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福伦伯格不得不离开他的藏身之处,加入这可怕而怪诞的死亡之舞。有时,仿佛一团燃烧的空气包揽了所有这些意象,并将它们放入烤箱,永远摧毁。
“活着固然好。然而,死了更好。”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上下折腾,就像令人头晕目眩的海水的运动。他被送到了高处,他的意识离开了他。他深深坠了下去——他的意识再次离开了他。他飞起来了——他失去了重力。高耸在这广阔无形的浪头,他不断感到恶心。清醒过来后,他对自己说:
弗雷德里克看起来就像一个苍白而不可燃烧的空壳,其内部进行了一次大型的判决。他那汗湿的额头后面,定是有着多么野蛮的火蜥蜴一般的生物啊!无数次,安杰拉以千变万化的方法杀死了英吉格,英吉格又杀死了安杰拉。而他的上将父亲,则与加里先生进行射击比赛,由冯·凯赛尔船长担任裁判,检查射程。此外,威廉医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灵魂的混沌世界里。期间,有十几二十次,他给他带来了用纸包着的胚胎,还说:
“海洋并不希望我获救。它让我活着只是为了完全施展它的威力,让我不得安宁。”
从屋里乱丢的东西就可以看出弗雷德里克前晚经历了怎样的疯狂。他墙上挂着的船员的钟破碎了,碗和盘子也碎了一地。彼得·施密特诊断为伤寒。头两天晚上,他都没有离开弗雷德里克身边,只有他的妻子来换他时他才走开。海难的记忆还在折磨着他,有时候,他要照顾他的人看屋子的角落,他说那里有一只保龄球般大小的黑蜘蛛在等着他。彼得和他的妻子非常小心地运用一切医疗方法来降低他的温度;可是第三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下105.8°。于是彼得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然而,最后,热度曲线显示下降趋势,快过一个星期时,体温才持续下降。
他曾做过这样的梦,梦中有很大部分显示,他有着某种威力和力量,而且它们远远超出了理智而正常的观念,只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经历。即便当那小小的救生船载着尖叫着,祈祷着,无意识的遇难者们在那沉重的矿物质海洋的巨浪上颠簸时,弗雷德里克也不曾有这种感觉。
当然,彼得·施密特用尽他的医术来帮助他的朋友。施密特夫人也竭尽全力帮忙。彭斯小姐认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让她来到他的身边,这是预言,不是偶然,于是立即决定不离开,直到他完全脱离生命危险。她雇了一位女仆和一名跑腿的人。
第一周结束时,他才意识到彭斯小姐为他做的一切。于是他艰难地笑笑,并用手比了个姿势,他的手正无力地放在床罩上。
一个星期以来弗雷德里克都徘徊在生死之间。也许,黑暗的力量从未如此贪婪地抓住他。一个星期内,他的整个身体就像某种东西,火舌轰鸣着要将这种东西送上高空,就像吐出一阵烟雾。
直到第二周末,三月二十六日,他的高烧才彻底退去。他开始说话,睡觉,还做些生动的梦。他语气疲软,有时还略带幽默地讲起掠过他头脑中的疯狂的事。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对朋友们表示了感激,还问起那个动了手术的农民,当彼得告诉他那个农民的伤口很快愈合了,他还叫他去找些珍珠鸡来炖汤喝时,弗雷德里克笑了。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从耶拿传来消息。尽管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可是安杰拉还是于昨天下午去世了。节哀顺变吧。为了你的老父母,你要多保重自己。
彭斯小姐堪称料理家务的典范。因而弗雷德里克在此期间内受到了面面俱到的照料。像彼得夫妇这样的医生当然不觉得大惊小怪。而有着强壮胳膊和雕塑之手,并且惯于从生活中寻找雕塑模型的彭斯小姐也不会大惊小怪。虽然她的态度沉着冷静,可是在她对弗雷德里克的照顾中体现了秘密的激情和强烈的母性。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她的真正使命。
四十五分钟后,由朝气蓬勃的栗色马拉着的两座雪橇——如今,他们已经掌握了这种马的特性——到达了汉诺威湖边上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彼得载着彭斯小姐过来了,他来告诉弗雷德里克那个农民的消息,说他已经不发烧了。他们惊讶于周围的环境,他们登上楼梯,相互批判着,并没有降低声音。弗雷德里克房间的门半开着。他们走了进来,他躺在床上,还穿着昨天他离开手术室时穿的裘皮大衣。他昏迷了,还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看样子病得很重。彼得·施密特捡起落在地上的电报。他和彭斯小姐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理由看上面的内容。信的内容如下:
按照她的吩咐,彼得给弗雷德里克的父母拍了一封海外电报,给他们讲了弗雷德里克的情况,并告诉他们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要求待弗雷德里克身体康复后再告诉他这件事,她交出了一封上将在弗雷德里克生病前写来的信。她知道自己必须冒险把这封信藏起来,不让这位病人知道,可是接下来她发现,不让他知道也难。第四周开始,她收到了一封老上校写来的信,他在信中真诚地感谢了她和两位医生为他儿子所做的一切。
“那么,既然我已经来了,”彭斯小姐明快地说,“我可不会允许自己被以这样随便的态度拒绝。我可不想来到罗马却没见过教皇。”
“我可以告诉你,”他写道,“可怜的安杰拉并非自然死亡。他们也知道她需要谨慎看护,可不幸的是,即便得到了最好的照顾,病人也有逃出眼下的情况。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安杰拉服了毒,那是一种没有严加保管的常见的毒药。”
彼得·施密特说:“我告诉你,这可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他为自己带来了荣耀。他正打算拍电报给你叫你不要来,可就在这时,他自己收到了一封电报。”
雪已经融化了。弗雷德里克慢慢地慢慢地回归到生活中来。他内心平和,一如窗外平和的大自然。这是一次惊人的甜蜜经历。世界似乎准许了他的放纵。趴在他的干净的床上,那有着锡制航船的老水手的挂钟来来回回,发出嘀嗒声,这时,他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恢复活力的感觉,一种赎罪和救赎感。一阵雷电从炽热的乌云中滚滚而来,洗净了空气。雷电声仍在远处的海岸线上隆隆作响,声音渐行渐远,再不复返,只留这个虚弱的人过着他充盈且宁静而欢乐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彭斯小姐乘坐弗雷德里克来时坐的火车到达了梅里登。她直接去了彼得·施密特的办公室找他,还希望他会在车站等她。彼得告诉她弗雷德里克前一天刚做了手术。
“这是治愈的力量,一场猛烈的爆发和革命已经将你体内有毒和腐烂的物质清除。”彼得·施密特说。