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白痴。”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那个傲慢的美国人,他前一天在吸烟室里惹恼了他。他正在和一位年轻的女孩儿调情,她懒懒地躺在安乐椅上,表情冷漠,弗雷德里克听说她是一名加拿大人。他看到那个美国人,摆弄着一小盒火柴,他仔细地把火柴堆起来,然后在那个易燃的屋子里点燃它们,弗雷德里克看到这景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乘务员走上前来,礼貌地说,他有责任制止他这样做。而那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轻蔑地说:
弗雷德里克抽出母亲的信,可是在看信前,他短暂地想了想发生在那个美国青年头脑中的事。
他站定了一会儿,凝视着苍穹。
亲爱的儿子:
“‘我不知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会在哪里收到它……’”他重复着,还在心中加上一句,“或是它会怎样到达你手中。”
愿母亲的祈祷与你同在。一年来,你经历了不少,也受了不少苦。一开始我要给你说些好消息,让我给你说说孩子们的情况吧。他们非常好。他们和墨豪普特牧师一起生活得非常快乐。阿尔布雷克特很聪明。伯恩哈德,你知道的,像他的母亲多一些,所以一贯是个安静的孩子。可他好像变得更活泼,也更健谈了。牧师家和农场的生活似乎令他很开心。墨豪普特牧师说两个孩子都很有天赋。他已经开始用拉丁文给他们上课了。小安玛利怯怯地问起我她妈妈的情况,可尤其问到你。她经常提到你。我告诉他们,纽约还是华盛顿有一个医药代表会,他们会研究出怎样结束那可怕的疾病。我亲爱的孩子,快快回到亲爱的欧洲的怀抱吧。
弗雷德立刻叹了一口气,带着极大的同情和苦涩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将信折起。
我和宾斯万格医生长谈了一阵。他跟我说你妻子的病是遗传的。那种病不可能根除,随时都会复发,那是迟早的事。他还说起了你的工作,亲爱的孩子,他认为你不会就这样允许自己被打倒的。他说,再经过四五年的努力工作,就会弥补你的失败。
旅程愉快,有时也想想你挚爱的父亲吧。
亲爱的迪特里希,听听你老母亲的话,相信你那逝去的亲爱的父亲吧。我想你是个无神论者吧。你可以嘲笑你的母亲。可是相信我,我们离不开上帝的帮助和仁慈。偶尔也祈祷祈祷吧,这没有什么坏处。我知道你因为安杰拉的缘故没少责备自己。宾斯万格说你大可放宽良心。要是你祈祷,相信我,上帝会把一切罪过的想法从你那疲倦的灵魂中消除。你才三十岁,我已经七十岁了。我以比你多活四十年的经历,告诉你,你的生活还会有转变,直到有一天你想不起自己现在遭遇的一切。你会记住事实;可你再怎么也不会记起那些如今纠结于心的痛苦感。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安杰拉。而我也能客观地看到你们好好在一起。相信我,也曾有些时候,她能让男人们神魂颠倒。
愿上帝伴你左右。记得回信给我们。我相信,你会凭借你的才能,在那里扎根,一展宏图。小心提防艺术和那些边缘兴趣,你不能靠他们生活。你知道吗,大公任命布梭为他的副手了?那孩子看上去前途无量呢。
信的末尾都是一些慈母亲切的关怀之语。弗雷德里克想象自己站在母亲床边的缝纫桌前,他在心里亲吻着母亲的头发,她的前额和她的手。
原谅我。那是笔误。可是在远离火线的格里茨,即便是理智的人,一旦遇到麻烦,也会开始想象。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早就该成为军中的官员。
他抬起头时,听到乘务员一再告诫那个美国人,而那美国人用熟练的德语说:
依我看,去美国也不算坏想法,也不一定就不行,我知道一些人,他们在这里落魄了就去美国,回来时已经是百万富翁,遭人嫉妒,被人讨好。我毫不怀疑,经历了这一切后,你已经认真权衡过自己该走哪一步了。亲爱的弗雷德里克,我请求你注意点。贪心不足蛇吞象。首先,你要摒弃那博爱的观点。每当我对你说你花费太多金钱、时间和事业在你的博爱观点上时,你总是不相信我。也不要沾染什么乌托邦主义,哪怕是沾一点边。俾斯麦已经不在了。反对社会主义者的特殊法律已经被废除了。你听说了吗,一些坚持无政府主义的家伙们又吃了炸弹——在巴黎,离圣拉扎尔车站不远的咖啡屋里,其中还有一些无辜的民众,有七八人被炸死了。我亲爱的孩子,那时你就在巴黎。上帝保佑,你现在还处在不满状态,不要去做这些铤而走险的事。
“船长是头驴。”
