇!”船上顿时响起一阵高声的喧嚷。“呜哇!”弗雷德里克喊了一声,威廉喊了一声,图森特教授也喊了一声。每个人都在喊着“呜哇!”——包括英吉格、女医生和女艺术家。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餐巾和手帕。统舱里也传来同样的欢呼声。两艘船鸣笛以示招呼。他们可以见王子俾斯麦甲板上的乘客在向他们招手,除开暴风的喧嚷,他们还能隐约听到对面人们的欢呼声。
“所有这一切,”威廉说,“不到一百年就实现了。因此,这还只是发展的开始。尽量客观地说,科学或是技术的进步,是永恒的革命,也是对人类环境的唯一有效的改革方式。没有什么能阻碍这已经开始的发展。它是不断的、永恒的进步,是的,它就是进步本身。”
他们说:“从早上开始,船长就在舰桥上,没有离开过。”
“它是人类的智力,”弗雷德里克说,“它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处在被动状态,如今突然变得活跃。毫无疑问,人类的大脑,还有,社会产业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船长和高级船员们都不在,于是到处都是这样的言论。
“是的,”威廉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人类智力已经在古代有所活跃,但它已经和人类在镜子里战斗得太久。”
“为什么,他们甚至还把油滴入水中。”
“那么,让我们希望吧,”弗雷德里克断言,“人类与那些意象、骗子、南海岛医生和魔法师战斗的最后时刻,已经不远了;那些千百年来,靠捕获人类为生的掠夺兵和见利忘义的海盗,会在文明的远洋航船面前突然下帆,那航船的船长就是智力,而他唯一的乘务员就是人类。”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救生圈和救生艇。”
晚餐过后,弗雷德里克和威廉爬到了甲板上的吸烟室。
“火箭已经发射了。”
“很难理解,”当他们进入那烟雾弥漫的小船舱时,弗雷德里克说,“轮船怎么能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安然航行?”
“我们托起了危难的信号。”
牌桌上,玩牌的人们坐着,抽着烟,喝着威士忌和咖啡,还一边往桌子上扔牌。他们对于一切都漠不关心。弗雷德里克要了酒,然后继续活跃着他的思维。他的头很痛。他几乎无法使它直立在那同样疼痛的颈子上。他的眼睑因疲倦而疼痛;可是当它们低垂下时,他的眼睛似乎要发出一阵来自体内的痛苦光芒。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在警觉。他没有睡意。几周,几月,几年,怎么就在他眨眼之间流逝了!今晚,从他在南阿普顿登上罗兰德号,已经过去三天了,这只是一年中的一段时间,可是,这每一刻都是永恒。它的开始遥寄远方,在生活于久远年代的生命完结之时,在一片他与之长久分离的土地上。
乐队正在演奏加纳的《父亲的胜利》。接下来便是吉列特的《离球》。在演奏苏佩的《快活的强盗》中的序曲时,那些玩牌的人踏着步子走进来,像往常一样,他们是推迟到游戏结束才进来。每一张餐桌上的人,都喝了许多酒,因为酒能壮胆,能麻痹神经。乘客们为罗兰德号干杯。他们为它而高兴。他们都能感受到那巨大引擎的愉快节奏,世界上没有任何音乐能比得上这样的节奏。他们跳着沃尔斯特德的华尔兹,伴随着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还在讨论着刚刚逃过的危险。
“你累了,冯·卡马赫尔医生,”威廉说,“所以,我还是不邀请你去后甲板上参加司炉的葬礼了吧。”
晚餐开始了,虽然天气没有任何好转,可是许多乘客仍然聚集在了餐厅里。乘务长普丰德像往常一样,以庄严的姿势站在壁炉台和门口处的地方,他的白头发卷曲着,一经理发师的打理,若说不像后脑扎着辫子,那就是洛可可时期的假发了。站在这里,最能方便他指挥服务员,而且还可将整个餐厅尽收眼底。
“哦,我要去。”弗雷德里克说。他迷恋上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并不是要自己不错过任何事,而是要去品味残渣,甚至去品味对这被分离的颠簸徐行的人类世界片段的最为苦涩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