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看到他自己也在下面,他也在那些数月大小的腐朽的幽灵之列,在沉没的罗兰德号那可怕的住所里游荡,在那可怕的维纳塔中,每个人带着惊恐的神情默默地走过,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掩藏着一阵痛苦,而他则弯下头,伸出手臂,或是张开嘴,将头往后缩,以此表达痛苦。也或是他厌恶地拧着双手,时而摊开,时而又伸出手指。
弗雷德里克试着与一幅静物画抗争,画面上是这样的风景:罗兰德号雄赳赳地向前行驶着,汽笛在暴风雨中沉闷地鸣叫,而这一切竟出现在海底。他看到那艘大船躺在玻璃棺材里。它的客舱里灌满了水。那有着胡桃木镶板、众多桌子和装饰着软垫的转椅的巨大餐厅,也灌满了水。一只巨大的珊瑚虫,水母和像蘑菇一样的红海葵钻进了乘客们正在经过的舷梯。令弗雷德里克恐怖的是,罗兰德号上那穿制服的尸体——乘务长和乘务员们,围成圈四下漂浮。若不是它如此恐怖,若不是它如此确切地位于可能的范畴内,这幅画面看起来还有些滑稽。想想潜水员们讲的那些事!想想他们看到的沉没的船里,船舱和舷梯上的场景;人们扭作一团,不管是乘客还是水手都伸直了双手,直立着,像活人一样,又像是在等着他们。从海底近看那些守卫和管理人员的衣服,看那些陌生的船东,商人,船长,乘务长,淘金者,贪污犯或者冒险家,他们的身上都爬满了珊瑚虫,甲壳纲动物,以及各种各样的海洋虫类,它们寄生在他们身上,直到那残破的衣物下除了尸骨外已无丁点皮肉。
锅炉房里的技师们好像仍在慢慢地慢慢地操控着汽缸与驱动轮;然而,他们操作的方式与之前不同,因为重力法则似乎不再有效。其中一名技师操作非常反常,就像一个熟睡的人掉进了轮辋和满是铜绿的活塞连杆之间。弗雷德里克幽幽地朝司炉们走去,他们有的手里还拿着铲子,尽管他们无法举起来。他们自己也漂浮着,可是他们手里抓着的铲子并未搅动。一切都完了。他们不能点燃白光之火,因而不能使这艘巨轮正常运行。统舱内的景象惨不忍睹,男男女女连同小孩儿在内,簇拥成堆,蜷缩在一起,左右颠簸着。就连从烟囱里钻出来的鲨鱼猫都不敢挤在他们中间。那些人也似乎在说,Noli turbare circulos meos。所有人都奋力地想着,沉浸在深刻的沉思中——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沉思——沉思这生命的谜题。
“我不会看到这些的,”弗雷德里克想,“我会跳下船,避免看到这一切。要是真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我的朋友和亲戚都不会想到我。‘汽船罗兰德号沉没’就会出现在报纸的标题上。‘哦!’那样一来,柏林、汉堡和阿姆斯特丹的读者们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呷了一口咖啡,抽着雪茄,舒服地往后躺着,又开始回味有关灾难的细节,那些细节或是他亲眼目睹的,或是他胡编乱造的。报社该要多么欢呼叫好啊!那可是一阵轰动!读者也会越来越多!我们看着马杜莎的眼睛,她告诉我们世间负载人类生命的真谛是什么。”
事实上,他们待在那里,好像只为了沉思。那些绞着手或是伸出手指,或是手趴在地下,或是用指尖站着的男男女女,用脚擦过舱内衬板,全都陷入了沉思。图森特教授一个人在那边,他从舷梯处向弗雷德里克游过来,他的举止有些怪异。他举起右手,好像在说:“艺术家是永不会腐朽的。他必须摆好自己的姿态。他一定要寻求生命的新篇章。他若是在意大利得不到荣誉,就会前往法国,像达芬奇那样,或者移民到自由之国。”
阴郁笼罩着他。毕竟,他渴望生活,还远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尽管他偶尔会想到死亡。一些类似后悔的感觉向他袭来。“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为什么我不停下来去想想,集起所有理智的意志力量,避开这毫无意义的旅程?要我说,就让我死了吧;可不是死在这儿,死在这远离故土的海洋的荒漠中,死在远离大众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可怕的诅咒。在坚固土地上的人们,在家里的人们,在群聚之处的人们,丝毫无法体会这一点。”那么此刻,英吉格对他来说,又是什么呢?已经无关痛痒了。他摇着头,不得不承认,此刻他担心的只有自己。逃离那野蛮的命运,着陆到某一个海滨,这是多么美丽的希望啊!任何一片土地,任何岛屿、城市和被雪覆盖的村庄都是一座伊甸园,是一个奢侈的美梦。要是还能踏上干燥的土地,还能呼吸,还能看到一条活跃的街道,仅仅这些,都会让他感激不尽!他咬着牙。在这里,呼救有什么用呢?上帝的耳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真会发生那等极端的事,如果罗兰德号和它上面的众多人要翻沉,那么见证这一切的人,即便他自己幸免遇难,也将永远不会快乐。
“我想要活着,只要活着,没有别的,”弗雷德里克想,“像加图前辈一样,将来我宁愿沿着某一条路,用一年步行时间走完三天航程。”
斯托的仆人领着他离开,回到他的被窝里午睡,他走了好久,弗雷德里克还待在那个罕无人迹的吸烟室里。这屋子给人一种怪异的印象。可因为它非常黑暗,才显得隐秘;而在当前的情势之下,他需要一个人清静会儿。他甚至开始过早预计会发生最糟糕的事。他认为最好做好准备。这里,墙边上围着一张皮质沙发。他跪在上面,可以透过舷孔,看到海面上那声势浩大的骚动景象。在那个位置,他看着海浪惊人地连连击打着苦苦挣扎的轮船,这时,他的生活从脑海中闪过。
为了避免和那些肿胀而发青的沉思者待在一起,他离开了那萧条而肃穆的吸烟室,他的头开始痛了,他的眼睛变得沉重,他拖沓着脚步来到甲板上,甲板上风暴骤然,雨雪混沌,咸咸的泡沫朵将他灵魂的负重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