我亲爱的孩子,既然命运让你遭受如此折磨——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安杰拉的家族有病——至少昂起你的头颅。我尤其恳求你——别把细菌研究失败的破事放在心上。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我没把他们说的关于细菌的事当真。为什么呢,因为佩藤科弗尔参与了整个伤寒杆菌的培育过程,自己却没有受伤。
这句话产生了电击般的效果。下一瞬间,另一堆火柴又被点燃了,在这萧条而可怕的黄昏燃起了晃动的火焰。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在哪儿看到它。也许你要到纽约才能收到。接受你老父母对你此行的问候吧,你的这趟旅程对我们来说真是意外。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你给我们带来这样的意外,因为我们已经很长时间得不到你的全部信任了。我是一个宿命论者,也不想责备你,让你厌烦;可遗憾的是,自从你长大后,你的思想和行为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真是莫大的遗憾啊,天知道。要是你偶尔听听我的——可是,就像我说过的,说“如果”之类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弗雷德里克在心里切下了那个年轻人的大脑和小脑,然后对其进行结构性解剖,他严格遵照解剖学原理,就像他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做的一样。他寻找着“愚蠢”的中心,这毫无疑问占据了这位美国人的整个灵魂,尽管程度不轻的“放肆”还在他头脑中占有一席之地。弗雷德里克禁不住笑了。在这样的欢乐中,他意识到那个小英吉格·哈尔斯特伦不再控制着他,也许,比如,比那个敖德萨的黑犹太人的控制还要少,他也只是在十五分钟前第一次见到她。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
这时,冯·凯赛尔船长进来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弗雷德里克,然后自己在一名女士身旁坐下,很显然,他们是认识的。那个美国纨绔子弟和那漂亮的加拿大女子交换了眼神。她闷闷不乐地坐在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却不乏娇媚。弗雷德里克把她看成那不常见的南方美——直直的鼻子,鼻孔微微颤动,有着深重而高贵的弓形眉,黑色一如她的头发,她那精致、传神而抽搐着的双唇下留着一抹阴影。
弗雷德里克舒服地坐在一张蓝色的手扶椅上,然后打开了信封。里面还有一封母亲写来的信。可是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父亲对于自己所行的感受和看法,于是首先打开了父亲的信。
那个美国年轻人不顾船长的出现,又准备玩那个危险的游戏,这场面非常刺激。
他走到了女士客厅,在那儿看家里的来信,他还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一些不晕船的女士们聚集在这里,她们懒懒地躺在椅子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大厅里十分豪华,还可闻到涂漆的味道。其中还装饰着一些镶金边的镜子,还有一台巨型钢琴,在那里,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隔绝。里面的主色调是蓝色。
冯·凯赛尔船长长得虎背熊腰,他似乎与这精美的客厅不搭调。他平静地和那位小姐说着话。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天气让他担心。突然,火柴点燃了。这时,船长那冷静的伯纳德式脑袋微微转了一下,接着一个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来:
他们困难地穿过湿润而空旷的甲板,一再被拂过的海浪冲洗。为了稳住步伐,他们不得不抓住栏杆。甲板上空无一人。汽船不知疲倦地辗进,拍打着海水,好似在孤军奋战。而这个可怕的场景,使弗雷德里克得到了放松,使他恢复过来。
“把火熄了!”
弗雷德里克感到自己刚从可怕又令人窒息的地狱里逃出来。
弗雷德里克从没听过像这样尖锐威严而又如此可怕的命令。那个美国人脸色变白,并且一眨眼工夫就将火熄灭了。而那个漂亮的加拿大女人则闭着眼睛。可是船长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那位女士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